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死了!”
“叶开怎么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的,叶开也是人。”
“但他却是个很不容易死的人,据说他已可算是天下第一高手。”
“天下第一高手也一样会死的,以前那些天下第一高手岂非就全都死光了。”
“……”
“高手中永远还有高手,一个人若是做了天下第一高手,死得也许反而比别人快些。”
“但我却还是想不出有谁能杀他。”
“是两个人杀了他的。”
“哪两个人?”
“一个是吕迪。”
“吕迪?是不是武当的‘白衣剑客’吕迪?”
“就是他。”
“他的武功比叶开高?”
“那倒不见得,叶开若不是已先伤在另一个人手下,这次绝不会死。”
“有谁能伤得了他?这个人又是谁?”
“是个女人,据说她本来是叶开最喜欢的女人。”
“为什么像叶开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上女人的当?”
“因为英雄最难过美人关的。”
“这个女人是谁?”
“她姓丁,叫丁灵琳!”
丁灵琳睡在床上,屋子里很阴暗,被窝里却是温暖的。她已睡了很久,但却一直连动都没有动。
她觉得很疲倦,就像是刚走完一段又远又难走的路,又像是刚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在梦中,她好像曾经用力刺了叶开一刀。
那当然只不过是梦。她当然绝不会伤害叶开的,她宁可自己死,也不会伤害叶开。
屋子里有了脚步声。
“莫非是叶开?”
丁灵琳真希望自己一张开眼,就能看到叶开,可惜她看见的却是郭定。
郭定的脸色看来也很疲倦,很憔悴,可是眼睛里却带着欢喜欣慰之色:“你醒了……”
丁灵琳不等他说完这句话,就已抢着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叶开呢?”
郭定道:“这里是客栈,你中了玉箫的迷药,我救你到这里来的。”
玉箫突然出现,当着叶开的面将她劫走,这些事丁灵琳当然还记得。
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郭定是怎么救她出来的,她就完全不清楚了。
可是她也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有一个人:“叶开呢?叶开在不在这里?”
郭定摇摇头:“他不在,我……我一直没有见到过他。”
他没有说出真相,因为他生怕丁灵琳还受不了这种刺激。
她若是知道自己一刀刺伤了叶开,会多么悲伤痛苦,郭定连想都不敢想。
丁灵琳的脸色沉了下去,道:“你一直没有见到叶开?是不是因为你一直没有去找他?”
郭定只有承认。
丁灵琳冷笑道:“你把我救到这里,却不去告诉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定无法回答。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
他们似乎是素不相识的人,但他却陪着叶开,冒险去救出了她。
为了怕玉箫找去,他才将她带到这里来,为了照顾她,他已在这阴暗的斗室中待了三天,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
一个神志已完全丧失的女人,并不是容易侍候的,何况他本就没有侍候别人的经验。
这三天来,他几乎连眼睛都没有合起过,换来的却是她的冷笑和怀疑。
可是他宁愿被怀疑,也不愿说出真相,不愿她再受刺激。
丁灵琳还在瞪着他,冷冷道:“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开口?”
郭定还是不开口。
他不能开口,他心里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丁灵琳的手在被窝中摸索——她身上还是穿着衣服的。
所以她的脸色总算已稍微好看了些,却又问道:“我已在这里躺了多久?”
郭定道:“好像已经快三天了。”
丁灵琳几乎跳了起来:“三天,我已在这里躺了三天?你也一直都在这里?”
郭定点点头。
丁灵琳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三天来,我难道一直都是睡着的?”
郭定道:“是的。”
他说的声音很轻,因为他说的是谎话。
这三天来,丁灵琳并不是一直睡着的,她做过很多事,很多令人意想不到、哭笑不得的事。
这些事只有郭定一个人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再向别人提起。
丁灵琳咬着嘴唇,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呢?”
郭定道:“我?”
丁灵琳道:“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郭定苦笑道:“我没有干什么。”
丁灵琳仿佛松了口气,却还是板着脸道:“我希望你说的不假,因为你若是在说谎,我迟早总会查出来的。”
郭定只有听着。
丁灵琳道:“你救了我,我以后会报答你,但我若查出你在说谎,我就要你的命。”
她竟似连看都懒得再看郭定一眼,冷冷道:“现在我只希望你出去,快点出去。”
郭定也没看着她。
他心里在问自己:“我究竟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受这种侮辱委屈?”
他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看着他瘦削疲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丁灵琳反而不禁有些歉意。
她并不讨厌这个人,也并不是不知道这个人对她的感情。
可是她只有装作不知道,她绝不能让这种感情再发展下去。
因为她心里只有一个人。
叶开!
她一定要赶快找到叶开。
她第一个要找的地方,当然是鸿宾客栈。
可是鸿宾客栈里的人看见她,都好像看见了鬼,又厌恶,又恐惧。
一个用刀刺伤了自己情人的女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受欢迎的。
“你们有没有见到那位叶公子?”
“没有。”
“你们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叶公子的事,我们完全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到镖局里去打听打听?”
于是丁灵琳就到了虎风镖局。
虎风镖局的镖头们听见“丁灵琳”这名字时,表情也和鸿宾客栈的伙计们差不多。
“我们和叶大侠一向没有来往,但若要打听他的消息,不妨到八方镖局去,那里的总镖头‘铁胆震八方’戴高岗,听说是叶大侠的生死之交。”
丁灵琳心里在奇怪,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听说叶开有这么一个“生死之交”的朋友?她不想再问,也没法子再问,她实在也很看不惯这些镖头的脸色。
“不管怎么样,反正只要找到戴高岗,就可以问出叶开的下落了。”
她心里总算觉得踏实了些,因为她还不知道她已永远没法子再从戴高岗的嘴里问出一句话来。
八方镖局的院子里,正有几个伙计在洗刷着一辆黑漆大车。
一个身材很高,脸色很沉重的中年人,背负着双手,站在石阶上看着,正是这里的副总镖头“铁掌开碑”杜同。
丁灵琳冲过去:“你就是戴高岗总镖头?”
她说话虽然不太客气,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但她毕竟还是很美的女孩子,而且很年轻。
杜同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眼,勉强笑了笑,道:“姑娘贵姓?找他有什么事?”
“我姓丁,想找他打听一个人。”
听到“丁”字,杜同的脸色已变了:“你姓丁?莫非是丁灵琳?”
丁灵琳点点头,道:“他在不在这里?我想当面问他几句话。”
杜同沉着脸,看着她,突然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叶开?”
丁灵琳眼睛亮了道:“你也认得叶开?他在这里?”
杜同冷冷道:“不错,他在这里,他是跟戴总镖头一起回来的,就是坐这辆车回来的。”
他脸上的表情显然悲哀而愤怒,只可惜丁灵琳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只要想到能再见叶开,别的事她已全都不在乎。
“他们在哪里?”
杜同冷笑着转过身:“你跟我来。”
大厅里阴森森的,就像是坟墓一样,因为这大厅现在本就已变成了坟墓。
丁灵琳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两口棺材。
两口崭新的棺材,还没有钉上盖。
棺材里有两个人的尸体,没有头的尸体。
杜同冷冷道:“他们是一起坐车出去的,也是一起坐车回来的,只不过,他们的人虽然回来了,头却没有回来。”
丁灵琳根本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她已认出了其中一具尸体上穿着的衣裳。
——生死之交!
——据说叶开和戴高岗是生死之交,他们是一起出去的,现在又一起躺在棺材里。
丁灵琳只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旋转,鸿宾客栈的伙计和八方镖局的镖头们,也都在围着她旋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残酷的冷笑。
“他们早已知道叶开死了。”
“叶开难道真的死了?”
丁灵琳想放声大哭,却不知自己哭出来没有。
阴森森的大厅,阴森森的灯光。
丁灵琳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刚才倒下去的地方。
没有人来扶她一把,也没有人来安慰她一句。
杜同还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憎恶之意。
丁灵琳勉强着站起来,咬着牙道:“他……他是死在谁手上的?”
杜同冷冷道:“你不知道?”
丁灵琳道:“我怎么会知道?”
杜同道:“你应该知道的。”
丁灵琳大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谁杀了他?”
杜同也在咬着牙,从牙缝里吐出了两个字:“是你!”
这两个字就像是把铁锤,打得丁灵琳连站都站不住了:“是我?”
杜同冷冷道:“若不是你先一刀刺伤了他,他怎么能败在吕迪手下?戴总镖头若不是为了要带他去治伤,又怎么会跟他一起死在车上?”
丁灵琳的心已碎裂,整个人都似碎裂。
她又想起了噩梦的事,又想起玉箫盯着她时,那双充满了邪恶的眼睛。
——快用这把刀去杀了叶开……难道那不是梦?难道她竟真的做出了那种可怕的事?
丁灵琳不信,死也不信。
她冲过去,一把揪住了杜同的衣襟,嘶声大呼:“你说谎!”
杜同冷冷道:“我是不是在说谎,你自己心里应该知道。”
丁灵琳大叫:“我知道你在说谎,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杜同冷笑,突然出手,斜砍丁灵琳的肩。
他想不到丁灵琳的武功竟远比他想象中高出很多。
他的铁掌削出,丁灵琳已突然转身,一个肘拳打在他肋骨上。
他的人立刻被打得撞在墙上,疼得弯下了腰。
丁灵琳却已又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揪了起来,嘶声道:“你说,你是不是在说谎?”
杜同苍白着脸,冷汗滚滚而出,不停地喘息着,突又冷笑道:“好,你杀了我吧,你连叶开都能杀,还有什么人不能杀,只不过你就算杀了我,我还是只有这几句话。”
丁灵琳突然松开了手,全身都在发抖,抖得就像是疾风中的铜铃。
大厅四周,仿佛有千百对眼睛在看着她,每双眼睛里都充满了憎恨和厌恶。
“我本该杀了你,替戴总镖头和叶开报仇的,可是你这种女人,根本不值得我们杀你,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
“我杀了叶开……我竟真的做出了这种可怕的事?”
丁灵琳掩着脸狂奔,奔出了镖局,奔上了长街。
街道似在旋转,天地似乎在旋转。
她倒了下去,倒在街上。
街上的泥泞也是冰冷的,泥泞里还带着冰碴子,可是她不在乎。
街道上的人都在看着她,好像都已知道她是个杀人的女凶手。
她也不在乎。她希望自己能变做泥泞,让这些人在她身上践踏,她希望自己能变做飞灰,让这刺骨的冷风将她吹散,散入泥泞中。
但这时却有一只手,将她拉了起来。一只坚强稳定的手,一张充满了悲伤和同情的脸。
她一直没有流泪,她已连哭都哭不出,看到了这张脸,她的眼泪才泉水般地迸发。
郭定扶起了她,她却已哭倒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