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古龙文集:月异星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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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柔肠寸断(2)

这句话,不觉疑念顿消,抬头望去,只见前面山阴道上,林木渐疏,山势顿险。一条石梁小道,笔直通向山去,石梁山道上却赫然矗立着一个高约五丈、宽约三丈,虽是树枝搭成,但气势却极巍然的绿叶牌楼。

牌楼两边,挂着两条血红的长联,上面写着斗大的十二个擘窠大字:“仰望苍穹无穷,俯视武林群豪!”

对联并不工整,但口气之大,却是少见。卓长卿冷笑一声,道:“这想必是那温如玉写的。”

温瑾摇了摇头,突笑道:“写巨幅对联的是谁,只怕你也万万猜不到。”

卓长卿不觉又自大奇:“是谁?”

温瑾道:“写这副对联的,就是在武林中人缘极好的那个神偷乔迁。”

卓长卿心头一震:“难道就是拿着三幅画卷,到处扬言的巨富神偷乔迁?这倒真是令人无法意料。他怎么会与温如玉有着干系?”

温瑾淡淡一笑:“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人的善恶,真叫人猜不透。武林中谁都说这乔迁是个好人,其实——哼,这人我知道得最清楚。”

原来当时丑人温如玉立下决心,要将武林群豪都诱到天目山来。她想来想去,什么都不缺少,就只少了一个传讯之人。

要知道此种情事,若要在江湖传扬起来,温如玉必是不能亲自出面,因为那么一来,别人一定会生出疑惧之心。而这传讯之人,不但要口才便捷,而且要在武林中本有极好人缘,使得武林中不会疑心她别有用心。

她想了许久,便着人下山,到武林中寻了三个符合此种条件之人,其一便是乔迁。另两人其中之一生性刚强,本极不满温如玉的为人,上得山来,不到一日,就被温如玉给制死,临死之际,他还骂不绝口。

另一人也不愿做此等害人之事,口里虽然答应,但夜间却想乘隙溜走,自然也被温如玉杀了灭口。而那乔迁不但一口答应,且还替温如玉出了许多主意,于是他临走之际,不但带了那三幅画卷,而且还带走温如玉的一袋珠宝。

温瑾将这些事对卓长卿说了,只听得卓长卿剑眉怒轩,切齿大骂。他生性忠直,自然想不到世上还有此等卑鄙无耻之徒。

但温瑾却淡淡笑道:“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有些人武林中颇有侠名,其实——哼哼,等会你到了里面,你就会发现许多你根本不会想到的事。”

卓长卿长叹一声,随着她掠入那绿叶牌楼。前行十数丈,山路忽然分成两条岔道,一条道口立着一块白杨木牌,上面写着:“易道易行,请君行此。”

另一条道口,也立着一块白杨木牌,上面写着的却是:“若行此道,难如登天。”

卓长卿心中一动,方自忖道:“这想必是那温如玉用来考较别人轻功的花样。”

却见温瑾脚下不停,身形如燕,已自当先向那难道中掠了过去。

他心中不禁暗笑:“她真是生性倔强得很,此时此刻,她在我面前竟还不肯示弱,偏要走这条难走的路。唉——其实她留些气力,用来对付仇人岂非要好得多。”

但此刻温瑾已掠出数丈,正自回头向他招手,他心念动处,却也随后掠了过去。

其实他自己生性亦是倔强无比,若换了自己选择,也必会选择这条道路无疑。倏然几个起落,他身形也已掠出十数丈。只见这条道上山石嵯峨,道路狭窄,果真是难行无比。但是他那轻功极佳极妙,此路虽然难行,却根本没有放在他心上。

他心中方才暗哂:“这种道路若也算难如登天的话,那么世上难如登天的道路也未免太多了。”

哪知他心念尚未转完,前面的道路竟然更加平坦起来,便是轻功毫无根基的普通壮汉,只怕也能走过。

他心中不禁又为之疑惑起来,忍不住问道:“这条道路也算难行的话,那么那边那条‘易道’之上,岂非路上铺的都是棉花?”

温瑾一笑道:“你又猜错了。”

卓长卿一愕,心念动处,突然恍然道:“原来这又是那温如玉故弄玄虚,是不是?易道难行,难道易行,这么一来,武林中人十中有九都难免要上她的恶当。”

要知道他本乃聪明绝顶之人,他立刻便能毫无困难地猜到事实真相。

温瑾果然颔首道:“这次你倒是猜对了。那条易道,表面看来虽然平平无奇,极为好行,其实其中却是步步危机,满是陷阱,莫说轻功平常的人,就算是轻功较高的武林高手,若不留意,也难免中伏。其中尤以那百步留沙、十丈毒河两个地方,你只要真气稍有不继,立时便是灭顶亡魂之祸。”

她语声一顿,又道:“到此间来的武林豪士,多半为了要夺宝藏,若非真正艺高胆大的人,谁也不愿多费力气,自然都要走那条易道,于是他们不但上当,而且还得送命。至于那些敢走难道的人,武功定必甚高,一些普通陷阱未必能难得倒他们,所以这条难道上反而什么陷阱也没有。”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这温如玉用心当真是恶毒无比。若非我先来一趟,探出此间真相,那真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士会葬身此地。”

心念一转,又忖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瑾自幼及长,都受着这种魔头的熏陶,行事自然也难免会有些古怪,甚至会有些冷酷。唉——但愿她以后和我一起,会——”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微微一热,不禁又自暗笑自己,未免将事情想得太远了些。

抬头望处,只见前面又到了道路尽头,尽头处又有一座绿叶牌楼,没有对联,却有一方横匾,上面亦写着三个擘窠大字:第一关。

温瑾却已悄然立在牌楼之下,带着一丝微含忧郁的笑容望着他。

他面颊一红,掠了过去,口中道:“你倒先到了。”

温瑾含笑道:“我见你心里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心思似的,却不知你在想着什么?”

她秋波一转,突然见到卓长卿眼中的眼色,面颊亦不禁一红,含笑默默地垂下头去。

这一双少年男女心中本来虽都是情致郁闷哀痛,但这半日之间,彼此却又都给了对方无比的慰藉,是以这两人此刻面上才都有一些淡淡笑容。但纵然如此,他们的笑容却也仍非开朗的。

只听温瑾徐缓道:“这里面一共分成三关,第一关里面有三座擂台,第二关里面是罗汉香、梅花桩一类的功夫,第三关却正是金刀换掌、五茫神珠、隔山打牛之类内家功夫的考较之地了。过了这三关,才是我——”

她语声顿处又自面颊一红,轻声道:“只是这些东西,现在我都不管了。”

卓长卿叹道:“光只这些东西,想必就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这温如玉当真是生性奇异已极,她设下这些东西,竟只是为了害人而已。唉——我听那尹凡曾说起这里每一处都内伏恶毒陷阱,主擂的人也都是些恶毒的魔头,此刻那些人却又在哪里?”

温瑾道:“请来主擂的人,有的还未来,有的此刻只怕还在里面睡觉——”

她语声未了,绿叶牌楼突然传出一声娇呼:“小姐在这里!”

卓长卿、温瑾蓦地一惊,回首望去,只见这牌楼边,一座依山搭建的凌空竹阁之内,倏然掠下三条人影,正是那些穿着一身轻红罗衫的垂髫少女,惊鸿般掠向温瑾。六道秋波转处,突然望见了卓长卿,面容一变,身形骤顿,像是突然被钉牢在地上似的,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们再也想不到,自己的小姐会和这乌衫少年如此亲昵地站在一处。卓长卿目光望处,只见这三个少女正是昨夜往临安城中送帖之人,当下剑眉一轩,方待发话,温瑾却已冷冷问道:“什么事?”

这三个红衫少女目光相对,嗫嚅半晌,其中有一个年龄较长的方自期艾着道:“那位少林派的大和尚,不知为什么事,得罪了千里明驼和无影罗刹那班人,他们今天早上天方黎明,就逼着那大和尚和他们动手——”

温瑾柳眉轻皱:“现在怎样了?”

这少女接道:“婢子们出来看的时候,大和尚正和那无影罗刹在第二阵罗汉香上动手。那大和尚身材虽然又胖又大,但轻功却不错,两人打了一会儿,眼看着大和尚就要得胜,哪知那千里明驼却突然喝住了他们,说是不分胜负,不要再打了,却换了另一个叫铁剑纯阳的,就是那穿着一身八卦衣的道士,在梅花桩上和他交起手来。”

温瑾冷哼一声,道:“车轮战!”

卓长卿冷笑道:“真是无耻。”

却听那少女又道:“我们本来还以为他们是在闹着玩的,哪知后来见他们竟越打越凶,真像是要拼命的样子,心里又怕,又做不得主,就跑里去禀报。哪知祖姑姑不在,小姐也不在,我们这下才真的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卓长卿、温瑾对望了一眼,心中各自忖道:“温如玉不在,到哪里去了?”

温瑾面容大变,冷冷道:“说下去!”

那少女见到温瑾面上的神色,像是十分害怕。她们从来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小姐有如此神色,目光一垂,方自接道:“我们从里面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已换到第三关里动手了,一个叫作什么五丁神将的大个子,正和那大和尚在金刀换掌阵里动着手。那大和尚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拳脚打出来,仍然气势虎虎,威风八面。只是那五丁神将武功也不弱,一时之间,也没有胜负。”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看来少林一派称雄武林,确非偶然。这多事头陀不过是个第二代弟子,武功却已如此,就只论这气力之长,就绝非常人能及了。”

他却不知道多事头陀一身童子功十三太保横练,数十年未曾间断一日,气力之长,正是他的看家本领。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却听那红裳少女接道:“我们都知道这第三阵里面的武功,都是凶险无比,一个不好,就算武功再好的人,也得血溅当地。那些人不是祖姑姑请来,就是小姐请来的,谁受了伤都不好,但又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想来想去,婢子们只得分头出来找,想不到却在这里遇着小姐。”

目光微抬,偷偷瞟了卓长卿一眼,目光中仍满含惊诧之意。

温瑾心念一转,沉声道:“姑姑的确不在绿竹轩里吗?”

那少女连忙颔首道:“没有,婢子们……”

温瑾冷冷道:“你们可看清楚了?”

那少女道:“婢子们不但看清楚了,而且还在别的地方找了一圈,却也没有找到。”

温瑾“嗯”了一声,又道:“那无根大师此刻还在动手吗?”

那少女连忙道:“婢子们离开才不过一会儿,婢子们离开的时候,他们打得正厉害哩。”

目光轻抬,又忍不住偷偷瞟了卓长卿一眼。

卓长卿但觉面颊微微一红,却听温瑾轻轻一叹,说道:“无根大师既然在里面动手,我们自然要去看看他的,是吗?”

卓长卿连忙颔首道:“正是。”

心中却又不禁暗自感叹:“这十数年来,温瑾和温如玉朝夕相处,不说别的,就连说话都和温如玉有些相似,最后总喜欢加个‘是吗’。唉——她在如此环境之中生长,性情纵然有些古怪,又怎能怪得了她。”

这第一道绿叶牌楼之后,除了那依山凌空而建的竹阁之外,道边还有几处竹棚,棚内桌椅井然,看来想必是为了任人歇脚之用。

然后一道碎石山道,蜿蜒而上。他们身形数展,只见前面是一处山坳,方圆硕大,山坳中搭着三处白杨擂台,亦都是依山而建。擂台宽约五丈,深约三四丈,悬红结彩,宛如乡间酬神唱戏时所搭的戏台一样。

卓长卿目光转处,忍不住做做一笑道:“这些擂台两边,也该挂副对联才是。”

温瑾斜斜瞟他一眼,道:“什么对联?”

卓长卿笑道:“我幼时看那些坊间说部,擂台旁边总挂着一副对联:‘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还有什么:‘江湖好汉第一,武林豪杰无双’。这三座擂台没有对联,岂非有些不像。”

温瑾轻轻一笑,那三个红裳少女也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出声来。

却见卓长卿笑容一敛,突然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由此可见,现实生活与书中故事,是有着一段距离的。故事虽多美丽,但现实生活中却尽多悲哀之事,你说是吗?”

温瑾缓缓颔首,一时之间,这少年男女两人意兴像是又突然变得萧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