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义颔首道:“敝门三师祖叔在江湖中本少走动,是以便被这厮花言巧语所惑,将这份密图,交给敝门属下的暗器制造之七灵厂,限于五十天,制出三千枚无影神针来。敝门自三代弟子以下,无不日夜加工,四十五天之中,便已交货……”
卓长卿忍不住道:“难道你们所用的暗器,都是自己门徒所制么?”
唐义愕了一愕,忖道:“此人武功之高,看看尤在师爷之上,怎的江湖阅历,却如此之浅?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名扬天下,世世代代,俱是唐门七灵厂所创,武林中大半知道,怎的他却不知呢?”
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仍恭声道:“正是。数百年来,据弟子所知,敝门七灵厂制作别门别派的暗器,此次尚属首创。”
他语声一顿,又道:“无影神针如期交货之后,敝派掌门人也自天山赶了回来,这姓乔的少不得又在敝派掌门人面前花言巧语一番,是以——”
卓长卿忍不住又自插口道:“贵派的掌门人又是谁呀?”
唐义又自一愣,面上似乎微微现出不悦之色。要知道,蜀中唐门,名扬天下,唐门三杰,更是天下皆闻。唐义见卓长卿竟不知道,抬目望了两眼,面上仍然不敢现出不满,躬身道:“敝派掌门人江湖人称——”
温瑾接口道:“三环套月压天下,满天花雨震乾坤,摘星射月无敌手唐飞!”
唐义微微一笑,向温瑾躬身一礼,接道:“敝派掌门人听了这姓乔的话,在密室之中坐关三天,然后传令敝派三代弟子七十人,与弟子们和师伯师叔们七人,跟这姓乔的一起到这天目山来,为的只是那三幅画卷中的名剑灵药而已。”
温瑾微微一笑,道:“蜀中唐门,富可敌国,自然不会把金银珠宝看在眼里。”
卓长卿见温瑾言语之中,对这蜀中唐门,似是颇为推崇,心中不觉有些奇怪。
他却不知道蜀中唐门,数百年来,在武林中的地位,已是根深蒂固,比之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并不多让。
而且蜀中唐门门下虽也有些不肖弟子,为害江湖,但大体说来,却还不愧为武林正宗,是以武林中人,对唐门中人,多有一些敬意。
却听温瑾语声一顿,突又冷笑道:“只是摘星射月无敌手唐大侠,在江湖中享有侠名,而且素称铁面,此次怎么听起姓乔的话来?这倒有些奇怪了。”
唐义面颊微红,垂首说道:“敝派门中事,小人本不十分清楚,但家师祖此次,据说是另有深意——家师祖此次天山之行,大约是树下强敌,是以便希望能得到这些名剑灵药——”
他语声突顿道:“小人此次妄漏本门秘密,本已抱必死之心,只望姑娘知道了,不要再传言出去,小人便已感恩不尽了。”
温瑾微微一笑,道:“你如此做法,不过就是想将这罪魁祸首乔迁,带回蜀中,这其中却又有什么原因呢?”
唐义钢牙一咬,恨声道:“这姓乔的一到此间,居然又以花言巧语将弟子们这七位师叔蛊惑,在临安城中,先请敝门两位女师叔,分头向红巾、快刀两派,投下柬帖,使得他们心中惶然,猜疑不安,又乘黑夜之中,命弟子们将红巾会众,一网打尽,然后又命弟子们潜伏于路边店铺之中,施用无影神针,偷袭快刀会众——”
卓长卿“呀”的一声,脱口道:“原来是他干的事!”
目光斜瞟温瑾一眼,温瑾只微微一笑,忽又叹道:“原来此事其中竟有这么多的曲折,先前我还以为……”
突然大喝一声:“哪里去!”
只见乔迁身形在地上连滚数滚,一跃而起,亡命奔去。
温瑾大喝一声,身形已掠出三丈,纤足微点,倏然一个起落,纤掌扬处,三点乌团脱手而出,只听乔迁惨叫一声,砰然落在地下,身形又绕了几处,便已翕然不动。
卓长卿随后掠来,沉声道:“这厮可是死了?”
温瑾冷笑一声,道:“让他这样死掉,岂非太便宜了他!”
将乔迁又自提了回来,往唐义面上一抛。唐义俯身望处,只见这奸狡凶猾的汉子此刻动也不动地伏在地上,虽似已死去,但仔细一望,他背后项上大椎下数第十四节两旁各开三寸处的左右志堂大穴外,尚露半枚无影神针并未深入,显见只是穴道被点,并未致命。
这种手法认穴之准尚在其次,劲力拿捏得恰到好处,却当真是骇人听闻。唐义目光望处,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他本是暗器名门之徒,但此刻见了这种手法,心下仍为之骇然,呆呆地愣了半晌,讷讷道:“小人在暗中偷击快刀会众之际,所发暗器,大半被人击落,是以快刀会众,才能逃脱大半生命。其时小人就在暗中骇异,不知是谁的暗器手法竟是那般惊人,此刻想来,想必就是姑娘。”
温瑾微微一笑,道:“那时我也在奇怪,伏在暗中施放的暗器,怎的那般霸道。我先还以为只是铁蒺藜、梅花针一类的暗器,又以为是那万妙真君尹凡,或是花郎毕五等人,躲在暗中捣乱,本想查个清楚——”
她微笑一下,向卓长卿轻瞟一眼:“但后来被你一追,再查也查不出了,却万万想不到暗中偷袭之人,竟是唐门弟子,更想不到那些暗器,居然是无影神针……”
卓长卿此刻心中已尽恍然,忖道:“难怪她说暗器她虽发过,却仅是救人而已,唉——我真的险些错怪了她。看来江湖诡谲,的确是令人难以猜测。”
向温瑾微微一笑,这一笑之中,惭愧、抱歉之意,兼而有之。
温瑾忍不住娇笑一下,垂下头去,心中大是安慰。
卓长卿突又恨声道:“想不到这姓乔的如此歹毒!那快刀、红巾两会的门人,与他素无冤仇,他何苦下此毒手!”
唐义沉声说道:“这厮如此做法,一来,是想以此扰乱武林中人的耳目,使得天下大乱,他却乘乱取利;再者,他又想嫁祸于红衣娘娘,让武林中人以为这些事都是红衣娘娘所做;三来,他与快刀丁七,以及红巾三杰都结有梁子,他此举自是乘机复仇;四来,他如此一做,却又使得敝门无形中结下许多仇家,如果他一说出来,势必要引起轩然大波,他便可以此来要挟敝门,说不定他以后还要再挑拨与快刀、红巾两会有交情的武林豪士,到蜀中来向敝门寻仇;五来,他自然是以此消除异己,培植自己的势力;六来,闻道他在江湖中要另外再起门户,江湖中几个新起的门派被他完全消灭之后,他如有什么举动,自然事半功倍——”
他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到这里,缓声稍顿一下,道:“总之此人之奸狡,实在是罪无可恕。小人虽早已对这厮痛恨入骨,但怎奈小人的师叔却对他十分信任,是以小人,人微言轻,自也无可奈何。此刻他被两位擒住,又想出卖敝门,不但小人听到,那边还有数十个证人!是以小人才不顾自身安危,将这厮计谋揭穿,擒回蜀中,交到掌门人面前,正以家法,让这厮也知道反复无义、奸狡凶猾之人,该有什么下场!”
说到这里,他突然仰天长叹一声,道:“至于小人此刻却也泄出本门秘密,虽然此举是为了本门着想,但只怕——唉。”
又自叹一声,倏然顿住语声。
卓长卿皱眉道:“你那七位师叔呢,怎么未见同来?”
唐义恨声道:“这自然又是这厮所弄的花样!他将小人乘黑夜之中,由一条密道,悄悄带到这里来,装在木棺之中,却让小人的七位师叔。翌日和武林豪士一起赴约,等到翌日晚间,那时这‘天目大会’必然已告结束,胜负已可分出,再经这条山道出去的,必定是经过一番苦斗之后得胜的高手,这厮便叫小人即时突然自棺中施放暗器,又让小人的七位师叔在外相应,里应外合,一举奏功。”
卓长卿心头一凉,暗忖:“黑暗之中,骤遇此变,纵然身手绝顶,只怕也难逃出毒手。唉——此人怎的如此狠毒,竟想将天下英豪,一网打尽!只是他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却想不到我会误打误撞地将此奸谋揭破,看来天网虽疏,却当真是疏而不漏哩!”
目光一转,转向温瑾,两人心意相仿,彼此心中,俱都不禁为之感慨不已。
只见唐义肃立半晌,恭声又道:“小人所知不言,所言不尽,两位如肯恕过小人方才之过,小人立时便请告退,不但从此足迹绝不入天目方圆百里一步,便是小人的师长,也必定永远感激两位的大德。”
他语声微顿,突然一挺胸膛,又道:“若是两位不愿恕却小人之罪,小人自知学艺不精,绝不是两位的敌手,但凭两位处置,小人绝不皱一皱眉头。”
这唐义武功虽不高,却精明干练,言语灵捷,而且江湖历练甚丰,此刻说起话来,当真是不卑不亢。
卓长卿、温瑾目光一转,对望一眼,口中不言,心中却各自暗地寻思:“是放呢,还是不放?”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这些汉子虽然俱是满手血迹,但他们却俱是奉命而行,只不过是别人的工具而已——”
他生性宽大,一念至此,不禁沉声道:“我与你们素无仇怨,你们方才虽然暗算于我,但……”
温瑾微微一笑,她与卓长卿一日相处,已深知他的为人,接口道:“只要你们以后为人处世,多留几分仁侠之心,我们也不难为你们。可是——”
她语声突然一凛:“只要你们日后若再有恶行——哼哼,我不说你们也该知道,我会不会再放过你们。”
卓长卿微微一笑,意颇称许。只见唐义口中诺诺连声,躬身行了一礼。俯身扛起乔迁,道:“不杀之恩,永铭吾心。”
左手一挥,那数十个黑衣汉子一齐奔了过来,齐地躬身一礼。这数十个汉子在这等情况之中,行走进退,仍然一丝不乱,而且绝无喧杂之声,卓长卿暗暗忖道:“如此看来,蜀中唐门,的确非是泛泛之辈。”
只见这数十个黑衣汉子,一个连着一个,鱼贯而行,行下山道。唐义突又转身奔回,掠至卓长卿身前,又自躬身一礼,道:“阁下侠心侠术,武功高绝武林,不知可否将侠名见告?”
卓长卿微微一笑。他素性淡泊,并无在武林中扬名立万之心,因而便顾左右而言他地笑道:“太阳——”
他本想说:“太阳好烈。”哪知他方自说了“太阳”两字,温瑾便已接口道:“他叫卓长卿。”
柳眉带笑,星眸流波,神色之中,满是得意之情,显见是颇以有友如此而自傲。
唐义敬诺一声,恭声道:“原来阁下侠名太阳君子。唉——阁下如此为人,虽然是太阳此名,也不足以形容阁下仁义于万一。”
卓长卿愣了一愣,却见他又是转身而去,不禁苦笑道:“太阳君子——看来此人竟敢给我按上一个如此古怪的名字。”
温瑾娇笑道:“这个名字不好么?”
卓长卿苦笑道:“我原先本在奇怪,武林豪士,大半有个名号,却不知这些名号是哪里来的。如今想来,大约都是这样误打误撞得到的吧!”
温瑾笑道:“这也未必见得。有些人的名号,的确是江湖中人公送的。武林中这贺号大典,本是十分隆重之事,譬如说那芜湖城中的仁义剑客云中程贺号之时,据说江南的武林豪士,在芜湖城中,曾摆酒七日,以表敬贺。有些人的名号,却是被人骂出来的——”
卓长卿微微一笑,本想说道:“想来‘丑人’两字,就是被人骂出来的了。”
但话到口边,又复忍住。只听温瑾道:“还有些人的名号,却是自己往自己面上贴金,自己给自己取的什么大王,什么仙子,什么皇帝,大概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属于这一类的。”
卓长卿笑道:“妄窃帝号,聊以自娱,这些人倒也都天真得很。”
温瑾笑道:“武林之中,为了名号所生的纠纷,自古以来,就不知有多少。昔年武当、少林两派,本来严禁门下弟子,在武林中妄得名号,哪知当时武当、少林两派的掌门人,却都被江湖中人起了个名号,于是他们这才知道,在江湖中能立下个‘万儿’,虽然不易,但一经立下,却根本不由自己做主,你不想叫这个名字,那可真比什么都难。”
卓长卿微一皱眉,笑道:“我不愿被人叫作太阳君子都不行么?”
温瑾笑道:“那个自然。数十年前,点苍有位剑客,被人称为金鸡剑客,这大概他本是昆明人,江湖中人替他取的这名字,也不过是用的金乌碧鸡之意,哪知这位剑客,却为了这个名字,险些一命呜呼,到后来虽未死去,却也弄得一身麻烦,狼狈不堪了。”
卓长卿心中大奇,忍不住问道:“这却又是何故?”
温瑾道:“原来那时武林中叫作蜈蚣的人特别多,有飞天蜈蚣、有千足蜈蚣、有铁蜈蚣、有蜈蚣神剑,这还不用说他,还有一个势力极大的帮会,却也叫作蜈蚣帮。”
她娇笑一声,又道:“这些叫蜈蚣的,都认为金鸡剑客的名字,触犯了他们的大忌,因之都赶到云南去,要将那金鸡剑客置之死地。
“那金鸡剑客武功虽高,但双拳不敌四手,被这些蜈蚣逼得几乎没有藏身之地。那时点苍派的七手神剑已死去多年,点苍派正是最衰微不振的时候,是以他的同门,也俱都束手无策。”
卓长卿幼随严师,司空老人虽也曾对他说过些武林名人的事迹,但却都是一些光明堂皇的故事,是以卓长卿一生之中,几曾听到过这些趣味盎然的武林掌故?忍不住含笑接口说道:“后来这金鸡难道会被那些蜈蚣咬死么?”
温瑾笑道:“那金鸡剑客东藏西躲,到后来实在无法,便扬言武林,说自己不要再叫‘金鸡’这个名号了,哪知那些蜈蚣,却还是不肯放过他,直到后来武当、少林两派的掌门真人,一齐出来为他化解,才算无事。你看,为了一个名字,在江湖中竟然弄出轩然大波,这岂非奇事么?”
卓长卿大感兴趣,道:“还有呢?”
温瑾娇笑一声,秋波一转,又道:“说到金鸡,我想起昔年还有一个跛子,也被人叫作金鸡,只是这却是别人在暗中讪嘲他,取的是金鸡独立之意。只可笑这人还不知道,竟自以为得意,还创了金鸡帮,要他的门人子弟,都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美其名为鸡尾。”
她叹了口气,又道:“武林中,有关名字的笑话虽多,但因此生出悲惨之事来的,也有不少。据说昔年武林中有两位盖世奇人,一个叫南龙,一个叫北龙,两人就是为了这名字,各不相让,竟比斗了数十年,到后来竟同归于尽,一起死在北京城郊的一个树林里。他们死后又各传了一个弟子,那两个少年,本是好友,但为了他们上代的怨仇,却也只得化友为敌,直到数十年之后,才将这段怨仇解开,但却已不知生出多少事故了。”
卓长卿长叹一声:“这又何苦!”
垂首半晌,忽又展颜笑问:“还有没有?”
温瑾扑哧一笑,娇笑道:“你这人真是的,也没有看见……”
话声未了,只听远处突然呼声迭起,他两人齐地一惊,纵身掠去。
只见那些唐门黑衣汉子,俱将行入密林,此刻他们本自排列得十分整齐的行列,竟突然大乱起来,呼叱之声,交应不绝。
就在这些杂乱的人影之中,又有两条人影,左奔右突,所经之处,黑衣汉子应手而倒。卓长卿厉叱一声,飞奔而去,只见那两条人影亦自一声大喝,一掠数丈,如飞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