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闻此言,正欲作礼谦谢,却被父亲一摆手止住了。他双眸深处精光一闪,炯然正视着自己的这个儿子,缓缓而道:“我儒家有‘仁、义、礼、智、信’五德修为之道。在为父看来,懿儿你所具的‘仁义礼智信’五德之中,大概还须在这个‘智’字的磨炼上痛下一番苦功……‘治世尚德行,乱世重计谋。’如今天下大乱将至,为求能立能达、能进能通,懿儿不可不在智谋权略之术上多加用心啊!”
“父亲大人教诲得是,孩儿谨记了。”司马懿躬身深深答道。
司马防在青石几对面的木凳上坐了下来,从棋钵中拈出一枚黑子,捏在掌心里把玩了一阵儿,才悠悠说道:“为父听闻,近来河南陆浑山灵龙谷中有一位山东来的自号‘玄通子’的大儒,创立了一座紫渊学苑,荀司空曾经到那座学苑里造访过那位玄通子。”
“据荀司空所言,那位玄通子实乃百年罕见的隐世高人,博古通今、学究天人,‘负大圣之才,怀帝王之器’,可谓一代宗师。为父认为,这紫渊学苑倒是你修习大智大谋的好去处。懿儿你应该也想一心求得这济世安民之资吧?也许,那位玄通子先生能够传授于你罢?”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帛来,递到了司马懿手中,又道:“这是为父恳请荀司空给玄通子写的一封亲笔荐书,推荐你到紫渊学苑去拜师求学。而且,为父已经吩咐治下陆浑县令为紫渊学苑拨送了不少钱粮材具,向那位玄通子先生婉转表达了我司马家的尊儒重教之意。他瞧在为父这种种礼待的情分之上,应该会收你为徒的。”
司马懿没料到父亲竟在这访师求学之上为他如此悉心安排,不由得脸色微微一变,眼眶顿时便湿了。
司马防却不再理会他,而是在青石几上拿起了一方木匣,托在掌中,瞧了一瞧牛恒,又递向了司马朗,微微笑道:“这木匣里是陛下赏赐给为父的一枝高句丽国进贡来的千年人参。朗儿哪,你且替为父带回去送给你牛德牛大伯,替为父谢谢他这几年来在温县孝敬里老家为咱们司马家辛苦操劳。回乡之后,你凡事都要和你牛大伯商量着办,你要像尊敬为父一样尊敬你牛大伯……”
牛恒在一旁听得清楚,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扑通一声拜倒在地,颤声谢道:“老爷……牛恒代家父在此谢过您了……您和各位公子对咱牛家的大恩大德,咱牛家唯有尽心竭诚、肝脑涂地报答……”
冰绡帐
窄窄的一条小道在枯草横生的平原上向东蜿蜒而去。路边,到处是搁着荒的稻田麦地。远远望去,稀稀落落的村庄里竟没有多少人烟。
一辆犊车吱嘎吱嘎地从西边驶了过来,两旁跟着七八个身着皂衣白帻的差役一路紧走慢赶,个个累得直抹额角的热汗。
坐在犊车上的河内郡粟邑县县令张汪扭头瞧了瞧他们,眼神中颇为不忍,心底也暗暗叹了口气。本来,他自己并不喜欢前呼后拥大摆排场的官僚行为,此番若不是兵荒马乱、饥民四窜、盗匪横行,他哪里会调遣这些衙役护送自己出门行游?
“爹爹……仲达哥(司马懿字仲达)真的返乡了吗?”倚靠在张汪身边的女儿张春华抬眼望着东方,喃喃地问了一句。她今年才十三岁,却已生得身材娟秀,脸蛋也似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乍一瞧,还以为她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呢!
“你呀!就知道惦念着你的仲达哥!——他是真的返乡了……”张汪目光里带着几分慈爱地看了看女儿,呵呵笑着说道。三天前,司马懿、司马朗兄弟二人送来了联名请柬,邀请他携全家赴温县孝敬里司马府相聚,当时张汪心底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定要带上女儿张春华一道前去。他此刻又瞧着张春华,微微笑道:“春华啊!你和仲达幼时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七岁时,他便跟着他父亲去了京都洛阳,一晃就是六七年没见面呐!为父猜着你心底一直想念他,便带了你一同到他家去赴宴相见。你和他见了面之后,可要注意礼节仪态哟,要端庄大方、贤淑贞静。莫让他司马家笑话我粟邑张家的礼教……”
“爹爹!瞧您说的什么话?……”张春华听到后来,不禁羞得满面绯红,急忙侧过脸去,避开了与父亲对视,却将目光投向了温县孝敬里所在的那个方向,心下暗暗想道:是啊!这转眼之间六七年的光阴便流水般逝去了,不知道仲达哥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呢,还是像从前一样文静内向吗?……
张汪这时闭住了口,在一旁将女儿的表情清清楚楚地瞧在了眼里。他在为女儿暗暗欣喜之余,又有一丝隐隐的忧虑:虽然自己粟邑张家和他们温县司马家是故交,自司马懿的祖父、颍川太守司马俊时起两家的交往便甚是密切……但这六七年间,司马防一路飞黄腾达,青云直上,竟做到了官秩为真二千石的京兆尹之职……他们司马家还念不念这世交旧谊,会不会和我粟邑张家重续当年的秦晋之好呐?记得当年司马俊在世时,有一次见到三岁有余的司马懿带着刚满两岁的张春华在堂廊前玩耍嬉戏,说了一句:“春华聪颖可爱,堪为仲达之妇也!”当然,那也许是一句戏言,可张汪自己却将它牢牢记在了心底。能和河内郡第一望族司马家攀上姻亲,这是张汪梦寐以求的。想当年,张春华的母亲去世得早,自己膝下又无子嗣继承家业,唯有春华这一个女儿——她的终身大事,可是自己下半辈子最要紧的大事呐!唉……此刻也只有恳求月下老人显灵,让春华和司马仲达的这门亲事能够姻缘天成、顺顺当当了!
就这样抱着满腹的浮思杂念,张汪父女一行在颠颠簸簸中终于来到了位于温县孝敬里东首的司马府大门前。
只见巍峨的大红木门洞开着,蹲在门前台阶两侧的青石狮朝着每一位来宾威武而视。司马家贵为高门豪族的不俗气派,于无形无声之中已是逼人而来。
一身儒袍的司马朗、司马懿兄弟此刻正立于台阶之下,恭迎着远远赶来的亲戚和宾客。
下了犊车,张汪携着张春华向他俩走了过去。司马懿远远望见,脸上笑意顿现,急忙伸手拉了拉正招呼着其他客人的司马朗的袍角,向他微微示意。
司马朗转身一看,见是张汪父女,立时满面堆欢,也领着司马懿疾步迎了上去,哈哈笑道:“张大叔、春华贤妹,侄儿与懿弟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张春华在父亲身后偷偷瞄了几眼一直站在前面的司马懿,但见他这六七年不见,已是生得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举手投足之间更是谦和稳重、彬彬有礼。她芳心暗暗一动,玉颊亦不禁微微一红,连忙敛住心神,随着父亲一齐上前还礼见过。
张汪抬眼上下打量了司马懿、司马朗一番,也是面带微笑,答道:“多谢两位贤侄返乡盛情邀请,愚叔也是来得仓促。春华,你且将为两位哥哥备下的礼物拿出来……”
张春华听得父亲这么说,急忙低头欠身款款一礼,从身后跟来的一名仆役手中接过一个蓝布包袱,捧在手上,呈给了司马朗,徐徐言道:“伯达(司马朗字伯达)大哥、仲达二哥,小妹知道两位兄长在京都大宅里居处惯了。这时节正值盛夏,温县这里的居住条件亦远不能与京都相比,乡村里蚊虻甚多,叮着了可不好。于是,小妹将自己用冰蚕银丝亲手织成的两顶冰绡帐带了过来,还望两位兄长莫嫌物贱礼轻……”
“哦?那可真是有劳张大叔和春华贤妹费心了!”司马朗听了,呵呵一笑,连忙答谢不已。
“冰绡帐?春华贤妹亲手织的啊?”司马懿站在司马朗身旁,显得十分亲热地瞅向了张春华,又瞧了瞧她手中捧着的那个蓝布包袱,不禁有些惊诧,“那是什么物件?”
张汪闻言,微微含笑走上跟前,就在张春华手上打开了那个蓝布包袱,里面却是一方兰花纹檀香木匣子。他又启开那匣,匣内衬着紫缎,缎面上叠着两束银纱。张汪随手拈起了其中一束,托在掌心里,只见那纱叠得长不满半尺,厚不足一寸,甚是轻巧。
“这便是冰绡帐了!”张汪含笑而语,手头却并不停顿,把那叠银纱一层一层地打开,打到七八层时,已经犹如桌面般大了。司马懿看在眼里,不禁啧啧称奇。
司马朗却似曾见过这样的纱帐,用手指着它对司马懿介绍道:“二弟,你瞧这里头还有三四折,看着必得进高堂大屋里才张得开。这可真是冰蚕银丝所织呐!——这种丝质是极珍贵、极难觅的。暑热天气张在宅室里头,苍蝇蚊虻一个也钻不进来,而且又细薄又透亮。坐在这里边舒舒服服地阅经抚琴,妙用大着呐。”然后又连忙对张汪说道:“张大叔,您就不用全部打开了,等会儿叠起来只怕有些费事儿。”
张汪这才捋须一笑,转手交与张春华和那名仆役一层一层地把冰绡帐折叠收好,装回了木匣中。
司马懿双眸一亮,深深地看向张春华,脱口赞道:“多谢春华妹妹了!亏你存着这样的一份心意,是从哪里辛辛苦苦找来这冰蚕银丝,又是怎样心灵手巧地一针一线织成了这纱帐的……”
“仲达哥过奖了,小妹事先还怕这纱帐不能让你和伯达大哥满意呢。”张春华被司马懿这么当面一赞,双颊早已飞出了一片绯云,急忙微微低下了头,两眼盯向自己的鞋尖,拿手拈弄着衣角,不胜害羞地说道,“仲达哥再这么夸下去,小妹可就无地自容了……”
司马懿也矜持地一笑,走上来便欲接过那檀木匣子。却听司马朗在旁吩咐一声,两个婢女应声抢在他前面,一个接下了张春华递来的檀木匣,一个则恭恭敬敬地将她领进府中后院休息。
司马懿见这两个婢女正是那日在洛阳城人贩子手中买下的青芙、青苹姐妹,便嘱咐了她俩一句:“你们可要好好款待张小姐,千万不可怠慢了。”
那身为姐姐的青芙转头满面带笑地答应着,已和妹妹青苹热情有礼地带着张春华进府去了。张春华听到司马懿那一句嘱咐,脸上又是一片红晕泛起,偷偷回眼看时——司马懿已上前和她父亲张汪寒暄起来了。
护乡坞
司马府客厅之上,酒筵成列,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温县县令、司马朗兄弟的堂叔司马昌与张汪并肩坐在上席,司马朗兄弟坐在他们的左侧偏席位上。坐在他俩对面的是堂伯、孝敬里里长司马荣和其他司马家族的宗亲故旧。
酒过三巡之后,司马朗举起杯来,敬向司马昌、司马荣、张汪等人,扬声而道:“列位长辈,今日侄儿邀请大家光临鄙府,一则是与大家一叙离别思念之情;二则是奉了家父之命与大家有要事相商,在此恳请列位长辈指点、襄助。”
司马昌酒喝得兴起,突然听得司马朗搬出堂兄司马防前来说事,心中暗知非同小可,当下接了他这一杯敬酒,与司马荣、张汪等惊疑不定地互望了一眼,然后干咳一声,带头向司马朗开口问道:“伯达贤侄有何事相商?你且先道来。”
司马朗放下酒杯,容色一敛,沉吟片刻,朝司马昌缓缓说道:“叔父大人,您身居温县县令之职,近来治下可有什么冗杂难理之事吗?”
“哦?你是问为叔治下有何冗杂难理之事吗?哎呀!这样的事儿,我每天都会碰到一大堆啊!伯达贤侄!我最近头痛得很哪!你有所不知,近来董太师手下的猛将徐荣与关东那边的曹操将军在荥阳汴水展开了一场激战,双方各有胜败,散兵败卒流散开来……”司马昌听他这么一问,顿时被勾起了满腹苦水,忍不住眉头一皱,便当众倾诉起来,“为叔治下的温县城邑之中整日里鸡飞狗跳、民不聊生,要说什么冗杂难理之事,这便是数一数二的一桩儿了。”
“那么,叔父大人是如何为温县百姓化解这一场流民散卒之厄的?”司马懿听了,不由得心头一紧,急忙失声问道。
“唉!为叔的县衙里仅有区区三百余名衙役,又能拿这成千上万的流民散卒奈何?”司马昌脸上一红,黯然道,“为叔能勉力保住这县衙不遭他们抢劫就不错了……”
司马懿素来有慷慨侠烈之情怀,此时见到司马昌身为县令,本应尽其护乡安民之责,却在流民散卒袭来之际显得这般庸懦无能,不禁暗暗撇了撇嘴,一时气血上涌,神情激动,便欲正词肃容侃侃而谈。司马朗早在一旁瞧见他神色不对,急忙从桌几底下伸过手来悄悄掐了他的大腿一把,递个眼色阻止了他。司马懿一愕之际,扭头向大哥看去,却见司马朗已抢在自己前面向叔父司马昌拱手说道:“叔父大人能在这般险境之中竭力周旋而不让衙堂蒙尘,委实已是非常不易——小侄佩服!”
司马昌也不知司马朗这句话究竟是真的在夸赞他,还是在不着痕迹地揶揄他,心里颇为难堪,只得干笑数声,涩涩地答道:“哪里……哪里……愚叔没有保境安民之能,也只得聊尽护衙守堂之责了……”
坐在张汪下首的张春华刚刚放下碗筷,听他这么说,觉得十分好笑,不禁伏在桌几旁边,按住小腹,“扑哧”一声,几乎喷出饭来!
这一下,司马昌虽然仍是强自端坐在上席位处,满脸却都已成了猪肝红。
张汪转过头来,狠狠地盯了张春华一眼,急忙拱手向大家说道:“小女身体不适,失礼之处还请诸位原谅——”然后开口为司马昌遮掩开脱道:“这些流民散卒甚是凶悍无礼,张某在粟邑县令任上,又何尝不是与司马昌大人一样,拿他们无可奈何?唉……抚之则不从,束之则己无此力。司马昌兄还算应措得力,没让他们损了衙堂的威仪——张某那粟邑县衙的大门早被那些流民散卒乘夜劈破了一扇,至今也查不出是何方歹徒如此行凶呐!”
听到张汪为自己这般开脱,司马昌脸上才渐渐恢复了常色,连忙心怀感激地举杯向张汪敬了一杯酒,口中只称“不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