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虽然是丁喜的好兄弟、好朋友,脾气却不像丁喜。
他一向不肯多动脑筋去想,多用眼睛去看,多用耳朵去听。
他一向只喜欢动拳头,更喜欢跟别人拳头对拳头,硬碰硬。
拳头比他硬的人并不多,只可惜他今天遇着的人是邓定侯。
邓定侯虽然被人称为神拳小诸葛,“神拳”两个字既然还在小诸葛之上,可见他拳头上的功夫一定很不错。
事实上,他本来就是少林俗家子弟中武功拳法最好的一个。
少林神拳本就以威猛雄浑见长,若讲究招式的变化,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他只要一拳击出,通常都是实招,花拳绣腿的招式,少林子弟从来也不肯用出来的。
小马也正好一样。
他的拳快而猛,只求能打着人家,打到人家后,自己会怎样,他根本连想也不去想。
两个人一交上手,满屋的桌子椅子,满桌的大碗小碗,就全都遭了殃,只听“喀喀、哗啦、叮咚”之声不绝于耳,椅子脚、桌子腿,破碟碎碗,在半空中飞来飞去,飞得一屋子都是。
比桌子椅子更遭殃的,还是张金鼎。
别人都可以躲,他却已被打得连动都动不了,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别人在打架,他挨着的比打架的人还多,椅子脚、桌子腿,破碗碎碟,没头没脑地朝他打了下来,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丁喜笑了,西门胜正皱眉。
以邓定侯的身份与武功,本不该跟别人这么样打的,西门胜也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打过。
这实在已不像是武林高手相争,简直像是两个小流氓在黑巷子里为了争一个老婊子拼命。
突听“砰”的一响,一声大喝,两条人影倏合又分,一个人撞在墙上,一个人凌空翻身,再轻飘飘地落下来。
撞在墙上的居然是邓定侯。
从墙上滑下来,他就靠着墙,站在那里,不停地喘息。
小马却站得很稳,正瞪大了眼睛,瞪着他。
这愤怒的年轻人,难道真击败了成名多年的神拳小诸葛?
邓定侯喘着气,忽然在笑,道:“好,好痛快,三十年来,我都没有这么样痛痛快快地打过架了,今天才算打了个痛快。”
小马又瞪了他半天,才一字字道:“好,老小子,算你有种。”
邓定侯道:“你服了?”
小马咬着牙,想说话,刚张开口,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但他却还是稳稳地站着,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绝不肯倒下。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这小子挨了我两拳,肋骨已断了三根,居然还能站着,我倒也服了他。”
小马咬紧了牙,深深吸口气,道:“你用不着服我,我打不过你。”
邓定侯道:“好,打不过别人虽然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能承认却不容易。”
小马道:“可是我总有一天要把你打得躺下爬不起来。”
邓定侯道:“我等着。”
小马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要你跟我走。”
小马道:“走就走。”
要走就走。
要砍脑袋也绝不皱一皱眉头,何况走?
丁喜拍了拍小马的肩,微笑道:“好兄弟,我们一起跟他走。”
邓定侯道:“你也不问我要带你们到哪里去?”
丁喜笑了笑,道:“我们既然已答应跟你走,汤里火里一样跟你去,问个什么?”
这地方是家客栈,这家客栈果然已被五犬旗下的镖客们包下。
一辆黑漆大车停在大门外,赶车的一直在那里扬鞭待命。
他们早就算准丁喜和小马这次是跑不了的。
丁喜和小马也一点都没有要跑的意思,大摇大摆地坐上了车,就像是邓定侯特地来请去赴宴的客人。
西门胜一直沉着脸,邓定侯却一直盯着丁喜,直等到大家都坐下来,车已前行,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好,有种。”
丁喜道:“你是在说我?”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本来实在没有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种。”
丁喜笑了笑,道:“其实我也许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有种。”
邓定侯道:“至少你勇于认输。”
丁喜道:“我认输,只因为我已发现自己犯了个该死的错误。”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该想到你一定会找到张金鼎这条线。”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你知道我一定急着要将这批货脱手,能吃下这批货的人,只有张金鼎。”
小马冷笑道:“那姓张的王八蛋又是个为了五两银子就肯出卖自己亲娘的杂种。”
邓定侯居然同意:“他的确是个杂种。”
小马瞪着他:“你呢?”
邓定侯微笑道:“至少我还敢跟你用拳头拼拳头。”
小马也只有同意:“这一点你的确比别的杂种强得多。”
邓定侯道:“在你眼睛里,保镖的人只怕没有一个不是杂种。”
小马道:“尤其是你们五个。”
邓定侯道:“那么你很快就要见到另一个了。”
小马道:“谁?”
邓定侯道:“福星高照归东景。”
归东景的年纪不像别人想象中那样老,最多不过三十五六。
第一眼看过去,你一定会先看见他的嘴。
他的嘴长得并不特别,可是表情却很多,有时歪着,有时努着,有时抿着,有时还会做出很多让你想不到的样子。
那些样子虽然并不十分可爱,也不讨厌,我可以保证,你绝未见过任何男人的嘴,会有他那么多表情。
这是他第一点奇怪之处。
他的脸看来几乎是方的,胡子又粗又密,却总是刮得很干净。
江湖中留胡子的人远比刮胡子的多几百倍,所以这也可以算是他第二点奇怪之处。
他这人看来也是方的,方方扁扁的身子,方方扁扁的手脚,全身上下除了肚脐之外,很可能没有一个地方是圆的。
这是他第三点奇怪之处。
他不但是中原镖局的大豪,也是两河织布业的巨子,家财万贯,可算是他们这些兄弟中的第一豪富,但是他看来却一点也不像,反而像是从来不用大脑的小工。
其实他的脑筋动得绝不比任何人慢,能够让别人去做的事,他绝不肯自己去做,能够答应别人的事,他绝不会拒绝。
若遇见不能答应的事,他说“不行”这两个字,说得比谁都快。
他说得比谁都坚决,绝不给别人一点转圜的余地,就算来求他的人是他兄弟,也绝没有例外。
虽然他有这么奇怪的地方,可是无论谁看见他,都会认为他是个诚恳的人,而且很够义气。
这种人岂非正是一个成功者的典型。
所以他也像其他那些成功者一样,也有他的弱点——女人。
这里没有女人。
振威镖局里里外外,绝没有一个女人。
这一点是归东景一向坚持的。
女人是他的弱点,是他的嗜好,是他的娱乐,绝不是他的事业。
男人做事时,绝不能牵涉到女人——这就是他一向坚守的原则。
丁喜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这个人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难对付。
也许归东景对这年轻人的看法也一样,所以他一直在盯着丁喜。
丁喜笑了笑,道:“你好。”
归东景也笑了笑,道:“你就是那讨人喜欢的丁喜,对吗?”
丁喜道:“我就是。”
归东景道:“看来你果然很讨人喜欢。”
小马忽然道:“你就是老归?”
归东景道:“我姓归。”
小马道:“你明明是个老乌龟,为什么偏偏要把自己当作狗?”
归东景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大笑道:“说得好,有赏。”
邓定侯微笑道:“你准备赏他什么?”
归东景道:“酒。”
是好酒,也是烈酒。
好酒岂非通常都是烈酒?
归东景是好酒量,西门胜的酒量也不差,邓定侯当然更强。
三个人居然都陪着丁喜和小马喝酒,居然真的像是特地请他们来赴宴的。
喝完了第六杯,丁喜忽然放下了杯子,道:“你们当然知道两次劫镖都是我。”
邓定侯微微笑道:“我们都知道讨人喜欢的丁喜,又叫作聪明的丁喜。”
丁喜道:“你们当然也知道我专门要对付开花五犬旗。”
邓定侯道:“嗯。”
丁喜看了看他们三个人,道:“你们有毛病没有?”
邓定侯道:“没有。”
丁喜道:“有没有疯?”
邓定侯道:“也没有。”
丁喜道:“你们既没有毛病,又没有疯,我劫了你们两次镖,你们为什么反而请我饮酒?”
归东景还在盯着他,忽然道:“你有没有上过别人的当?”
丁喜道:“无论谁都难免要上别人当的,我也是人。”
归东景道:“你是在什么时候上的当?”
丁喜道:“在我十二岁的时候。”
归东景道:“你今年贵庚?”
丁喜道:“二十二。”
归东景道:“这十年来你都没有上过别人的当?”
丁喜道:“没有。”
归东景盯着他,不说话了。
丁喜笑道:“我上了别人一次当,已经觉得足够。”
归东景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最好也不必想要你上当了。”
丁喜道:“最好不必。”
归东景道:“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说老实话。”
丁喜道:“不错。”
归东景道:“那么我告诉你,我们请你喝酒,只因为我们想灌醉你。”
丁喜道:“为什么?”
归东景道:“因为我们想要你说出一件事。”
丁喜道:“什么事?”
归东景道:“这次我们走镖的日程路线,藏镖的地方都是秘密,甚至连我们保的这趟镖,也是件秘密。”
丁喜道:“我明白的。”
归东景道:“这秘密你本来绝不该知道的,但你却知道了。”
丁喜微笑。
归东景道:“是谁把这秘密告诉你的?”
丁喜道:“你们要我说出的,就是这件事?”
归东景道:“也只有这件事。”
丁喜道:“你们以为我被灌醉了之后,就会说出来?”
归东景道:“酒后吐真言,喝醉了的人,总比较难守秘密。”
丁喜道:“可是这次你们错了。”
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我喝醉了之后,只会做一件事。”
归东景道:“什么事?”
丁喜道:“睡觉。”
归东景又笑了,道:“这毛病倒跟我差不多。”
丁喜道:“只有一点不同。”
归东景道:“哪一点?”
丁喜道:“你要找女人睡觉,我却是一个人睡,而且一睡就像死猪,敲锣打鼓都吵不醒。”
归东景道:“所以你一醉之后,非但不会说真话,连假话都不会说了。”
丁喜道:“一点也不错。”
归东景道:“我们有没有法子要你说真话?”
丁喜道:“有。”
归东景道:“什么法子?”
丁喜道:“这法子已经用出来了。”
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别人跟我说实话,我一定也会对他说实话。”
他微微笑着,拍了拍归东景的肩,道:“你刚才已经跟我说了老实话,你一定早就明白,要人对你诚实,只有先以诚待人。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的运气为什么总是那么好,总是福星高照,现在我才知道,你的运气是怎么来的。”
运气当然绝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归东景大笑,道:“我是个粗人,我不懂你这些道理,可是我总算懂了一件事。”
丁喜道:“你知道我已准备说实话。”
归东景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在准备听。”
丁喜道:“将秘密泄露给我的,是个死人。”
归东景道:“死人?”
振威镖局的大厅里,忽然变得没有声音了,归东景、邓定侯、西门胜,三个人全都板着脸。
他们瞪着眼,盯着丁喜。
只有丁喜一个人还在笑,笑得还是那么讨人喜欢。
他忽然发现归东景不笑的时候,样子变得很可怕,很难看,就像忽然变了一个人。
丁喜道:“我说的是老实话。”
归东景冷笑。
丁喜道:“那个人本来当然没有死,现在却的的确确已是个死人。”
邓定侯抢着问道:“是谁杀了他?”
丁喜道:“我。”
邓定侯道:“他把我们的秘密泄露给你,你反而杀了他?”
丁喜道:“我非杀了他不可。”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这也是我们以前谈好的条件之一。”
邓定侯道:“什么条件?”
丁喜道:“三个月前,有人送了封信来,说他可以将你们的秘密泄露给我,条件是我劫镖之后,要分给他三成。我若肯接受他的条件,就得先将送信来的这个人杀了灭口。”
邓定侯道:“你接受了他的条件?”
丁喜点点头,道:“所以过了不久,就又有人送了第二封信来。”
邓定侯道:“信上是不是告诉你,我们从开封运到京城那趟镖的秘密?”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所以你就设计去劫下了那趟镖?”
丁喜道:“我当然还得先把送信来的那个人杀了灭口。”
邓定侯道:“你劫下的那批货,是不是分了三成给那个写信来的人?”
丁喜道:“我虽然有点不甘愿,可是为了第二次生意,只好照办。”
邓定侯道:“你是怎么送给他的?”
丁喜道:“我劫下了那趟镖之后,他又叫人送了封信来,要将他应得的那一份,送到他指定的地方去,送走之后,立刻就得走。假如我敢在那里窥伺跟踪,就没有第二次生意了。”
邓定侯道:“所以你不得不听他的话。”
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所以你直到现在为止,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丁喜道:“我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归东景道:“到现在为止,他是不是已送了六封信给你?”
丁喜笑道:“你果然会算账。”
归东景道:“六个送信给你的人,全部已被你杀了灭口?”
丁喜道:“我虽然没有自己杀他们,但他们却是因我而死。”
归东景看了小马,小马冷笑道:“你用不着看我,那些人还不值得我出手。”
邓定侯目光闪动,道:“看来写信给你们的那个人,非但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对我们的行踪,也知道得很清楚。”
丁喜问道:“我们一向东游西荡,居无定处,可是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他的信都从来也没有送错过地方。”
邓定侯皱起了眉,他实在猜不出这个神秘的人物是谁。
归东景和西门胜当然也猜不出。
丁喜笑道:“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所以你们请我喝这么多的酒,实在是浪费……”
邓定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至少还知道一件我们不知道的事。”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当然一定知道,那六个死人现在在哪里?”
丁喜承认。
邓定侯道:“还有那六封信。”
丁喜道:“信也就与死人在一起。”
邓定侯道:“在哪里?”
丁喜道:“难道你还是想去看看他们?”
邓定侯笑了笑,道:“老江湖都知道,死人有时也会泄露出一些活人不知道的秘密。”
丁喜道:“你想要我带你去?”
邓定侯目光炯炯,迫视着他,道:“难道你不肯?”
丁喜笑了,道:“谁说我不肯,只不过……”
邓定侯道:“不过怎样?”
丁喜微笑道:“我只怕我纵然肯带你们到那里去,你们也未必有胆子去。”
邓定侯也在微笑,道:“那地方,难道是龙潭虎穴不成?”
丁喜淡淡笑道:“虽不是龙潭却是虎穴。”
邓定侯微笑道:“那里真的有虎?”
丁喜笑道:“不但有虎,而且是饿虎。”
邓定侯失声笑道:“饿虎岗?”
丁喜大笑道:“不错,就是饿虎岗。”
屋子里忽然又静了下来,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那饿虎岗是多么危险、多么可怕的地方。
据说大江以北,黄河两岸,黑道上所有可怕的人物,几乎已全部聚集在饿虎岗。
因为他们也正在计划组织一个联盟,以对付开花五犬旗。
开花五犬旗下的人,若是到了那里,岂非正像是肥猪拱门,飞蛾扑火。
西门胜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瞳孔已在收缩。
归东景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不断地绕着桌子走来走去。
邓定侯拿起杯酒,准备干杯,才发现杯子是空的。
丁喜看着他们,悠然道:“只要三位真的敢去,我随时可以带路。”
归东景忽然笑了笑,道:“我们并不是不敢去,只是不必去。”
丁喜道:“不必去?”
归东景道:“对死人我一向没有这么大的兴趣,无论是男死人、女死人都是一样。”
西门胜道:“我——”
归东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非但不必去,也不能去。”
西门胜道:“为什么?”
归东景道:“因为我们这里刚接下一批重镖,明天就得启程。”
他紧拍着西门胜的肩,笑道:“我这镖局全靠你,你走了,我怎么办?”
邓定侯霍然飞身而起,道:“我可以走,我去。”
江湖豪杰们押解犯人时,从来不会用脚镣和手铐。
因为他们有种更好的工具——点穴。
点穴的手法有轻重,部位有轻重,重的可以置人于死地,轻的也可以叫人失去行动自由。
无论是轻是重,一个人若是被人点中了穴道,那滋味总是很不好受的。
小马现在的滋味就很不好受。
他想骂人,却张不了口,他想挥掌,却动不了手,他整个人都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绑得紧紧的,连血脉都被绑住。
他整个人都已将爆炸。
邓定侯看着他,微笑道:“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被人点住穴道?”
小马咬着牙,只恨不得咬他一口。
——这乌龟明明知道我说不出话,问个什么鸟?
邓定侯又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的,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很难受,而且很生气,等你以后习惯了,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小马简直恨不得一口把他的鼻子咬下来。
无论什么事都不妨养成习惯,但是这种事一次就已嫌太多了。
邓定侯道:“点住你们穴道的人是西门胜,你们也总该知道,他的点穴和打穴手法,可算是中原第一,别人根本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