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古龙文集:绝不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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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血腥(1)

01

这里不是火坑,是地狱。

阳光也照不到这里,永远都照不到,这地方永远都是阴森、潮湿、黑暗的。

波波倚着墙,靠在角落里,也不知是睡是醒。

她发誓绝不倒下去,可是她却已无法支持,昏迷中,她梦见了黑豹,也梦见了罗烈。

她仿佛看见黑豹用一把刀刺入了罗烈的胸膛。但流着血倒下去的人,忽然又变成了黑豹。

“黑豹,你不能死!”

她惊呼着睁开眼,黑豹仿佛又站在她面前了,她的心还在跳,她的腿还在发软。

她情不自禁扑倒在黑豹怀里。

黑豹的胸膛宽厚而坚实,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这不是梦。

黑豹真的已站在她面前。

“我没有死,也不会死的。”他冷酷的声音中好似带着种无法描述的感情。

这种感情显然也是无法控制的。

他已忍不住紧紧拥抱住她。

在这一瞬间,波波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她忽然发觉黑豹的确是在爱着她的。

他抛弃了她,却又忍不住去找她回来;他折磨了她,却又忍不住要来看她。

这不是爱是什么?

只可惜他心里的仇恨远比爱更强烈,因为远在他懂得爱之前,已懂得了仇恨。

也许远在他穿着单衣在雪地上奔跑时,他已在痛恨着这世界的冷酷和无情。

“他究竟是个可怜的人,还是个可恨的人?”

波波分不清。

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已完全软化,她喃喃地低语着,声音遥远得竟仿佛不是她说出来的。

“带我走吧,你也走,我们一起离开这地方,离开这些人,我永远再也不想看见他们。”

黑豹冷酷的眼睛,仿佛也将要被融化,在这一瞬间,他也几乎要放弃一切,忘记一切。

但他却还是不能忘记一个人,这世上唯一能真正威胁到他的一个人。

他这一生,几乎一直都活在这个人的阴影里。

“你也不想再看见罗烈?”他忽然问。

“罗烈?”

波波的心冷了下去,她不知道黑豹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提起罗烈。

因为她还不了解男人,还不知道男人的嫉妒有时远比女人更强烈,更不可理喻。

“我已约了罗烈今天中午到这里来。”黑豹的声音也冷了下去,“你真的不想看见他?”

波波突然用力推开了他,推到墙角,瞪着他。

她忽然又开始恨他,恨他不该在这种时候又提起罗烈,恨他为什么还不了解她的感情。

“我当然想见他,只要能见到他,叫我死都没有关系。”

黑豹的脸也冷了下去:“只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你就在这里,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华丽的客厅下面还有这么样一个地方。”

他冷冷地接下去:“等你见到他时,他只怕也已永远休想活着离开这里了。”

“你约他来,为的就是要害他?”

黑豹冷笑。

“你害别人,向别人报复,都没关系。”波波突又大叫,“可是你为什么要害他?他又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我随便怎么对他,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黑豹冷笑着说。

“为什么跟我没有关系?他是我的未婚夫,也是我最爱的人,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黑豹的手已掴在她脸上。

他冷酷的眼睛里,似已有火焰在燃烧,烧得他已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事。

爱情本就是盲目的,嫉妒更能使一个最聪明的人变得又瞎又愚蠢。

他的手掌不停地掴下去。

“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了也还是爱他的。”波波大叫着,昂着头,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已充满了失望、愤怒和痛苦。

“我恨你,恨死了你,我死了也只爱他一个人!”

黑豹的手掌已握成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断她的鼻梁。

可是他并没有下手,他突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用力关起了门。

波波咬着嘴唇,全身不停地发抖,终于忍不住用手掩着脸,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恨黑豹,也恨自己。

她忽然了解了真正的仇恨是什么滋味,她发誓要让黑豹死在她手上。

爱和恨之间的距离、分别又有多少呢?

02

百乐门饭店四楼套房的卧室里面,也同样看不到阳光。

紫色的丝绒窗帘低垂着,使得这屋子里永远都能保持着黄昏时那种低暗的和平和宁静。

红玉还在睡,睡得很甜。

她漆黑的头发乱云般堆在枕上,她的脸也埋在枕头里,像是想逃避什么。

罗烈不想惊动她。

看见她,他又不禁想起了那个在门口送客的,睡眼惺忪的小女人。

“为什么她们这种人总是睡得特别多些?

“是不是因为她们只有在沉睡中,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宁静?”

罗烈轻轻叹息,他也决心要好好睡一下,即使睡两个小时也是好的。

他知道今天中午一定会有很多事要发生,他已渐渐开始了解黑豹。

被很薄,很轻。

他刚想躺下去,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下升了上来。

在雪白的枕头上,正有一片鲜红的血慢慢地渗了出来。

他掀开被,就看见了一柄刀斜插在红玉光滑赤裸的背脊上。

刀锋已完全刺入她背脊,刀柄上缠着漆黑的胶布。

她温暖柔软的胴体,几乎已完全冰冷僵硬。

翻过她的身子,就可以看见她嘴角流出来的鲜血。

她那双迷人的眼睛里,还带着临死前的惊骇与恐惧,仿佛还在瞪着罗烈,问罗烈:

“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这么样一个可怜的女人?”

罗烈也不知道。

他甚至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不是黑豹下的毒手,黑豹本来没有理由要杀她的。

“难道她也知道一些别人不愿让我知道的秘密,所以才会被人杀了灭口?”

罗烈咬着牙,用他冰冷的手,轻轻地阖起了她的眼皮。

他心中充满了悲伤和歉疚,也充满了怒意。

若不是因为他,这可怜的女人本不会死的,她不明不白地做了为别人牺牲的工具——她活着的时候如此,死也是这么样死的。

罗烈握紧了双拳,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是永远不能妥协的,在这种地方,有些人根本就不给你妥协的余地。

你想活着,就只有挺起胸来跟他们拼命。

他忽然发现拼命七郎并没有错,陈瞎子也没有错。

那么难道是他错了?

罗烈慢慢地放下红玉,慢慢地转过身,从衣橱背后的夹缝里,抽出了一个漆黑的小箱子。

他本来不想动这箱子的,但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03

九点十五分。

秦松走进三楼上的小客厅时,黑豹正用手支持着身子,倒立在墙角。

他的眼睛出神地瞪着前面,黝黑而瘦削的脸已似因痛苦而扭曲,从上面看下去,更显得奇怪而可怕。

他动也不动地倒立在那里,仿佛正想用肉体的折磨,来减轻内心的痛苦。

秦松吃惊地停下脚步。

他从未看见黑豹有过如此痛苦的表情,也从未看见黑豹做过如此愚蠢的事。

他只希望黑豹不要发现他已走进来,有些人在痛苦时,是不愿被别人看见的。

但黑豹却已突然开口:“你为什么还不去买双新鞋子?”

秦松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鞋子的确已很破旧,上面还带着前天雨后的泥泞,的确已经该换一双了。

但他却不懂得黑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提起这种事。

黑豹已冷冷地接着道:“聪明人就绝不会穿你这种鞋子去杀人!”

秦松眼睛里不禁露出崇敬之色,他终于已明白黑豹的意思。

破旧而有泥的鞋子,说不定就会在地上留下足迹。

他终于相信黑豹能爬到今天的地位,绝不是因为幸运和侥幸。

黑豹的细心和大胆,都同样令人崇敬。

“我进去的时候很小心。”秦松低着头,“那婊子睡得就像是死人一样,连裤子都没有穿,好像随时都在等着罗烈爬上去。”

他很巧妙地转过话题,只希望黑豹能忘记他的这双鞋子,道:“我一直等到她断气之后,才离开。”

“你不该等那么久,罗烈随时都可能回去。”黑豹的声音仍然冰冷,“杀人的时候,要有把握一刀致命,然后就尽快地退出去,最好连看都不要再去看一眼,看多了死人的样子,以后手也许就会变软。”

他今天的情绪显然不好,仿佛对所有的事都很不满意。

秦松永远也猜不出是什么事令他情绪变坏的,甚至猜不出他为什么要去杀红玉。

那绝不仅是为了要给罗烈一个警告和威胁。

这原因只有黑豹自己知道。

红玉说不定曾经在这里听过“波波”的名字,他不愿任何人在罗烈面前提起这两个字。

“守在后门外的印度人告诉我,罗烈是往野鸡窝那边去的。”秦松道,“我想他一定是去找陈瞎子。”

“只可惜他已迟了一步。”黑豹冷笑。

他显然低估了罗烈的速度。

罗烈坐上那辆黄包车,他就已叫人找拼命七郎去对付陈瞎子,他算准罗烈无论如何一定会先回百乐门的。

但拼命七郎赶到那里时,罗烈却先到了。

在两军交战时,“速度”本就是制胜的最大因素之一。

“去对付陈瞎子的是谁?”秦松忍不住问。

“老七。”黑豹回答,“那时他就在附近。”

秦松笑了笑:“我只担心他会带个死瞎子回来,老七好像已经有一个月没杀过人了。”

他的笑容突然冻结在脸上,他正站在窗口,恰巧看见一辆黄包车载着满身鲜血淋漓的拼命七郎飞奔到大门外。

黑豹也已发现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你看见了什么?”

秦松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从今以后,老七只怕永远也不能再杀人了。”

拼命七郎被抬上来后,只说了两个字:

“罗烈!”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他伤得远比胡彪更重。

“罗烈。”倒立着的黑豹已翻身跃起,紧握起双拳,突然大吼,“叫厨房里不要再准备中午的菜,到五福楼去叫一桌最好的燕翅席,今天我要好好请他吃一顿。”

他想了想,又大声道:“再叫人到法国医院去把老二接出来,今天中午我要他作陪。”

老二正在养病,肺病。

他在法国医院养病已很久,远在金二爷还没有倒下去时就已去了,有人甚至在怀疑他不是真病,只不过不愿参加那一场血战而已。

无论谁都知道,褚二爷一向是很谨慎、很不愿冒险的人。

秦松忍不住皱了皱眉:“他病得好像很重,只怕不会来的。”

“这次他非来不可。”黑豹很少这么样激动,“还有老幺,今天他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

“昨天晚上他醉了。”秦松微笑着回答,“一定又溜去找他那个小情人去了。”

红旗老幺的小情人是个女学生,胸脯几乎和她的脸同样平坦。

红旗老幺看上了她,也许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她看不起他。

她也同样看不起黑豹。

“那婊子对老幺就好像对奴才一样,好像老幺要亲亲她的脸,都得跪下来求她老半天。”

秦松叹息着:“我真不懂老幺为什么偏偏要去找她?”

“因为男人都有点生得贱。”黑豹目中又露出痛苦愤怒之色,“老幺若还不死心,说不定总有一天会死在那女人脚下的。”

04

九点三十二分。

这大都市中最有权力的帮派里的红旗老幺,正捧着杯热茶,小心翼翼地送到书桌上。

杜青文正伏在桌上看书,似已看得入了神。

外面的小院子里,蔷薇开得正艳,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阵阵花香。

这屋子是红旗老幺花了很多心血才找来的,虽然不大,却很幽静。

因为杜小姐喜欢静。

她似乎已忘了她刚到这里来念书的时候,住的那女子宿舍,比十个大杂院加起来还吵十倍。

现在她正在看一本叫《人间地狱》的小说,里面描写的是一个洋场才子和妓女们的爱情。

她脸上的表情却比教士们在读圣经时还要严肃,就好像再也没有比看这本言情小说更重要、更伟大的事情了。

红旗老幺却在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显得又骄傲,又崇拜,又得意。

“像我这样的人,想不到居然能找到这么样一个有学问的女才子。”每当他这么样想的时候,心就忍不住有一股火热的欲望冲上来。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在他小肚子里点着了一根火把似的。

“你太累了,应该休息了。”他忍不住道,“太用功也不好,何况,昨天晚上我喝得大醉,你一定被吵得没有睡好觉。”

“你既然知道自己吵得人家睡不着,现在就应该赶快回去。”杜小姐沉着脸,沉沉地说,却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可是红旗老幺最喜欢的,偏偏就正是她这种冷冰冰的样子。

他忍不住悄悄地伸出手,去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是该走了,只不过我们还没有……”

“还没有怎么样?”杜青文突然回过头,瞪着他,“你还想干什么?”

她薄薄的嘴唇,好像已气得在发抖,红旗老幺看着她的嘴,想到这张嘴因为别的缘故发抖时的样子,全身都热得冒了汗。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却偏偏还是要故意逗我着急。”

“我逗你?我为什么要逗你?”杜青文冷笑,“我一想到那种肮脏事就恶心。”

“你这个小妖精,一天到晚假正经。”红旗老幺喘息着,笑得就像只叫春的猫,“其实你对那种肮脏事比谁都有兴趣。”

杜青文跳起来,一个耳光向他掴了过去。

可是她的手已被捉住。

她用脚踢,腿也被夹住,阴丹士林布的裙子翻起来露出了一双苍白却有力的腿。

他的手已伸到她大腿的尽头,然后就将她整个人都压在地上。

她用空着的一只手拼命捶他的胸膛:“你这只野狗、疯狗,你难道想在地上就……”

“地上有什么不好?”他的手更加用力,“在地上我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今天我就非要让你叫救命不可了。”

她也喘息着,薄而冷的嘴唇突然变得灼热,紧紧夹住的腿也渐渐分开。

他已撕开她衣襟,伏在她胸膛上,就像婴儿般吮吸着。

她的挣扎推拒已渐渐变为迎合承受,突然疯狂般抱住了他,指甲却已刺入他肉里,呻吟般喘息着低语:“你这条小野狗,你害死我了。”

“我就是要你死,让你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他喘息的声音更粗。

她忍不住尖叫:“我也要你死……要你死……”

“你若是真的要他死,倒并不是太困难的事。”窗外突然有人淡淡道,“我随时都可以帮你这个忙的。”

红旗老幺就像是只中了箭的兔子般跳起来,瞪着这个人。

“你是谁?想来干什么?”

他还没有见过罗烈,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罗烈微笑着,欣赏杜青文的腿:“你一定练过芭蕾舞,否则像你这么瘦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双腿。”

杜青文的脸红了,身子往后缩了缩,好像并没有把裙子拉下去盖住腿的意思。

红旗老幺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你认得这小伙子?他是什么人?”

“我认得他又怎么样?”杜青文又尖叫起来,“无论他是我的什么人,你都管不着,你算什么东西?”

她的裙子已褪到腰上,一双赤裸的腿已全露出来。

红旗老幺怒吼:“你这婊子,你是不是喜欢他看你的腿?”

“我就是喜欢让他看,我不但要他看我的腿,还要让他看我的……”

红旗老幺突然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

她尖叫着,抬高了腿,用力踢他的小腹,他的手不停地落在她脸上,她的尖叫声渐渐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