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毛泽东的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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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广求世界之知识

“四十岁以前,学遍中国学问”

毛泽东在第一师范读书的前期,用了较多时间读古文和中国古典经籍。这同康有为、梁启超,尤其是杨昌济的影响有关。同时,四书五经他自幼多能背诵,也便于钻研。1916年《新青年》在北京出版之后,他读书的兴趣就被该刊所倡导的新思潮和《伦理学原理》二元论哲学等吸引去了。但从中西文化之间的关系来说,他并没有完全排斥中国的儒家学术,而是直到“五四运动”后组织赴法勤工俭学时,仍认为“略通国学大要”是自己读书和研究国情方面应当做到的。关于国学常识的重要,以及如何获得这种常识,在当时毛泽东跟朋友的通信中有不少反映。

在他1915年6月25日致湘生的信中说:“如言自修,吾举两人闻君。其一康有为,康尝言:吾四十岁以前,学遍中国学问;四十岁以后,又吸收西国学问之精华。其一梁启超。梁固早慧,观其自述,亦是先业词章,后治各科。盖文学为百学之原……来日之中国,艰难百倍于昔,非有奇杰不足言救济,足下幸无暴弃。”这里说得很清楚:要有奇杰才能救国,而奇杰必通中西学术,首先要通国学。

1915年9月6日致萧子升信,开头即说:“仆读《中庸》,曰博学之。朱子补《大学》,曰: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至乎其极。表里精粗无不到,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其上孔子之言,谓博学于文,孟子曰博学而详说,窃以为是天经地义,学者之所宜遵循。”这是一封很长的信,信中介绍萧读《群学肆言·缮性篇》,谈专通之先后与各科研究法等。然后又谈到“尚有其要者,国学是也”。经史子集“四部之篇,上下半万载之纪述,穷年竭智,莫殚几何,不向若而叹也!”,“顾吾人所最急者,国学常识也。昔人有言,欲通一经,早通群经。今欲通国学,亦早通其常识耳。首贵择书,其书必能孕群籍而抱万有,干振则枝披,将麾则卒舞。如是之书,曾氏《杂钞》其庶几焉。是书上自隆古,下迄清代,尽抡四部精要。”毛泽东认为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比姚鼐的《古文辞类纂》要好,因为后者只侧重辞章,而前者增加了经世济民的经济,对历代治乱兴衰的原委都能有所触及:“国学者统道与文也。姚氏《类纂》畸于文,曾书则二者兼之。”曾国藩一生标义理而主经世致用,还在北京做官时,即重经济之学。“经济不外看史”,这是他的老师唐鉴之言。因此曾对史学极为爱好(在军营中每天要读10页史书),造诣也极深。钱穆说,“曾国藩又增经济一目,经国济民,正为治平大道,即政治学,与近人以财货为经济者大异其趣。”怎样获得国学的常识呢?信中说:“为之之法,如《吕刑》一篇出自《书》,吾读此篇而及于《书》,乃加详究焉出于《书》者若干篇,吾遂及于《书》全体矣。他经亦然。《伯夷列传》一篇出于《史记》,吾读此篇而及于《史记》,加详究焉出于《史记》者若干篇,吾遂及于《史记》之全体矣。他史亦然。出于‘子’者,自一‘子’至他‘子’。出于‘集’者,自一‘集’至他‘集’。于是而国学常识罗于胸中矣。此其大略也。为学最忌一陋字,行此庶几或免。仆观曾文正为学,四者为之科。曰义理,何一二书为主(谓《论语》、《近思录》),何若干书辅之;曰考据,亦然;曰词章、曰经济,亦然。”“其法曰‘演绎法’,察其曲以知其全者也,执其微以会其通者也。又曰‘中心统辖法’,守其中而得其大者也,施于内而遍于外者也。各科皆可行之,不独此科也。吾闻之甚有警焉!试一观当世诸老先生,若举人、翰林、秀才之属,于其专门之业,不可谓不精,若夫所谓常识,求公例公理,绳束古今为一贯,则能者不甚寡哉!斯宾塞尔云,专攻之学,每多暗于通宗,岂不然哉!”

在1916年2月29日毛泽东致萧子升的一封信中,开列了应阅览的经、史、子、集77种书目:“右经之类十三种,史之类十六种,子之类二十二种,集之类二十六种,合七十有七种。据现在眼光观之,以为中国应读之书止乎此。苟有志于学问,此实为必读而不可缺。然读之非十年莫完,购之非二百金莫办。”可以想见,这77种书目,必定是综合了前人和师友的各种意见,并根据自己的经验而严格筛选过的,能够代表他对“国学大要”的见解。可惜的是,此信已经残缺,他所开列的书目没有保存下来。当时他想读这些书,可是“身无半文”,买不起书。萧子升曾答应送他一些书,他拒绝了:“大不敢当,一则赠而下读,读而无得,有负盛心;一则吾兄经济未裕,不可徒耗。”看来,时间与金钱都很成问题,他自己也感到遍读这77种书是难以办到的。

在1917年8月23日致黎锦熙的长信中,虽然他治学济世的思想已转向“大本大源”的哲学和伦理学:“宜有大气量人,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然而并未放弃对国学的研究:“弟久思组织私塾,采古讲学与今学校二者之长,暂只以三年为期,课程则以略通国学大要为准,过此即须出洋求学,乃求西学大要,归仍返于私塾生活,以几其深。怀此理想者,四年于兹矣。”看来,一师时的毛泽东曾经颇有在学术研究上有番作为的想法。

“新时代之眼光来研究吾国之旧学”

在长沙一师期间,对毛泽东影响最大的教师莫过于杨昌济。杨昌济先后在日本、英国留学近10年,以西方所得的民主与科学思想来看待和批判中国封建伦常,决心改造中国的旧思想、旧学术,他曾明确提出要用“新时代之眼光来研究吾国之旧学”,然后,“合东西两洋之文明一炉而冶之”。不过,杨昌济仍是一个理学家,他的学术思想仍以国学为主导地位,可以说是一位从戊戌维新到“五四运动”这个时期欲融合中西而为一种新儒学的学者。他曾同黎锦熙谈过:“有宋道学其能别开生面,为我国学术界开新纪元者,实缘讲合印度哲学之故。今欧学东渐,谁则能如宋贤融铸之,而确立一新学派者?”1914年10月,长沙创刊的《公言》杂志,曾发表过他的一篇很有影响的文章《劝学篇》,其中所述可代表这一思想观点。文章认为“吾国固有文明,经、史、子、集义蕴闳深,正如遍地宝藏,万年采掘而曾无尽时,前此之所以未能大放光明者,尚未谙取之之法耳”,“夫一国有一国之民族精神,犹一人有一人之个性也。一国之文明,不能全体移植于他国”,“善治国者,必审国家特异之情形,吾人求学海外,欲归而致之于用,不可不就吾国之情形深加研究,何者当因,何者当革,何者宜取,何者宜舍,了然于心,确有把握而后可以适合本国之情形,而善应宇宙之大势。”

文中还谈到自古以来国学的源流派别,儒术为国学之正宗,有宋学、汉学之分,宋学有程朱与陆王之分,汉学有今文与古文之分。“各树一帜,互相非毁。今将合东西洋之文明一炉而冶之,此等门户之争,早已不成问题矣。余本服膺孔子之道,然既不欲为专宗孔子、罢黜百家之愚,复不欲为攘斥佛老,驳击耶回之隘。余本自宋学入门,而亦认汉学家考据之功;余本自程朱入门,而亦认陆王卓绝之识。此则余对于各派所取之态度,可为海内人士正告者。子思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庄子曰:‘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陆象山曰:‘各尊所闻,各行所知。’约翰·穆勒曰:‘言论自由,真理乃出。’吾愿承学之士各抒心得,以破思想界之沉寂,期于万派争流,终归大海。”杨昌济在文中就此谈到他的热切期望:“吾国人能输入西洋之文明以自益,后输出吾国文明以益天下,既广求世界之智识,复继承吾国先民自古遗传之学说,发挥而光大之。此诚莫大之事业。非合多数人之聪明才力累世为之,莫能竟其功也。”老师的这些观点,也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他的弟子。

毛泽东当时是非常看重老师的这些见解的。在1917年8月23日致黎锦熙的长信中,反映了老师的哲学和伦理学思想,也反映了他自己所接受的康有为的大同学说。他觉得“吾国人积弊甚深,思想太旧,道德太坏……吾国思想与道德可以伪而不真,虚而不实之两言括之,五千年流传到今,种根甚深,结蒂甚固,非有大力不易摧陷廓清”。于是信中首先谈到以何道救天下的根本问题,认为必须从大本大源——探求宇宙真理,即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和改造中国旧思想着手,从而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这种观点自然还受到《新青年》新思潮和《伦理学原理》等书的影响。但另一方面,他并不盲目崇拜西方文化。尽管他反对儒家的三纲五常封建伦理观,《新青年》“打倒孔家店”的口号这时已震动整个知识界,他还是尊孔孟为得大本之圣贤,以儒家大同世界为自己的理想。他在信中这样写道:“圣人,既得大本者也;贤人,略得大本者也;愚人,不得大本者也。圣人通达天地,明贯过去现在未来,洞悉三界现象,如孔子之‘百世可知’,孟子之‘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孔孟对答弟子之问,曾不能难,愚者或震之为神奇,不知并无谬巧,惟在得一大本而已。执此以对付百纷,驾驭动静,举不能逃,而何谬巧哉?”信中认为,只要普及了哲学,愚人可智;君子以慈悲之心援手小人,就可以“开其智而蓄其德,与之共跻于圣域”。何谓“圣域”,其条件与境界如何?“如世但有君子,则政治、法律、礼仪制度,及多余之农、工、商业,皆可废而不用”。“彼时天下皆为圣贤,而无凡愚,可尽毁一切世法,呼太和之气而吸清海之波。孔子知此义,故立太平世为鹄,而不废据乱、升平二世。大同者,吾人之鹄也,立德、立功、立言以尽力于斯世者,吾人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也。”由此可见,毛泽东这时所认同的理想世界,还是本于康有为所解释的儒家大同说。康有为将公羊三世说与《礼记·礼运》中的大同、小康思想结合起来,进一步论证了这种乌托邦的历史进化观。这一理想世界一直深埋在毛泽东心中。

关于中西文化互有长短的看法,包括留学问题,毛泽东是完全同意老师的意见的。1917年8月23日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怀中先生言,日本某君以东方思想均不切于实际生活,诚哉其言!吾意即西方思想亦未必尽是,几多之部分,亦应与东方思想同时改造也。”关于留学与否的问题,杨昌济在《劝学篇》中,曾介绍过吴稚晖的见解:“苟无普通科学与外国语言之准备,则不必急急西游,苟求学之志坚,则虽在国内,凡西洋之学问,皆可曲折而求得之。”1920年2月在北京时,毛泽东给新民学会一会员的信中说:“必将古今中外学术的大纲,弄个清楚,好作出洋考察的工具,不然,不能考察。”

听讲船山学术

毛泽东在长沙一师读书时,不仅广泛研读古籍国学,也崇尚知行结合,抛开案头的经典之外,常在星期日去船山学社听讲船山学术,得到杨昌济的鼓励。这个学社于1915年创办,主持人刘人熙,办有《船山学报》,其中的时论、政论多忧时之作。

明亡之后,遗民学者王船山、顾炎武以及颜习斋等,痛心于理学清谈误国,都提倡经世致用的“实学”学风。颜(习斋)李(恕谷)学派讲求的习行哲学,毛泽东也是很倾慕的。曾国藩刊行《船山遗书》之后,研究船山学术在湖南成为一时风尚,名家辈出,如唐鉴、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郭嵩焘、罗泽南等人都认为“苟通义理之学,而经济赅乎其中”,毛泽东也不例外。1937年他在抗大讲哲学,以认识论为重点,结合中国传统哲学中知行关系问题,就参考《船山遗书》进行讲解。由于手头《遗书》不全,写信给在长沙主持八路军办事处工作的徐特立,设法补全所缺各册。

1917年,毛泽东以“二十八画生”在《新青年》上发表长文《体育之研究》,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当时热衷于国学的研读。文中引用了以中国书为主的中外古今典籍和人物的众多事例,如“仲尼取资于御射”、“庄子效法于庖丁”,以为重视实践精神的论证。总计从《论语》、《礼记》、《中庸》、《孟子》、《庄子》、《史记》、韩愈文等中,共引用典故、成语和诗文约20条,涉及中国古代人物16人。文中还特别标举顾炎武、颜习斋、李恕谷为文武兼备、德智体三育并重的师表,称赞备至。众所周知,毛泽东对国学的熟悉运用,在“毛选”中有更充分的反映。[李锐:《毛泽东的早年与晚年》,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7页。]有人据“毛选”五卷统计,毛泽东极少引用马恩原著,列宁著作也限于哲学,引用斯大林著作稍多几处;而中国古籍则信手拈来,触目即是。从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到诗词曲赋、历史小说、名家笔记等,能找到几百条成语典故。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是毛泽东一生重要的思想土壤。

由上述各种事实可以看到,毛泽东从学生时代开始,终其一生同他的老师一样,极其重视中国古代文化遗产。当年他并不同意《新青年》前期所表现出来的全盘西化的观点,而主张批判地对待中西文化,研究两者如何取长补短;同时强调要研究国情,通过改造哲学和伦理学来改造思想、改造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