书城哲学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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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唐君毅著作选》编序

霍韬晦

《唐君毅著作选》在唐先生逝世二十七年后方克有机会在国内出版,实在太迟。不要说国内读者引领以望,从国内开放、经济发展,亦极需要像唐先生这样的学者和这样的思想来作为社会和民族的支柱,使国人不致在五光十色的知识贩卖中和商业大潮中迷失。大家都知道,目前中国的社会危机正是在于失去了传统的教养。

这不是国粹主义和狭隘的民族主义,唐先生对此深有卓识。他一生的努力都奉献给中国文化的弘扬,但他的思想早已超出五四时代的东西文化对立与二十世纪意识形态之争。他超越于这些理论,但又不抹煞这些理论在某一时位中的贡献。他的思想波澜壮阔、高潮迭起,通达诸家,涵盖古今,更胜西哲康德对不同文化领域的判划和黑格尔的辩证的安排。可惜世人福薄,能得其咳唾、接其慧宝者甚少,和其它几位同时代的新儒家相比,似乎稍见寂寞。我认为:于时、于理这是很不相称的。

“大声希声”,之所以如此,不一定是和现代人的学术训练有关,反而是和现代人的生命有关。生命的反省要有深度,才能见出知识之本。现代人只知向外运思,视概念为砖瓦,辗转批削,以为严格,却不知只是技巧;貌似可观,而实智力之游戏,无关于生命之成长,亦无关于质素之提升,最后如庄子所说的“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有甚么真实的贡献呢?

这样说不是否认学术、否认知识,唐先生亦深知学术与知识之价值,否则他不会写那么多书,对中、西、印哲学做了那么巨大的整理和会通。不过由于他的思想曲折回环,一般读者都觉得难以随顺,亦不明白唐先生何以如此细致包融,于是往往半途而废,十分可惜。总之,读唐先生书,读者必须平心静气,逐句体会,才能感受到其内容的丰富和精采,而且在风格上和进路上,感受到唐先生思维的特色。

唐先生思维的特色在哪里呢?就是即使讨论学术问题、知识问题,都不离其生命中的悲情。人生问题就更不必说了。唐先生生于忧患,受社会、文化、人情的冲击特多,其敏感之心灵亦特多感喟,发而为文,自然充满悲情。不过唐先生之思想并不以悲情止步,而是能够深入观照种种现实心境背后有其原始的性情与美善,于是可以化灰暗为光明。这就是唐先生毕生的信念,一直贯于他的学问、文化生涯,亦贯于他的思想和人格。因此,有人称他为理想主义者,唯心论者,或文化哲学家,“文化意识宇宙的巨人”,其实是唐先生对生命的觉醒,知道生命才是文化之根、学术之本,人的行为就不用说了。

据唐先生晚年自述,他二十七、八岁尝独游于南京玄武湖,见城墙上阳光满布,深感欢喜,忽由此而顿悟一切真理皆内在于人心,今人古人皆能得之而相互契合,所以真理之为真理,必有其普遍性。这可以说是唐先生见道式的体证,一般人以为神秘,或欠缺科学根据,其实这是生命与超越世界感通的必然。学者须先有此超越的向往,并对其自身之障碍有所反省,而诚意求通,方能一念涉入而得开启。这是唐先生生命的突破,旁人仅藉怀疑理性或思辨理性而向外运思,恰好南辕北辙,哪能得达呢?

由此我们可以微悟唐先生之所以寂寞的原因:时代未成熟,人生苦难尚未受够,所以另一方面的智能,也就是冲破障碍的智能不生,真是无可如何。达者对此,唯有起悲,所以唐先生的情感特别丰富,对不同学者之观点特多同情,而不忍全盘抹煞。论者每谓唐先生喜总持古今中外一切思想及文化,似亦欲吞没诸家而成一大系统,这是错的。唐先生根本不是要造一哲学系统,以囊括一切哲学。他曾说过,若这样作就有“杀机”,结果将“导致一切哲学之死亡”(《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第15页)。相反,他只是提供一道路、或一桥梁,以通于其它哲学,使人皆能如实承认一切哲学之价值。所以其归宗处,仍是仁义礼智之心。孔子所谓“依于仁”,即在此仁心下,方能尊重诸家,而知其言、尽其理,各不相害。由此,唐先生主张“即哲学史以言哲学”,使一切哲学在历史之开展下而各归其位,各得其价值,亦即各有其普遍永恒之意义。从另一角度看,这也是一种超越反省法,即超越各家,而翻至其前面、后面、上面、下面,以尽其可有可发之义,于是有途径会通于他家。所以唐先生对中国哲学的整理,乃至对世界各大哲学的研究,其实是做了一个巨大的融会、贯通、包举、分疏的工作,其胸襟之广、识见之精,可谓前无古人。

有人认为:唐先生这种思考方式,是一种本体思维方法,高扬心之内在性与超越性、道德性与圆满性,因此不可能避免批判精神的削弱,这是循概念逻辑思维而来的误解。难怪更有人据此而说唐先生以其道德心灵之活动,裁剪各家;言下之意,是对各家有所扭曲,强为定位,亦未能充分发挥知识之独立性,这种批评更是无理,而且浅陋。从内容上看,一切知识与理论有其出发点,有其指向,亦即有其所观、所及之境;若停于此境上,即有相对之独立性。但唐先生之心,更能反观此境所生起之源,从源头上知其可进可退、可升可降之道,于是通一切学术,任持一切学术而不失。这是唐先生超越学术门户的胸怀,也是唐先生著《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的旨趣,读者必须时时返其本,对此学术之源头、心灵之本体(其实是性情),加以体会,才能透入。所以这是最大的充扩,丝毫不存在着曲解或局限。局限的是境,是理论之内容,但能成此境、此论之心则无局限。

有关心之本体,唐先生早年说之为“道德自我”或“道德理性”,似太着迹,太概念化,亦易为读西方哲学者所执、所疑,晚年则但说之为“生命存在”,似笼统而实浑圆;一如孔子之“仁”、孟子之“性”,并未以语言界定,所以无此体会者根本不能入。唐先生反复叮咛,无非是表明一切学问之基地,必推原至此方见源头。成人成事,成理成学,在现实上总有具体对向,学者随境而趋,即说之不尽。但一念回顾,唐先生指出:则甚简单,全是不忍之情、无私之爱。这是层次之彻上彻下,超越之性情与现实之思考不相妨碍。一般人予以平面化,便不可解。从历史文化的角度言,唐先生这一文化进路、思想进路,是一大创见,其理论之所以波澜壮阔、涵盖古今,又层层冒起,上接天光,如日月星辰之共烁,交互辉映,遍及于人类精神之各个领域,可谓至矣、尽矣、无以尚矣,而唐先生之仁心、性情之全体大用,亦次第展现矣。必须指出:自有中国哲学以来,尚未有如此气度之哲学家。西方之学者,如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亦似能全面论述人类之不同文化领域,但他们都是从思辨理性发端,提供一架设之道,完全不似唐先生,以生命之本根、无私之性情,方是文化与学术的活水源头。从这一点看,唐先生的写作文字虽是西方式的排列、铺陈,但精神上、思想上则完全是中国式的。唐先生是一位真正秉承中国先圣、孔孟之道的启迪而对生命有洞见的中国哲学家。

由此再回到本编《唐君毅著作选》的出版。唐先生逝世后,承唐师母之嘱,我忝为《全集》主编,与同门搜集遗文珍作,与唐师母亲赴台湾各大书局统一版权,前后十年,编成三十巨册,凡一千万言,由台湾学生书局出版(1989),成为当年港台学术界之盛事。嗣后唐师母更盼《全集》能在国内印行,以继唐先生之志;1998年遂以国内版权授余,嘱余设法,数年未果,心甚愧疚。现蒙北京中国社会科会院出版社慨诺,又蒙香港喜耀教育文化基金捐资,先印行第一批,使我愧疚之情稍减。所遗憾者,乃唐师母已于2000年仙去,不及见此书在国内之出版,十分遗憾,人生之事,本无圆满,惟望性情可入于幽冥,则其昭昭者,终得感应耳!

公元2005年夏日,门人霍韬晦敬序于香港东方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