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月,大江南北,两河东西,只要是稍微涉足武林的人,就没有一个不知道天目山中,有着一个绝世的美人,还有着巨万金珠,数口神兵。普天之下,武林豪士的话题,也几乎都以此事为主。
江南道上,马蹄纷纷,侠踪骤现,来自各地的武林高手,草莽豪客,骑着健马,佩着长剑,由皖入苏,由鲁入苏,由赣入苏,由闽入苏,四面八方地赶到江苏来。
沉寂已久的武林,便因为此事,而突然掀起了一阵空前的热潮。这其中有的自然是自恃身手,想在这天目山上扬名立万的;有的自也还存着一分贪心,希望自己能名利俱收;也有的却只是想来赶这场武林中百年难见的热闹。
此刻正是盛夏,距离八月中秋,也只还有一个多月了。天目山邻近的州县,客栈全都住得满满的,不时有劲装佩刃的精悍汉子,昂首阔步在闹市之中。本来只是闻名而未见面的武林豪客们,也都借着这个机会,握手言欢,互道仰慕。
但也有些积怨多年的仇家,此刻窄地相逢,自然就得立刻血溅当地,拼个你死我活。
这些人各有来历,各怀绝技,但都是坐镇一方的豪客,此刻聚在一处,自然难免生出好些事端,弄得当地的三班捕头,食不安筵,寝不安席,生怕在自己的辖区中,生出什么大案。
但这些人都有一点共同之处,那就是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场盛会的来临,希望自己能够在这场聚集天下群豪的盛会里,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七月将过,江南道上更是马蹄匆忙。天目山右,临安城里,夜市方升,临街的一家酒食兼茶馆里,高朋满座,座上的却都是鸢肩扎腰的练家子,但闻人言纷纷,谈着的俱是武林间事。
高大的秃头大汉,迎门坐在一张八仙桌上,正自端着酒杯,大声道:“不是我殷老五在灭自己的威风,可是那天那个一身黄衫的少年朋友,手底下可真有两下子,连管神鹰那种角色,不出三招,就认栽服输。杨老弟,你的一手峨眉剑法,虽然使得漂亮,但比起人家来——嘿,还差着好大一截哩。”
坐在他身侧的一个瘦削汉子,深目广颡,面上丝毫不动声色,端起酒杯来,浅浅喝一口,微微笑着道:“殷五哥既然这么说,想必不会差的了。但是,殷五哥,你可知道,别的地方不说,就在这临安城里,扎手的角色,少说也有十个,雁荡红巾会、太行快刀会的总瓢把子,这次竟也都亲自来了。你说的这个姓岑的少年朋友,虽然手把子硬,但这次想压倒群雄,独占鳌头,只怕也不可能吧?”
秃鹰殷老五嘿嘿大笑了一声,道:“这可也说不定。杨老弟,你是没有赶上那场热闹。要是那天你也在场的话,你就会知道,我殷老五说的话不是乱打高空了。”
他这一大声嚷嚷,茶馆中的人,不禁俱都为之侧目。
但秃鹰殷老五却一点儿也不在乎,方自大口喝了口酒,突然目光一转,看到两人并肩走入店来,“哧”的一声,喉中的酒,都从鼻子里呛了出去。
这两人一走进这间茶铺,座上的人,十个之中,倒有九个全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笑,打着招呼,都往自己的位置上让。
那秃鹰殷老五伸出青筋暴露的巨掌,一抹脸上的涕泪,就抢先嚷道:“云老爷子,你老人家也来了呀。”
赶紧站了起来,连连让座。
进来的这两个人,正是多臂神剑云谦、仁义剑客云中程父子。此刻两人目光四扫,含笑向四座打着招呼,却在殷老五的桌上,坐了下来。却见在这张桌上,竟有一人,端坐未动,云中程面色不禁微变,目光向殷老五一扫,冷冷道:“这位兄弟是谁?小弟倒面生得很。”
秃鹰殷老五一面吆喝着店小二添杯加菜,一面哈哈笑道:“云大哥,今天让小弟给你引见一位成名露脸的朋友。”
又道:“杨老弟,你可知道,坐在你对面的,就是名满天下的多臂神剑云老爷子,和仁义剑客云大哥。”
笑着又道:“这位杨老弟,就是峨眉派的掌门弟子,扬名蜀中的杨一剑杨振。哈哈,想不到你们二位居然没有会过面,更想不到今天我殷老五能够引见你们二位。”
得意之色,显于言表。
多臂神剑微微一笑,道:“老夫早就听得峨眉静波上人有个出类拔萃的弟子,今日一见,气宇果自不凡。故人绝技得传,真叫老夫高兴得很。”
杨振手里仍端着酒杯,微微欠了欠身子,微笑道:“老前辈过奖了。”
云中程心中不悦地暗哼一声,却也没有发作出来,回过头去,望着门外,连寒暄都没有寒暄半句。
云氏父子一入临安,不到一个时辰,临安城里的武林豪客,就都知道已经归隐多年、在家纳福的多臂神剑,这次竟也出山了。
于是就有人私下猜测,这次天目山之会,究竟能引出多少个武林耆宿来。有的和云氏父子交情较深的,就纷纷赶到龙门居那间茶馆去,和云氏父子叙别,那继承峨眉一派未来的掌门希望最浓的川中剑客杨一剑,却拂袖走出了龙门居。
云中程冷冷一笑,道:“殷五爷哪里交来这么好的朋友!”
秃鹰殷老五虽然也是在江南地面上成名露脸的人物,但此刻却只有赔着笑,敬着酒。在云氏父子面前,他虽然桀骜,却也不得不驯下来。
多臂神剑却微皱长眉,轻叱道:“中程,你的涵养到哪里去了?”
他人情宏达,知道这临安一地,此刻已是藏龙卧虎,风云际会,言语稍一不慎,便是无穷风波。哪知他虽是如此谨慎,仁义剑客的多年盛名,还是险些栽在这小小的一个临安城里。
仁义剑客俯首无语,云老爷子干咳一声,端起酒杯,又自和慕名而来的一些武林后辈,微笑寒暄。龙门居中,但闻笑语纷纷,哪知——
突然外面号声大作,四面八方,忽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号角之声。秃鹰殷老五面色立变,倏然推杯而起,脱口说道:“红巾号。”
云中程也自为之皱眉道:“雁荡红巾会,怎会在这临安城里开起坛来?难道红巾三豪,此刻全都到了临安城吗?”
语犹未了,这奇异的号角声中,突然又响起了一连串惨厉的叫声。奇怪的是这惨叫声竟也是从四面传来,而且此起彼落,一声连着一声,由远而近,由近又远。龙门居中的笑语,立即全都寂然。
门外夜市本繁,走在路上的行人,此刻也大半驻足而听——
突然,马蹄之声,纷沓而来。这条繁盛至极的街上,行人本多,不禁都煞然四下走避。一群健马,飞也似的从街上奔驰而过,灰尘飞扬之中,依稀可以见到马上的骑士,都扎着红巾,但却竟都不是笔直地坐在马上。
仁义剑客变色而起,挤出门口一看,面色更是大变。原来此刻笔直的一条街上,竟然多了一条鲜红的血迹,被两旁店铺门口排出的风灯的灯光一闪,更是令人为之悚然。
他回首沉声道:“爹爹,您老人家在此稍微歇一歇,我出去看看。”
微撩袍角,沿着街上的血迹,大步走了过去,只见血迹越来越稀。
此刻临安城里,人心惶惶。那种奇异的号角声,虽已不复再响,但是惨呼之声,仍然时有所闻。
仁义剑客云中程心中疑云如涌,急步走出这条直街,目光扫处,但觉自己提着袍角的手,都有些发麻了——
这十字路口,前后左右四条大街,街面上竟然满沾着血迹。三个黑衣劲装、头扎红巾的大汉,满身浴血,正匍匐在地面上挣扎着。两匹有鞍无人的健马,立在街心,昂首低嘶。街上的行人此刻都怔在街角,面色俱都有如死灰,一眼望去,但觉凄惨之状,不忍目睹。
仁义剑客闯荡江湖,手上自然也难免染有血腥,但此刻他却仍禁不住心头犯恶,一个箭步蹿到了街心,蹲下身去,扶起一个黑衣大汉,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样受的伤?”
这黑衣大汉,面上血迹斑斑,无力地睁开眼来,呻吟着道:“好狠的心……好狠的心……我……”
话未说完,双腿一伸,双睛一突,竟然咽气了,但却仍瞪着一双厉目,嘴角汩汩流出鲜血来。
云中程一咬钢牙,长身而起,探到另两个黑衣大汉的身侧,却见这两人竟早已咽气了。
他长叹一声,望着满街的血迹,心中但觉热血翻涌,不能自主。
雁荡红巾会横行浙东,虽是多行不义,但此刻落得这种地步,却也未免太惨了些。
人群,渐渐围聚了过来,却还是站得远远的,不敢踩着街上的血迹。云中程立在街心,愕了半晌,耳旁突然响起一声马嘶。
他心中一动,一个箭步,蹿到马侧,飞身上了马,反掌一拍马股,人群立刻又四散走避。他拽着马缰,但凭这匹马,任意飞奔。
马行甚急,片刻之间,便驰过数条街道,只见街上的血迹,时浓时稀,但却一路不曾断过。
蓦地,惨呼之声,又复大作,但这次却非由四面传来,而是聚在一处。
灯光映射之下,但见街上行人,一个个都面色死白,惶惶然如大祸将临,却又不知道这惨呼由来的究竟。
云中程微一勒马,辨了辨这惨呼声传来的方向,又复打马驰去。
他虽然明知前行必是绝险之地,但是他耳中听得这种凄惨的呼声,目中见到这些鲜红的血迹,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侠心,纵然前面是龙潭虎穴,他也要去闯一闯。
他所奇怪的只是,雁荡红巾会威霸一方,除了红巾三杰外,会中的坛主、香主,也都俱是硬手,此刻一败如此,那么他们的敌手,岂非可怕得不可思议了吗?这些人却又是谁呢?
马行如箭,霎眼便穿过闹市,愈行愈见荒僻,而且渐渐已将出城了。
云中程抓着马缰的手,此刻竟微微有些颤抖。他闯荡江湖半生,出入生死间,不知有多少次,但却从未有过此时的紧张心情。
街的转角处,突然掠出一条人影。云中程胯下的马,唏律一声长嘶,昂首人立而起。云中程双腿加劲,夹在马鞍上。
天上星光闪烁,云中程伏在马上,闪目而望,只见马首前卓然站着一人,头上发髻散乱,身上衣裳凌落,倒提着一口精光耀目的长剑。星光之下,虽看不清他的面色,但一眼望去,只觉此人面色灰白,神情惊骇,像是刚刚受了一种巨大的惊恐,此刻尚未平复似的。
云中程胯下所乘的马,显然经过长期的训练,方才虽因这条突来的人影,而惊嘶一声,但此刻却立马如桩,已又回复镇静。
云中程端坐马上,凝目良久,方才看出了这面带惊惶的夜行人,竟然就是方才那狂傲骄倨的峨眉弟子,杨一剑杨振。
两人目光相对,杨一剑手腕一翻,伸出左手食、中、拇三指捏住剑尖,反手一插,将长剑插入背后的剑鞘里,冷冷道:“云大侠驰马狂奔,是否也是为着惨呼之声?”
云中程心中一动,口中却沉声道:“正是。”
但见到这杨一剑的神情,知道他必然来自自己要去的地方,本来也想探问一下,但自己却和此人落落难合,极不投缘,是以又将口边将要说出的话,忍了回去。
却见这杨一剑炯炯的目光中,突然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彩,但瞬即恢复平常,冷冷一笑,又道:“云大侠要去,那好极了。”
双臂一张,身形乍展,又投入街边的阴影中。
云中程暗叹一声,忖道:“此人虽然狂傲,但身手的确不弱,无怪能在蜀中享有盛名。但方才见他的神色,却又满露惊惶,那么前行之处,又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惊恐的事呢?”
他心中思潮反复,任凭胯下的马在街心立了许久,突然铁掌反挥,击在马股上。
那匹马便又箭也似的朝前面蹿去,瞬息之间,便驰出城外。云中程右手一带缰绳,目光四下一扫,但见东北不远之处,火花突然冲天而起,染得周围一片鲜血般的红色。
他微一打马,再往前驰,奔出一箭多地,突然勒住马,矫健的身形,倏然从马鞍掠起,嗖嗖几个起落,便往起火处奔去。
火光之中,但见黑影幢幢,惨呼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忽然三条人影自火光中冲天而起,轻功之惊人,竟是无与伦比,凌空三丈,在空中齐一转折,便闪电般地消失了。
云中程右手唰地一扯,将身上的长衫扯开来,抓起长衫的下摆,在腰边打了个结,左手探手入怀,但听“锵啷”一声,他掌中已多了一口长约三尺、精光夺目的利剑。
这正是昔年多臂神剑仗以扬名天下的利刃——龙纹软剑,也是芜湖云门代代相传的利器。
云中程一剑在手,豪气逸飞,微一塌腰,身形暴长,燕子三抄水,嗖嗖嗖,三个起落,又前拧十丈。
只见一片郊野之侧,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楼阁,却全已被火燃起。一个满身带着火焰的大汉,惨叫着由烈火中蹿了出来,双手掩着面目,在地上连滚了几滚,但却仍未将衣裳燃起的火焰压灭。
仁义剑客一个箭步,蹿到这人身上,只见这人在地上滚动的势子越来越弱,终于伏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火势越来越旺,火光中却再也没有惨呼的声音传出。满天火影中,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一些尸身,有的虽然还有呻吟之声发出,但是就连这种呻吟声,都已微弱得几乎听不甚清了。
“轰”的一声,一根梁木落下,接着哗然一声巨震,那栋燃烧着的楼阁,便已倒塌一半。
但是站在这一片尸身中的云中程,却生像是没有听见这声巨震似的。他一生闯荡江湖,但这种凄惨的景象,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火势熊熊,使得周围数十丈地方变得难以忍受的酷热,但这仁义剑客却只觉手足冰冷,阵阵寒意直透背脊。
他缓缓移动着脚步,走到另一个仍有呻吟之声发出的大汉旁边,左手倒提着剑,右手轻轻抄起这人的肩头。只见这条本来精悍无比的汉子,此刻身上的衣衫,都已被烧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焦黑的肤肉来,前胸一处伤痕,仍不住地往外流着鲜血,身子方被云中程扶起,就又一声惨呼,睁开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在云中程身上转了两转,微弱地张开口,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无力说出来。
云中程目光在这人身上凝注了半晌,不禁又从心中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此刻自己伸手所扶持的这垂死的汉子,竟就是昔日名震江湖的红巾三杰中的丁大爷。不久以前,自己还亲眼见到此人手扬丝鞭,快马驰骋于江南道上,而此刻……
“世事的变幻,是多么巨大呀!”
这红巾三杰在江湖中虽是凶横的角色,但终究他也是人呀。云中程见了他这等死状,也不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默然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丁兄,你可还认识小弟?方才……这桩事,究竟是谁干出来的?”
这红巾三杰之首眼睛又转动了两下,微微动了动嘴巴,但谁也无法了解他嘴唇这几个轻微的动作,所表示的意思。
云中程沉声又道:“是不是快刀会?”
丁红巾虚弱地将头摇动了两下。
云中程俯首沉思一下,又道:“是不是黑米帮?哦……难道是太湖三十六寨吗?”
他一拍前额:“两河那边的天阴教,和丁兄也结有梁子吧?”
但是,他所得到的答案,只是千篇一律的摇头。他心里的疑惑,不禁也越来越重:“这又会是哪些人下的辣手呢?”
只见这丁红巾眼中掠过一抹黯淡的光彩,像是悲哀自己至死还不能将自己的仇家说出来,终于两腿微伸,亦自气绝了。
云中程又长声一叹,轻轻放下尸身,却见这也曾在江湖叱咤一时的红巾会总瓢把子,虽已气绝,但一双满布血丝的厉眼,却仍没有闭上,而且凝注一处,像是他临终之际,又发现了什么,只是他却早已无力说出来罢了。
云中程目中一动,拧转身躯,目光闪电般地一转,只见微风吹动处,一粒细小的珠粒,在地面上缓缓滚动着,在漫天火焰映照下,发出夺目的血红色。
他立刻脚尖一顿,身形朝这粒红珠掠去,哪知眼前突然又有人影一闪,来势之急,竟比自己还快着半步。
这突现的人影,使得他心中一惊,真气猛沉,硬生生将前进的势道顿了下来。目光动处,只见日前在芜湖拜寿,那两个神秘而美艳的红裳少女,此刻竟又赫然站在自己的面前,带着一脸温柔而甜蜜的笑容,左侧少女的一只纤纤玉手里,此刻兰花似的伸出两只春葱玉指,夹着那粒鲜明的红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