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赛尔迷失在痛苦的工作中,对周围的世界浑然不觉。
他胳膊酸痛,承受着液压钻机持续不断的冲击。受钻机影响,细碎的岩屑不断地从岩壁上震落下来,打在他的护目镜上,粘在他裸露的双手和面颊上。空气中充斥着极细小的灰尘,阻断了他的视线;钻机刺耳的轰鸣回荡在整个岩洞,掩盖了其他声音;钻头极缓慢地扎进含有科托西斯金属的富饶矿脉,每前进一厘米都让他苦不堪言。
科托西斯对能量和热量都有接近完美的抗性,因而在制造盔甲和防护层方面极受欢迎,在军用和民用领域都有很大的市场,尤其是在当前整个银河爆发战争的情况下。科托西斯合金不只可以抵挡普通能量束,甚至被认为能够抵挡光剑的攻击。不幸的是,让它身价百倍的这些属性,同时也让这种矿物的开采难度极大。等离子火焰对它几乎毫无影响,就算开采一小块科托西斯矿石,也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唯一有效的开采手段,就是用液压钻头对矿脉进行强力冲击,一点点把科托西斯矿石削下来。
科托西斯是整个银河系硬度最大的材料之一,锤钻的冲击力很快就会将钻头磨秃,变得几近无用。岩屑还容易堵塞液压活塞,导致机器卡死。开采科托西斯矿石,对机器设备会造成严重损害……对矿工的折磨,甚至还要更严重。
德斯[2]已经持续工作了六个小时之久。钻机重达三十公斤以上,举起它并将其按压在岩壁上的工作,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他的双臂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感到肺部缺氧,钻头上扬起的飞尘也令他窒息,连牙齿都疼痛难忍——机器持续不止的震荡,让他觉得牙都要被抖掉了。
但在阿帕特洛斯星球上,矿工的报酬是根据他上缴的科托西斯矿石数量计算的。如果他现在放弃,另外一名矿工就会马上取代他的位置,开始采掘这道矿脉,夺走一部分利润。德斯从来都不喜欢分享。
钻机的声音突然变高,成了德斯非常熟悉的那种哀号。在高达每分钟两万次的转速之下,发动机吸入岩屑的速度,堪比在沙漠长期旅行后的班萨喝水。唯一合理的应对之法,就是定期进行清理和保养。可这里的外环矿业公司(简称“外矿公司”)却更喜欢买入便宜的返修设备,而不是花钱进行定期维护。德斯完全清楚下一步会是什么结果——果不其然,一秒之后,发动机爆掉了。
液压钻机发出刺耳的嘶鸣,抽搐着停下,一股黑烟从机器后面冒出来。德斯一边咒骂外矿公司及其该死的经营策略,一边把僵硬的手指从扳机上移开,把那件没用的机器丢在地上。
“闪开点,臭小子。”有个声音突然说。
另一名矿工杰德走上前来,试图用肩膀把德斯挤开,以便用他自己的钻机开采这道矿脉。杰德已经当了近二十个标准年的矿工,浑身都是饱满结实的肌肉。但德斯自己从十几岁开始当矿工,到现在也已经长达十年,他和那个年长男人一样强壮,个头甚至还要更高一点点。他没有退让。
“我还没打算走呢。”他说,“就是钻机坏了。把你的机器给我,我还能再干一段时间。”
“小子,你知道规矩的。只要你不干活,别人就有权取代你的位置。”
理论上,杰德说的没有错。但事实上,从来就没有矿工会因为别人设备故障就去抢夺别人的地盘,除非他想找茬打架。
德斯迅速察看了一下周围。这段洞窟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彼此相距不到半米。这并不奇怪,德斯经常选择远离主巷道的开采面。但杰德出现在这里,恐怕不是简单的偶然因素可以解释的了。
德斯从记事起就认识杰德,这个中年人曾是他父亲赫斯特的朋友。德斯十三岁开始在矿上干活,那时就经常被年长的矿工欺辱。他父亲一直是最大的施暴者,但是杰德也是德斯的主要敌人之一。无论是讽刺挖苦,还是偶尔的打耳光,他都比别人积极。
德斯的父亲因为严重心脏病死后不久,很快就没有人再找德斯的麻烦。究其原因,却并不是那些矿工觉得这年轻孤儿可怜。赫斯特死的时候,当初那个人人都爱欺负的瘦高少年,已经变成了一座肉山,更有一副铁拳和狠辣的个性。就体力消耗而论,开矿差不多跟共和国监狱星球上的苦役一样。不管是谁,如果在阿帕特洛斯星球当了矿工,都会长成大块头,德斯只是碰巧成为了其中最为高大的一个。一个月之内,父亲的老友们有六人被打黑了眼圈,无数人鼻血长流,一人被打坏了下颚骨。他们终于学会了不再招惹德斯。
但是,人们似乎把赫斯特的死算在了德斯头上。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个别人跳出来挑事。杰德一直都还算机灵,始终置身事外——直到现在。
“老头儿,我可没看见周围有你的朋友撑腰。”德斯说,“你老实点,马上离开我的地盘,就不会受伤。”
杰德对着德斯脚下的地面啐了一口,“小子,你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是吧?你可真是不知羞耻啊!”
他们相距很近,德斯都能闻到杰德呼吸中酸臭的科雷利亚威士忌的味道。这家伙喝醉了。酒壮怂人胆,才敢跑过来挑战,但还没有醉到完全失去理智的地步。
“五年前的今天,”杰德难过地摇着头说,“你的父亲就是在五年前的今天去世的。而你居然给忘了!”
德斯已经很少想起父亲。父亲死的时候,他也没有感到伤心。他最早的记忆就是被父亲痛打,甚至想不起是出于什么原因。赫斯特打他,很少需要理由。
“我的确不像你那么想念赫斯特,杰德。”
“你叫他赫斯特?”杰德冷冷地说,“你妈妈死后,他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甚至都不肯叫他一声父亲?忘恩负义的东西,卡斯狗[3]生养的杂种!”
德斯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盯着杰德。但面前这个较为矮小的男人本来就喝多了酒,又以正义自居,完全没有被他吓退。
“你这个下贱胚,我早知道你会是这德行。”杰德继续说,“赫斯特早说过你一无是处。他知道你不对劲……贝恩。”
德斯的双眼微微收缩,但并没有接受对方的挑衅。以前赫斯特喝多了酒,就会叫他“贝恩”,意思是命中注定的死敌和祸害。他把妻子的死归咎于儿子,认为自己屈身阿帕特洛斯星球也是拜儿子所赐。他觉得,这个独生子就是自己一生最大的灾星。每次喝醉了,他都会口沫横飞地对儿子斥责不休。
贝恩,这个词象征着父亲身上那一切可鄙的、卑微的、下贱的特性。它直指所有孩童内心的最大恐惧:害怕失望,害怕被抛弃,害怕遭到暴力伤害。这个令人厌弃的绰号给小德斯造成的伤害,超过了父亲所有的毒打。但现在德斯已经不再是小孩,时光教他学会了无视这类侮辱,把它和父亲口中的其他污言秽语一起忘记。
“我没时间跟你说这些,”他咕哝着,“还有工作要做。”
他一手从杰德手里夺过液压钻机,另一只手搭在杰德肩膀上,将其推开。他那醉醺醺的对手踉跄后退,脚绊在一块岩石上,重重摔倒。
杰德吼叫着站起来,两手握拳。“看来是你父亲死得太早了,臭小子。你现在就是欠揍欠管教!”
德斯意识到:杰德的确喝醉了,但他却并不是什么白痴。本来德斯是占优势的,他块头更大,更强壮,也更年轻……但此前六个小时,他都一直在用液压钻机干活。现在他已经是满身泥污,满头大汗。他的上衣已经湿透,而杰德的工装却还相对干净,既没有灰尘,也没有汗迹。杰德一定是一整天都在打自己的主意。在德斯全力以赴工作期间,杰德却轻轻松松在暗处等待时机。
但德斯也不打算临阵退缩。他把杰德的钻机丢在地上,身体下蹲,两脚分开,两臂伸展,摆开了架势。
杰德冲向前,右手摆开,上来就是一记阴狠的上勾拳。德斯展开臂膀,用左手掌迎住,化解了这一击的力道;同时右手蓦地向前,从下而上锁住杰德右手腕。他右手一引,身体一蹲一转,肩膀顶在对方胸前。借用对方冲上来的惯性,德斯手一拉,腰一挺,已经把杰德从自己背上翻了过去,将他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搏斗本可以至此结束。德斯本有机会用膝盖压住对方胸口,让他喘不上气,再给他吃一顿拳头。但德斯却没能做到。因为持续几个小时举着三十公斤重的钻机,他的后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抽筋了。
剧痛之下,德斯本能地直起腰,手摸着背后抽痛的腱子肉。杰德趁机滚到一边,重新站了起来。
德斯勉强恢复了准备迎战的状态。他感到后背一阵阵抽痛,就像有很多火热的尖刀在穿刺一样,他的五官扭曲起来。杰德看到他痛苦的表情,得意地哈哈大笑。
“抽筋了吧,小子?在矿上干了六个小时的活,之后还想跟人打架,真是蠢得可以。”
杰德又一次冲上前来。这回他没有握拳,而是揸开两手乱抓乱挠,试图与德斯贴身肉搏,压制年轻对手身高臂长的优势。德斯努力避让,保持与对手的距离,但他的腿已经过于疲劳僵硬,反应迟缓,难以脱身。对方一只手抓住他的衬衣,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两人一起倒在了地面上。
他们纠缠在一起,在凹凸不平的岩洞地面上肉搏。杰德把自己的头部埋在德赛尔胸前,以避免遭到来自德斯肘部或头部的重击。他的一只手还抓着德斯的腰带,但另一只手已经空出来,没头没脑地朝着猜想中德斯脸部所在的位置猛击。德斯被迫双臂环抱,把杰德的胳膊箍紧。这样一来,两人都无法打出重拳。
两人的肢体纠缠在一块儿,所有的格斗策略和技巧都无从施展。这场搏斗变成了纯粹的力量和耐力比拼,双方互相消耗对方的实力。德斯试图翻身,把杰德仰面朝天压在下面,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觉得四肢乏力,完全找不到着力点。而杰德反而有能力扭转身体,在保持头部紧贴德斯胸前安全地带的同时,把一只手臂挣脱开来。
德斯的运气却没有那么好……他的面部毫无防护,完全暴露在敌人打击范围以内。杰德用挣脱的手打中德斯一次,但并没有握拳,而是用揸开的手指戳在了他脸颊上,离真正的目标只差了一点点。随后杰德又用大拇指猛戳了一次,想要把对手的眼睛抠出来,让他失去视力,只有满地打滚惨叫的份儿。
德斯过了一秒钟才搞清楚对手的意图,他疲惫的头脑也已经像身体一样变得反应迟钝。敌人又一次攻击时,他勉强来得及把头转开,那根手指重重戳在他耳轮上部。
德斯心中的怒火突然爆发。急怒攻心,似乎一下子就驱走了所有的疲乏。他的脑子突然就清醒了起来,身体也恢复了活力,感觉充满力量。他一下子就清楚了下一步该做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也已经确定无疑地知道杰德下一步会做什么。
他无法解释自己是如何知道的。有时候,他就是能这样毫无来由地预知对手下一步的行动。有人可能会说,这是一种直觉。德斯却觉得没那么简单。他的预感有太多细节,过于精确,完全不像是简单的直觉。它更像是一种未卜先知的预见能力,就像是能够预见未来。而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德斯都会知道该如何应对,就好像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指引他的一举一动。
到下一次打击来临时,德斯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能够在脑海中展现这一击的情形,敌人会从哪个角度进攻,会击中哪个位置。这一次,他反而朝着打击来临的方向转过头,让自己的脸对着将被打击的方向,同时张大了嘴巴。他用力一咬,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他的牙齿深深陷入了杰德肮脏的拇指里。
德斯嘴巴咬合时,杰德大声惨叫,手指上的肌腱和骨头纷纷断裂。德斯心里暗自好奇,不知能不能把手指彻底咬下来。然后,就好像有了心想事成的法力一样,他就真的咬断了杰德的手指。
杰德松手翻滚到一边的时候,口中的尖叫已经变成了惨烈的哀号。他用完好的那只手紧握住受伤的那只,努力用手指压紧伤口,但殷红的鲜血还是从断指处持续不断地渗出来。
德斯慢慢站起身,把那截断指吐在地上。他口中充斥着温热的血腥味,身体感觉强壮而又充满活力,就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血脉中流淌。他的对手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可以任由德斯处置。
那年长些的男人还在地上翻滚,两手缩在胸前。他在呻吟,在哭泣,在苦苦哀求他的帮助。
德斯厌恶地摇摇头。杰德可谓是咎由自取。两人一开始不过是平常打架而已,失败者无非是鼻青脸肿,不会受到更多伤害。可这老家伙却自己将战斗升了级,居然想把德斯弄瞎,而德斯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德斯早就明白:输不起的时候,绝对不要主动让战斗升级。而现在,杰德也终于学到了这个教训。
德斯的脾气并不好,但他还不是那种得势就赶尽杀绝的类型。他看都没看一眼那满地哀号的敌手,就离开了岩洞。他要告诉工头这里发生的事,以便有人能来处理杰德的伤。
他对这件事的后果并不担心。医生能接续杰德的断指,而德斯会受到的最大惩戒也不过是被罚掉一两天工资。公司并不真正关心雇员的所作所为,只要他们能回来继续开采科托西斯矿石就好。矿工之间时常有打架斗殴的事,外矿公司通常都置若罔闻,但今天这次斗殴要比平时略严重一点:短暂,野蛮,结局悲惨。
正如阿帕特洛斯星球上的生活。
2
坐在从矿场返回阿帕特洛斯星球唯一殖民地的陆巡艇后排,德斯感到筋疲力尽,一心只想返回到矿工驻地,倒头就睡。他体内一时暴增的肾上腺素已经耗尽,令他觉得身体加倍僵硬和酸痛。他浑身无力地瘫倒在自己的座位上,怔怔地观察陆巡艇的内部。
通常,艇里会有二十名其他矿工,与他挤在一起同行。但这次,车里却只有他和驾驶员。与杰德斗殴事件发生之后,工头马上决定让德斯停职停薪,即时生效,并命令用交通工具把他马上送回殖民地。
“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太多次,德斯。”工头紧皱着眉头说,“我们这次必须惩罚你,以儆效尤。在杰德身体康复、重返矿场之前,你都不能继续从事开采工作。”
工头真正的用意是:在杰德回来之前,你都挣不到任何信用点。当然,德斯还得支付食宿费用。每荒废一天,他就会多承受一天的损失,也会让他拼命工作以图偿还的债务增多一些。
德斯估计,杰德需要休息四到五天才能重新拿起液压钻机。矿场医务人员已经用振动手术刀和合成肉接好了杰德的断指。只要连续注射几天的科尔托液,服用一些廉价的止痛药,杰德就可以回去工作了。如果采用巴克塔疗法,他一天就可以完全康复。但是这类药物很贵,除非杰德自己买过医疗保险,否则外矿公司绝不会主动给他用这么好的药……德斯严重怀疑他没有保险。
多数矿工都从不理会公司资助的保险方案,首要的原因是贵。矿工们已经在承担住宿、餐饮、来往矿场的通勤车费等支出,在他们看来,即便不买保险,自己挣到的那点血汗钱,也已经被公司掠夺走了大半。
但保费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可以说,科托西斯矿场周围生活的男男女女,都在刻意否认现实,不肯承认自己每天都要面对的重重风险,而购买保险就等于是迫使他们直面冷酷而残忍的现实。
能活到退休年龄的矿工少得可怜。很多人在巷道里死于非命——塌方会死人,遇见矿脉里的爆炸性气体,会把人烧成灰烬。连那些侥幸活到离矿年龄的人,通常也不会继续活太久。矿场生活对身体的伤害极大,六十岁的矿工,身体会像普通人九十岁那样虚弱。长年累月的艰辛劳动,把他们的身体掏成了空壳,而外矿公司质量低劣的防尘面罩,也让粉尘成了矿工健康的巨大威胁。
德斯的父亲当然也没买保险。父亲去世后,德斯继承到的唯一“财产”,就是经年累积的债务。赫斯特生前花在喝酒和赌博上的时间远远超过采矿。为了支付房租和伙食费用,他时常要向外矿公司贷款,其利息之高,在外环之外的其他地方都可以算作犯罪了。赫斯特债台高筑,但他却并不担心。他是个单亲家庭的爸爸,有个自己厌恶的儿子,一份自己都瞧不起的苦力工作。早在心脏病夺走他生命之前,他就早已放弃了离开阿帕特洛斯星球的全部希望。
要是知道儿子如何债务缠身,赫斯特肯定会很高兴。陆巡艇飞过这颗小小星球空旷寂静的原野,从苍凉的巨石上空掠过,耳畔只有发动机单调的嗡嗡声。随着陆巡艇速度的加快,外面平坦的野地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一团无形的灰影,看上去让人昏昏欲睡。德斯觉得自己身体和头脑都极度疲乏,急着陷入无梦的沉睡之中。
他们就是想用这些手段压垮我们这些人。用工作疲乏我们的肢体,迟钝我们的感官,麻醉我们的精神……直到我们听天由命,把整个一生都荒废在科托西斯矿场的折磨和苦难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不择手段地实现外环矿业公司的利益。但这套阴谋出人意料地有效,杰德和赫斯特等人都身受其害。但对德斯,却不会有任何效果。
即便是在父亲留下的巨额债务重压之下,德斯也深信自己能够还清外矿公司的贷款,脱离现在的生活。他是注定要做大事的人,不可能在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郁郁而终。他绝对相信这一点,所以才能在这冷漠无情、时常让人感到绝望的痛苦之地坚持下来。这份信念给了他坚持战斗的力量,虽然他有时候也想放弃。
现在他被停职,不能去继续采矿,但还有其他渠道可以挣到信用点。他吃力地站起身,脚下的地板微微摇晃。陆巡艇持续调整航向,以便保持高出地面半米的巡航高度。他很快适应了陆巡艇摇摆的节律,然后蹒跚着穿过座椅之间的空隙,来到驾驶员身边。他认不出这个人,不过所有驾驶员看起来都是一副样子:脸色阴沉,不苟言笑,两眼无光,还总是一副头痛未愈的表情。
“嗨。”德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漫不经心,“今天有没有飞船进入太空港啊?”
驾驶员没有必要紧盯前方——矿场与殖民地之间四十分钟的行程本来就是一条直线,路上都是没有人烟的荒原。有的驾驶员甚至在路上打瞌睡。但今天这个人回答德斯问题的时候,却不肯回头。
“几小时前有一艘货船到港,”他不厌其烦地回答,“是军方的。共和国货船。”
德斯笑了,“他们要停留一阵子吗?”
驾驶员没有回答,只是哼了一声,摇摇头,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傻。德斯点点头,跌跌撞撞地回到车尾自己的座位上。他也知道自己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科托西斯材料被用于各种飞行器的外壳中,从战斗机到大型主力星舰无一例外,还被用于制造士兵装甲。随着共和国与西斯之间的战争愈演愈烈,前者对科托西斯材料的需求也与日俱增。每隔几个星期,就会有一艘共和国运输船在阿帕特洛斯星球降落,第二天满载着宝贵的矿石离开。离开这里之前,所有船员都只能干等着,军官和士兵都不例外。根据以往的经验,德斯知道,共和国士兵只要能有几个小时的空闲就会玩牌消磨时间。而只要有人在玩牌,就有挣钱的机会。
德斯回到艇尾座位上重新坐下。他决定不急着上床睡觉。
等到陆巡艇停在殖民地边缘,德斯已经跃跃欲试了。他跳下艇,悠悠地走向自己落脚的营房,强忍住急切的心情和奔跑的冲动。他心想,现在共和国士兵们准是带着他们的信用点,坐在殖民地唯一的酒馆的赌桌边呢。
不过,现在急着赶去那里没有什么意义。阿帕特洛斯星球的恒星刚开始向北面的地平线坠落,这时候,多数夜班矿工应该都醒了。他们中很多人应该已经到了酒馆,消磨前往矿场之前的一点空闲时间。德斯知道,在未来两个小时内,酒吧里就连坐下的位置都很难抢到,更休想有机会上赌桌玩帕扎克和萨巴克了。何况,日班矿工还有几个小时才会下班爬上通勤艇,他有充足的时间抢在这些人回来之前到达酒馆。
回到营房,他脱掉肮脏的罩衫,进入空无一人的公共浴室,洗掉满身的汗垢和岩屑,然后换上干净衣服,悠闲地走上街头,慢慢向着小镇另一头的酒馆进发。
酒馆没有名字,因为没这个必要。任何人都能找到它。阿帕特洛斯星球是个小地方,比卫星大不了多少,有着大气层和几种土生植物。这里没有多少地方可去,无非是矿场、殖民地,以及两者之间的那片荒原。矿场规模很大,包括外矿公司开掘出来的矿坑和巷道,以及同样属于外矿公司的选矿厂。
太空港也在矿区。那里每天都有满载科托西斯矿石的运输飞船起飞,前往其他更为富庶的星球,那里更靠近科洛桑和银河核心。补给飞船隔天来一次,运来设备和补给品,以保障矿场的正常运营。身体不够强壮、无法开采科托西斯矿石的雇员,常常在选矿厂或者太空港上班。他们工资更低,但往往能比矿工更长命。
但无论是什么岗位的工人,下班后都会回到同一片居住区来。所谓殖民地,不过是一片破败零乱的临时工房,由外矿公司兴建,专门用来容纳维持矿场运转的几百名工人。像这颗星球一样,这块小小殖民地的官方名称也是阿帕特洛斯。不过当地人更习惯称其为“臭屋”。这里所有的建筑都是千篇一律的死灰色,那也是耐钢的原色,其表面饱经风霜,破败残旧。房间里的陈设也几乎是完全相同。每座房子里有四个单独隔间,每间本应住两人,实际上常常被塞进三名甚至更多工人。有时候,一整家子的人都挤在一个小小的隔间里,除非他们负担得起外矿公司高得离谱的房租,否则就无法得到更多的生活空间。每个小隔间里有固定在墙面上的床铺,还有一扇单开门,通往一条窄窄的过道。房间尽头有一间公用厕所兼浴室。门闩尺寸不对,关门时嘎嘎作响,但从来都不会有人来整修。房顶到处都是临时修补的痕迹,每次下雨都会漏水。破碎的窗户上粘着胶带,以抵御寒风,但从不更换。所有家具上都积着一层薄薄的尘埃,但这里绝大多数居民却从来都懒得打扫自己的住所。
整个殖民地的四条边界线,长度都不超过一公里。从任何一座房子走到城里的其他地方,都不会花费二十分钟以上。尽管这些建筑彼此非常相像,但在城里找地方却并不困难。营房全部是规整的棋盘布局,在彼此距离相等的房舍间留出了用于通行的道路。这些街道不能算干净,但也没有堆放太多垃圾。外矿公司提供了最低限度的废弃物收集服务,以确保周边环境大致整洁,因为如果垃圾导致瘟疫爆发,就会对公司的生产造成不利影响。但是,公司对居住区堆积的破旧物品却并没有什么收集清理的兴趣。坏掉的发电机、锈迹斑斑的机器、被腐蚀的金属片,以及被丢弃的旧工具,都堆积在街道两边。
整座城镇仅有两栋建筑与众不同。一座是奥罗市场,它是整个星球唯一的商店。这里以前也曾是工房,后来用货架取代了床铺,卫生间改造成了储藏室。外面还钉了一块黑底白字的小小标志牌,写明营业时间。这里没有任何招揽顾客的装饰,也没有任何广告。店里只有最简单常用的商品,价格还都高得出奇。如果肯用将来从外矿公司得到的工资作抵押,商店就很乐意赊账,利息一如既往地高得惊人。意在迫使工人在矿场工作更长时间,以偿还他们欠下的债务。
另一座与众不同的建筑就是酒馆。跟殖民地其他那些丑陋且毫无特色的房子相比,它已经堪称形体美与设计感的典范。酒馆位于小镇主体之外数百米,与棋盘状的灰色营房之间泾渭分明。酒馆仅有三层高,但在其他建筑都是平房的情况下,已经算是鹤立鸡群了。其实这幢房子本来也不需要盖那么高,里面的一应设施全都在底层,楼上的部分只是几道假墙。酒馆老板兼酒保内莫伊迪亚人格罗希克的目的,仅仅是满足虚荣心。在底层的房顶以上,实际上并不存在第二和第三层,只有周围的空壳墙壁和紫色玻璃搭成的圆顶。里面有灯光照明。外面也有紫色灯光,照在蓝灰色外墙上。在任何星球,这样的装饰方案都会显得俗艳且品位低下,在灰暗的阿帕特洛斯星球更是如此。格罗希克曾说,他故意把餐厅装修得尽可能晃眼,就是为了让外矿公司的管理者生气。这种说法让他在矿工中广受欢迎,但德斯并不认为公司会在乎这种事。只要每周给外矿公司上交分红,格罗希克想把餐厅刷成什么颜色都没人管。
阿帕特洛斯星球每天的二十个标准时,被均匀地分成两班采矿时段。德斯和其他早班矿工从八点整工作到十八点整,另一班工人则从十八点整工作到次日八点整。格罗希克为了把收益最大化,选择的营业时间是每天十三点开张,连续营业十个小时。这样一来,他既可以招待上班之前的晚班工人,又能迎接下班之后的早班矿工。他每天凌晨三点整关张,花两个小时打扫,六个小时睡觉,十一点钟起床,准备开始新一天的生意。所有矿工都熟知他的营业时间。这位内莫伊迪亚人的准时程度,堪比阿帕特洛斯星球浅橙色的恒星。
德斯走出城镇主体边缘,前往酒馆。还没到酒馆大门,他就已经听见里面的声音——响亮的音乐声、大笑声、闲聊声、碰杯声。现在时间已经接近十六点整。早班矿工还有两小时就会下班,但食堂里仍然挤满了晚班工人,他们赶着在乘坐通勤艇之前找点吃的跟喝的。
德斯没有认出一个熟人——早晚班工人之间很少打交道。餐厅的客人多数是人类,但人群中也有一些提列克人、萨勒斯特人和瑟里亚人。德斯还意外地看到一名罗迪亚人。似乎夜班工人对其他人种的包容程度要高于白班同行。餐厅里没有女招待,也没有服务生和舞者。整个餐厅,从老板到员工,只有格罗希克一人而已。不管是谁想买酒喝,都得亲自到深处墙边巨大的吧台来要。
德斯挤过人群。格罗希克一看见他出现,就消失在吧台后面。片刻后,他倒好了一杯吉泽啤酒重新出现,德斯也正好来到吧台前。
“你今天来得比平时早啊。”格罗希克说,把酒杯重重地放在他面前。在周围嘈杂的环境中,他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并不容易听清。他说话带有明显的喉音,就好像气流总要在喉咙里转几圈才能出来一样。
德斯知道这位内莫伊迪亚人对自己有些好感,但搞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他看着德斯长大;也许他对德斯有些同情,因为德斯有那么一个一无是处的爸爸。不管原因如何,两人之间都有一份默契:店主主动给他倒的酒,他都不用付钱。德斯满心感激地接受了店主的馈赠,一口气把酒喝干,然后痛快地把酒杯撂回桌上。
“惹上点麻烦,跟杰德干了一仗。”他抹着嘴巴说,“我把他的大拇指咬掉了,所以他们早早把我打发了回来。”
格罗希克把脑袋侧向一边,大大的红色眼睛紧盯着德斯。他那张两栖动物一样的脸上,还是平时那副闷闷不乐的表情,但身体却在微微抖动。凭着平时对他的了解,德斯知道内莫伊迪亚人已经乐不可支。
“这买卖听起来还挺划算。”格罗希克粗声粗气地说,然后又给德斯满上一杯酒。
这一回,德斯没有像上次那样牛饮。格罗希克很少免费请他喝两杯酒。他不想浪费店主的好意。
他把注意力转向周边的人群,很容易地辨认出共和国来客。他们共有四个人类,两男两女,还有一个男性伊索人,全都穿着鲜艳的太空军制服。不过,他们的特别之处却不只是衣服。这些人都身量较高,腰杆挺直,而多数矿工都弯腰驼背,就好像身上总是背负着重物一样。
酒馆大堂的一端,有一块较小的区域被围绳分隔了出来。这是唯一与格罗希克无关的区域。外矿公司准许人们在阿帕特洛斯星球赌博,前提是由他们经营赌桌。根据官方的解释,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有人作弊。但人人都知道他们真正的用意,那就是压低赌注金额。公司不希望自己的员工某个晚上撞大运,一个子就赢到足够的钱偿还公司所有债务。只要控制好投注规模,矿工就不会觉得赌博比采矿更有利可图。
赌博区还有另外四名太空军士兵,穿着共和国太空军的制服,十几名矿工在与他们对赌。一名翻领上佩戴着士官徽章的提列克女性正在玩帕扎克。一名年轻的少尉坐在萨巴克赌桌旁,向周围的人们大声讲话,但好像也没人留意他在说些什么。另有两名军官都是人类,一男一女,他们也坐在萨巴克赌桌旁。那女人是名中尉,男的佩戴了全权指挥官的领章肩章。德斯猜,他们应该就是负责本次科托西斯矿石运送行动的较高级别军官了。
“看来,你注意到了我们的征兵团。”格罗希克咕哝着说。
尽管在官方宣传中,共和国与西斯之间的战争还只是一系列小小的冲突,然而整个银河系都知道它已经升级为全面战争。前线需要持续不断的新兵补充。而出于某种原因,共和国方面总是想当然地认为,外环各星球的人们会积极参战。每次有共和国军舰经过阿帕特洛斯星球,军官们都会努力征召新兵入伍。他们会请客人喝酒,然后寻机攀谈,通常都是吹嘘军旅生涯的种种荣耀和英雄事迹,也有时候会极力渲染西斯的凶狠残暴。有时候,他们会把话题转向共和国军方提供的优越条件和美好生活前景。整个谈话中,他们会对当地人始终保持友好亲和、富有同情心的态度,指望着能招揽几个人加入他们的军队。
德斯怀疑,他们每招到一名新兵,应该都能得到某种奖励。不幸的是,阿帕特洛斯星球很难有人听从这样的召唤。共和国在外环并不那么受欢迎。包括德斯在内的人们心里都清楚,核心世界正是依靠压榨阿帕特洛斯这样偏远的小星球来实现自身利益的。在这文明世界的边缘地带,西斯反而能找到更多痛恨共和国的人。这也正是随着战争推进,西斯力量日渐壮大的原因之一。
尽管外环对核心世界有意见,但如果共和国方面不那么死抠条文,严格照法律办事的话,也还是有一些人愿意加入他们的。可是,任何想摆脱阿帕特洛斯星球、逃离外矿公司魔掌的人都会大失所望:就算当兵去保护银河,抵御西斯,他们欠外矿公司的钱也必须要归还。如果新兵欠了合法机构的债,共和国军方就会截留他的收入,直到债务还清为止。既然参军之后照样还是两手空空,也就没有几名矿工愿意为这样的待遇参战了。
有些矿工对这些高级军官非常反感,见不得他们口若悬河地引诱年轻男女去参战,德斯却没有这样的想法。只要他们继续玩牌,这些人爱说多久都没关系。为了得到他们的信用点,付出这点小小代价完全值得。
他急切的心情肯定已经暴露,至少格罗希克已经看出来了。“你不会是听说了有共和国船员在此停留,想要提前回来,就故意找茬跟杰德打架的吧?”
德斯摇摇头。“不是。只是一个幸运的巧合而已。他们这回又选了哪个征兵宣传角度啊?共和国的荣耀吗?”
“试图警告我们小心黑暗兄弟会的暴行。”对方小心翼翼地给了一个中立的回答,“效果并不好。”
在政治问题上,酒馆老板的口风很紧。他的顾客可以随便讨论任何问题,但无论争吵如何激烈,他都从不肯表明自己的立场。
“我不想影响生意。”他曾这样解释,“如果你同意一个人的意见,他最多是当天晚上做你的朋友。但如果你惹了什么人,他却会恨你好几个星期。”内莫伊迪亚人向来以富有商业头脑闻名,格罗希克也并不例外。
一名矿工挤到吧台前要喝的。格罗希克去给客人准备的时候,德斯继续研究赌博区。萨巴克赌桌旁已经没有空位,所以他暂时只能充当看客。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在研究那几个外来客的打牌和下注方式,尤其注意了那两位高级军官。他们通常是比小兵更厉害的赌徒,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有更多的信用点可以输。
阿帕特洛斯星球上的萨巴克赌博规则,算是贝斯平标准规则的变体。游戏的基本内容很简单:让自己手中牌的点数尽可能接近数字二十三,但不要超过。每一轮发牌时,玩家都可以选择继续游戏,或者放弃这一局。任何继续游戏的玩家都可以选择再抽一张牌,并打掉一张牌,或者把一张牌放进保值区,以锁定其点数。每一轮玩家都可以选择亮出自己的牌,同时迫使其他玩家亮牌,从而结束这一轮。得分最高的玩家赢得这一轮的赌注。任何大于二十三,或者小于负二十三的点数都算是“爆点”,拿到这手牌的玩家要被罚钱。而如果有玩家手里的牌正好是二十三点,就叫“纯萨巴克”,他就能赢得萨巴克奖金。但是,由于每一轮最后,每个玩家手上的一张牌的点数都可能发生随机变换,纯萨巴克出现的难度要比乍听起来高得多。
萨巴克远不只是碰运气的游戏。它比拼的是战略头脑和气度,需要玩家懂得什么时候应当虚张声势,什么时候应当退让自保,还要善于根据牌面点数的变化,随时调整应对策略。有些玩家过于谨慎,即便手里有好牌,也从来不肯加注。也有的玩家过于冒进,即便手里什么都没有,也还要疯狂投注,就是为了吓退对手。如果你懂得如何观察,就能看透每个玩家的玩法特点。
例如那名少尉,就显然是个新手。他总是当弃不弃,抓着一手烂牌死扛。他是个不懂得收手的人,总幻想着能拿到一手完美无缺的牌,想一把就赢个大的,把不断增加的萨巴克奖金占为己有。结果他总是爆点,不得不支付罚金。但这好像并不会打击他投注的兴致。他就是那种钱多无脑的赌徒,德斯就喜欢这样的。
要成为一名优秀的萨巴克玩家,就要学会掌控牌桌上的局势。看了几把之后,德斯就发现,那位共和国指挥官正在这样做。他知道什么时候加大赌注,迫使对手放弃好牌;也懂得何时减少赌注,诱使对手在本应不跟的情况下继续玩。他对自己手中的牌也不会过度关心。他明白,萨巴克的诀窍,就是猜出每一名对手手中都是什么牌,然后诱使他们相信,已经猜到了他手中有什么牌。只有在所有人亮牌,他把筹码收入囊中的时候,对手们才会发觉,此前的判断是多么荒谬。
他的确厉害。德斯不得不承认,此人强过大多数此前出现过的共和国赌徒。尽管他面容和善,赢钱过程中却毫不手软。但德斯还是感觉很乐观。有时候德斯就是能确信自己不可能会输。他今晚肯定能赢,而且能赢很多钱。
赌桌上的一名矿工咕哝了一声。“下一把我就要赢到萨巴克奖金!”他摇头晃脑地说,“之前你能赢,都只是运气好而已。”他最后一句话,是对那位指挥官说的。
德斯知道这根本就与运气无关。这名矿工太不冷静。连傻子都能看出,他手里的牌现在不错。指挥官当然也看透了这一点,并马上开始应对。他迅速结束了这一局,让对手翻盘的希望变成了痴心妄想。
“算了吧。”那名矿工用手撑着身体站起来,“我输光了。”
“看来是你的机会到了。”格罗希克去倒酒的路上小声说,“祝你好运。”
今晚我不需要好运气,德斯想。他走过餐厅,跨过那道纳米丝绳的围栏,踏入了外矿公司控制下的赌场。
3
德斯走近萨巴克赌桌,向正在发牌的贝塔4型牌霸机器人点头打招呼。相对于人类雇员,外矿公司更乐于使用智能机器人:不用发工资,也不用担心它们被异想天开的赌徒收买,协同作弊。
“我要入局。”他说着,在那空出的位子上落座。
坐在他对面的少尉吹了一声响亮而长的口哨。“天啊,你的块头可真大。”他大声嚷嚷着,“你有多高?一米九?还是一米九五?”
“整整两米。”德斯看都没看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用自己的外矿账户卡在桌面上的读卡器上刷了一下,输入了密码。购买筹码的支出自动累加到了他欠外矿公司的款项上。“牌霸”机器人驯服地把一叠筹码推到他面前。
“祝您好运,先生。”它说。
对面的少尉还在上下打量德斯,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大笑着说:“哇,你们外环世界真是盛产大块头啊。你真的不是被剃光了毛的伍基人吗?”
另外几位玩家跟着哄笑,但是看见德斯脸色阴沉,很快就不敢再笑。少尉也是满身的科雷利亚啤酒味,就跟几个小时之前寻衅与德斯打架的杰德一样。德斯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缓缓前倾。对面的小个子呼吸紧张起来。
“别激动,孩子。”指挥官用抚慰的语调对德斯说。他一直控制着赌桌的局面,及时插手可能的冲突。他有大家长那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就好像在平息自家餐桌上的争吵一样淡定从容。“刚才那只是一句玩笑话。你不会开不起玩笑吧?”
德斯转而面对整个牌桌上唯一有实力对自己构成真正威胁的对手,展颜一笑,让紧绷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当然,玩笑我可以接受。但我更想得到的是你们的信用点。”
周围安静了一瞬,然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指挥官呵呵两声,回应了他的微笑。“没问题。我们牌场上见真章。”
德斯控制住自己的节奏,玩得很保守,经常半途扣牌不跟。牌桌上的下注规模控制得很严,每一把的最高赌注也不过是一百个信用点。扣除五个信用点的底注和每把两个信用点的“管理费”之后,即便是较强的玩家,每把赢的钱也只够勉强抵消入场参赌的花费。赢钱的窍门是每一把都赢到足以留在牌桌上的钱,等待合适的时机,把持续增加的萨巴克奖金占为己有。
他刚开始玩的时候,一名人类士兵试图跟他闲扯几句。“我发现,这里大多数矿工都剃了光头。”他说着,一面打量周围的人。“这是为什么?”
“我们没有剃光头。头发是自己掉光的。”德斯回答,“因为在矿上干活的时间太长了。”
“采矿跟头发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
“呼吸面罩无法阻挡全部污染物。如果你每天采矿十个小时,体内的毒素就会越积越多。”他语调平缓,满不在乎地说,语气中毫无怨怼之意,因为对他和其他矿工而言,这就是现实生活,“这些毒素会让人产生不良反应。我们会经常感到恶心,头发也容易脱落。本来,我们应该时不时地休息几天。可是,自从外矿公司跟共和国军方签署了供货协议之后,矿场就再也没有停工的时候了。基本上,我们这些矿工都在被公司慢慢毒死,而这都是为了让你们离开的时候船上能装满矿石。”
短短几句话,已经足够让任何想要聊天的人闭上嘴。于是大家都闷不作声地玩牌。半小时之后,德斯的成绩大致是不输不赢,但他才刚刚热身完毕。他像其他七位玩家一样投了底注和外矿公司的分成,机器发牌手给每位玩家发了两张牌,新的一局开始了。前两位玩家看了看牌,马上选择了不跟。共和国少尉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手牌,投入了刚好足够的筹码继续玩。德斯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就算是手中一无所有的时候,也很少会直接扣牌不跟。
少尉很快把手中的一张牌放进了保值区。每一轮游戏,玩家都有机会把一张电子牌放入保值区。这样,如果在本轮结束时,出现了点数变换的情形,保值区里的牌就可以不受影响。
德斯摇了摇头。把牌存入保值区是非常愚蠢的玩法。保值的牌将无法被丟弃。德斯通常更喜欢保留所有选择的机会。而这位少尉却是只顾当前,缺乏未雨绸缪的远见。这很可能就是他当晚已经输掉几百信用点的原因。
德斯看了一眼手中的牌,决定继续留在牌局中周旋。所有其他玩家都已经选择放弃,只剩下德斯和少尉对决。
牌霸机器人又发了一轮牌。德斯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抽到了一张“耐力”,这种花牌的点数是负八,现在他手中的牌,点数和是正六,这手牌差到令人难以置信。
此时最明智的做法是扣牌不跟。除非点数变换,他已经输定了。但是德斯就是知道,这局肯定会变牌。他对这件事的确信程度,就像此前咬掉杰德的拇指时一样——他知道对方出拳的时机和方向。这种预见未来的情形并不经常发生,但一旦出现,他就会明智地选择珍惜机会。他投入了更多信用点,而少尉也回应了他的挑战。
机器人把筹码捧到桌子中央,它身前的指示灯开始快速闪动,变换着颜色。如果最终定格为蓝色,意思就是没有转换,所有牌都保持原样。红色意味着变换数值。指示灯会发出一个电子信号,每位玩家手中会有一张牌的点数发生随机变换。指示灯闪耀着在红蓝两色之间交替变换,不断加速,直到两种颜色混淆成了一抹紫色。然后灯光闪耀的速度开始降低,又可以分辨两种不同的颜色:蓝、红、蓝、红、蓝……它最终定格成了红色。
“该死!”少尉骂道,“我一抓到好牌就遇到变牌。”
德斯知道他说的并不符合实际。变牌与否的几率是各占50%,完全是随机的。你完全无法预料什么时候会出现变牌,除非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就像特定情况下的德斯那样。
电子牌闪烁了一下,重新设定了数值。德斯再次捧起牌来查看。“耐力”牌已经消失,变成了一张七。他现在有了二十一点。不是萨巴克,但已经很强。在下一轮开始之前,德斯亮出了自己的牌,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我有二十一点。”他说。
少尉生气地把自己那手牌丢在桌面上。“该死的爆点。”
德斯收起这一轮的筹码,而对面的玩家很不情愿地把罚金投入萨巴克奖金中。德斯估计,那里面的钱数应该有接近五百信用点了。
桌边的一名矿工站进身来。“抓紧时间,我们该走了。”他说,“最后一班陆行艇二十分钟以后出发。”
其他矿工抱怨着纷纷起身,赶去上班。少尉目送他们离去,然后好奇地看看德斯。
“大块头,你不跟他们一起走吗?我记得刚刚你还抱怨自己没有休息日呢。”
“我是日班工人。刚才那几个是上夜班的。”
“那为什么看不到跟你一起上班的人?”中尉问。德斯心里很清楚,她插嘴的用意,是为了避免少尉再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惹着了这位大块头矿工。“这儿的人一下子就少多了。”她扬手示意大家看看整个酒馆,除了共和国船员之外,餐厅已经没有其他人。看见萨巴克赌桌边有了空位,另外几名船员也凑过来准备加入。
“他们很快就会来。我今天只是下班稍微早了点而已。”
“是吗?”她的语调表明,她只知道一个能让矿工提前下班的原因。
“中尉。”其中一名后到的士兵来到桌前,礼貌地问候道,“指挥官,”他又向另一位军官致意,“请问我可以加入吗?”
指挥官看了德斯一眼,“我不想让这名年轻人觉得,我们共和国军人是联合起来欺负他一个。如果我们的人占了所有座位,等会儿他的工友们来了还能坐哪儿呢?他刚才说,那些人马上就到。”
“反正现在他们也不在。”德斯说,“而且,他们也不能算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坐下也无妨。”他没有说的话是:大多数日班工人反正也不会来赌。见德斯上了赌桌,他们往往会马上回避。他赢得太多,很不讨这些人喜欢。
很快,空余的座位都坐满了人。
“那么,少尉,今天牌运如何啊?”一名年轻女子询问上一把刚被德斯击败的对手。她坐在少尉身边的椅子上,把满满一杯科雷利亚啤酒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状况不太好。”他一边承认,一边把空杯交给来人。“这杯酒钱可能都要欠你的了。今晚上我好像一直都在输。”他向着德斯的方向点头示意,“小心那家伙,他玩牌几乎像我们指挥官一样厉害。他要么是个真强人,要么就是个老千。”
少尉很快就笑了一下,以表明这不过是另一个令人不快的荒唐玩笑。德斯选择了无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说成是骗子了。他自己心里清楚,那种预知能力的确让他占据了一定的优势,这可能不完全公平,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作弊。他并不是每一把都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他也无法控制预知能力出现的时机。他只是足够聪明,会尽可能利用每一次机会。
牌霸机器人已经开始一边给新来的玩家发牌,一边例行公事地祝每个人好运。
“这么看来,你跟其他矿工相处得并不好。”中尉显然留意到了德斯此前说过的话,“有没有想过换一份工作?”
德斯心里暗自叫苦。本来,到他加入赌局时,军官们已经放弃了征兵演讲,大部分时间都在专心打牌。现在他却给了他们机会,导致征兵说教又一次开始。
“我对参军没有兴趣。”他说着,押下底注。
“别这么快下结论。”她说着,语调变得耐心而又温柔,“成为一名共和国战士,会有可观的回报。我觉得,至少要比在这里当矿工好得多。”
“外面的银河可是广阔得很啊,孩子。”指挥官也帮腔说,“恕我直言,很多星球都远远胜过这里。”
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德斯心想,但嘴上却说:“我也没打算一辈子待在这里。但就算我要离开这颗破烂儿岩态星球,也绝不想被你们送上前线,一天到晚躲西斯的爆能枪。”
“我们与西斯之间的战争不会持续太久,孩子。我们现在已经打得他们节节败退了。”指挥官的语调是那样平和而自信,德斯都有点愿意相信他了。
“这跟我听说的可不太一样。”德斯说,“传言说黑暗兄弟会胜多败少,至今已经控制了十多个星球。”
“那是霍斯将军出现之前的老皇历了。”另一名士兵插嘴说。
德斯曾在全息网上听过霍斯的大名。他现在是共和国军首屈一指的英雄,已经在六次重大战役中取得胜利。他是一名杰出的战略家,懂得如何反败为胜。考虑到他的出身背景,这也的确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霍斯是谁?”他故作天真地问,一面低头看牌。满把的垃圾。他扣牌不跟。“他不会是个绝地吧?”
“他的确是。”指挥官回答,也瞄了一眼自己的牌。他加了一点点赌注。“准确地讲,是一位绝地大师,而且是优秀的战士,堪称领导共和国军作战最为理想的人选。”
“你要知道,西斯不只是一群战士那么简单。”喝多了的少尉很认真地说,语调比平时高几度,“他们中有些人懂得使用原力的奥秘,就像我们的绝地一样!仅靠普通的枪炮可不足以对付他们。”
德斯已经听过很多绝地使用神秘原力达成奇迹的传说,但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传奇或者神话。至少也有些夸张。他知道世上有一些能够改变现实的力量,他自己的预知能力就是证明。但是那些关于绝地神通的传言却过于夸张,根本不可能让人相信。如果原力真的如此强大,战争为什么还会拖延这么久呢?
“在绝地大师指挥下作战,这种感觉我并不喜欢。”他说,“我听人说过他们相信的那套古怪东西,摒弃欲望、忘掉感情之类。听起来就像他们打算把我们都变成机器人似的。”
牌桌上的机器人又给剩下的玩家发了一轮牌。
“绝地听从智慧的指引。”指挥官解释说,“他们不喜欢欲望和愤怒之类的情绪影响他们的判断力。”
“愤怒也有它的用处。”德斯指出,“有时候我处境危急,还曾靠它解决过一些麻烦。”
“在我看来,更好的办法是从一开始就不要惹上这些麻烦。”中尉用温和的女声反驳说。
这一轮牌结束时,大家都亮了牌。请少尉喝酒的年轻女子手里有二十点——不能算是很理想,但也说不上差。她紧张地看着指挥官亮牌,见他只有十九点,马上喜笑颜开。但她的笑容很快就退去了,因为酒意正浓的少尉亮出了他的二十一点。年轻人大笑着揽走筹码时,这姑娘调皮地给他胸部来了一下肘击,止住了他的笑。
每个人押好底注,发牌机器人又给他们发了两张牌。
“绝地是共和国的守卫者。”中尉很认真地继续说,“在普通民众看来,他们的信条可能显得有点奇怪。但他们是为我们而战。他们想要的,只是银河的和平。”
“是吗?”德斯说着,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牌,推进去几张筹码,“我还以为他们的目的是消灭西斯呢。”
“西斯属于非法组织。”中尉解释着。她仔细权衡自己手里的牌,最终选择了扣牌不跟。“早在近三千年前,参议院就已经通过了法令,宣布他们的活动非法。那是在瑞文和马拉克给整个银河带来灾难后不久。”
“可我一直听说,是瑞文拯救了共和国。”他回答。
指挥官重新加入了讨论。“瑞文的故事很复杂[4]。”他说,“但无法改变的事实是:参议院的确禁止了西斯的活动及其教义的传播。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触犯了共和国的法律,而且我们的确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们是不法之徒。绝地明白西斯会带来怎样的威胁,这就是他们加入共和国舰队作战的原因。为了整个银河的福祉,就一定要彻底消灭西斯。”
醉鬼少尉又赢了这一局,他已经两连胜。有时候,运气好比手段高更重要。
“共和国当然会说西斯该被灭绝。”德斯为下一轮下注的时候说,“如果西斯占到上风,也一定会对绝地说同样的话。”
“如果你了解了西斯的真相,就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另一名军人说,“我跟他们打过仗,他们是嗜血的杀人狂!”
德斯笑了起来,“是啊,他们也太过分了,两军打仗的时候居然试图杀掉对手!难道他们不知道你正在忙着杀死他们吗?他们真没礼貌!”
“你这该死的卡斯狗屎!”那名士兵喝骂着,站了起来。
“坐下,船员!”指挥官喝道。那名士兵服从了命令,但是德斯能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可能除了两名高军衔的军官之外,所有人都对他怒目而视。
很好。现在他们都没有心思好好打牌了。生气的人通常玩不好萨巴克。
指挥官也觉得现场气氛不佳。他竭尽全力缓和形势。
“西斯相信崇尚黑暗面的教义,孩子。”他对德斯说,“如果你亲眼看到他们在这场战争中的所作所为……他们残害的不只是敌方士兵,还完全不顾无辜平民的死活。”
德斯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一面投下了一笔筹码。
“我不是傻瓜,指挥官。”他说,“不管共和国是否公开承认,你们都已经与黑暗兄弟会开战。而在战争期间,双方都会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请不要试图让我相信,西斯是一群怪物。他们也是人,跟你我一样。”
整个赌桌上所有的玩家中,只有指挥官选择了扣牌不跟。德斯心里完全清楚,至少有几个玩家都没有什么好牌。他们勉强坚持,只是想要有机会打败他。
指挥官叹了口气,“在一定程度上,你是对的。普通的西斯小兵的确只是平常人类。他们在西斯军队效力,只是因为没有看清西斯和黑暗兄弟会的本来面目。但是要真正理解这场战争,你就需要看到双方所代表的不同理念。你需要明白他们究竟都代表着什么。”
“那就麻烦您给我讲讲吧,指挥官。”德斯故意带着一点屈尊俯就的语调,若无其事地又丢进几块筹码,他知道这样做会进一步增加现场的紧张气氛。他很满意地发觉,这一轮没有人扣牌不跟。他把这些人玩得团团转,就像技艺娴熟的比思音乐家用萨布里克特琴演奏乐曲。
“绝地守护和平。”指挥官再度强调,“他们为正义而战。只要力所能及,他们就会竭尽全力帮助弱小。他们的目标是实现大众利益,而不是获得高高在上的统治地位。他们相信,无论种族和性别,所有生命都生来平等。你一定也懂得这些道理吧!”
这并不是个问题,但德斯还是回答了。“可我觉得众生并不平等,不对吗?我是说,有些人更聪明,有些人更强壮……还有的人更会打牌。”
最后一句话让指挥官的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而桌子周围的其他人全都皱起了眉头。
“你说得没错,孩子。但强者的义务不就是帮助弱小吗?”
德斯耸耸肩。他不怎么相信这些平等学说。要是人人都平等了,谁还能干成大事?“那么黑暗兄弟会呢?”他问,“这些人又相信些怎样的教义呢?”
“他们相信崇尚黑暗面的教义。他们追求的唯一目标就是强权。他们相信,这个银河的天然秩序就是强者为王,弱者为奴。”
“如果你是强者中的一员,他们的学说听起来还不错。”德斯翻开自己的牌,揽走了桌上所有的筹码。失败者的埋怨声和咒骂声在他听来却很满足。
德斯向着满桌的赌徒坏笑,“为了共和国的福祉,我衷心希望各位在战场上的表现大大好于萨巴克牌桌上。”
“你这土包子,可耻的混蛋!”少尉叫喊着跳起来,把自己的酒杯也撞翻在地,“要不是靠着我们保护,西斯早就占领了你们的破烂星球了。”
如果换作是一名矿工,此刻已经扑到德斯身上开打了。可是这位醉醺醺的少尉总算严守军纪,没有贸然动手。指挥官只瞪了他一眼,他就马上坐回原位,甚至还咕哝着道歉。德斯对此觉得佩服,同时也有点失望。
“我们心里都清楚,共和国为什么对阿帕特洛斯星球感兴趣。”德斯一面整理筹码一面说,努力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事实上,他始终都在暗中观察全桌人的动静,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打算对自己动手。“你们用科托西斯矿石制造飞船外壳,制造弹壳,甚至制造护身甲。没有我们,你们连一点点赢得战争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请不要在这里扮演救世主,我们双方是互利关系。”
这一轮还没有人投入底注。大家的眼睛都在关注玩家之间的这场较量。发牌机器人犹豫了一下,它有限的预设程序已不足以处理当前的情况。德斯知道格罗希克正在餐厅远端监视这边的动静,手就放在吧台后面的眩晕爆能枪旁边。不过德斯觉得,内莫伊迪亚人今天可能用不到这个宝贝了。
“说得有理。”指挥官表示认可,把自己的底注推到桌子中央。包括德斯在内的所有其他人也都照做。“但至少,我们还会为你们的科托西斯矿石付钱。如果是西斯,肯定是强行拿走。”
“不是这样。”德斯纠正说,“你们只是把科托西斯矿石的钱付给了外矿公司。那些信用点并没有落到我这样的家伙手上。”他扣牌不跟,但没有闭嘴。“你们看,这就是共和国的问题所在。在核心世界,一切都很美好:人民健康、富裕、幸福。但是在外环,日子就没有那么好过了。我几乎是从一记事开始,就在这矿上干活,不是干这个,就是干那个,可还欠着外矿公司好多钱,足够装满一艘飞船的货舱。但是呢,面对这点小小不公的我,却没看到有绝地出来替我行侠仗义,打抱不平。”
这次,所有人都无言以对,就连指挥官也不例外。德斯觉得,政治的话题他们已经谈得够多的了。他想集中精力赢得两千个信用点的萨巴克奖金。现在该动真格的了。
“请不要向我推销你们的绝地和共和国,因为问题就在这里:你们的共和国。你们说西斯一味崇尚武力?嗯,其实在我们外环,人们又何尝不是呢?在这里,你只能靠自己,因为别人统统靠不住。这才是西斯能从附近找到兵源的原因。本来就一无所有的人,也就不会害怕失去任何东西。如果共和国短期内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黑暗兄弟会就必将赢得这场战争,不管你们有多少位绝地统领你们的军队。”
一段漫长而难熬的沉默后,中尉开口提议:“也许我们专心玩牌就好。”
“我完全没意见。”德斯说,“刚才没有惹你们生气吧?”
“当然没有。”指挥官笑得很勉强。
另外还有几名军人小声咕哝着随声附和,但德斯心里知道,他们依然心存怨怼。他已经竭尽全力,一定要让他们对自己的痛恨深到骨头里。
4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其他矿工陆续到达餐厅,日班工人逐渐填补了夜班同行留下的空位。发牌机器人继续发牌,玩家继续投注。德斯面前的筹码不断增多,萨巴克奖金也逐渐累积:三千信用点,四千,五千……所有玩家似乎都提不起兴致。德斯觉得,自己前面说过的话就像鞭子一样,把所有的乐趣都从萨巴克游戏中赶走了。
德斯完全不在乎。他玩萨巴克牌从来都不是为了娱乐。这是一份工作,与采矿毫无区别。这也是一种赚取信用点的方式,他的目标始终是还清外矿公司的债务,以便能够永远离开阿帕特洛斯星球。
两名士兵起身离开赌桌,因为他们已经输光了所有信用点。他们的座位很快就被日班矿工占据。尽管不喜欢跟德斯对局,但巨大的萨巴克奖金还是把他们吸引了过来。
又过了一个小时,那两位级别较高的军官——中尉和指挥官也终于退出了竞争。他们的位置很快被其他矿工填补,这些人都盼着能交上好运,赢到目前无主的萨巴克奖金。那些坚持到现在的共和国军人一定相当有钱,比如最早跟德斯对抗的少尉。
由于不断有新的玩家和新的资金加入,德斯被迫改变了策略。他已经赢了数百信用点,有足够的资金来做缓冲,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输掉几把。他现在唯一关注的目标是保住萨巴克奖金。如果他觉得自己的牌没有好到足以凑够二十三点,他就会在早早亮牌,不给别人凑够二十三点的机会。他也不再扣牌不跟,哪怕自己手里的牌很差。扣牌不跟会让别人取得获胜的机会。
几次幸运的变牌和对手的几次失误让他的战略得以奏效,尽管他也付出了一些代价。他试图保住萨巴克奖金的做法开始令他赢钱的数量减少。他赢到的钱被迅速赔了进去,但如果能赢得萨巴克大奖,这样的牺牲就是值得的。
一局接一局的苦斗中,不断有玩家加入或离开。当他们输光筹码而又无钱购买时,就只能被迫退出。在最早那批玩家中,只剩下德斯和少尉两个人。少尉的筹码在不断增多。少数几名军人留下来看热闹,期待自己的同僚能打败这个大嘴巴矿工。
其他观众也在来来去去。有的人是为了等现有玩家退出,以便自己取代他的位置。其他人完全是被紧张的气氛和巨大的奖金吸引。又过了一个小时,奖金总额已经达到一万信用点的上限。萨巴克奖金中增加的金额都将被浪费掉——它们将被直接转入外矿公司的账户。但是现场没人抱怨。大家关心的都是独占奖金,发一笔小财的机会。
德斯扫了一眼墙上的计时器。酒馆将在不到一小时之后关闭。他最初落座的时候曾非常确信,今天能够赢到很多钱。他也的确曾一度领先。但过去几个小时,他却损失了不少筹码。极力保住萨巴克奖金的做法让他损失惨重,现在他不止输光了此前赢到的所有钱,还不得不重新购买了两次筹码。他已经陷入了经典的赌徒陷阱:一心想着赢得大奖,而完全看不到自己已经输掉了多少。他把这场赌局看得过于重要了。
他感到衬衣黏黏的,浸满了汗水。因为坐得太久,两腿也开始麻木起来。又因为总是探身向前看牌,后背也感觉疼痛难当。
那天晚上他输了接近一千信用点,但其他所有玩家都无法从他的损失中受益。现在萨巴克奖金已经停止增加,所有的底注和罚金,最终都会落到外矿公司手中。他得在矿场辛勤工作一个月才能再赚到信用币。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唯一的慰藉,就是共和国少尉比他还多输至少一倍。但每当那小子输光,却只需要把手伸进衣兜,再取出一叠信用币出来,仿佛他的钱永远都花不完一样,仿佛他压根儿不在乎输多少一样。
牌霸机器人又发出一手牌。看牌的时候,德斯头一回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要是他这次的预感错了该怎么办?如果他今晚就是不赢又将如何?自己的预感从未落空过,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样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
他犹豫着把自己的筹码推向桌子中央,无视内心扣牌不跟的本能冲动。不管牌有多差,他一定要抢先亮牌。再拖下去,别人就会把他辛辛苦苦算计了一晚上的奖金赢走了。
指示灯开始闪烁,结果是要变牌。德斯连看都没有看,就把自己的牌翻转过来小声说:“我亮牌。”
等他看清自己牌面的点数,感觉就像被人打了一记耳光。他的点数是负二十三点,刚好爆点。这一局就让他输光了所有剩余的筹码。
“哇,大块头。”少尉醉醺醺地嘲笑他说,“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这样的牌你也敢亮。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或许他根本就不懂得正二十三与负二十三点之间的区别。”一名看热闹的共和国士兵说,这家伙笑得像一只曼卡虎一样。
德斯支付了罚金,努力无视他们的讥诮,心里觉得失落又空虚。
“输了就没什么话说了吧?”少尉冷笑道。
仇恨。德斯一开始还没有任何感觉。突然一下子,炽热的仇恨就淹没了他的一切思想,抹掉了他脑中的全部理智。他突然不再关心萨巴克奖金,也不再计较今晚已经输掉了多少信用点。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让少尉收起脸上那副小人得志的表情。而要做到这件事,实际上只有一个办法。
他怒气冲冲地瞪了少尉一眼,可是对方喝了太多酒,完全没有被他吓到。德斯的双眼仍然死死盯着对手,刷了自己的外矿公司账户卡,再买了一份筹码,无视自己脑中的理智劝他别再继续赌的声音。
牌霸机器人体内的电路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感觉,只是机械地把一叠筹码推到他面前,仍然用欢快的语调对他说:“祝你好运。”
德斯的前三张牌是一张“王牌”[5]和“圣剑”二,点数加起来是十七。这手牌很危险,有很大的可能在拿到下一张牌之后超过上限而爆点。他犹豫了一下,心里清楚,眼下最明智的做法是扣牌不跟。
“你怕了吗?”少尉在对面嘲笑他。
出于某种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本能,德斯把自己的那张二放入保值区,然后投入筹码。他是在意气用事,但自己却毫不在乎。当下一张牌抓到一张三之后,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样去做。他把这张三也放入保值区,跟另外那张二在一起。然后他下了最大限额的赌注,开始等待换牌结果。
实际上,赢得萨巴克奖金的办法总共有两种。一种是拿到不多不少二十三点,即所谓的“纯萨巴克”。但还有比这更强的一种牌:“笨蛋组合”。在修订过的贝斯平规则中,如果你手里有同一种花色的二和三,然后又拿到了名为“笨蛋”的花牌——这种牌是没有数值的——那你就得到了“笨蛋组合”,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23”[6]。这可以说是最难凑齐的一副牌了,它甚至比纯萨巴克还要大。
德斯其实已经有了这副超级大牌的三分之二。他现在只需要一次变牌的机会,把他手中的那张“王牌”换成“笨蛋”。当然,成功的前提是必须出现变牌,而且是必须给他变来一张“笨蛋”。整套牌有七十六张,“笨蛋”却只有两张。命中的几率可谓非常渺茫。
换牌指示灯变红,然后自动变牌。德斯甚至不需要看自己的牌。他早就知道。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少尉,“亮牌。”
少尉低头看自己变牌的结果,然后就开始狂笑,笑到几乎无法顺利亮牌的地步。他手里的牌,是一张水瓶二,一张水瓶三……还有一张——“笨蛋”!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叹和议论。“伙计们,喜不喜欢我这手牌啊?”他尖声大笑着说,“变牌变出一套‘笨蛋组合’!”他站起来,伸手去取赌桌中央微型奖台上的那一大堆筹码,那就是今天的萨巴克奖金了。
德斯迅速出手,抓住了年轻人的手腕。他的手掌像耐钢一样冰冷坚实。他翻开自己的牌,整个餐厅霎时像坟墓一样死寂。少尉的笑声噎在了喉咙里。一秒钟后,少尉挣开自己的手,愣愣地重新坐下。桌子另一端,有人吃惊地轻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其他人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前所未见……”
“难以置信……”
“概率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手牌出现了两副‘笨蛋组合’?”
牌霸机器人用就事论事的冷静语调总结了场上结果。“我们有两位玩家手里的牌大小相等。这一局的结果将以突然死亡对局方式决出。”
但是少尉的反应却远不是那样冷静。“你这愚蠢的混蛋!”他口沫横飞地咒骂着,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现在谁都赢不到萨巴克奖金了!”他两眼突出,样子几近疯狂,额头上的一根血管突突跳动。他的一名战友用手按着他的肩膀,像是担心他跳到对面把那名矿工活活掐死。
少尉是对的。按照规则,目前他们两人都无权赢得萨巴克奖金。双方会再得一张牌,然后重新统计点数。谁的点数更大,谁就赢得这一局,但无法得到萨巴克奖金,除非你正好得到二十三点。但这看似已经不可能出现——整副牌里面都已经不再有“笨蛋”,因而无法产生“笨蛋组合”,而其他任何一张牌的面值,都不会超过十五点的“王牌”。
德斯却并不在乎。能够通过这一把摧垮敌人的意志,他就已经满意了。重要的是毁掉对手的希望,夺走对手近在咫尺的胜利。他能感受到少尉的愤怒,并对它做出了回应,就好像它是某种动物一样……愤怒对他而言,就像是有形的实体,让他能够从中汲取力量,让怒火像地狱的火焰般在心中升腾。但德斯并没有把自己的愤怒表现出来让周围的人看到。心中燃烧的怒火是他的秘密。他体内这份狂怒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他甚至觉得,如果真的将它释放出来,简直足以毁灭整个世界。
机器人发出两张牌,让所有人都能看见。两张都是九。在所有人来得及反应之前,机器人已经重新计算,发现仍然是平局,于是又给两名玩家各发一张牌。少尉拿到的是一张八,但德斯那张又是九。“笨蛋”,加上二、三、九,九……二十三点!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轻敲牌面,仅仅向对手说了一个词:“萨巴克。”
那名军人一跃而起,两手抓紧桌子下沿,用力一掀。桌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轰然落回原位。桌子过于沉重,又有固定件连接到地面上,所以没有被他掀翻,但桌上所有的饮料全都洒了,啤酒和果汁流到电子牌上,让它们闪起火花,纷纷短路烧坏。
“先生,请您不要触碰牌桌。”牌霸机器人可怜巴巴地请求说。
“闭嘴,你这堆生了锈的破铜烂铁!”少尉抓起桌上的一个饮料杯,向机器人猛掷过去。杯子砰地命中。机器人摇摇摆摆地向后摔倒。
少尉一根手指点着德斯大叫:“你刚才是作弊!没有人能在突然死亡对局中抓到萨巴克牌!除非你作弊。”
德斯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有站起来,但他绷紧了浑身肌肉,以防对手轻举妄动。
少尉转而向着哆哆嗦嗦站起来的牌霸机器人喊道:“你跟他是串通好的!”他又对着机器人扔出一个酒杯,再次命中,把它打翻在地。另外两名士兵试图阻止他,但少尉挣脱了他们,转过身,对所有听众手舞足蹈,“你们都是骗子,一群拥护西斯的混蛋!你们痛恨共和国!你们痛恨我们。我们知道这一点。我们知道!”
矿工们纷纷涌上前来,怒气冲冲地吵嚷着。其实少尉的喝骂可谓是戳到了痛处。阿帕特洛斯星球的确存在针对共和国的反感情绪。如果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会有人让他体会到这份反感有多么痛。
“我们拼死作战,就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而你们却忘恩负义!抓紧了一切机会来羞辱我们!”
他的朋友们再度抓紧了他,试图把他带出门外,但却无法突破周围密集的人群。从士兵们脸上的表情看,这些人都很害怕。德斯觉得,他们也的确应该感到害怕。这些人全都没有携带爆能枪,武器留在飞船上,而现在却被困在一群肌肉发达、整晚喝酒的矿工中间。而他们的同伴却还在出言挑衅。
“我们每次屈尊前来,你们都应该跪地膜拜。神气什么?你们整个星球都跟一堆班萨大便没有什么两样!可你们又偏偏那么蠢,完全不懂得身边有我们是多大的幸运!你们只是一群臭气熏天、目不识丁的——”
一只饮料瓶突然从人群里飞过来,砸在他侧脸上,打断了他的讲演。他摔倒在地,还把同伴一起拖倒。一大群愤怒的矿工冲上前来,但德斯一动没动。
爆能枪巨大的声响令所有人止步不前。格罗希克已经爬到吧台顶上,准备再度击发眩晕枪。所有人都知道,他下一次肯定不会只瞄向房顶。
“本店打烊。”他尽力放开沙哑的喉咙喊道,“所有人都马上离开我的餐厅。”
矿工们纷纷开始后退。士兵们也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少尉身体摇摇晃晃,额头割伤处的血流到了眼睛里。
“你们三个先走。”内莫伊迪亚人对少尉和搀扶他的两名士兵说。他恶狠狠地向房间各个方向挥舞着手里的枪,“你们闪开一条路。让他们出去。”
除了那几名士兵以外,其他人都不再动弹。这已经不是格罗希克第一次取出眩晕枪了。爆能科技公司出品的CS—33喷火式眩晕步枪是市面上最强大的非致命性群体控制武器,能够一枪就让多个目标丧失行动能力。相当多的矿工都领教过它的厉害,被它宽幅度的爆能光波打得失去知觉。德斯可以用亲身经历做证,那种痛楚让人终生难忘。
等到共和国士兵们步入外面的黑暗中,其他人才开始缓步走向门口。德斯也跟其他人一起向门口挪动,但经过吧台的时候,格罗希克用爆能枪指着他说:“你先别走,在这儿等着。”
德斯纹丝不动,一直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为止。他并不害怕。他知道格罗希克不会真的开枪,但他还是不愿给他一个开枪的理由。
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大门关上之后,格罗希克才让枪口朝下,笨拙地从吧台上爬下来。他把枪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面向德斯。
“我觉得,让你在我这里待一会儿会更安全。”他解释说,“那些士兵已经被你气疯了。”
德斯笑着说:“我没有想到你会对我生气。”
格罗希克哼了一声,“我的肺都被气炸了。所以你要留下来,帮我收拾东西。”
德斯叹了口气,故作绝望地摇头说:“今天发生的事,你从头到尾声都亲眼目睹。我只是一个无关的看客。”
格罗希克却没心思听他这些鬼话,“少废话,收拾椅子。”他咕哝着。
在牌霸机器人的帮助下,他们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打扫完毕。德斯心想,这家伙除了发牌,至少还有这么一点点用处。等他们收拾好了,机器人才两腿哆哆嗦嗦走出去,到维修中心去修理自己的故障。它走之前,德斯先让它把赢到的钱打入自己的账户。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格罗希克招呼德斯到吧台那里,取出几个杯子,从架上拿下一瓶酒。
“考蒂格白兰地。”他说着,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直接从卡希克运来的。不过,也不是伍基人喝的那种烈性酒。这种口感更柔,更顺滑,更不容易上头。”
德斯喝了一口,差点被呛到,只觉得有一股烈火一样的琼浆穿喉而过。“就这还算柔和?那我不想领教伍基人喝的烈性酒了。”
格罗希克耸耸肩,“你以为会怎样?他们可是伍基人。”
喝第二口的时候,德斯更加小心。他让酒在自己舌尖上停留片该,欣赏它美妙的味道。“这酒不错,格罗希克。我猜它很贵。为什么请我喝这么好的酒呢?”
“你这一天过得不容易。我觉得你需要喝点酒。”
德斯喝完了自己那杯酒。格罗希克又给他加了半杯,然后把酒瓶盖严,放回架子上。
“我对你有点担心。”内莫伊迪亚人哑着嗓子说,“我担心你在和杰德搏斗期间发生的事。”
“今天是他逼我的。”
内莫伊人点头,“我知道,我理解。但是说到底,毕竟是你咬掉了他的大拇指。而且,今儿个又是你,差点在我这里引起一场暴乱。”
“嘿,我只是想安静地玩会儿牌。”德斯辩解着,“局面失控又不能怪我。”
“不见得吧?我今天一直都在注意你的举动。你一直都在刺激那名士兵,戏耍他,就像你以前戏耍其他坐在你对面的对手一样。你怂恿他们,折磨他们,像玩提线木偶一样让他们狂舞。只不过这一次,你没有适可而止。掌握了优势之后,你还在肆意羞辱对手。你就是想让他失态。”
“你难道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计划?”德斯笑起来,“行了,格罗希克。他真正生气是手上的牌。你知道我没有作弊——作弊根本就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控制发出的牌?”
“这完全不是打牌那么简单,德斯。”格罗希克说,声音越压越低,以至于德斯只能靠近他才能听见,“你当时很愤怒,德斯。愤怒的程度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我在房间这头都能感觉到,就像它充斥在空气里一样。我们都能感觉到。”
“刚才那些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变得穷凶极恶,就好像他们能从你的愤怒和仇恨中得到力量一样。你在向周围扩散一种情绪,一股强烈的怒火。其他人都被你情绪的洪流卷走了,无论是矿工,还是士兵……所有人,甚至包括我自己。当时我拼尽全力才让爆能枪指着房顶。其实我心里的所有本能,都在大声怂恿我向人群开枪。我想把他们打倒,让他们倒在地上垂死挣扎。”
德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听你自己说的话,格罗希克。这想法很疯狂,你知道我没有这么大本事。我做不到,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做到。”
格罗希克抬起一只修长干瘦的手,拍拍德斯肩膀。“我知道你不会故意做这种事,德斯。我也知道这听起来有多么疯狂。但今天的你的确跟以往有很大不同。你接受了自己情绪的主宰,然后它就释放出某种……奇怪的东西。那种东西非常危险。”
格罗希克一仰头,喝光了剩余的全部考蒂格酒,被刺激得浑身一震。“请一定多加小心,德斯,算我求你,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才要当心啊,格罗希克。”德斯还是笑容满面地说,“我听说内莫伊迪亚人不谈感情,这会影响生意。”
格罗希克细细打量了他片刻,然后疲惫地说:“没错,我也许就是太累了。我应该睡一觉,你也一样。”
他们握手告别,德斯随即离开了酒馆。
5
阿帕特洛斯殖民地的街头漆黑一片。外矿公司收取的电费太高,以至于所有人睡觉的时候都会关闭全部的电灯。今天晚上,阿帕特洛斯的卫星也只是天空中几乎不可见的一小抹银色。现在,连餐厅的灯火也已经熄灭,不再为他照亮行程。格罗希克关闭了外墙和房顶的电灯,直到第二天开业时才会重新点亮。德斯尽可能走在路中间,以免被墙边黑暗处堆放的物品划伤小腿。
尽管如此,在接近完全黑暗的环境下,他还是看到了对手的来临。
在看到他们的前一瞬间,德斯就突然意识到,马上会遭遇危险,而且预知到敌人进攻的方向。三个黑影迅速向他逼近。两人在前,一人在后。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俯身前扑,感觉那根原本可能会敲破自己脑袋的金属管带着风声贴身而过。他在敌人打空之后马上挺身上前,一拳打在距离最近的对手模糊的脸上。他满意地听到了软骨组织和骨骼碎裂的可怕声响。
他再次俯身,这次是向侧面闪躲。本来可能打得他脑浆迸裂的金属管重重砸在他左肩。他受了这一击,不由自主地摇摇晃晃向一侧闪避。但是在黑暗中,对手也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搞清他的位置。而这时他已经稳住了重心。
暗影中,他只能模糊地看到袭击者的轮廓。被他打中一拳的人正在慢慢起身,另外两人严阵以待,准备出手。他不用看清他们的脸,就知道这几个人是谁。他们就是少尉和搀扶他离开餐厅的两名士兵。德斯闻到浓烈的科雷利亚啤酒味飘向自己,证明了他对这几人身份的猜测。他们一定是在酒馆外等着德斯出来,然后尾随,直到他们认为可以成功偷袭才动手。这是好事,说明他们还没时间回飞船拿爆能枪。
他们再度开始围攻,三人同时从几个方向冲上来。他们的优势是人多,而且接受过长达数月的徒手格斗训练。德斯的优势是力量、体型和多年参与徒手斗殴的经验。但是在黑暗中,所有这些因素的影响都非常有限。
德斯选择了针锋相对。四个打架的人全都摔倒在地,拳头脚尖毫无章法地齐上,犹如一群盲人掐架。每次德斯击中对手,都能满足地听见敌人的惨叫或呻吟。但这份快感维持不了多久,因为他也很快遭到了攻击。
现在睁眼或闭眼好像都已经没什么区别,反正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完全凭借本能做出反应,血脉中奔涌的肾上腺素抹掉了所有的痛觉。
然后,他突然看到一样东西。有人摸出了一把振动刀。当时周围还是像塌方的矿道一样漆黑,但德斯却能清楚地辨认出那把刀,就好像刀锋内有火焰在跳跃。刀向他刺来,他反手握住了持刀人的手腕,把刀尖强行扭转,刺向那人漆黑的身形。一声凄厉的惨叫后,是垂死者喉头咯咯的怪声。突然一下,他眼中那燃着火焰一样的匕首消失了。威胁已经被解除。
原本跟他纠缠在一起的身体迅速脱离,其中两个身影闪到一边,第三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秒钟以后,他听到照明器打开的咔嗒声,眼睛一时被刺得什么都看不见。他闭紧眼睛的同时,听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死了!”一名军人失声喊道,“是你杀了他!”
德斯手搭凉棚,低头看去,见到的情形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少尉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那把振动刀深深插入他的胸膛。
照明器被关闭。德斯准备好迎接下一次攻击,但却听到对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向飞船停靠场逃去。
德斯低头看那具尸体,心里还想着要拔出那把会发光的刀来照明用。但是那刀刃却已经不再发光。他意识到,其实那刀刃从来就没有发过光。它本来就不可能发光。振动刀不是能量型武器,它的锋刃本来就只是普通金属而已。
但现在他可没空考虑自己为什么看见了会发光的振动刀,他还有更紧急的事情要考虑。一旦回到了飞船,那两名士兵就会向上司报告,而后者就会通知外矿公司管理当局。外矿公司为了找到他,会把整个星球翻个底朝天。德斯显然会被抓起来。将来如果对质,将是他这个矿工——而且是一个惯于打架斗殴、有暴力前科的矿工——对抗两名共和国舰队船员。没有人会相信他是正当防卫。
事实上,这又能不能算是正当防卫呢?他已经看见了刺向自己的短刀,能不能在不杀死对手的情况下解除他的武装呢?德斯摇摇头。他没有时间反思自己的罪责,作出忏悔。至少现在不行。他要赶紧找个藏身处。
他已经不能返回工房,那里肯定是他们第一个要搜查的地方。他不可能在天亮之前徒步到达矿场,而一旦天亮,荒原中根本就找不到藏身处。现在他只有一个选择,那也是他的全部希望所在。最终别人也会到那里搜寻他,但他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格罗希克肯定还没有睡觉。因为德斯砸门刚刚几秒钟,他就出来开门了。内莫伊迪亚人一看德斯手上和衣服上的血迹,马上就抓紧了他的衣袖。
“快进来!”他低声叫着,一把将德斯扯进门,然后马上把门关严,“你受伤了吗?”
德斯摇摇头,“应该没有。这些血不是我的。”
内莫伊迪亚人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他。“血很多。太多了,闻起来像是人类的。”
德斯不回答,格罗希克自己猜了一下,“杰德的血?”
德斯再次摇头,说:“是那个少尉。”
格罗希克低下头,小声咒骂着,“还有谁知道?当局在追捕你吗?”
“还没有。很快就会。”然后,好像为了解释自己的行为一样,他补充说,“他们三个人一起袭击我,格罗希克。只死了一个。”
他的朋友同情地点点头,“我相信这家伙罪有应得,就跟杰德一个样。但这仍然改变不了你杀人的事实。一名共和国士兵丧命……而你会被认定为凶手。”
酒馆主人带着德斯走到吧台,再次取下那瓶考蒂格白兰地。他一言不发地给两人分别倒了酒,但这次没有只倒半满。
“我很抱歉跑到你这里来。”德斯说,他努力想打破尴尬的沉默,“我并不想连累你。”
“我并不害怕受到连累。”格罗希克安慰地拍拍德斯的肩膀,“我只是在想办法,看怎样才能让我俩摆脱眼前的困境。你容我想一想。”
他们喝光了杯中酒。德斯只能勉强保持冷静。每一秒钟,他都在担心会有全副武装的外矿公司安保人员破门而入。过了像有几个钟头的时间——实际上可能只有一两分钟——之后,格罗希克才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很小,德斯不确定内莫伊迪亚人是在自言自语以帮助思考,还是在对他说话。
“你不能留在这里。外矿公司的人无法接受失去共和国商业合同造成的损失。他们为了找到你,会翻遍整个星球。我们只能把你送往其他星球。”他停顿了一下,“但是明天早上,你的头像就会传遍整个共和国宇宙空间的所有显示屏。乔装改扮对你帮助不大。即便是戴上假发,整过容,你在人群中还是很突出。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把你送到共和国控制范围以外。也就是说……”格罗希克不再说下去了。
德斯充满期待地等着他继续。
“你今晚说过的那些话,”格罗希克小心翼翼地问,“关于西斯和共和国是非的那些话,你是认真的吗?是真心那么想的吗?”
“我不知道。可能是的。”
随后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餐厅主人似乎是在鼓足勇气,“你愿不愿意加入西斯的行列?”他突然这样问道。
德斯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你说什么?”
“我认识……某些人。我可以帮你离开这个星球。就在今晚。但那些人并不是在等普通乘客——他们在替西斯招兵。西斯永远都在招兵买马,就像今晚的那几位共和国军官一样。”
德斯摇摇头,“真是难以置信。你在为西斯效力吗?你可是一直都说自己保持中立的!”
“我没有在为西斯效力。”格罗希克毫不客气地反驳说,“我只是认识某些为西斯效力的人。我也认识为共和国效力的人,但眼下的事情却不能找他们帮忙。所以我需要知道你的想法。德斯,你想不想这样做?”
“实际上,我已经别无选择。”德赛喃喃回答。
“你可以选择留下来,但那样外矿公司的人肯定会找到你。你并非心狠手辣地蓄意谋杀,但法院不会接受你正当防卫的无罪辩护,只会承认情有可原。你很可能被判前往某个监狱星球服役,五年,或许六年,你再重获自由。”
“但我也可以加入西斯。”
格罗希克点点头,“你也可以加入西斯。但如果我要帮你做这件事,就需要让你全面了解相关的风险。”
德斯考虑了一下,但时间不长。“我整个一生都在试图摆脱这个光秃秃的星球。”他缓缓说道,“如果我去了监狱行星,无非是离开了一处不毛之地,又到了另外一处。跟留在这里相比,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如果我加入西斯,至少摆脱了外矿公司的束缚。你也听到共和国指挥官对西斯的描述了。西斯尊重强者。我相信自己能在他们的世界里找到立足之地。”
“这一点我并不怀疑。”格罗希克承认,“但请不要忽视指挥官对于西斯的其他评价。他对黑暗兄弟会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们的确为所欲为,凶狠残暴。他们会让某些人身上最邪恶的一面呈现出来。我并不想让你落得那样的结局。”
“你刚才还鼓励我加入西斯。”德斯说,“现在又警告我不要加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内莫伊迪亚人叽叽咕咕地一声长叹。“你说的对,德斯。现在已经无可挽回。残酷的命运和糟糕的运气联手与你为敌。现实不是萨巴克牌局。就算是抓到了一手臭牌,也无法扣牌不跟。在现实中,你只能用你拿到的牌继续后面的游戏。”他转过身,准备前往酒馆后部一道小小的楼梯。“跟我来吧。几个小时之后,等他们搜查完殖民地住宿区,就会到星港搜捕你。我们要想在此之前把你藏进一艘货船,就必须抓紧时间。”
德斯的手伸过吧台,抓住格罗希克的肩膀。格罗希克转身面对他,德斯握住内莫伊人修长的前臂。
“谢谢你,我的老朋友。我不会忘记你这次的帮助。”
“我知道你不会,德斯。”尽管这是一句友好的话,但那低沉的语调中却透出一丝难以遮掩的伤感。
德斯放开手,觉得又尴尬,又可耻。他恐惧、感激、兴奋,百感交集。他觉得自己还应该再说些什么,于是说:“我将来一定会报答你的。等到下次我们再见面——”
“你在这里的生活彻底结束了,德斯。”格罗希克打断了他,“我们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永远都不会。”内莫伊迪亚人摇着头,“我不知道你将会面临怎样的前景,但我觉得你日后的生活会很不容易。不要指望有别人帮你。说到底,我们所有人都是孤独的。能在俗世幸存的强者,只能是那些懂得如何自强自立的人。”
他说完这些话就转过身,刷刷地走在酒馆地板上,前往后门。德斯略微犹豫了一下,回味着格罗希克刚刚说过的话,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德斯蜷缩在飞船货舱里,努力让自己更舒服一点。他被塞进这个狭小的走私舱已经超过一个小时。对他这么大块头的人来讲,这个位置实在是太狭小了。
二十分钟前,他听到外面有一支外矿公司的巡逻队来检查这艘飞船。他们只是象征性地到处看看,没发现搜索目标就走了。几秒钟后,货船的罗迪亚船长兼飞行员用力敲了几下德斯藏身的货舱舱壁。
“你老实给我待着,发动机不启动就不许出来。”他用勉强可以辨认的基本语喊道,“我们升空后你才能出来,绝对不许提前。”
德斯上飞船的时候,没有认出这位船长。这人跟其他罗迪亚人长得差不多。他只是一名独立货船船长,装上一船科托西斯矿石,运到其他星球卖掉,希望能赚到足够的钱,让他的飞船继续维持几个月。
如果外矿公司已经悬赏捉拿德斯,那船长很可能早就把他出卖了。现在的情况说明,外矿公司的管理者没有承诺任何赏金。他们才不关心是不是有逃犯要躲避共和国的缉拿,只要自己不需要支付赏金就好。他们做出一副尽力追捕的样子给共和国方面看看就行了,并不需要真的把人抓到。格罗希克安排德斯上飞船的时候,肯定早就把这些事情全都想明白了。
发动机启动时的隆隆声让德斯不得不紧贴在狭小货舱的舱壁上。几秒后,原来的隆隆声变成了震耳欲聋的轰鸣,身下的地板剧烈摇晃。反重力装置已经启动,让飞船克服了重力的束缚。飞船一路升空,德斯一路感受着重力的压迫。
他把舱壁一脚踢开,从藏身处挤出来。船长和船员都不在附近。他们都在各自岗位上完成飞船升空所需的各项工作。
飞船穿过大气层,略微有一点颠簸。它正加速离开下面那颗小小的矿产星球。几秒钟后,德斯感觉到一种陌生的震荡感,飞船已经进入超空间跃迁,这种感觉不会有错。
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解脱感。他终于获得自由了。人生中头一次,他摆脱了外矿公司的束缚,离开了科托西斯矿场。格罗希克曾说,残忍的命运和糟糕的运气在联合与他为敌。但德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悲情。事情的确没有按计划发展——他现在成了谋杀共和国士兵的杀人犯——但他也终于逃离了阿帕特洛斯星球。
也许他在人生牌局中拿到的这手牌并不是那么糟糕。最终他还是得到了自己最渴望的一样东西。如果你把一切都看透,唯一需要关注的,不也正是你真正最在意的东西吗?
6
日正当空。法西拉星球的黄色恒星正炙烤着下面草木葱茏的山谷,俯瞰着德斯和其他西斯士兵在丛林中待命的营地。在一棵切黛拉树的树荫下,德斯迅速检查了一遍他的TC—22爆能步枪,以此消磨时间。枪的能源包电力全满,可供射击五十次,后备能源包也没有问题,准星又有点歪了,这是TC系列经常出现的问题。它们的射程和火力都不错,但使用较长时间之后,瞄准系统的精度就会有所下降。不过只要快速修正一下,就能正常使用。
他手部动作极快,简练而自信,这是上千次重复的结果。过去十二个月来,他已经做过太多次这样的常规检查,以至于几乎不用经过大脑就可以完成。在西斯民兵队伍中,战前进行武器检查并不是常规做法。但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这也在几次战斗中救了他的命。西斯部队的扩大速度过快,以至于军备无法满足需求。最好的作战装备都留给了老兵和军官,新兵则不得不将就着使用任何能够拿到手的武器。
现在他已经是中士,本可以要求配发性能更好的枪型。但TC—22是他学会使用的第一种武器,而且已经使用得非常娴熟。德斯觉得,平时花一点时间维护,要比费力掌握另一种武器好得多。
不过,他的爆能手枪已经换成了最好的。并不是所有的西斯士兵都会配备手枪——对大多数士兵而言,有一把中等射程的半自动步枪就已经足够。在冲到适合使用手枪的距离之前,这些小兵可能早就死了。但在过去一年间,德斯已经有十几次证明了自己在战场上的价值,表明自己远远不止是炮灰而已。足够强悍、能够撑过最初阶段的冲锋而与敌人短兵相接的战士,理所当然需要一把更适合近战的武器。
对德斯而言,这种武器就是GSI—21D——最佳的裂解手枪,由银河解决方案公司制造。这种枪的最佳射程只有二十米,但在此范围内,它却无坚不摧,可以击穿铠甲,杀伤人类,撕裂智能机器人的躯壳。因为潜在破坏力惊人,在共和国控制下的大部分地区,21D遭到法律禁止。这种裂解手枪的能源包只够发射十二次,但在近距离枪战中,一发就已经足够解决问题。
他把手枪塞进固定在腰带上的枪套里,检查了军靴上的振动刀,然后把注意力转向他手下的士兵。在他周围,同一部队的所有男女都在学他的做法,趁着待命时间检查他们的武器。他禁不住露出笑容——自己把他们训练得很好。
最初,他加入西斯军队,只是为了逃避刑责和阿帕特洛斯星球的生活。但不久以后,他就真的喜欢上了士兵的生活方式。一同出生入死的男女战友之间,存在一种同袍之谊,这种纽带很快就把德斯融进了他所属的战斗团队。在阿帕特洛斯的矿工们中间,他从来没有过任何归属感,反而总觉得自己是个另类。但在军队里,他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位置。他属于部队。他的部队。
高级士兵阿达纳尔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并做出回应。他攥紧拳头,在心脏正上方的胸口轻轻捶了两下。这是只有这支小部队的成员才懂的一个秘密手势,一个传达忠诚与友爱的特别动作,代表了士兵之间生死与共的情谊。
德斯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来回应。从参军第一天起,他和阿达纳尔就被分在同一个作战单位。征兵官同时接受两人入伍,并把他们一起分在“影行者”小分队,由乌拉博尔中尉指挥。
阿达纳尔拿起步枪,慢慢走到他的朋友坐着休息的地方。“你觉得我们很快就有机会用到你那把裂解手枪吗,中士?”
“提前准备好总不会错的。”德斯回答。他甩手拔出裂解手枪,让它在手指上转了几圈,然后干净利落地收回原处。
“我希望他们能早点下达进军命令。”阿达纳尔嘟囔道,“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天。还要再等多久?”
德斯耸耸肩,“大部队做好进军准备之前,我们都不会行动的。如果操之过急,整个作战计划就会全盘失败。”
过去一年间,“影行者”小分队可谓威名远扬。他们在六个星球上身经数十战,取得了相当出众的胜率。他们已经不再是可以被消耗的前线炮灰,而成了专门执行紧要任务的精英部队。现在,他们又被赋予了征服工业星球法西拉的重任。但是最后进军的命令却迟迟没有下达。在此之前,他们一直被迫停留在丛林边缘,距离攻击目标仅仅一个小时的行军距离。他们不过才停留了几天,但士兵们已经不耐烦了。
阿达纳尔开始来回踱步。德斯却安安静静坐在树荫下,看着他走来走去。
“别把自己累坏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最早也要天黑以后才能采取行动。你还是放松一下比较好。”
阿达纳尔不再踱步,但也没有坐下来。“中尉说这一仗像运输香料一样容易。”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只是随便问问,“你觉得呢?”
由于手下的士兵作战勇猛,屡战屡胜,乌拉博尔中尉得到过不少勋章。但士兵们心里都清楚,在能量束横飞的战场上,到底谁是事实上的指挥者。
士兵们痛苦地认清这一事实,是在近一年前的卡希克星球上。当时,德斯和阿达纳尔第一次参加实战。黑暗兄弟会侵略这个星系,以图在银河中环获得一个立足点。他们为此投入了一波又一波军队,意在占领伍基人资源丰富的母星。但这颗行星也是共和国军的战略要冲,无论敌人怎样人多势众,他们就是不肯撤离。
当西斯舰队刚刚降落时,他们的敌人选择直接退入丛林。侵略变成了一场持久战,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战争,在高耸的罗西尔树的枝丫间展开。西斯士兵们不适应在树顶作战。茂密的枝叶和林中的克希藤给共和国军士兵提供了完美的藏身处,他们在伍基人向导的指引下频繁发动伏击和突袭。成千上万的侵略者被消灭,多数人到死都没看清敌人长什么样子。但西斯大师们还是只管不断投入更多军队。
“影行者”小分队是随第二批援军一起到达的。他们第一次参战就与主力部队失去了联络,成了一支孤军,独立无援,四面强敌环伺。乌拉博尔中尉惊惶失措,没有上司的明确指令,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的部队生存下去。幸运的是,德斯挺身而出,承担了指挥职责,让整支部队得以幸存。
首先,即便在看不见敌人的时候,他也能感知到他们的存在。不知为什么,他总能知道敌人的位置。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但他早就放弃了试图解释自己特殊能力来源的做法。现在,他只顾着利用这些能力带来的种种便利。多亏德斯带路,“影行者”小分队才得以避免遭遇敌人的埋伏和突袭,慢慢向主力靠近并成功会师。他们走了三天三夜,沿途遭遇了无数次短暂而凶险的战斗,完成了一段仿佛永无尽头的行军,穿越敌军腹地,但最终成功脱险。尽管持续作战,部队却只损失了屈指可数的兵员。而成功脱险的士兵们知道,是德斯救了他们的命。
“影行者”小分队的作战经历,成了振奋西斯军队士气的传奇,让整支面临崩溃的部队重新振作起来。士兵们觉得,如果一支孤立无援的小分队都能在敌占区存活三天之久,那么上千支这样的军队肯定足以赢得这场战争。最后的事实是,在投入了多达两千个作战单位之后,西斯成功拿下了卡希克星球。
作为英雄战队“影行者”的指挥官,乌拉博尔中尉得到了特别嘉奖。但他从来没有费心去说明,德斯才是战场上真正的英雄。不过他至少还足够精明,提拔德斯为中士。而一旦战局险恶,他也会明智地靠边站。
“你觉得呢?”阿达纳尔再次重复了他的问题,“等他们最终下令进攻以后,这场战斗真的会像运输香料一样容易吗?”
“中尉只是想安慰我们大家,说了些我们都愿意听到的话。”
“这个我知道,德斯。所以我才想跟你聊。我想知道我们到底会面临怎样的状况。”
德斯略微思考了一会儿。他们躲在一片狭窄山谷尽头的密林中,这里是前往法西拉首都的必经之路。共和国军队的大本营就在城里。在附近一座俯瞰山谷的小山的顶部,有一座共和国军队控制的哨站。如果西斯大军想要穿过这道山谷,哪怕是在夜里,哨站的人都会察觉,并通报共和国军总部。那样一来,当西斯大军兵临城下时,城里的守军早已准备就绪,所有武器都将全力射击。
“影行者”小分队的作战任务很简单:拿下这个哨站,以便其他部队能够对共和国军总部成功发动突袭。他们已经准备了特制的干扰盒,这种短程干扰设备可以阻止哨站给敌军总部发送信息,但还是需要速战速决。哨站每天黎明时都要向总部发送例行报告,如果“影行者”小分队采取行动的时间过早,共和国军就会因为收不到例行报告而怀疑哨站方面出现了问题。
作战时机的选择非常重要。他们将不得不抢在大部队进入该地区之前拿下哨站。这样一来,西斯军队就能有几个小时的时间穿过山谷,出其不意地突袭敌军。这一战略目标并非不可能实现,但要求方方面面的配合都尽善尽美。“影行者”小分队已经就位,但大部队还没有准备好开始行军,所以他们只能等着。
“我有些担心。”德斯最终承认说,“占领这座哨站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一旦我们接到进攻命令,就没有任何犯错的空间。一切都必须做到完美。如果敌人设置了哪怕是一点点我们事先没有料到的障碍,我们就会有大麻烦。”
阿达纳尔向地上啐了一口,“我早料到是这样!你也有不祥的预感,对吧?这简直是赫斯科尔的翻版!”
赫斯科尔一战是一场灾难。在卡希克星球陷落后,幸存的共和国士兵逃到了临近的特兰多沙星球。二十个分队的西斯士兵被派去追剿。他们在赫斯科尔城外的平原沙漠地区追上了那些共和国幸存者。
一整天的苦战以后,双方都伤亡惨重,但任何一方都没有获得明显的优势。德斯在那场战斗期间一直心神不定,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随着夜幕降临,双方各自回撤到战场的一端扎营,他的担心进一步加剧。几个小时之后,特兰多沙人来袭。
对属于爬行类生物的特兰多沙人来讲,漆黑的夜晚不会带来任何障碍,因为他们的眼睛能够接收红外线。这些生物像是从天而降,又像是噩梦里的鬼影突然变成了实体。
与伍基人不同的是,特兰多沙人与银河内战的任何一方都没有结盟。从赫斯科尔城来的佣兵和赏金猎人们,会不加区分地突击共和国和西斯两方的军队。他们根本不在乎跟谁作战,只要能从杀戮中得到战利品。
官方从未公布过那场屠杀的细节。尽管德斯亲身经历过那场大战,却也说不清具体的战斗过程。袭击发生时,“影行者”小分队和其他作战单位一样毫无防备。等到日出时分,已经有多达一半的西斯士兵死于非命。那天,德斯失去了很多战友……如果此前他更加留意自己的不祥预感,或许还能拯救这些战友。他刚到这荒凉的星球就觉得不对劲,但却没能提高警惕。他发誓,以后绝不会让“影行者”小分队遭遇这样的屠杀。
最终,赫斯科尔人为这场伏击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西斯援军从卡希克星球赶来,全力打击共和国军和特兰多沙人。西斯只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赢得了胜利,那座曾经声名远播的城市被洗劫并夷为平地。很多特兰多沙人直接放弃了抵抗,转而愿意为他们的征服者效力。他们是职业赏金猎人和佣兵,是天生的猎杀者。他们并不在乎为谁效力,只要有机会杀人就好。不消说,西斯大师们张开双臂欢迎他们的加入。
“赫斯科尔的惨剧肯定不会上演。”德斯向紧张的同伴保证说。他的确也感到有些不安,但这次和赫斯科尔那次却有本质的不同。他知道有些大事会发生,但却不确定是福是祸。
“这样吧,德斯。”阿达纳尔催促他说,“你去跟乌拉博尔谈谈。他有时候会听你的意见。”
“你让我跟他说什么?”
阿达纳尔绝望地摊开两手。“我当然不知道!说说你的预感。叫他联系总部,让他们把我们撤回去。或者下定决心派我们开战!无论怎样都好,只是不要把我们干晾在这里,像晒旺普鼠干儿一样,在这烈日下臭掉烂掉。”
德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一名初级士兵——一个叫露西亚的年轻女孩——跑上前来,干净利落地行了个军礼。“中士!乌拉博尔中尉命令您集合部队,到他的营帐前待命。他将在三十分钟后对你们发表讲话。”她语调严肃,但难掩激动之情。
德斯对自己的老友展颜一笑,“看来给我们的命令终于来了。”
士兵们立正站好,接受乌拉博尔中尉和德斯两人的检阅。像以前一样,检阅的主要内容是乌拉博尔中尉在队列面前走一趟,故作亲切地对大家点点头,口齿不清地说两句夸奖的话。这只是一套表面功夫,主要目的是让乌拉博尔中尉感觉自己也为完成任务做出了贡献。
检阅完成后,中尉雄赳赳地走到队伍前面,转身面向众人。德斯站在队列最前面,背对着战友们,以便能够面向长官。
“在场诸位都早已经清楚我们此番行动的攻击目标。”乌拉博尔开口说,他的声音异常高亢。德斯猜想他是想要显得威严一点,但结果只是有点歇斯底里而已。
“任务细节由中士向诸位交代。”他继续说,“我们的任务目标并不容易达成,但‘影行者’小分队早就不执行简单任务。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我知道你们也和我一样求战心切,想早点结束无谓的等待。所以我非常高兴地告诉大家,我们已经收到了开始进军的命令。我们一小时后就将向共和国军的哨站发动进攻。”
行伍中响起嘈杂的议论声,士兵们普遍觉得这个命令令人难以置信。乌拉博尔中尉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了一步,就像被人打了一记耳光。他显然以为士兵们听完讲话会欢呼雀跃,但眼前群情激愤、军纪废弛的局面让他慌了神。
“‘影行者’,立正!”德斯吼道。他上前几步,来到中尉面前,压低了声音说,“长官,你确信刚才的命令没有搞错?一小时后进攻?你确信不是天黑以后一小时才进攻吗?”
“你胆敢质疑我的命令,中士?”乌拉博尔嚷嚷起来,显然无意压低他自己的声音。
“不,长官。问题在于,如果我们一小时后发动进攻,外面天还是亮的。敌人会发现我们。”
“等他们发现我们,我们就已经接近到可以阻断他们信息的位置了。”中尉反驳说,“他们不会有机会向共和国军总部发报告的。”
“问题不在于信号,而在于敌人的炮艇。他们有三艘反重力飞船,配有重型速射闪击炮。如果我们想要大白天强攻哨站的话,这些飞船就会升空,从高空向我们扫射,造成大批伤亡。”
“这根本就是个让我们去送死的任务!”有人在队伍后排喊道。
乌拉博尔中尉的双眼眯成窄窄的两道缝,脸涨得通红。“大部队将在黄昏时分出发,中士。”他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想要趁天黑通过这道山谷,以便在明天拂晓对共和国军总部发动突袭。”
“那我们就更没有必要那么早采取行动了。”德斯回答,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如果他们在黄昏时出发,那么至少也要走三个小时,才能从当前位置来到我们这道峡谷。这样一来,即使等到天黑之后动手,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把哨站拿下。”
“你显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中士。”乌拉博尔中尉用劝解固执小孩一样的语调说,“在我们报告总部,说当前任务已经完成之前,主力部队根本就不会行动。所以我们才需要现在就动手。”
这倒是有些道理:在确保峡谷通道畅通之前,将军们是不会让主力部队轻易冒险的。但如果要大白天发动强攻,“影行者”小分队的死伤势必非常惨重,可能相当于夜袭的五倍。
“您必须向总部回电,解释我们的处境。”德斯说,“我们不可能击落空中的炮艇,我们只能等敌人把飞船降落过夜时再发动进攻。你必须让总部了解我们的对手有多强大。”
中尉就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一样,“将军向我下令,而我向你下令。”他冷冷地说,“而不是反过来!主力部队将在黄昏出发的决定不会因为你的时间安排而做任何改变,中士!”
“他们不用改换当前计划。”德斯坚持说,“如果我们天一黑就出发,就仍然能在主力到达峡谷之前拿下哨站。但现在就让我们进攻的话,简直就是让士兵们——”
“够了!”中尉怒喝一声,“别在我面前呜哇乱叫,跟离了群的班萨似的!你已经接到了命令。现在马上去遵照执行!你是想看看抗命不遵是什么下场吗?”
德斯突然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乌拉博尔中尉自己也知道这个命令明显是错误的,但他过于害怕,以至于什么都不敢去做。命令肯定是某位黑暗尊主直接下达的。乌拉博尔宁愿带着自己的部队去送死,也不敢面对西斯尊主的愤怒。但德斯却不打算袖手旁观,任由他把“影行者”小分队带入死地。赫斯科尔的惨剧绝不能重演。他仅仅犹豫了一秒钟,就手起一拳,击中长官的下巴,把他打晕在地。
乌拉博尔中尉软塌塌的身体缓缓倒向地面,士兵们被惊得鸦雀无声。德斯迅速解除了倒地军官的武装,然后转身指着两名资历最浅的士兵说:“你们两个,负责看住中尉!如果他醒来,就要让他舒舒服服的,但绝对不准许他接近通信器材。”
然后他对通信军官说:“等到天马上要黑的时候,给总部发一份电报,就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主力部队可以向峡谷进发。”
他转身准备对其他战友们讲话,之前故意稍微停顿了一下,以便让自己要说的话引起大家重视。“我现在做的事情属于犯上作乱。”他慢慢说道,“从现在开始,任何追随我的人都可能被送上军事法庭。如果在场有哪位对我不服气,不愿听从我的命令,就请现在说出来,然后我会把指挥权交给高级士兵阿达纳尔,让他带你们完成剩下的任务。”
他扫视所有士兵。他们沉默了片刻,继而全都抬起拳头,在胸口轻轻砸了两下,位置就在心脏上方。
德斯感到无比骄傲,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液,才能向部队——他的部队——下达最后命令。“‘影行者’,解散!”
士兵们三三两两散开,彼此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阿达纳尔从人群中走出来,径直走向德斯。
“乌拉博尔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小声说,“你打算怎样对付他?”
“等我们拿下哨站,自有人给我们的指挥官大人发放勋章。”德斯说,“我相信,他肯定更愿意闭嘴接受表彰,而不想让外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阿达纳尔咕哝道:“看来你又是早就想好了的。”
“不是的。”德斯坦白道,“我还没有完全想好该怎样占领那座哨站。”
7
共和国军的哨站就坐落在俯瞰山谷的一小片高地上。在夜色的掩护下,“影行者”小分队的士兵穿过丛林向哨站接近,悄悄实现了合围。德斯把整支部队分成了四个作战小组,每一组从不同方向接近目标,并且都带有一个干扰盒。
接近到距哨站半公里时,他们启动了干扰盒,阻隔了有效范围内的所有通信。各小组继续向敌人逼近,直到树林边缘,在那里等待德斯发出进攻信号。由于信息阻断同样影响到了他们自己的通信系统,各小队之间都无法保持联络。最可靠的信号就是爆能枪声。
他的视线越过哨站周围的开阔地,盯着那三艘停在哨站房顶起降台上的反重力飞船。德斯心头再度泛起那种熟悉的异样感。无论是否承认,战士们在战斗之前都会有同一种感觉:害怕。害怕失败,害怕死亡,害怕看到战友丧生,害怕身受重伤、一辈子拖着伤残的身体度日。恐惧始终存在,如果任由它扩散,它就会把你吞噬。
德斯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恐惧。直面自身缺点,把它转化为力量的源泉。恐惧可以转化成愤怒和仇恨——仇恨共和国,仇恨绝地。仇恨赐予他力量,而力量会为他带来胜利。
对德斯而言,战斗一旦打响,这种转变就会轻而易举地实现。拜暴虐的父亲所赐,他从孩童时代起就学会了将恐惧化为愤怒。也许这就是他能够成为优秀战士的原因,也许这也是别人愿意追随他的原因。
现在,士兵们正在等候他的进攻信号,等他打响第一枪。只要他开枪,部下们就会向哨站猛攻。“影行者”小分队在人数上不占优势,敌我人数比接近二比一。他们想要克服人数上的不足,就需要做到出其不意。但那几艘炮艇却是德斯此前没有预想到的障碍。
哨站周围的空地灯火通明,探照灯照亮了方圆百米以内的一切。尽管那些反重力飞船都没有升空,但每一艘后部的开放式甲板上都有一名士兵驻守操控炮塔。甲板周围有齐腰的装甲护墙,能给炮手提供一定的保护。而炮塔本身配有厚厚的护盾,以防敌火摧毁。
炮手们身在房顶高处的起降台上,能够一览无余地看清周边区域。一旦他打响第一枪,其他战友就会冲进空地,遭遇阻击飞船的重炮轰击,像被扔进兰克坑里的祖卡一样尸骨无存。
“怎么了,中士?”同一小组的一名初级士兵问道。她叫露西娅,就是此前给他传达乌拉博尔中尉命令的那一名步兵。“我们还在等什么?”
现在想取消行动为时已晚。主力部队已经开始进军。就算德斯赶回营地警告他们,他们也应该走完一半路程了。
德斯看了那名新兵一眼,留意到她枪上的瞄准镜。露西娅携带的是一把TC—17远程爆能步枪。由于恐惧和兴奋,她紧握枪身的指关节已经有些发白。被分配到“影行者”小分队之前,她只参加过几次小规模战斗。但是德斯知道,她是自己手下枪法最好的士兵之一。TC—17的储能单元只够发射十二发,然后就必须更换,但射程却大大超过三百米。
四个作战小组都配有一名狙击手。战斗开始之后,他们的职责就是监视战场,确保没有共和国士兵逃回总部报告。
“看见那几个站在炮艇尾端的士兵了吗?就是操控炮塔的那几个?”
她点点头。
“如果不能除掉他们,那么在战斗开始之后十秒以内,他们的火力就足够把我们全部作战小组都变成炮灰。”
她再次点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德斯努力保持语调平和专业,以便让她冷静一点。
“士兵,我要你现在好好评估一下。从这里开枪的话,你觉得需要多少时间把他们全部干掉?”
她犹豫了一下,“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干掉他们,中士。从这个角度,没办法歼灭所有敌人。我或许能干掉第一个敌人。但只要他中枪倒地,别人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地继续站在原地等我瞄准。他们很可能会蹲下去躲避。即便我真能把所有炮手一口气全干掉,房顶上还有六个士兵能取代他们的位置。我不可能那么快一个人狙杀九名敌人,中士。换谁都做不到。”
德斯咬着下嘴唇,努力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眼前只有三艘反重力飞船。如果他能通知其他小队的狙击手,让他们同时开火,那么就有希望一下子干掉毫无防备的炮手……即便如此,也还要设法让另外六名战士无法取代他们的位置。
他暗暗咒骂了一句,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这办法不可能行得通,因为那些信号干扰盒使他无法及时联络各进攻小组。
他从露西娅手里拿过狙击步枪,举起来,眼睛贴在瞄准镜上,以便更好地观察战场情况。他迅速扫描了一遍房顶,记下了每一名共和国士兵的位置。通过瞄准镜上放大过的图像,他甚至可以看清这些人说话时嘴唇的翕动。
眼前的局面可谓绝望之至。哨站是占领法西拉的关键,而房顶的炮塔又是占领哨站的关键。但是德斯却一筹莫展,而且留给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于是用深呼吸来集中注意力。肾上腺素再度涌入血液,他引导自己的恐惧变成力量。他用瞄准镜对准一名炮手,似乎看见一层血雾在翻涌。然后,就扣动了扳机。
他完全听从直觉的指引,行动迅速到不受自己的踌躇思绪的干扰。他甚至没有看到第一名士兵倒地,瞄准镜就已经移向了下一个目标。第二名士兵刚刚来得及吃惊地瞪大眼睛,德斯就已经对他开火,并将瞄准镜移向第三个目标。但她已经看见第一名士兵倒地,躲到防护墙后面去了。
德斯遏制住随意射击的冲动,让瞄准镜在附近转了个小圈,寻找中间没有阻隔的射击线路,但没有成功。爆能枪的声音在夜幕中回荡,随后传来“影行者”小分队的呼喊声和脚步声。他的士兵已经冲出藏身处,开始向哨站发起进攻。他们严格遵守收到的命令,一听到枪响就开始了进攻。德斯知道自己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处理危局,如果失手,炮塔就会开火,把空地变成一片杀场,但他还是找不到机会狙杀第三名炮手。
他绝望地掉转枪口,在房顶寻找新的射击目标。他的瞄准镜中出现了一名蹲在小罐状物品旁边的士兵。那名士兵原地不动,两手捂着脸,像是为了护住自己眼睛。德斯武器发出的能量束正中他胸前,与此同时,那名士兵脚下的罐状物品也被引爆。
“是闪光弹!”露西娅尖叫着,但是她的警告来得太迟,瞄准镜中的视野已经变得白花花一片,德斯暂时失明。
但是,视力暂时消失之后,他反而突然能看清所有事物。他现在知道所有敌军士兵所在的位置,能“看见”他们正四散逃窜。他完全能辨认出这些人身在何处,要去哪里。
第三名炮手回到了炮塔中,正在用大炮瞄准冲上来的西斯士兵。激动之下,她的头稍稍从防护墙后面露出了一点点,给了德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狙杀机会。德斯一击命中,能量束正好从她一侧耳朵进入,从另一侧穿出。
时间就好像被延缓一样,德斯冷静而精确地用枪播撒死亡。他将枪口对准下一个目标,一击穿心而过。几乎转瞬的工夫,他已经击中了旁边另一名士兵,能量束正好从那名士兵的两只蓝眼睛之间穿过。德斯从背后放倒了另一名正在跑向炮塔的男子。另一名士兵已经爬到甲板楼梯的一半,却被一枪射穿大腿,摔倒下来。在他落地之前,德斯用另外一击穿透了他的胸膛。
德斯仅仅用了不到三秒时间,就清除掉了九名敌军士兵中的八个。最后一名士兵向屋顶边沿跑去,试图从另一侧跳下房顶逃生。德斯任由他死命奔跑。他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恐惧扑面而来。他尽可能长久地享受这份恐惧。士兵从房顶跳下,似乎在空中悬停了一秒钟。德斯把最后三发能量束连续射入他的身体,武器的能量被消耗一空。
德斯把武器交还给露西娅,一面快速眨眼,因为视网膜受到损伤,泪水正不断涌出。闪光弹的影响只是暂时的,他的视力已经开始恢复。而刚才暂时拥有的神奇能力也开始渐渐消失。
他用手揉着眼睛,心里知道现在还不是考虑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已经消灭了全部炮手,但手下的士兵依然要面对人数占优的敌人。他们需要他出现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待在战场边缘。
“随时留意房顶上的动静。”他命令露西娅,“如果还有共和国军的笨蛋出现在房顶上,就一定要在他们到达炮塔之前干掉他们。”
对方没有回答。她仍然大张着嘴,难以相信刚刚亲眼所见的一切。
德斯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了几下。“回神啊,士兵!我们可是在打仗啊!”
她用力摇摇头,打起精神,一面点头一面给枪装上新的储能单元。德斯满意地抽出21D手枪,健步冲过空地,斗志昂扬地加入战斗。
三小时之后,战斗结束。任务可谓圆满完成:哨站已经被西斯占领,而共和国方面浑然不觉数千西斯军队正沿着峡谷向他们逼近,准备在黎明发动突袭。这场战斗短暂而残酷:共和国军有四十六人阵亡,德斯一方有九个。每次“影行者”小分队有战士阵亡,德斯都觉得是自己的失败。但考虑到本次作战任务的性质,能将伤亡人数控制在两位数以下,已经算是相当理想的了。
德斯留下阿达纳尔和一小部分士兵驻守哨站,而他本人带领其他战士返回营地。
一路上,他都力争无视人们的低声议论和投向他本人的狐疑目光。露西娅已经向众人讲述了他神乎其技的射击技能,部队内议论纷纷。没有人胆敢向他本人询问,但他仍能听到背后士兵们的片言只语。
坦率地说,他觉得大家这样议论也无可厚非。回想起来,连他自己都无法确认当时发生了什么。德斯的枪法还不错,但他从来都不是狙击手。然而今天不知为何,他却能用一把从未使用过的武器打出匪夷所思的连发连中,而且大部分时间中,他的视力都被闪光弹所破坏,本应该什么都看不见。这已经远不只是令人吃惊了。仿佛在他暂时失明的那一小段时间,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接管了他的头脑,引领了他的一举一动。这种感觉让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也带给他深深的恐惧。这神奇的力量到底来自何方?他又为什么无法控制它?
他过度沉溺于自己内心的困惑,以至于没有发觉等在营地外围的那几位陌生人。直到他们靠上来,把晕眩手铐扣在他手腕上的时候,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欢迎回来,中士。”乌拉博尔中尉的语调里充满了怨毒。
德斯向四周看看。十二名执法兵——西斯军队中的军警——举枪肃立。乌拉博尔中尉站在他们身后,脸上还带着好大一块瘀青——那是德斯打的。更远处站着德斯指派来看守乌拉博尔中尉的两名新兵。他们正垂头看着地面,尴尬又羞愧。
“你还真以为这两个小兵蛋子就能看住他们的指挥官,就像看管囚犯一样?”乌拉博尔中尉躲在执法兵的后面奚落他,“你以为他们会追随你一起疯狂?”
“他的疯狂救了我们的命!”露西娅喊道。德斯抬起戴手铐的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眼前的局面太容易失控。
等到看清了没有人采取进一步行动,中尉才表现得自信了一点。他从执法兵组成的人墙后出来,走到德斯面前。
“我早警告过你,违抗军令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他冷笑着,“现在,你终于有机会见证黑暗兄弟会是如何惩罚作乱的军人了。”
少数几名“影行者”小分队士兵缓缓把手伸向他们的武器。但是德斯摇了摇头,制止了他们下一步的举动。执法兵已经举枪,绝不会心慈手软。他的士兵可能连开枪的机会都不会有,只能徒然送命。
“你怎么了,士官?”乌拉博尔中尉咄咄逼人,步步逼近被挫败的对手。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太近。“没话说了吗?”
德斯知道,他只要动作够快,一击就能把中尉干掉。执法兵当然也会把他本人当场击毙,但他至少拉了乌拉博尔垫背。他浑身每一条肌肉纤维都想奋力一击,让两人的生命都在鲜血与枪弹中结束。但他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这股冲动。现在没必要自寻死路,军事法庭也许会判他死刑,但至少在法庭上他还有机会。
乌拉博尔中尉上前一步,扇了他一记耳光,随后一口唾沫啐在他靴子上,这才退后一步说:“带他走。”他背对着德斯,向执法兵发令。
被带走的途中,德斯看到了露西娅和其他士兵的眼神。仅仅几个小时之前,他刚刚救了这些人的命。他有一种感觉,觉得军队下次作战时,乌拉博尔中尉会遭遇不幸的——致命的——意外。
这种感觉让他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执法兵们带他穿过丛林,接连行进数小时之久。他们始终荷枪实弹,把武器对准他,直到遇见西斯大本营的哨兵,才将枪口向下。
“他是押往军事法庭的人犯。”一名执法兵面无表情地说,“去报告科佩茨大人吧。”一名哨兵敬了个军礼,转身快步离去。
执法兵们继续押送德斯前往监狱。他从沿途士兵的眼神中发觉,很多人都认出了他。由于身材高大,秃顶上又没有一根头发,他总能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而且有很多士兵都听过他的事迹。曾经的模范士兵被送上法庭,大家不惊讶才怪。
他们来到营地中的临时监狱,这是一块小小的隔离区,下面有一个三米见方、三米深的坑,用于关押抓到的间谍和战俘。执法兵最早抓他的时候,就已经解除了他的全部武装。现在他们更彻底地搜查了一番,拿走了他所有的个人物品,关闭了阻隔场,粗暴地把他推了进去,连手铐都懒得打开。他姿势古怪地掉在洞底的硬地上,费力起身的同时,听到头顶阻隔场特有的嗡嗡声。阻隔场再次启动,把他囚禁起来。
牢坑是空的,只有德斯一个人。西斯不习惯于长期监禁囚犯。德斯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本指望以前的军功能换来宽大处理的机会,可是现在看来,他的声名可能反倒会成为负担。西斯尊主向来不以器量和宽容著称。他直接违背了军令,他们很可能已经决定要用他杀一儆百。
他无法判断自己将被囚禁多久。战斗和强行军让他极度疲乏,过了一会儿他便睡着了。他时醒时眠。有一次,他觉得外面很亮,应该是白天;下一次醒来时,外面又已经是漆黑一片。
那些人还没有给过他食物。他的肚子咕咕叫着大声抗议,嗓子又干又痛,舌头肿大得像是能把自己噎死一样。此外,他的膀胱也开始有压迫感,但他却坚持不肯就地解决,因为坑里的味道已经非常难闻了。
也许他们打算把他丢在这里,缓慢而孤独地死去。考虑到此前听说过的种种西斯酷刑,他甚至希望自己就在这儿死了了事。但他还没有放弃。还不到时候。
忽然,他听见脚步声渐渐接近。他爬起来,挺身直立,尽管双手还被紧铐在身前。透过牢坑边缘,他仅能看见几名卫兵站在周围,此外还有一个披着厚重黑色斗篷的人在场。
“把他带到我的船上。”披斗篷的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我到科里班再处置他。”
8
那个下达命令把他转运的人,德斯始终没有机会看到正脸。等到别人把他从牢坑里弄出来,披斗篷的人早已消失。他们给他水和食物,还让他沐浴休息。尽管去掉了他的手铐,但他仍被重兵看守,直到他登上一艘小型运输飞船前往科里班。
船上都没有人跟他说话。德斯也不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但至少,他没有继续戴手铐,他更愿意认为这是个好兆头。
飞船在正午时分到达。德斯本以为降落地点会是德雷斯戴——这颗幽暗凶险星球上唯一的城市。事实上,飞船却降落在一座修建于古老神庙地基上的空港,俯瞰着一道荒凉的山谷。他们走下飞船,刺骨的寒风吹过起降场,但德斯却全不在乎。受过牢坑里污浊空气的折磨之后,任何小风都让他感到舒适酣畅。脚尖刚刚触及科里班星球地面,他就感到一阵贯穿脊柱的战栗。此前他就听说,这个地方曾有强大的法力,而现在已经消耗殆尽,只有些微残余。这片土地似乎暗藏着一种恶念,早在运输船刚刚进入大气层时他就已经发觉。
站在高处,他能够看到散布在这颗荒凉星球表面的其他神庙。即便是在这么远的距离之外,他也仿佛能看到那些被侵蚀的岩石,曾经壮观宏伟的大门已经成了乱石场。在峡谷另一头的德雷斯戴城只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
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在起降场等他。德斯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不是当初把他从牢坑里带出来的那一个。现在这个人,无论是身量还是气场,都比当初释放他的那个人差很多。尽管隔着一层阻隔场,德斯还是感受到了那人威严尊贵的气质。
现在这个人看上去像是女性。她示意德斯跟在后面。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下一段石阶,进入神庙内部。他们途经一片平台,又下了一段阶梯,然后继续如此重复,一级一级从神庙最高处进入地下。每一片平台都有门和走廊通向别处。德斯可以听见那里传来的片言只语和其他声响,但分辨不出谈话的内容。
那女人始终没有开口。德斯也不会自讨没趣地找她攀谈。事实上,他还是一名囚犯。在他看来,那女人应该是在带他前往军事法庭。他并不想因为问了太多愚蠢的问题而让自己的处境更加不利。
等他们来到建筑最底层,那女人带他穿过一道石拱门,后面还是一段阶梯。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段阶梯狭窄幽暗,一直盘旋向下,深入大地。他的向导一语不发,默默从墙壁基座上取下一支火把递给他,自己让到了一边。
德斯也不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只是小心翼翼走下陡峭的阶梯。他不知道自己继续下行了多远。在狭窄的阶梯中,很难对距离有确切的判断。几分钟后,他到达最底端,却发现面前还有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个孤零零的房间。
房间里很黑,到处都有暗影攒动。墙上仅有几支火把,将熄未熄的火焰摇曳着,只能勉强刺透黑暗。
德斯在门槛上停顿了一下,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周围的环境。他仅能勉强分辨出一个黑黑的人影。对方向他招手示意。
“你过来。”
他心头感到一阵寒意,尽管这房间远远称不上寒冷。这里的气氛紧张压抑,充斥着一种他能感觉到的力量。他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觉得害怕,然后发现,刚刚他心里的感觉,实际上是对未知充满期待和惶恐。
随着德斯走进房间深处后,那暗影中的人形也渐渐清晰起来。他是一名提列克人。尽管穿着肥大的袍子,但还是可以看出,他身体粗壮结实,身高几乎有两米,肯定是德斯见过的块头最大的提列克人。不过跟德斯本人相比,他还是差了一点。
他的列库缠在宽阔的胸膛上,然后又攀回肌肉发达的脖子和肩膀。他的眼睛闪着橙光,那是反射的火把光芒。他在微笑,露出他的种族常见的尖利牙齿。
“我是西斯尊主科佩茨。”他刚一开口,德斯就确信他是那个站在牢坑边沿披着斗篷的人。德斯微微低头回应对方。
“我将是你的审判官。”科佩茨尊主解释说,他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决定你的命运。你放心,我的判决就将是最终结果。”
德斯再次点头。
提列克人火焰一样的双眸紧盯着德斯。“你对共和国和绝地并无好感。”
对方并没有用询问的语气,但德斯依然觉得自己应该回答一下。“他们为我做过什么?”
“的确是什么都没做过。”科佩茨残忍地干笑了一下,“我听说,你同共和国军队打过很多仗,你的战友们对你评价很高。要想赢得这场战争,西斯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效力。”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曾是一名优秀的战士,堪称楷模,直到你违抗了指挥官的命令。”
“那个命令是错的。”德斯说。他觉得嗓子发干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为何拒绝在白天进攻哨站?你是个胆小怕死的懦夫吗?”
“懦夫不可能完成这样一个任务。”德斯犀利地回答。对方的指责让他很生气。
科佩茨尊主脑袋侧向一边,让他继续说。
“白天发动进攻是个战术错误。”德斯继续说,力图让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乌拉博尔中尉本应该向指挥部反映我们的意见,但是他没有这个胆量。乌拉博尔才是懦夫,我不是。他宁愿死于共和国军队之手,也不敢向黑暗兄弟会说明情况。而我倾向于避免无谓的牺牲。”
“这一点,我从你的服役记录中看得出来。”科佩茨说,“卡希克、特兰多沙、法西拉……如果这些报告准确可信的话,那么你在‘影行者’小分队可算得上是屡立奇功。你的一些表现甚至超出了普通人所能达到的极限。”
德斯为他的言外之意感到生气。“报告是准确的。”他回答。
“我毫不怀疑它们的准确性。”科佩茨要么是没有发觉德斯语气中的情绪,要么就是对此置若罔闻,“你是否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科里班?”
德斯这才明白,这里其实不是军事法庭审判。他更像是在接受某种测试,尽管他还不清楚是为了何种目的。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选中了要去做某件事。”
科佩茨又给了他一个阴森的微笑,“很好。你脑子反应还挺快。你对原力了解多少?”
“不多。”德斯耸耸肩,坦然承认,“是绝地相信的某种东西。据说是某种强大的力量,就飘在宇宙中的某个角落里。”
“你对绝地又了解多少?”
“我知道他们以共和国的守卫者自居。”德斯回答,并未试图掩饰自己的轻蔑,“我知道他们对共和国参议院有很大影响力。我还听说,很多人相信他们拥有神奇的力量。”
“你对黑暗兄弟会了解多少?”
这一次,德斯更加小心地选择了措辞,“你们是我方军队的领导者,也是绝地的死敌。很多人相信,你们也和他们一样,拥有某种神奇的力量。”
“但你本人不信?”
德斯犹豫了一下,极力搜索科佩茨可能愿意听到的答案。最终他无法猜透这位审判官想听什么话,于是选择实话实说:“我觉得,此类传说中的大多数都被严重夸大了。”
科佩茨点点头,“你的想法很常见。那些不懂得原力作用机制的人,往往会把此类传闻当作神话或者传奇。但原力是真实存在的,而能够掌握原力奥秘的人,会拥有超乎你想象的力量。”
“你已经见证过多次战斗,但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在核心战场上,军队争夺行星和卫星的控制权,而绝地与西斯尊主也在进行你死我活的争斗。我们正在被推向一场不可避免的终极决战。不管是西斯还是绝地,谁能最终幸存,谁就可以在未来一千年主宰整个银河的命运。”
“这场战争的真正胜利不可能通过军队赢得,只能依靠黑暗兄弟会。原力才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我们需要能够掌握原力奥秘的人——像你这样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让对方有时间回味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你与众不同,德斯。你有一种了不起的特殊能力,它是原力的表现形式,让你在战斗中如鱼得水。但你才刚刚触及自己能力的一点皮毛而已。原力是真实存在的,它就充斥在我们周围。你甚至能在这个房间里感受到它。感觉到了吗?”
德斯仅仅犹豫了短短一瞬间,就点头说:“我感觉到了。它像火一样热,就像快要爆裂的火球。”
“那是原力的黑暗面。来自欲望与激情的热力。我也能感受到你内心存在的力量。它就在你体内燃烧,像你的怒火。它们能让你变得强大起来。”
科佩茨闭上眼睛,头部微微后仰,像是陶醉在这热力之中。他的列库末端微微扭动。房间里唯一的声音就是火把轻微的噼啪声。一颗大大的汗珠从德斯的光头上流下来,沿着后脖颈一路向下。他没有去擦,只是在汗珠流过肩胛骨之间时,他不舒服地挪动了几下脚掌。这个小动作好像一下子就让提列克人回过了神。
有几秒钟的时间,他都没有再说话,却用富有穿透力的目光打量着德斯。“过去,你曾无意间触及原力的奥秘,但你的能力与真正的西斯大师相比微不足道。”他最后说,“你体内蕴藏着巨大的潜力。如果你留在科里班,我们可以教你学会如何释放这些力量。”
德斯无言以对。
“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议,你将不再是前线士兵。”科佩茨继续说,“你那个阶段的生活将至此结束。你将学习使用原力的黑暗面,成为黑暗兄弟会的一员,而不会再回到‘影行者’小分队。”
德斯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头脑眩晕不止。从他记事以来,一直都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因为他拥有某种特别的技能。而现在却有人告诉他说,跟他日后可能达到的高度相比,原来那些本领根本不值一提。
但他心里还是有些顾虑,不愿意就此抛掉曾经追随他的战友,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他想到了阿达纳尔、露西娅,还有其他共同战斗过的兄弟。他们都曾是他的朋友。为了成为一名西斯大师,他真的能把一切都抛下吗?
这时,他回想起格罗希克临别时跟他说过的话:不要指望有别人帮你,说到底,我们所有人都是孤独的。能在俗世幸存的强者,只能是那些懂得如何自强自立的人。
他为自己的战队献出了一切。他无数次挽救了他们的性命。而到了最后,当执法兵前来抓他的时候,他们却无力营救。如果他允许,有的人会阻拦执法兵,但他们必将失败。德斯看清了事实:他的部下,他的那些朋友,现在根本就帮不上他的忙。
他只能靠自己,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如果现在拒绝这次机会,就是十足的傻瓜。
“我备感荣幸,科佩茨大人。我愿意满怀感激地接受您的建议。”
“西斯之路不适合弱者。”身躯伟岸的提列克人警告说,“那些中途跌倒的人将会被……抛弃。”他语气中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我不会是被抛弃的那个。”德斯毫不畏惧地回答。
“这日后方知。”科佩茨说完,稍后又补充说,“德斯,对你来讲,这将是一次新的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很多来到这里的学生,都会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表示自己已把过去完全抛下。”
德斯对过往没有丝毫留恋。暴虐的父亲、阿帕特洛斯星球艰辛的采矿生涯——他从记事起,就一直在热切盼望着摆脱这一切,开始新生活。“影行者”小分队曾是个不错的栖身之所,但那只是暂时的。而现在,他只需投身黑暗兄弟会,奉行他们的教义,就可以彻底抛弃原来的生活。但是,出于某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原因,他还是感觉到一只可怕而冰冷的魔爪正在向自己逼近。这份恐惧让他心生犹豫。
“德斯,你要不要给自己改换姓名?”科佩茨问。他似乎已经察觉到德斯的踌躇,“你到底要不要脱胎换骨?”
德斯点头。
科佩茨再次微笑,“那么,我们现在该叫你什么呢?”
恐惧不会让他望而却步。他会扼住恐惧的咽喉,改造它,让它为自己所用。他会克服曾经令自己虚弱的缺点,变得更加强大。
“我的名字叫贝恩。西斯贝恩。”
科迪斯尊主——尊贵的科里班西斯学院院长——用长长的鸟爪形手指轻轻挠了挠下巴。
“你给我们带来的这名学生,名叫贝恩的这个人,从来都没有接受过使用原力的训练?”
科佩茨摇摇头,列库末端微微动了一下。“我已经跟你说过了,科迪斯。他是在阿帕特洛斯长大的,那里是外矿公司的地盘。”
“而你居然就碰巧找到了这个年轻人,还把他送到我们学院来。这么多巧合,简直难以置信。”
健壮的提列克人哼了一声。“科迪斯,这不是什么针对你的阴谋。我们早就不再是对头了。现在你我是同一个兄弟会的成员,你应该记得吧?你太多疑了。”
科迪斯哈哈笑着说:“不是多疑,是小心。多亏了这份小心,我才能在这么一大群野心勃勃而又实力强大的年轻西斯环伺下,保住自己的位置。”
“贝恩不弱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科佩茨强调道。
“但他的年龄比较大。我们喜欢年龄更小的学生,他们更有……可塑性。”
“你现在说话简直像绝地。”科佩茨冷笑着说,“他们收的弟子年龄越来越小,希望他们从一开始就洁白无瑕。将来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变成只招收婴儿的。我们必须加快动作,把他们遗弃掉的人才都收归己用。另外,”他继续说,“贝恩的潜力强大到不容忽视,以绝地的标准来说也是一样。我们能在对手之前找到他,已经算是幸运了。”
“是很幸运。”科迪斯附和着,语调中透着讽刺,“似乎有一连串偶然事件导致他竟然来到这里。确实幸运。”
“的确有人会这样想。”科佩茨表示同意,“但其他人会看得更深——或许,将他带到这里来的,是他的命运。”
房间里静下来,科迪斯认真考虑老对手的这番陈词。“其他学徒已经在这里受训多年,他会落后很多。”他最后说。
“如果给他机会,他就一定会跟上。”科佩茨坚持他的乐观立场。
“我怀疑其他人会不会给他机会。如果他们够聪明,就不会。我担心我们会浪费卡恩尊主的一名好士兵。”
“我们两个都知道,常规军队不可能战胜绝地。”科佩茨打断了他的话,“为了得到一名西斯尊主,我宁愿牺牲掉一千名最优秀的士兵。”
科迪斯好像被他突然迸发出的热情吓到了,“这个贝恩,他真的有那么强吗?”
科佩茨点头,“我觉得,他可能就是我们寻觅已久的那个人。他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西斯阿里’[7]。”
“在获得这个光荣的称号之前,”科迪斯狡猾地笑着说,“他先得能活着完成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