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面上虽带着笑容,心中却不禁暗地吃惊。须知岑粲和卓长卿此刻动手,看来虽极平淡,其实这种近身而斗,却远比四处游走来得凶险。这两人举手投足间,所使的竟都是最上乘的功夫,只要稍有疏忽,便立刻就要被对方伤在掌下。
这绝色丽人自己身怀绝技,此刻焉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她秋波四转,目光一会凝注城上,一会又转到城下,突然轻笑一声,道:“你们两位在这里多玩一会吧,小琼,小玲,我们可得走了。”
柳腰一转,竟蓦地朝城外落下城墙。
小琼、小玲探首一望城下,轻轻一皱眉头,也随之掠了下去,一面娇喝道:“瑾姑娘,您可得接着我们一点。”
卓长卿目光一转,大喝道:“且慢!”
呼地劈出一掌,将岑粲逼开一步,猛一长身,亦自掠向城下。
那黄衫少年微微一怔,转身过去,只见前面三条红影,有如流星经天,如飞地向城外的一座丛林掠去,后面一条乌影,衔尾急追,霎眼之间,这四条人影竟都已掠去很远。
他暗叹一声,心中的傲气,竟为之消去一些,亦自向城下掠去。
多臂神剑云谦本在关心着卓长卿的安危,正待设法上城助他一臂之力,哪知瞬息之间,情形竟然变化如此。卓长卿等人掠到城外之后的情形如何,他在城内自然无法看到。
云中程双眉紧皱,站在他爹爹身侧,回目四望,只见群豪多已陆续散去,个个都在惊讶低语,不知道方才这场激斗,究竟是为着什么,却又糊里糊涂地不了了之。
多臂神剑手捋长须,微一跺足,沉声道:“中程,到城外看看。”
一撩长衫,大步向城门奔去。
此刻早市已起,城门内外,人群熙来攘往,云谦却急步而奔,虽未施出轻功,却已使得行人驻目而望,心里奇怪,以为这老头子疯了。
一个挑着担子的菜贩,被他轻轻一撞,蹬蹬蹬连退几步,险些倒在地上,方自骂了句:“这个老疯子——”
哪知一个白面微须的汉子突地奔了过来,伸手在他肩上一拍,道:“嘴里干净些。”
他抬头一望,只见这汉子目光中威棱闪现,吓得将未骂完的话都咽回肚里。
云中程随手一掏,掏出半锭银子,抛在这菜贩脚下,转身奔出城外,只见他爹爹站在一块石墩上,伸颈四望。但此刻除了这向城外的一条官道上,不时有牛车菜贩、行商走卒往来而行之外,那卓长卿和红裳少女们,却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武林中的恩仇残杀,使得临安城外的安分居民,心中都有些惊惶,对于行状略为扎眼的人,连正眼都不敢望一眼。城门口的兵卒也多了起来,扛着红缨枪,四下查巡。其实他们也在心里发慌,看到云氏父子,都故意走到另一边去,生怕祸事临到自己头上。
多臂神剑极目四顾,四野一片青绿。路上来往的行人,也有些将身上单薄衣衫的袖子,高高挽了起来,但这已经垂暮的武林健者心中却不禁暗叹,知道此刻虽是盛夏,只是距离秋天,却一天比一天地近了。
于是有许多他本极为看重的事,在这一刹那间,却似乎已都不再放在心上,长叹一声,沉声道:“中程,我看——我们还是进城吧,反正长卿,他——他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云中程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盛夏的旭日之光,刚好照在他爹爹的面上,于是这老人面上的皱纹,也越发清晰了。
这一瞬间,云中程觉得他爹爹仿佛又苍老了许多。他恍惚忆及当他年纪还很小的时候,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抬头望着他爹爹的面庞,那时,这张面孔在他眼中,有如天神般辉煌。
然而此刻,那种辉煌的光彩,却永远在这张面孔上消失了。
于是他也在心中长叹一声,道:“爹爹,我们还是回去吧——”
连日来丛生的变故,使得这倔强的老人口头虽不服老,但心中豪气却消去了许多。他转目一望云中程,目光中倏然闪过一丝难言的光芒,喃喃叹道:“壮士暮年,雄心未已——雄心未已——唉,中程,回去也好。”
伸出一只那已因岁月的消磨而变得有些松弛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爱子的肩上,缓步向城内走去。
此刻虽是盛夏,但名倾江南的芜湖云门父子,却有着暮秋般的心情。炽热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却也生像是再也没有什么暖意。
云谦侧目一顾,不禁又自长叹道:“中程,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看——你也早些洗手算了。今日之江湖,唉,已不再是——”
话犹未了,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高亢的呼声,喝道:“前面的可是云老爷子吗?”
呼喝之声,随着急遽的马蹄声顺风传来。多臂神剑驻足回顾,只见三匹健马箭也似的在官道上急驰而来。
就在这微一驻足间,这几匹马都已冲到他面前。
健马扬蹄昂首间,唏律一声长嘶,马上的骑士,矫健地掠下马来,竟不再理会那长嘶着的坐骑,嗖地一个箭步蹿了过来。云谦双眉方自一皱,哪知这条汉子,就在这官道上,竟“扑”的一声,向自己跪了下来。
他不禁为之一怔,目光转处,只见这汉子,衣衫凌乱,风尘满面,目光之中,更是满带惊惶之色,像是方遭巨变,心中方自一动。
哪知这条汉子已连连叩首道:“云老爷子,你老人家大概不记得小人是谁,小人却在太湖总寨里,见过你老人家一面——”
多臂神剑哦了一声,接口道:“原来兄台是贺三爷的门下。有话好说,快快起来。贺三爷这一向可好吗?唉!太湖一别,一别多年,老夫已有许多日子没有看到他了。”
那条汉子却仍跪在地上,面上蓦地泛出悲怆之色,长叹道:“你老人家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们贺三爷了。”
多臂神剑面目骤变,急声问道:“怎么?”
那汉子伸手一抹面上的汗珠,接着道:“他老人家,在余杭城里——已遭了别人的毒手。小人无能,连害死他老人家的仇家是谁都不知道。”
云中程目光四转,只见来往的行人,都禁不住向自己这边投来惊诧的目光,剑眉微皱,伸手拉起这气急败坏的汉子,道:“兄台且定定神,有话不妨入城再说——”
那汉子双手据地,却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一面连声道:“云老爷子,您跟我们总舵主是道义之交,这件事就全凭您老人家做主了。”
多臂神剑长叹一声,连连跺脚。云中程手上微一施劲,将那汉子从地上拉了起来,一起走回城里。此刻临安城里的武林豪士,正是人人惶恐不安,生怕又有什么祸事轮到自己头上来。
到了云氏父子落脚之处,那汉子就将余杭城里的变故,滔滔不绝说了出来。云氏父子这才知道,天目山麓邻近的各城,这几天来竟都是迭生惨变,那边的遭遇,竟也和临安城里的快刀会和红巾会一样,不明不白地就丧了性命。
江湖风波,虽本险恶,但百十年来,武林中却从未发生过如此残酷的屠杀,因为在屠杀过后,这凶手究竟是谁,普天之下,竟没有一人知道真相的。
多臂神剑云谦久历风尘,可说是武林经验丰富到了极点的老江湖了,此刻却也不禁全然没了主意。他虽有为江湖主持公道之心,但却无为武林伸张正义之力。何况,他即使有着这份力量,却也无法寻得那冷酷而神秘的凶手呀!
他希望卓长卿回来的时候,能带回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但由清晨而傍晚,由傍晚而深夜——
一直到夜已很深了,卓长卿却仍然没有回来,于是,多臂神剑在种种忧虑之外,又开始为这少年的安全而忧虑了。
在这一整天焦急等待之后,他发觉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许多值得疑惑之处。此事本由那江湖巨富、武林神偷乔迁手上的三幅画卷开端,但是直到此刻,这乔迁却始终未再现过行踪。
于是,他对这事真实的目的开始发生了怀疑。难道那三幅画卷只是那魔头丑人温如玉的香饵,目的只是要将天下武林豪士都诱到这天目山来,然后再逐个击杀,一网打尽?
这念头一经在他心中闪过,这久经世故的老人心中,也不禁开始泛出一阵阵寒意。
因此那两个红裳少女,才会禁止在没有上山参与此会之前,就不得擅自离去——
他暗中思忖着,推究着此事的真相。
“但既是如此,那么那限令他们在两日之中离开此城的,又是什么人呢?”
于是他又开始陷入迷乱的疑云之中,因为此事从头到尾,看来竟都大悖常理,自然不是任何人能够推测得出的。
多臂神剑长叹了一声,望着窗外的夜色,沉重地说道:“看来我们只有等到另一件流血的变故生出了,除此之外——唉!”
他沉重地结束了自己的话,又为之落入沉思里。
等待,是全然不同于追寻的。对一个尚未可知的谜团,有些人安于等待,另外一些人却急于追寻。
多臂神剑叱咤江湖,并不是安于等待的人,只是此刻他连追寻的目标都没有,除了等待,他是全然无能为力的了。
而卓长卿呢?
这初入江湖的武林高手,却是在积极地追寻着他们急于知道的解答——那些冷酷、凶残的屠杀,是不是这三个红裳少女做出的呢?这三个红裳少女,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她们是限令快刀会众人在两日之内离开临安的,抑或是禁止他们离开临安的?
而最重要的,他还是在急欲知道这三个红裳少女,和自己的仇人丑人温如玉究竟有着什么关系?如果她们真是温如玉的门下,那么自己那不共戴天的仇人的下落,不是可以从她们身上知道了吗?
这些错综复杂的问题,使得他不顾一切地朝三个红裳少女的去向追了过去。那时还是清晨,盛夏的阳光,甚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