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哭了半天,怪人突然仰脸一声长啸,似是吐出了满腹悲愤,用手一抹脸上泪痕,昂声说道:“英雄有泪不轻弹!小恩公,不要哭了!我活死人还有几句要紧的话告诉你!”
展白一阵大哭,心头积郁已倾吐不少,闻言止住悲声,站起身形说道:“老前辈不必客气,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就是了。”
“惭愧!”活死人仰天一叹说道,“我弟兄身受恩公大恩,终生难报,没想到恩公惨死,我弟兄连杀害恩公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我弟兄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本想自碎天灵追随恩公于九泉,但又想查访杀害恩公的仇人为恩公报仇,才忍辱偷生活了下来,我二人废去名号,以活死人与死活人自况,一日不能为恩公报仇,便一日不称名道姓,可是杀害恩公的仇人的手段既狠毒,行事又极端隐秘,经过我弟兄十年来的明察暗访,才约略知道杀害恩公的竟是江湖上六个声名显赫的武林高手所为!”
活死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展白听到将要说出杀害父亲的仇人的姓名时,竟激动得浑身发抖,嘶哑地叫道:“说下去!老前辈,说下去……”
“唉!”活死人摇头长叹一声,说道,“这六个人原与你父亲义结金兰,在江湖道上合称中原七侠!想不到为了洞庭湖畔一宗价值连城的宝藏,竟阴谋陷害把你父亲暗算杀死!”
“老前辈!你说呀!他们是谁?叫什么名字?”展白见活死人说到这里,唏嘘悲叹不再说下去,不由着急地叫道。
“他们六人之中,除了一人远遁海外,不知所终,其余五人都成了当今武林最大的豪门了!苍天呀!为什么好人不得好报,坏人反而飞黄腾达呢?……”
“老前辈!你快说出他们叫什么名字?”展白见活死人一味地悲叹感慨,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出杀死父亲的仇人是谁,不由催促他快说。
“一个是镇江的‘霸王鞭’樊非!”活死人双眼一瞪,无限悲愤地说道,“四个是当今名重武林的武林四公子……”
“武林四公子?”展白头脑轰地一震,探手抓住活死人的臂膀,双目几欲流血,瞪视着活死人颤声问道,“竟是武林四公子?”
活死人沉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武林四公子的父亲……”
“凌风公子之父,‘摘星手’慕容涵?”展白一字一顿地吼声问道。
活死人点了点头。
“安乐公子之父,‘乾坤掌’云宗龙?”展白仍是一字一顿地问道。
活死人点了点头,仍然是一语不发。
“端方公子之父,‘混元指’司空晋?”展白紧接着问道,“祥麟公子之父,‘青蚨神’金九?”
活死人只是面色凝重地点头,等到展白问完,他又加上一句:“还有一个,就是那远走海外,下落不明的银扇子柳崇厚!”
“哎呀!”活死人声未落地,展白已大叫一声,仰面跌倒,一时气昏了过去!
活死人一手又把展白提了起来,单掌贯注真力,在展白后心“命门”穴上一阵按摩,展白又悠悠醒转过来,不由星目流泪,颓然说道:“老前辈,看来晚辈这杀父之仇,是报不成了。”
“唉!”活死人长叹一声,说道,“小恩公!听到这些人的名字,不要说小恩公感到气馁,就连我兄弟二人知道之后,也觉得为恩公复仇无望,要不然在密松林内,我弟兄为什么要撞树自杀呢!”
活死人这几句话,还真是又鼓起展白的几分勇气,他心中暗想:自己能这么没骨气?遇到困难便畏缩起来!留下有用之身,只要自己肯下苦功,学武略有所成,就是不能把杀父仇人一一斩尽杀绝,也要拼着性命去杀一个算一个,让天下武林道也明白父亲还有这么一个后代……
展白想到这里,触动灵机,扑身朝活死人跪倒,万分诚恳地说道:“多蒙前辈教诲,使晚辈顿开茅塞,老前辈既是与先父有交情,就请收晚辈做个弟子吧!晚辈跟前辈学好武功,也好去为父报仇!”
活死人见展白向他跪下,慌了手脚,拉展白不及,自己也向展白跪倒,连忙说道:“小恩公快快请起,你这样一来,岂不是折杀老朽了!”
展白以为活死人不肯收录自己,越不肯起来,最后活死人强把展白抱起来,按展白在椅上坐下,才正容说道:“非是老朽推辞,不肯教你,这里边实有重大原因,以老朽武功来说,对付人家二三流的角色还有用处,却绝不是人家一流高手的对手,常言道‘取法乎上流于中’,就是老朽把压底的功夫都掏出来,把你教成了还是无用。尤其在武林一拜师便不能见异思迁,再去改投别的师父,这岂不是误你小恩公的前程?此其一。再者,老朽兄弟二人与恩公展大侠主仆的名分,严格说来,小恩公还是老奴的小主人,奴仆怎能做主人的师父?”
展白一听活死人所言甚是有理,知不能强求,便默然不语,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其实,小恩公也用不着失望,你身上不是带着比名师还要高明的武功秘录吗?”
活死人这一说,展白蓦然醒悟,想起怀中的《锁骨销魂天佛秘籍》,立刻伸手去摸,谁知一摸摸了个空,只吓得心中一凉……活死人却从怀中把《锁骨销魂天佛秘籍》掏出来,说道:“这天下第一奇书,小恩公从何处得来?”
“是一个叫雷大叔的人送给我的。”展白见《锁骨销魂天佛秘籍》未丢,这才放心下来。
在二人说话的当儿,活死人把书页翻开,才看了两眼,赶快又把书本合上,闭目调息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说道:“好厉害!这书可能最易引人走火入魔,小恩公年纪轻轻,不知怎么看的?”
“晚辈在黑暗中用手摸的。”展白毫无心机,对任何事都是有什么说什么。
活死人听展白说用手摸书,似是不信,但当他伸摸,立刻恍然大悟,不由脸上闪过一丝贪婪的神色。展白也看出活死人贪婪之色,又听活死人这一说,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心说:好险!
活死人把书交还展白,仰头思索了一会,又问道:“雷大叔是何人?竟如此慷慨!”
展白把雷大叔的形状描述了一番。
“噢!”活死人恍然说道,“雷震远!”
“老前辈认识?”展白反问道。
“怎么不认识!”活死人眉飞色舞地说道,“他和你父亲是最好的朋友,想当年我兄弟追随恩公,行道江湖时,他和我们常在一块……”
“老前辈是何人?”展白插口问道,“能否将大名告知晚辈,也不枉在此相遇一场!”
活死人脸色又黯淡下来,长叹说道:“这一点要请小恩公原谅,因为我弟兄发下重誓,在未能给恩公报仇之前,永不提名道姓。以后你只叫我弟兄活死人死活人好了。”
展白见他不肯说出姓名,也不好勉强,顿了一下,又问道:“老前辈,怎么知道晚辈杀父的仇人……”活死人不等展白问完,便接口道:“这要问神驴铁胆童老前辈,我兄弟二人先前听到这消息,还不敢相信,后来董老前辈前来证实,前两天我兄弟二人又遇小恩公,从小恩公剑穗上看到了那枚‘青蚨镖’——就是那枚青铜制钱。那是青蚨神金九的独门暗器,这我弟兄才不得不相信,那传言竟是事实!”
“神驴铁胆!”展白寻思道,“董老前辈是不是一个丝绵贩子模样的骑驴老人?”
活死人道:“正是他老人家!”
“哦!”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重大的事情一般,高声叫道,“神驴铁胆董老前辈,为前辈异人硕果仅存的一位了,年纪恐怕有一百岁以上吧,三粒铁胆,八八六十四手‘奇形追掌’,武功之高,当今武林恐怕已无出其右者,刚才小恩公说要拜师,何不就去求他老人家收录?”
展白一听有这条明路,即刻兴奋地问道:“他老人家住在什么地方?”
“他老人家虽然游踪无定。”活死人说,“但经常在南京燕子矶江边,岩山十二洞存身,小恩公到那里去或能找到他老人家……”
展白不等活死人说完,跳起身来,向活死人躬身一礼,说道:“那么,晚辈就此告辞!危难之间多蒙老前辈相救,又蒙指示明路,一切恩惠,展白牢记心底了……”
展白一边说,一边腾身向门外跑去,话未说完,人已跃出死人居门外了……
“小恩公……”活死人在身后急叫,想告诉展白还有同来的少女,但必然想到一些不便的地方,张嘴欲言又止……就在这略一犹豫之间,展白已奔下山去了!
展白心急似箭,奔出死人居大门,连回头看都未回头看,在山坡上他也看到那匹枣红色的大马在吃草,展白还以为是活死人的马,他也没有仔细想想活死人那怪相,怎么会有这般鞍辔鲜明的神骏坐骑?……
南京,古名金陵,乃六朝的古都,山川形胜,物华集汇,为战国第一大城。
南京城的古迹名胜无数,最着名的有:水西门外的莫愁湖,城北江边的燕子矶,城东钟山南麓的明孝陵,波光明媚的玄武湖,以及城内的北极阁、清凉山等处,有的庄严伟大,有的幽美壮丽,任何一处均可使人流连忘返!
虽然时届仲秋,但天空骄阳如火,真可铄石流金。南京夏天之热是全国有名的,这“秋老虎”一发威,真比盛暑还热,因此城内一般仕女,多三五成群到城北江边燕子矶来纳凉。
燕子矶直立江边,状如飞燕,非常壮丽。附近并有岩山十二洞之胜,为夏日避暑胜地。
江风习习,柳荫处处,燕子矶旁岩山十二洞一带,有不少茶肆酒摊依江而设,坐满了避暑乘凉的红男绿女,一个个衣御轻罗,手拿绢扇,指点山水之间,笑语随风播送,使人意会到江南富庶之乡,六朝金粉之胜,果然不比寻常!
此时在江边踌躇来了一个落魄少年。只见他身穿一件黑缎披风,质料虽然不坏,但身上划破了数道裂口,缀下布条也未缝补,随风飘扬,而且鞋上沾满了尘土,身上渍满了汗迹,叫人一看便知他一定跋涉长途,走了不少路了。
这落魄少年,脸上汗水冲流而下,遗留下一条条的汗渍,看样子是好多天没有洗脸了,但仍掩不住他眉梢眼角之间的俊挺英秀之气!
而且,落魄少年虽然衣蔽形疲,背上却背了一柄古色斑斓的长剑。看那长剑绿鱼皮鞘,黄金吞手,杏黄绿穗,显然是一柄上好宝剑。他低头茫然走着,微蹙眉头,似有无限心事,对于眼前山川景物以及绿荫下乘凉谈笑的红男绿女,恍如未见。
偏偏有人专找倒霉的晦气。落魄少年兀自低头走着,忽然飞来一块拇指大的卵石,“叭”的一声,正打在少年的后脑壳上!
被打的少年一跳好高,猛然回头四顾,四周乘凉的红男绿女哗然齐笑,竟判断不出是谁打的。
这一枚石子打来得怪!虽未使少年受伤,但却很痛!
落魄少年转目四顾,只见绿荫茶座上的游客都面露揶揄的笑容望着自己,又用手一摸,脑后竟被打起一个包来,但在群众之中,就是看不出是何人打的,当然也就无法发作!
可是,少年刚一回头,“叭”的一声,又是一枚石子打在头上!
这一下打得比刚才更重,被打的少年跳起有三尺高,猛然回头,双目圆睁,满面怒容!
游客哄堂大笑……但这一次,少年却看出了门道。原来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七八岁,女孩也就是六七岁,男孩穿一身浅绸裤褂,女孩穿一身淡粉衣裙,一样长得粉妆玉琢,俊美非凡!
两个小孩背着一个百子石榴花盆而立,都背着手,花盆里堆的正是打在少年头上的小块卵石,两个小孩望着少年尴尬的样子,小眼鼓得滚圆,抿紧嘴唇,看样子是强行忍住,使自己不发出笑声来!
在两个小孩站的附近,有一高雅茶座,大圆桌面,白色台布,桌上摆着一瓶鲜花、数样新鲜水果、几杯冷饮,四周数张高背藤椅,椅上闲散坐着五六个衣衫鲜明的男女,表面上看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之流,但细看一个个精神充足,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炯炯放光,分明是些身负高强武功的武林人物!
其中最扎眼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长得肤白如玉,貌比潘安,身穿一袭白纺绸长衫,稳坐在中上座,潇洒中带着高贵,高贵中又显得英气勃勃。有如当年“小乔初嫁,雄姿英发”,谈笑间使曹操八十三万大军烟消灰散,周公瑾那样英俊的气概!
与这高贵俊美少年并肩坐着的,是一个容光照人的少女,年仅及笄,清新绝俗,犹如姑射仙子,蝉翼般的云罗羽衣,姣艳如花的面庞上浮着微笑,飞瞥了尴尬的落魄少年一眼,然后又以似怒含柔的眼光瞪着两个小孩,那眼光的神情是责备两个小孩不该顽皮淘气!
落魄少年连着被石子打中两下,又被众游客讪笑,已激起了满腔怒火。但是,当他看出是两个孩子恶作剧时,心中暗想又何必跟两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因此怒气消了一半。但嘴中仍道:“小朋友!不应该无故打人,打到我没有什么关系,若是脾气坏的人,一定不会饶过你们……”
那小男孩眼珠一转,带着顽皮的笑容,仰起小脸反问道:“这样说,你不坏嘛!”
“扑哧!”小女孩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一笑出来又感觉不好意思,忙转身面向江水。
小女孩转过头去,一眼看见江边岩石上爬着一个斗箕大的乌龟,正在拱着壳子晒太阳。小女孩童心大发,小手指一屈一弹,把藏在掌心里另一枚石子随指弹出,“叭”的一声,不偏不倚,正打在乌龟头上,把那乌龟打了一个翻身,真正是“王八翻身忙了爪”,那乌龟仰面向天,四脚一阵乱抓,却无个着力处,再也爬不起来……
“嘻!”小女孩拍手欢呼,“哥哥!我打中乌龟的头了!”
坐在茶座上的高贵少年与俊美少女同声喝止:“兰兰,不许淘气……”
休——叭!
但是高贵少年与俊美少女喝声未住,小男孩以相同的手法,小手指一屈一弹,也把握在掌心的一枚石子,同样打在乌龟的头上。
小男孩这一下比小女孩手法重,四脚朝天的乌龟被打得四脚翻飞,一路滚向江水中,“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乌龟趁势潜入水中不见。
江边茶客,足有数百之众,见状哗然大笑。
“有什么新奇?”小男孩对小女孩说,“我还不是一样打中乌龟的头!”
数百茶客更是哄堂……两小孩虽是童言无忌,但一语双关,又加上周遭茶客一阵大笑,只把落魄少年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两只眼睛瞪得滚圆,要想发作,无奈对方仅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又觉得不便发作。于是,他叹了一口气,心想:命乖运又蹇,时被鬼姞揶揄!自己什么样的气都受过了,又何必跟两个孩子一般见识……
落魄少年想到这里,头一低,加紧脚步,想赶快离开这尴尬之地……谁知偏偏有人找他的麻烦,就在落魄少年快离去之际,突听一个公羊嗓门叫道:“嗨!老二呀!你方才还说什么‘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决不可忍辱偷生,忝颜活在世上’。如今叫我老人家看来,世上多的是缩头乌龟,少年无志之人,受了人家侮辱,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公羊嗓门又高又尖,分外刺耳,而且声音非常之大,叫得人人都听到了。落魄少年离得很近,闻言身不由己地扭头望去。
江边树荫下有一个茶座,坐着二老一少,正在以极为鄙视的眼光望着落魄少年。
两个老人年纪都很大了,但相貌生得甚为奇特。一个长着满头红发,周身皮肤粗糙黝黑,唯有眼鼻紧处长得鲜白柔嫩,一双精光四射的小圆眼,身穿一件百补纳衣,拱背缩肩,乍看真像马戏班的大马猴一般。
坐在貌似马猴的老人对面的那个老人,虽然不那么不堪入目,但瘦小枯干,头戴大毡帽,身穿厚长袍,在溽暑天气,光是这身穿着就够使人觉得怪的了。
夏穿冬衣的瘦小老头,双手拢袖,皱眉挤眼望定落魄少年。这瘦小老头上唇蓄着两撇小胡子,一个大红酒糟鼻子,摇头晃脑,一边嘴中还文绉绉地吟道:“吾兄言之不谬也!”生就一副三家村冬烘先生的模样。
落魄少年一口怒气从肚子里直冲脑门,但他尚未发作,那冬烘先生模样的老人却招手叫道:“过来!”
落魄少年强压住满腔怒火,假装不懂地问道:“老先生是叫我吗?”
“哎!真乃顽冥不灵!”冬烘先生脸孔一沉,叱道,“老夫不是叫汝,难道是叫犬吗?”
冬烘先生把“你”叫成“汝”,把“狗”称作“犬”,惹得周遭茶客又是一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