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赵叔带觉得,面前的大王和自己当日辅佐的那位年轻的幼主很不相同,他变得太过陌生以至于他再也无法揣测出姬宫湦的一举一动了,这位大王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深不可测并且也再也不愿意对人坦诚心扉,包括在对待褒姒的时候。
晋殇叔忽然反咬一口,叫赵叔带觉得十分尴尬,他看着姬宫湦的那一瞬面色极其的不自然,姬宫湦却连看都没看赵叔带一眼就冷笑了一声,“冤枉?若非褒后并非褒家子女,只怕是寡人的王后也要因为你的一时之失和寡人说再见了,那时候谁替她说一句冤枉?你现在和寡人喊冤枉?”姬宫湦猛地一拍自己椅榻上的扶手,怒吼了一声,这叫晋殇叔倒吸了一口气,一口气恰在了嗓子眼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现场变得安静异常,姬宫湦黑沉的脸色像是千斤重鼎压在了人们的胸口,叫人喘不上气儿来。姬宫湦的秋后算账,让每个人都替自己捏了把汗,尤其是过往得罪过褒姒的,手都紧紧的攥在一起,手心中涔涔都是汗水,人也有些发抖。
被赵叔带叫上来的侍卫将晋殇叔强行脱了出去,压入了大牢之中,再无一人敢妄议姬宫湦的决策。赵叔带的眼神之中有些闪烁,从前殿之中退了出去,径直朝着东宫大殿走了去,褒姒正在和秀秀对弈,嘴唇紧抿,神情绷得僵硬。悉人来通报,秀秀才站起身将桌上的棋盘收走,褒姒拢了拢自己的长裙,转过身来坐在大殿的桌案之前,看着进门拜谒的赵叔带,“今日朝堂可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娘娘已经知道了?”赵叔带问道。
“不知道……”褒姒微微的摇了摇头,“只是看舅舅脸色不太好。”
“我只是担心大王,”赵叔带说道,“晋伯今日抵达镐京城了,大王将他收押在地牢之中了,怎么判决还没有定下来。”
“此事不是早有决断?”褒姒反问道。
“大王如今有些刚愎自用,我实在是担心……”赵叔带皱着眉头说道,褒姒从自己的桌案前站起身朝着赵叔带走了去,面上带着的是不解的神情,口吻中含着几分疑虑问道,“怎么说?”
“大王已经叫我去拟旨,将焦国封给掘突,作为郑国的领悟、作为掘突的大婚贺礼。”赵叔带说道。
“这没什么奇怪的,郑伯友同郑启之,若不是用郑伯友、便是用郑启之了,大王也许觉得郑启之做不好这个诸侯吧?”褒姒笑的很牵强,她之所以在这里和秀秀下棋,就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郑启之的死讯,详情得等到郑伯友来了才能问清楚,眼下能从郑国的郑府中打探出来的就是郑启之死了,可是死因不详,还死了些什么人也不想,褒姒的手猜测廿七应该也不幸去世了,这些天心情一直好不起来。
秀秀陪着,有的时候换念儿来陪着,褒姒都笑的很牵强。私下里,念儿和秀秀两人在合计着要不要去将大王找来陪陪褒姒,秀秀觉得她此刻需要的人也只有大王而已。念儿却摆了摆手,“郑府之中的事情难道父王还不知道吗?可是却没有告诉娘……你觉得是为什么?”
秀秀摇了摇头。
“那便是不想叫娘知道啊!既然如此,我们去戳破这中间的关系,只怕是会令娘同父王的关系越发的不好了!”念儿嘟囔道,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不愿意将郑国的事情告诉自己的母亲,可是总觉得父王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秀秀看着念儿也只得点点头,再瞧瞧暗自伤神的褒姒,心中当真是无限的感慨。
可秀秀感慨的机会也不多,她还要操持掘突的婚事,大到婚房的布置、小到一针一线的选择都是秀秀亲自决定的,每每坐在那张红色的婚床上,总是会发一阵的呆,然后兀自的笑一笑,起身出门,轻轻的关上婚房的房门,慢慢的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褒姒心不在焉、秀秀失魂落魄,这一主一仆的节奏倒是配合的恰到好处,两人看着是在下棋,其实各怀心思,谁也没有将这棋局看在眼里去。念儿陪着褒姒下了几句,发现了此事,就再也不来了,偶尔找些别的事情来叫褒姒分分神,可总觉得这宫里的日子越发的寥落和冷清了起来。
若是没有楚夫人,褒姒不会出此下策的;若非楚国虎视眈眈的压在大周的边界上,褒姒也未必会接受虢石父的胁迫,将自己的男人推到别的女人身边去。念儿觉得心里难过,可是又束手无策,几次暗中观察着楚夫人,又几番无可奈何,唯有等赢开回来之后,再同赢开商讨一番对策,问了些人,总算是打探到了派出去和谈的大军大约几日之后就会回来了,心中也稍微安定了几分。
今日的上朝念儿也去了,他急着奔走回来,想和自己的母亲说朝堂上的那些事情,却看见赵叔带先到了,秀秀正在门外守候,便走过去问道,“赵上卿好快的脚程!”
“退朝了?”秀秀问道。
念儿点了点头,“父王今日心情不怎么好!”他说完撇了撇嘴。
“怎么说?”秀秀问道。
“父王是他离开东宫这么些日子,娘也没有差人去找他吧?”念儿掩着嘴笑了笑,推了一把秀秀,“你去将父王青睐,就说娘要见他?”
“我?”秀秀指着自己的鼻子惊恐的看着念儿。
“是你啦……快去啦,我听听这个赵上卿和娘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啦!”念儿推了一把秀秀,秀秀踉踉跄跄的跌出去了两步,险些站立不住,看着念儿挥了挥手,她也只得硬着头皮闯一回显德殿了,心中嘟嘟囔囔的嗔怪着念儿,走了一路,念叨了一路,然后“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自己也怪好笑的,和一个孩子计较些什么呀?
念儿趴在东宫大殿的门外竖起耳朵聆听屋子里的声音,赵叔带正在和褒姒抱怨大王将焦国赏赐给掘突的事情,“郑启之到底是和大王一起长大的,对大王忠心不二,而郑伯友……”赵叔带看了看褒姒,硬生生的没有将这话说下去。
“舅舅是觉得,郑伯友迟早有一日会因为我而起兵吗?”褒姒问道。
赵叔带不说话,这已经算是一种默认了,褒姒微微的皱了皱眉,“大王对郑启之下手,是因为大王不得不这么做,郑启之三番四次的不受控,不将大王的旨意放在眼中,他屡屡的踩界,叫大王屡屡被动,这就是舅舅所说的忠心不二吗?”
“这也是因为你横亘其中……”赵叔带说道,话还没有说完,褒姒就冷冰冰的反问道,“舅舅的意思是本宫如今还在祸乱朝堂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叔带企图辩解,褒姒却冷颜相向,“够了!赵上卿不必再说了,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此事本宫不会放在心上的!”
赵叔带顿了顿,长叹了口气,知道再做什么解释褒姒也听不进去了,只得继续说下去,“晋伯入京了,今日上了早朝,被大王打入了地牢之中,只怕是会被斩首。”
“这有什么问题吗?”褒姒问道。
“没有,”赵叔带摇了摇头,“有问题的是大王选的这个理由并不恰当,晋伯其罪当诛无可厚非,说他篡权夺位也好、说他欺上瞒下谎报军情也好、说他贻误战机也好……总之大王不该说是他害的娘娘差点殒命,所以其罪才难恕的!”
褒姒看着赵叔带良久,忽然“哈哈”大笑了出来,“舅舅,你认为篡权夺位当诛、欺上瞒下当诛、谎报军情当诛、贻误战机也当诛……那么,饶是郑启之与大王情同手足,他也一样犯下了如此罪状,为何郑启之就不当诛了?”
“这……”赵叔带一时之间语塞,无法回答褒姒的这个问题。
褒姒指着赵叔带的胸口,一字一顿的说道,“因为你是姬仇的太傅,若是姬仇继位,你就应该是晋国的士大夫,姬仇一人之下,其他臣民的万人之上,可是如今晋殇叔夺了姬仇之位,你心中忿忿,便认为晋殇叔其罪当诛!而你辅佐大王这些年,与郑启之交的是心,与郑伯友则是逢场作戏,郑伯友做了司徒当日、你做了上卿当天,你们二人已经决裂了,郑伯之位给了郑伯友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因此你对此事感到不公……赵上卿,不公的是你的心,不是大王的决断,大王也同样不是刚愎自用,而是运筹帷幄!他的心在天下,不在一得一失之间,不在一人一国之中!”
“可他在拿你的命去做筹码!”赵叔带说道,“他说处死晋伯是因为他差点害死你,他日处死郑启之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原因?讨伐楚国是不是还要用这个原因,那么天下就会再次将矛头指向你,说你是红颜祸水、说你祸害我大周江山!”
赵叔带的话,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敲打在这空旷的东宫大殿之中,不断的发出回声,在这屋子里来回的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