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自我与他者:C.S.路易斯的“他者性”美学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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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代序 “逃脱自我,进入他者”的好向导

何光沪

当今中国读书人常常引用的宋儒张载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曾觉得过于自大。为了自勉,我私下改为“天地本有心,生民自有命,为今人学真道,为后世祈太平”。

读了这本书,我忽然觉得,C.S.路易斯,这个自称“老西方人”的大学者、大作家,似乎配得上张载的这四句话!

当然,路易斯自己绝不会同意说,他能够“为天地立心”。因为他认为,东方西方、古代现代、中心边缘、大大小小的各种文明或文化,都指出了宇宙本有恒常之道,它既涵括日用伦常之道,也涵括天地运行之道,既可以用中国文化中的“道”(Tao)来表达,也可以用西方文化中的“道”(Logos)来表达,它是客观、永恒、无限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换用这里的说法,他认为“天地本有心”,天心非人所能立、所能废。但是,我想,在人间,在人的层面,从工业革命以来,尤其是20世纪以来,当流行文学、流行文化和许多人的现代生活方式抹杀了这个“天道”或“天心”(我必须说,这“抹杀”实际上只能是抹掉自己的常识或良知,因为,即使被认为宣告了“上帝之死”的尼采也说,要杀死上帝就如同要“喝干大海”、要“抹掉天边的彩霞”!——换言之,只能是狂想或自戕),当需要有人来在人类心中重新确立对“天心”的信念的时候,路易斯站了出来,运用他罕见的天赋,耗尽他毕生的心血,为在人心中重“立”天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用一系列重立“天道”“天心”的传世经典,建立了一座不朽的丰碑!

同样,路易斯也不会同意说,他能够“为生民立命”。假如“命”指物质生命,这句话指的是令天下百姓安居乐业,那应是政治家的任务;假如“命”指历史命运,这句话指的是令国家民族步入坦途,那该是历史的常道使然。路易斯以其常识和智慧而令人服膺,不可能狂妄到以为自己一介书生,竟然能够取代君王,或者能够替天行道。但是,假如这里的“立命”,指的是一种精神指引,让普通人可以获得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生命,那么,路易斯就确实是全力以赴,而且是成绩惊人了。他只活了65岁,却完成了通常要三个天才才能完成的业绩——创作了大量不但精彩有趣、老幼咸宜、畅销不衰,而且寓意深远、滋养灵魂、有益世道的文学作品;写出了大量不但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广受欢迎,而且说理透彻、言简意赅、有益信仰的神学著作;通过大量深入地研究古希腊罗马文史哲经典、古代各民族神话童话传说、欧洲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发展,以至近代到现代的文学艺术、社会生活和相关理论,提出了本书所评介的一整套关于写作、阅读和批评的文艺美学理论,这套理论可以引导人们逃离“自我”的樊篱,进入“他者”的世界,大大地扩展人的生命境界,深化人的生命意义,提高人的生命价值。

这就涉及了“为往圣继绝学”。当然,我认为路易斯是把“为今人学真道”以至“传真道”作为自己的主要“志业”,但是,他的主要“职业”却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文学的研究和教学。这一千年的文学,虽然不是无人研究意义上的“绝学”(张载所言“绝学”也不是指无人研究),但在其思想遭到曲解、意义遭到漠视等意义上,似乎堪称“绝学”。路易斯以其令专家们惊讶不已的渊博知识、令敌手也衷心叹服的学术慧眼、令广大读者赏心悦目的精彩文笔,澄清了现代思潮给现代人造成的种种误导,引领人们游览中世纪和文艺复兴大师们美妙的文学园林,领略其中丰富多彩的意义世界,在此意义上,他的确是在“为往圣继绝学”。我曾自以为对中世纪的欧洲毫无偏见,但才读了本书评介的路易斯著作的一鳞半爪,就发现自己对那一千年的了解是何等片面和肤浅,深感我们至少在这方面当拜路易斯为师!

至于“为万世开太平”,路易斯当然更不会认为自己能够做成这只有上帝才能成就的伟大事业!但是,假如这句话只想表达一种愿望,那么路易斯在这方面无疑具有最殷切的、甚至是宗教性的愿望。只不过,他如果要写这样一句话,那主语一定会是上帝,而如果主语是自己,那就可能会是“为万世祈太平”了。事实上,我们可以发现,他所有的著作,甚至整个的一生,都隐含着这样的祈望,即他所说的longing for the joy,那是对一种永恒喜乐的向往。而且,作为一位基督教思想家,他当然知道在此世不可能实现理想的“万世太平”,理想的太平只能是上帝之国,其中不仅有后世之人,也有以往和现今的人,换言之,那是真正的“万世”之太平。

历史表明,对公平正义的理想之追求,辅之以清明的理性,即使不能“开”出万世太平,也是可以推动社会进步的。

上面说的,是C.S.路易斯的书为什么值得所有能读书的人阅读。现在,我想缩小范围,只说这一本书为什么值得所有愿意思考“写作、阅读和批评”问题的人,或所有喜欢文学、谈论文学的人阅读。

其实这本书本身,处处都在给出最好的回答,因为路易斯著作以及本书对它们的评介,恰如谚语所云“金子总会发光”。而且,本书作者在“内容提要”中也给出了简明的回答。然而我觉得,作者的中文提要过于简约或收敛或谦虚,我想,把其英文提要中的一段展开一下,也许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她的简介。

作者在“英文提要”中把路易斯这方面的洞见总结如下:在文学的阅读、批评和写作中,我们应该忘却自我,承认、接受并突出形形色色的“他者”之客观实体——同读者解释之主观性(自我)相关,有作者意图和文本世界(他者);同现代个体之私人阅读和写作活动中的“此时此地”(自我)相关,有人类文化之历史社会遗产中的“彼时彼地”(他者);同作者表达私密个性的倾向(自我)相关,有对读者常识性阅读经验的意识,以及作者读者皆有的普通智慧和心智健康(他者);同指向实在的语言符号(自我)相关,有实在之真实而充满意义的世界(他者)。使这些自我同这些他者相互整合而不是相互排挤,文学的阅读、批评和写作才有望成为实现马丁布伯所谓“我你关系”的审美相遇。

现在看来,这些洞见确实成了对20世纪中后期至今的文学病症和文化堕落的预言、警告和救治之方(本书作者在结语中指出,它们同时也是罗兰巴特之类“后现代理论”的先声和——矫正!)——仅就国内而言,君不见,完全不理作者意图、任意歪曲文本世界的“批判”、“理论”、“大话”,既流行于“文革”时期,也流行于近年文坛;违反历史的基本事实、不顾社会的实际状况的随意虚构、胡编乱造,以前是迎合政治宣传,现在是迎合市场心理;不尊重读者阅读常识、不顾及读者心理健康的天马行空式书写,似乎大行其道;割裂能指与所指、别人看不懂自己也说不清、不知所云言之无物的梦呓式书写,颇为自鸣得意……凡此种种,都是(在当今中国主要是作者)用上述四种“自我”排挤了相关的四种“他者”,结果是将作者和读者囚禁在“自我”的牢笼之中,无法走向更广阔的生活、更高远的境界,最终还会对社会关系或人际关系造成损害。

我相信,明白了路易斯的美学理论,我们在自己的阅读、批评和写作中会更有意识地超越自我、走向他者,真正使书籍(和多种多样形式或媒体的文本)成为“进步的阶梯”,成为逃出(必然有限或狭隘的)“自我牢笼”的阶梯,成为通向形形色色的“他者”、通向更广阔生活与更高远境界的“飞机”或“飞船”,至少,不再仅仅生活在“此时此地”!

所以,我才相信,C.S.路易斯真是我们“逃出自我、走向他者”的好向导——认识他,阅读他,会使我们的生活更有趣、更丰富,会使我们更多、更好、更高地欣赏生活、欣赏他人、欣赏世界!

感谢作者苏欲晓女士,她用自己多年的付出和劳作,使中国内地读者在认识了《纳尼亚传奇》等小说电影反映的第一个路易斯、《返璞归真》等神学名篇反映的第二个路易斯之后,又知悉了作为牛津剑桥两校学者、文学史和文艺美学大师的第三个路易斯!这样,中国读者终于开始认识比较完整的路易斯这个人了。在香港和台湾,他的名字常常被译成“路益师”——的确,认识这位益友良师,这位好向导,是很有益于我们的人生路程的。

2013年2月于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