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彦二十四岁之前的人生,平淡无奇。
他除了一个祖母生活在故乡小田原,父母在自己出生后不久就死了。直彦生活上没有负担也没有牵挂,自由自在地长大成人。他打幼年时起就不为烦恼所困扰,率真、纯洁的品性好似秋日明朗的晴空,干净得不见一片残云。
直彦的职业是画师,从故乡的小学毕业以后不久便来到东京,进入某位画界耆宿的门下做弟子。他二十二三岁时,就已经成为日本画界瞩目的青年才俊。
然而知道直彦的人,比起他的艺术作品,更加钦慕他俊美的容貌。第六代[14]般的眼睛和鼻子温柔似水,脸庞白皙,即使男性也为之着迷。直彦虽然有这么优越的条件,却从未谈过恋爱,也不曾耽于玩乐。他总是天真烂漫,怀着自在愉悦的心情,醉心于本职工作的绘画研究。即使有女人暗地里焦灼地透过栅栏门的缝隙窥视他,直彦也丝毫不为所动。当他看见同门师兄弟违反规矩,沉迷于酒色,放荡不羁而染上重病时,心里觉得既荒唐又愚蠢。伙伴们把他当作另类,给他取了个“少爷”的绰号。
可是也有人认为:“就是这样的男人,一旦爱上女人,便会陷入其中而不可自拔。”于是周围人暗地里策划起来,一旦有机会,就一定诱惑那小子上钩。
就在直彦二十四岁那年年末,宴会结束前,直彦被人强行带到吉原的大篱[15],这是他生来初次踏入妓院的门槛。直彦酣醉如泥,借着醉酒的力量,他守了二十多年的贞操被夺走,其时除了好奇心得到满足,所剩的就只是仰头窥视女子鼻孔而产生的可怕的感觉。然而接下来伴随两三次奇妙心情的波动,直彦不知不觉中,却被那滑稽的鼻翼的形状迷住了。女子刚到二十一岁,名古屋人。她不仅具有洞察年轻艺术家内心世界的聪明头脑和敏锐双眸,还有着将对方强行按压在自己颀长的、婀娜轻盈的身体之下,一次又一次起伏于男人的心口,让这个比自己大三岁却什么都不懂的处男,尽情地体会新鲜的、带着泼辣气息的生命馨香的能力。男子从享受玩乐带来的欢愉的内心深处,不知不觉产生出真实的爱恋,每当无端地怀有嫉妒、猜忌心的时候,眼看着自己逐渐落入对方的陷阱,越是极力地想摆脱、甚至反败为胜,就越多地暴露弱点,最终一步一步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16]女人昂然自得,眉眼间带着淡淡轻蔑的微笑,向着朝气蓬勃、发育成熟的青年男子靠去,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男子就堕入凄惨而无力的状态中。他有时因为眩晕而昏倒,从面颊到脖子周围的筋肉痉挛地抽动不止,后脑有重压感,终日口吐白色痰块。虽然处在这样的状况下,他仍然在□□上执着热烈得到了病狂的地步。皮肤如针刺般疼痛,整晚不得安睡。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日子,渐渐地直彦的脸孔变得灰白,头脑迟钝,无论做什么事,他的情绪都是既阴郁又慵懒,对生活完全失去了兴趣和热情。就连那深深扎根于体内的欲求的力量也消亡殆尽了。无论多么残酷的刺激,官能的感觉丧失净尽,他体会到莫大的恐怖与寂寞。那沉浸在爱欲里的精神的衰弱,导致支撑着他活下去的生命力逐渐淡薄,心灵与肉体呈现出似寒冰消融一般逐渐死灭的征候。如今癫痫发作之际,他全身哆嗦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口吐白沫倒下的情境频繁地威胁着他亢奋的神经,每天过着无法忍耐的、犹如箭与盾相交的恐怖日子。这倒不是为他贪图快活而舍去生命感到惋惜,而是仅仅一个月的短暂放荡、逍遥和钝化削弱了他的官能,一个拥有多彩前途的年轻人的生命,就这样衰亡下去了,让人感到难耐地凄凉。曾经诅咒自己旺盛的□□,可如今却因为那□□□□□□□□深感悲哀,甚至感到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
直彦为了培育一时凋零的生命之根,从枯竭的躯体中再度萌发锐敏的□□幼芽,力求恢复暂时远离□的健康。同时,也为了更加努力吮吸丰富的生活之甘美,建立起能够忍受强烈刺激的心灵。他所采取的办法就是借钱不还,于是债台高筑,终于在东京待不下去了。他以每天提供一张素描为条件,从报社和杂志社借钱,打算去饱览一番长久以来全心向往的北国冬景,并下定决心花六个月的时间去做一次长途旅行。
离开东京的前一天晚上,直彦穿上西装洋服,外面套一件厚实的毛皮披风,肩上斜挎一个小包,手杖上绑着一把细卷骨阳伞,一身出行的打扮,钻入大门与女子道别。他将自己的境遇、身心状态、至今为止隐瞒的一切事情都毫无保留地向女子和盘托出,同时道明这次旅行缘于这段恋情。
“您嘴上说得那样好听,可我不信。一定是找到老婆了吧。”
女子彻底洞察了眼前这位可怜男人心中的悲哀,却说出露骨的应酬话。直彦努力不将傲慢女子的话放在心上,但叫他恬不知耻驳倒对方,来上一句“说不定真是这么一回事呢”,却又是他做不到的。
“话虽如此,北国胭脂遍地,真担心您旅途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当女子又加上一句话时,直彦立刻变得认真起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人,我决不将自己的肌肤许给她。半年或一年,直到回来那天,我一定让您看到我的忍耐力有多强。”直彦一脸热诚地向女子发誓,突然感到会被对方嘲弄,于是又缄口不语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太高兴了。”
女子如此作答的心思,并非是为了让男人感到不安而有意做出的冷淡谄媚。她感到,与日本画家这样的风流职业相称的直彦,他那细腻的情爱、优雅的脸庞和柔滑肌肤的味道颇为动人。然而,男人恋慕女人时的极端率直、热情的可笑模样稍稍过了头,就会使女人的兴趣陷入玩弄感情、轻视对方的诱惑之中。对于这个社会中的女人来说,从未尝过刻骨铭心的恋爱滋味是她们的不幸。那天晚上,女子差一点被男人真挚的爱情感动得落泪,可是一见到对方怯懦、善良的态度,便觉得付出真心未免太愚蠢,心里渴望放纵地耍弄男人,迷惑他,让他苦闷得不可自拔。于是女子猛烈地抓紧男人孱弱单薄、如影子般的身体,好似摇动死人的四肢,激烈地戏弄一阵过后,用威吓的口吻说道:
“你简直太虚弱了。你告诉我回老家要把身体养好的,直到回来的那天,都得要谨言慎行啊。不管你六个月内是不是管得住自己,如果撒了谎,到时我一定看得出来。”女子心里寻思着,就算是开玩笑,向对方说了这些话,老实的男人一定会按照自己的嘱咐去做。她又想象,男人为这一番话,在漫长的旅途中,身体内承受着□□□□□□□□的重荷,久久不能将自己忘怀的模样,心里禁不住暗暗窃喜。
直彦极其衰弱的身体,熬过了一晚上梦魇的摧残,直到迎来翌日黎明,他仿佛是亡者看到地狱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一般冲了出去。踏着日本堤道上的白霜,直彦从三轮走到上野车站,坐上开往福岛的火车。此刻的他一副落魄的样子,身心疲惫困乏到了极点,嘴唇青白,眼睛呆滞,紧绷的心弦直到现在才彻底松弛下来。他眺望窗外不断飞逝而去的风景,但即使来来往往上下车的乘客不断闯入他的眼帘,他的神经也得不到丝毫的触动,全然激发不起那支写生笔的半点兴致。最让直彦感到寂寞的是,即便路过各地繁华的车站,哪怕看见一些姿态袅娜的年轻女子,他的心头也不会泛起一丁点儿一般人常有的、温暖的烦恼。曾经那般牵肠挂肚、今早刚刚离别的女子,却只如梦一般浮上心头,没有留下任何依恋的情怀。
直彦虽然永远地从与那个女人的恋情中挣脱出来,然而心中感到的是无限的寂寥。他努力尝试着在胸中培育一种恋慕的情感。坐在行进中的列车车厢一隅,他阴郁的眼神黯然无光,脑海里描绘着各种奇怪的幻象,虽然试图重新燃起官能的感觉,可是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反应。
尽早恢复健康,将烈焰燃烧般的□□□□储藏于血肉之中,一旦获得成功,爱恋她的心又会重新捡拾回来的吧?精彩欢乐的世界,会再次展现在眼前。——直彦这么想着,为了疗养身体,他决定在会津的东山温泉住上一段时间。
直彦离开东京刚刚两周,除每天向报社寄送十二张写生画作以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整日闲待在温泉旅馆的二楼上,一天之中,数次浸泡于热水里,然后在镜子前一边轻轻拍打被温热的泉水泡胀的肌肤,一边愉快地凝视枯槁而苍白的皮肤下渗出的樱红色血潮。一天三餐与其说是为了愉悦舌头,不如说是为了补充能使贫弱的血液变得丰盈的滋养物——□□的不足。直彦不管自己喜不喜欢,一味贪食,给予松弛筋肉以强烈刺激的辛辣食物。他仿佛看见泡了热水的身体,在空腹状况下摄取的这些食物不断地变成血、肉、骨,使活力弥漫于他五脏六腑的各个角落。
一周之后的某天清晨,直彦突然被噩梦袭击,随即从垫子上飞身下床,忍受着剧烈的心跳,跑到枕边的镜子前。他的脸可怕地充血,泛着不寻常的红潮。夜间出现的妖魔鬼怪织成的幻觉,让直彦久久地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所煽动,他发觉自己在梦中见到了东京的恋人。
自那之后,直彦不到三天就会做一次噩梦,每当入睡,他总是被他的□□所欺骗。从他长久地失去了□□的体内,□□猛然以恐怖的□□冒出头来。他对此□□倾向欣喜万分,对□□越来越疯狂进食的同时,为了不伤害积存的□□□□□□□□□□□□□□□,□□□□□□□□□□□□□□□□□,□□□□□□□□□□□□□□□怀着奉上一碗丰盛的汤羹的心情入眠。
到了第二周的周末,噩梦不再来袭,可是直彦却感到大量勾起情欲的血液,时不时地仿佛挑逗般躁动于皮肤的深层。
直彦从心底不得不坚持重复着“应该给予□□祝福呀”这句话。于是他总在想象东京恋人的容姿,静静地体会猛然涌出的感觉,期望那种感觉更加强烈、刺激。
分别已经很久了,这里正是深雪覆盖、寒风凛冽的时节,东京如何呢?那地方依旧是能人云集、一片昌盛繁荣的景象吧。我住在当地温泉旅馆静养,身体状况正在逐渐恢复之中。请你放心。这之后我要去看一看看仙台盛冈附近的名胜古迹,然后打算从青森去秋田,之后再到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分别快半个月了,心里也越来越思念东京的天空。随着不断向北方行进,严寒与恋情层层加深,有时甚至想中途折返,回到东京,可是思量之后,这么做对我自己(不能说对我俩)毫无意义。六月和七月,我尽力忍耐下来了,至今我尚未见到胜过你的美人儿,即使遇到了,我也会守住对你的誓言,对她不予理睬。分别之后的情况就先报告到这儿了。
新年三十一日晚上,直彦写好了这封给东京恋人的信,待到天亮就出发去东山了。
他首先来到若松,尽情地观赏了猪苗代湖畔的美景之后,又仔细调查了从松岛、仙台、盐釜到多贺城址附近的名胜,打算月末进入陆中[17]国境内,慢慢地游览衣川、中尊寺的古迹。于是在一开始的四五天内,他心里充满对艺术的兴味,专心完成了许多写生作品。可是随着时光一天天过去,他满脑子被污浊而邪恶的念头所占据,再也没有余裕去享受那样的快乐了。无论看见什么,品味什么,碰触什么,结果都成为在脑海中招惹罪恶思想的媒介。“自己一直都不是这么一个好色之徒。”——他开始怀疑自己认为渐渐恢复起来的健康状况。激烈又频繁的发作,与其说是表明健康的证据,不如说是判断患病的依据。全力压抑如此旺盛的□□□□□,难道不是对身体有害吗?直彦心里思索着,无论遇到如何强烈的刺激,也绝不会违背在恋人面前许下的誓言。倘若将生来第一次献给唯一至爱女子的宝贵身体,于旅途中献给陌生的女人玩弄玷污的话,既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恋人。每每来到一个旅馆或饭铺,为了检验自己承受诱惑的能力达到了怎样的程度,直彦一看见含笑亲切的女佣,便特意地与之亲近,与之欢谈嬉戏。如此,考量一下东京情人在自己心里所具有的威压,极力抑制体内漩涡般燃烧的烦恼的烈焰,直彦对此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然而随着十天、二十天逝去,直彦逐渐强烈地尝到欲望发作时的爽快滋味。他一边与这样生理上不可抗拒的力量恶战苦斗,同时又怀疑自己在今后连续两三个月的旅行的煎熬与忍耐之中,在不断遇到各种诱惑的情形下,是否还能继续保持坚韧的耐性。最关键的是,他的头脑始终为其烦扰,使得最重要的艺术方面的事业彻底荒废。直彦如今不得不诅咒自己的意志,也不得不诅咒自己的体质。
“啊,我真是个不可救药的男人。”
直彦自言自语,停下手中正在描画的写生簿,把它塞进口袋里。
一天,直彦乘上了从黑泽尻开往盛冈的列车,他的身边坐着三位麻风病人。三人之中有一位约莫三十五六岁的男子,闪闪发亮的绸缎上衣外面,套着一件赭黄的长披风,他因染上了病毒而浑身溃烂,样子十分可怕。另外两个女人与男子长相相似,大概是他的妹妹们吧。病毒无情地侵蚀肌肤,致使这两个女子的肤色显出患者特有的惨白,眉毛失去了黛青色,只剩下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轮廓。他们偶尔抬眼瞅一下四周,又低下头去。兄妹三人为了回避乘客不愉快的眼神,背过脸去,缩着肩膀,待在车厢的一隅。最小的妹妹好像晕车,垂着头,两只手一直按压太阳穴,终于胸口一阵悸动,对着地面呕吐起来。周围的人更加紧锁眉头,为了避开,身子撇向一方,可是又忍不住,时不时地朝女孩子的方向偷偷瞟上几眼。
“很难受吧。请把这个服下试试看。”直彦说着凑近他们,一边递出一盒宝丹[18],一边靠在小姑娘身边坐下,说了一些体贴和同情的话。女孩超越凡人的美丽姿容,水嫩的肌肤以及无法逾越的麻风病患者身份这一缺陷,成为直彦能够心安理得与她接近的理由。直彦出于好奇,对这遭受世人排挤而变得顽固的患者极尽和蔼亲切,试图从寡言少语的他们的嘴里,一点点地套出关于他们自身的故事。
兄妹三人被这位正直的年轻旅人奇特的心理所俘虏,不胜感激,向他叙述了自身不幸的遭遇。他们跟随一户人家移居北海道,昨夜从东京附近出发,哥哥三十五,姐姐二十八,妹妹二十。各自都未结婚。
直彦发现三人中的小妹为晕车所苦,说道:“如果不急着赶路,在盛冈一带住一晚,好好游览一下吧。”于是男子沉下脸,为难地说:“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我们无法忍受所到之处的旅馆的刁难。”他又将之前曾被旅馆拒绝入住而差点儿露宿荒郊野外的痛苦经历讲了一遍。
“无论多么辛苦,我们都得克服,因为要坐船,我们必须在青森住一晚。这就是我们这两天的打算。”大姐也这么说道。
火车到了盛冈,直彦满怀依依难舍的心情,于是他改变了主意,继续留在车上。他甚至心血来潮地想,到了青森,帮助三人解决困难,寻找旅馆。他的心此时和一个普通青年一样,满怀侠义的道德精神,虽然缺乏理解力,但不可思议的是,直彦下定决心,为了兄妹三人,他要勇敢地做出任何舍身忘我的行动。火车开出盛冈,天已经完全黑了,蒸汽的热度使车厢内昏黄的灯火在污浊陈腐的空气中透着朦胧的光亮,蜷伏在暗影里的三个人,那模样看上去更加可怜。而那悲悯的样子并不是清澈见底的,而是厚重污秽的。小妹的心情越来越不好,呕吐刚刚止住,又染上恶寒,脸孔惨白,浑身时时在颤抖。
外面不停飘落的雪花,黑夜里也能辨得出越积越厚,晚上九点到达青森市内时,整个城市成了一片银白的世界。直彦可怜兄妹三人,极力说服他们让自己同行。于是四人一起来到车站前的旅馆,几乎每一家都随便地先应付一句:“请进来吧。”随即关注起三人的打扮,然后委婉地拒绝他们,说什么您有同行的客人,房间小可住不下,原有的空房也都客满,等等。
那天夜里隐约看见了月亮,阴沉的天空透着铅灰色的光亮。辨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的朦胧的光辉,投射在寒冷的街衢之上。整个冬季,道路上堆满积雪,冻成了五六尺厚的硬块,像玻璃一样光滑,四个人好几次都险些摔倒,他们相互手拉着手一同前行。这条城市醒目的大街上,家家户户都已门扉紧闭,屋檐上压着厚重的积雪,时而静静吹过的轻柔的夜风中,潜藏着冻伤嘴唇的严寒的威力。他们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亡灵,徘徊于沉睡中的城市的每一个十字路口,四个人仍旧努力地挨家挨户寻找可能投宿的客栈,依然毫无结果。小妹不时蜷缩在街道黑暗中的一隅,激烈的呕吐使肩膀不住地抖动,她抽抽噎噎地痛哭起来。每当这时,直彦就会用披风将小妹遮挡在暗处,为她抚背,为她揉胸。
“谢谢您的陪伴,请您自己随意找住的地方吧。我们做好了露宿街头的心理准备。”三人尽力说服直彦,即使如此坚持,却并不想和他道别。他们跟在直彦的身后,每到一个旅店,呆立于门旁,一个劲地央求道:“除同行的这位先生以外,我们三人决不奢求得到与他人同等的待遇。哪怕只留给我们一个屋檐,没有房间住,没有被子盖也无所谓。后门口、仓库的一角,只要能遮风避雨就好啊。”三人即使说得如此可怜,苦苦哀求,也没能感动店主或领班顽固的心。
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直彦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将疲惫如棉的三人送去派出所。他面带难色,期望得到警官的同情。直彦在描述兄妹三人不幸的境遇、遭到冷酷无情的店老板拒绝入宿的经过时,故意带着慷慨激昂的调子,甚至用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口吻,演绎着新派戏剧似的激动:“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如果在社会上披露出来,是有损于青森市名誉的。我很期待你们能尽全力,今晚想法子让这三个人睡上一个安稳觉。”直彦看上去异常兴奋,双肩战栗,声音嘶哑,口若悬河,甚至流下了眼泪。
警官被他的热情所打动,向最先拒绝他们的站前旅馆稍稍施加了压力:“最初找到你们这家就是缘分,让他们住下又何妨?你们做生意的,不能说无情的话呀。”旅店的人虽然妥协了,可是直彦还是不同意,他坚持要求提供房间和被褥,让兄妹三人和自己一起住在二楼的一间十叠[19]大的客厅里。
不知为何,直彦和怕事的兄妹,动不动就把不拿他们当人看待的女佣痛骂一番,他们一道洗了澡,又要来了酒。
快到夜里十一点了,四个人填饱肚子,在地炉边取暖。他们围成一圈儿,一边让炭火温暖冻僵的手脚,一边被久违的喜悦与脆弱的感情所驱使,满心关怀地表达各种感谢、问候和安慰。直彦忽然发觉自己也是这世上一位少有的富有正义感的青年,受到兄妹三人的敬慕,从他们脸上可以读出发自内心的对自己的感谢之意。
“请您今后来北海道时,顺便到我们那儿坐坐,虽然家里有些脏。”哥哥说着递给直彦一张名片。小妹也变得很精神,她脱去被冰雪弄脏的白袜子,放在炉边,和姐姐一同将冻僵了的双脚罩在炭火上。白袜子上冒出的热气伴随着水蒸气不断上升。因为寒冷,女人冻烂的脚,渐渐闪耀着新鲜的淡红色光辉。每当翻转脚背,揉搓脚趾的时候,血液流动于皮肤里,火光映红了光滑如镜的肌肤。
四个人悲喜交集,彻夜无眠,他们围坐在炉火边天南地北地闲聊,直至天明。兄妹三人感到能和一位平素嫌弃和远离自己的世俗之人如此畅所欲言,分外欣喜。特别是两个女孩子,虽然明知毫无意义,可仍不断地抱怨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最后,湿润润的四只眼眸里流下了泪水。
“请不要忘记,这世间有我们这样可怜的人存在啊。”姐妹俩在火炉边大哭起来,她们得到的安慰越多,越是哭得厉害,整整一个晚上,两人各自依偎在直彦左右的膝头,倾听他的劝说。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微明,开船的时间快到了。
直彦目送开往函馆的轮船渐渐消失在晨雾里,他在刺骨的寒风中战栗着,久久徘徊于青森湾的海岸上。
“请不要忘记我们这些可怜的人。”临别时姑娘们反复念叨的话语、彻夜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睑、被晨风轻拂的乱发、孤零零站在船舷上时那苍白的面影,所有这些都无法从直彦的脑海里抹去。
“如今很少有这么热心的年轻人了。”正如那位大哥所说,直彦彻头彻尾就是个重义气的青年。他只是稍稍感受到年轻女孩儿的气息,而“麻风病”这道无法超越的鸿沟,终于还是不能跨过。这么一想,觉得自己昨夜带有疯狂性的行为实在愚蠢极了。
大理石般即将落雪的天空下,暗蓝色的海潮冰冷地翻滚着。远处函馆的山影绵延起伏,仿佛遥望北极的冰山。从津轻海峡穿越而来的海风,呼呼地吹拂着海岸的大道。细小的雪花星星点点飘落下来,行人们似乎都习以为常,无人打着伞走路。
直彦逆着寒风向港湾尽头的栈桥的另一端走去,他面对远处北海道的陆地,伫立良久。自从在黑泽尻与不可思议的兄妹们为伴,仅仅一天时间便径直来到了本州岛的北端,想到这里,他不得不感慨万端:“我竟然来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
栈桥下,海水泛着葱绿色的光,犹如碧潭,雪花零零落落地融化进那渌水之中。
此后要去哪里?直彦站在码头上茫茫然不知所措。返回盛冈太辛苦,往弘前方向去比计划的嫌早,也许可以在哪儿的汤治场[20]住上五六天,这是对自己至今还未痊愈的心身注入营养的最佳方案。直彦这么一想,立即坐上火车,打算到青森下面两站的浅虫温泉去。
火车离开城市街道的当儿,昨夜忽略了的津轻平原清晨的雪景,仿佛立体画卷一般展现在眼前。阴沉的鼠灰色的半空中,雪白的山脉重重叠叠,清晰可见。从那里的山麓延绵千里的皑皑积雪,遮蔽广阔的原野,覆盖了山林,堵塞了河川。人和马犹如砂糖堆上的蚂蚁,只见一个个小小黑点在蠕动。车窗外银光闪烁,刺痛了眼睛,照亮了整个车厢。
深广而厚实得如白布般平铺的积雪之上,看得见笔直穿行的雪橇的影子,还有一些人影,他们将全身裹进黑色外套的兜帽里,踏着高脚草鞋,一步步背着身子迎着朔风,横着穿越原野。列队前行的马儿在寒风中簌簌抖动鬣毛,马蹄下的积雪如白色烟雾飞散飘扬。这一切在直彦眼中,都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的、庄严而清静的北国风景。
“啊,我来到了自己所钟爱的地方。我体内膨胀而起的叛逆、淫荡的血潮,置于这严肃洁白的天地之间,定能沉静下来吧。想来自己已经忘记了与恋人的誓言,遇上什么人都行,偏偏遇上人人都嫌弃的麻风病人,昨晚差点儿犯了罪……然而,我的爱人啊,请你安心吧,这漫无边际、白茫茫的北国净化罪愆之界,从我脑中彻底清除了那些与你的心灵不相融合的邪念与妄想。你终究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女人。能找到这样一个尊贵的净罪之界,对于我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感谢,感谢,感谢我北国的天与地。”直彦在心中默默地呐喊,他的内心感受到最近未曾有的清新与爽快。他在浅虫车站下了车,特意将双脚踩踏在无人经过的松软的雪地上,轻快地迈着步子,走进东奥馆的大门。
这地方便是浅虫第一温泉旅馆。直彦被带进一间崭新的八叠大的和式房间,廊子外海浪扑打而来,远远望去,依稀可见港湾内青森的市街。夜晚,寒风在海面上呼啸,从廊子上紧闭的防雨窗微微的缝隙间吹进灰尘般的细雪,在黑暗的廊下起舞,打旋儿。阵阵寒流袭入炉火燃烧的室内,直彦虽然烤着炉火,背部依然沐浴着水一般的凉气。
从东津轻的海上捕来的鱼类并非美味。鲍鱼放入嘴中好似口嚼蒟蒻。就算遇上北国的名产腌香鱼、腌鱼子、干青鱼子这类辛辣的食物,也强不过内心的坚韧。直彦痛彻地感受到这些食物与性欲的关系,但没有因此产生丝毫的困扰。食用了强烈刺激的食物之后,它们带给身体的影响是必然存在的。每逢夜晚,他总会受到可憎的噩梦的袭击,郁闷之间,血也被榨干了。只有这块土地上苹果的味道,带给舌尖清爽的感触,凉丝丝的甜汁浸润着燥热而干渴的口腔时的快感——比起味觉,触觉所带来的快感更使他欣喜。和东京的苹果不同的是,这里的苹果个儿小,色泽暗淡,剥开稍带青涩的外皮,可以看到凝结着津轻平原皓雪般纯白的果肉。嚼起来,那种爽脆的口感和成熟果实渗出的清水般新鲜的甘露,是东京的苹果无法相比的。将这样一片洁净的果肉含在嘴里,一切的邪念与妄想都不会产生。
除冰雪与苹果以外,津轻女子独特的美也没有逃过直彦的眼睛。移花接木般纤细而高耸的鼻梁、银针般修长的眸子、似有若无的寂寥神情、略带忧郁的鹅蛋脸……这样的女子处处可见。浅虫旅店的女佣就是其中之一。从前他很鄙视那些用东北土话洋洋自得说话的人,而现在,当这些词语从这样的女子娇嗔的红唇里冒出来的时候,便在他心中勾起了怅惘而哀伤的旅情。在《北国女人》《雪国恋情》中出现的甜美的歌词——仿佛是一个长篇传奇故事中的语句,每天都两次三番在他耳畔响起。
那沉吟皆来自他体内潜藏的叛逆热血的涌动。清澄的苹果的汁水,无法驱除一滴滴血球里隐含的罪恶。一天数次浸泡在泉水的温情中,那温情助长了鲜血的养育。有时候,在无人的空荡荡的浴室里,他将下身浸没在水里,恍惚地凝视着澄澈而透明的水底,大腿仿佛被月色沐浴着,反射出青白的光亮。直彦非常了解自己的容貌和体格是如何温软地包裹在女人一般柔和的曲线之中。他明白人们常说的“雪肌”就是如同自己这样体毛稀少、有滑腻质感的皮肤。
他拧干手巾,将泉水如瀑布似的浇注在身上,看着那水流通过他胸前,滴落于腹部之上,经过肚脐缓缓流去的美妙。两只臂膀上的水被体脂弹射出串串珠玉,皮肤下出现了青骢马似的血染的红斑。
直彦将如此秀美而高贵、讨得千万女人所喜欢的肉体,献给唯一的恋人。他为自己这纯洁的心灵祝福的同时,也更加赞叹、渴慕恋人那不可思议的魅力。
然而他那为淫荡而欣喜的热血,缓缓抬起了头,将那好容易付出的令人钦佩的努力彻底打碎了。直彦偶尔把身体摆成“大”字躺在浴室的地板上,他感到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使他展示“如此完美无缺的躯体”。好容易花了三个月通过节食而消瘦下来的身体,眼看着一天天变得肥硕而莹润,他简直无法忍受这残酷地出现在眼前的肉体。
在旅馆里住了十天光景,一天午后,直彦和往常一样嚼着香甜的苹果,心中十分惬意。不料,他频繁嚼动果实的下巴颏一阵酸痛,越嚼越感到原先清淡的味道消失殆尽了。之后,他将粘在牙齿上、吃了一半的苹果狠狠地丢向廊子外的沙滩,跑回浴室,纵身跃入浴池,独自发起狂来。最终,全身湿透了的直彦气喘吁吁,拖着啪嗒啪嗒滴水的四肢,像狗一样久久地、纹丝不动地蹲坐在地上。
天亮了,苹果依旧被丢弃在沙滩上,直彦瞧着那雪白的果肉已酸化成丑陋的茶褐色,被海风吹拂,心里感受到被这个果实欺骗了的滋味。如此,他又横卧在浴池里,沉迷于思索之中。
那天晚上,直彦难得喝得酩酊大醉,他急匆匆付了房费,又从浅虫车站乘上七点钟驶往弘前的列车。直彦坐在乘客较少的三等车厢的一角,将身体无力地靠在墙上,他的眼睛闪烁着野兽的光芒,脸孔充斥着骇人的血潮。他酒精上涌,良心开始变得麻痹起来。直彦体中放荡的血流如冲破堤岸的海潮汹涌澎湃,筋肉腐烂,使得他皮肤火热,四肢受到鞭挞,坐立不安,痛苦难熬。
过了青森,车厢里只剩下直彦一人,他似乎卷入烈焰之中,四肢和全身拼命挣扎,时而呈“大”字躺卧在椅子上,时而身体朝上,两脚在虚空中拼命地踢腾。忽然,他安静下来,却仍然坐卧不宁。之后,直彦将热辣辣的脸颊紧紧贴在水蒸气结霜的玻璃窗上,一阵长吁短叹,宛若猛兽咆哮。接着,他用手掌擦了擦玻璃,用热气润湿的十个指头抹了抹通红的脸庞。最后,他把脸往每块窗玻璃上贴去,把鼻梁挤压得变了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的风景。
火车不断向西方奔驰,雪越积越厚,看不见人家和树木,暗夜中只有一个个柔软的白块在起伏、翻滚。
到达弘前大概九点左右,直彦去了当地的小酒馆和荞麦面店。他渐渐从醉意中清醒过来,走在刺骨的寒气飘荡的街头,燥热的五体被汗水濡湿,口里吐出一股股火一样的热气,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转悠。他走在大道上,好几次因冰滑倒。恶魔般漆黑的街市,沉浸在无边的静谧之中,望得见远处高丘上闪烁着一片片华美的灯火。那灯火仿佛看见了喝得泥醉的直彦,微笑着向他招手。直彦在这寂寥的乡镇的一隅,心里深深体验着那辉煌灿烂的灯火所蕴含的意味。
至于去了哪里,怎么走的,几点钟乘坐的人力车——所有这些他都记不清了。像从黑暗的地方忽然被拖进光耀眩目的世界,当涂了粉黛的脸透过两侧窗棂的缝隙窥视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终于又浮现出了两个月内未曾见到的东京花街的景象,心头猛地一惊。直彦上了二楼,他脑子里朦胧地记着这些,终于在女子的劝说下,饮下了一杯苦酒。
第二天一早,直彦没有乘坐雪橇,他从弘前郊外开始踏着冰雪,疾步走在岩木川沿岸铺设木板的道路上,身后扬起一阵阵雪雾。头顶是罕见的湛蓝的万里晴空。号称津轻富士的岩木山脚下是毫无遮障的广大平原,向道路的左方延伸,那峰峦在眼前高高耸立,呈现着从空中向头顶崩落之势。掩埋了大半个电线杆的积雪,从四面八方反射出灿然的白光,让行人无法直视。
借助酒力,一切姑且听其自然好了。除东京最挚爱的恋人儿以外,绝不愿意暴露给他人的珍贵的肌肤,昨天差一点就给了那个女人。直彦只要想起那情景,就会愤怒,感到卑鄙可耻。“北国女人”“东北美人”,他对于这类词的幻觉,一夜之间悉数破灭了。从妓院的格子窗所瞧见的那些个无知、丑恶、鲁钝的女人,只要稍稍触及自己纯洁的肉体,直彦都会感到厌恶而一宿不眠。即使这样,那涂抹得厚厚的白粉、香腻的发油的味道,始终缠绕在他周围,胸口泛起一阵阵恶心。
女人喜欢东京哥儿的优雅风采,她使出浑身解数,固执地想讨得直彦的欢心。
“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就让我这晚辈安静地睡会儿好觉吧。”直彦如此辩解着,腹中翻腾起极度的轻蔑、摈斥和愤懑的情绪。
“我的恋人在东京。”他几次要说出事实,却感到这样做本身就是愚蠢可憎的,总也没有勇气开口。
憎恶、怨恨,不仅仅是这些情感,面对这些心中颇为鄙夷的女子时,两个月来直彦体内已经干渴枯竭的血正在妄图反逆。于是,他想起再也无法见面的女子的面容,想要找出几处绝美的印象,即使和现实完全不符,也要做出一个浅浅的幻觉的外壳。他彻夜忍耐着苦闷的折磨,与其说是对于丑妇的那副令人作呕的媚态的隐忍,不如说是努力压抑此种狂躁的热血。
自从浅虫一别,我们已有一段时日没有联系了。现在是三月中旬,东京已近赏花季节了吧?可是这里积雪还有四五尺深,是东京人无法想象的寒冷天气。我没有尝到美味可口的土特产,也没见到人们赞不绝口的雪国美女,在诸多事情之中,我只想起对你的许诺,爱恋至深,让我时而恨不能立即坐火车返回东京。然而为了挣点儿钱来到这里,又遇上难得见到的大雪,这北国的冬景和风俗,不把它描绘下来就回去,太可惜了。这缘于我有坚守最初誓言的意志,并为此而努力。我猜想每一日的写生画,你都在报上见到了。之前信中提到的有关可怜的麻风病三兄妹的画儿,也会在之后的报刊上登载。至今我对那三兄妹仍旧念念不忘。今后,我要远走青森边陲,冒着风雪走进火车、汽车都无法穿越的寂寞寒冷的地方,也许很长时间我无法与你联系,你可从报上刊出的写生画得知我的一切。我做出这样的牺牲,一定能遇见令我惊奇的美景、令我回味无穷的美食。在这季节更迭之际,你要多多保重身体,平平安安、无灾无病地生活。就写到这里。
直彦为了排解怨气,于妓院的二楼,让女人坐在自己的面前,给她读了这封信,然后没有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就离开了这令他生厌的弘前。
想着想着,他怀念起东京的女人,她们美丽又高贵。直彦对于昨晚自己做出的轻率举动后悔不迭,爱慕的情感无法抑制地涌上心头。正如他信中所述,真想不顾一切地折回东京,然而诚实的品性,使他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也下不了决心无视庄严而充满艺术美的大自然,撕毁与报社的约稿合同。“我一定要忍耐这六个月的时光。憧憬未来,等待着同恋人重逢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对于直彦来说,如此多愁善感的心绪,让自己感到珍贵而快乐。
曾一度接触诱惑,被煽起奔腾之势,得不到满足的血的愤恨再次癫狂地肆虐全身。“如果恋慕的情感驱使我感到昨夜的女人现在显得漂亮了一点的话,本不该轻易放走好不容易凭借酒力获取的机会。”那遗憾执拗地盘踞在心中,即使仰望白衣圣洁的津轻富士,远眺满眼覆盖皑皑白雪的旷野,他对此事仍念念不忘。
“暴风雪哟,吹吧,吹吧,痛彻地吹吧,把我从沉醉中吹醒。将这滚烫滚烫的血的骚动彻底冰冻起来,直到骨髓深处。”
只要有缝隙,就会萌发邪念的嫩芽,直彦丝毫不能放纵狂妄而又懒散的筋肉。他不乘雪橇,踏着新雪的表面,如黄鼠狼一般向前奔跑。有时,身子倒进雪地里,外套和帽子沾满白雪,疯狂地做着狗刨式的动作。
当天傍晚到达木造。放眼望去,只见茫茫大雪深处,掩埋着尸骸般寂寞、无助、孤立而悲哀的村落。在那里生活的人们每日在自然的威力下颤抖,与同伴们紧紧抱合,一边取暖一边过日子。因为暴风雪的影响,村落与外界的交通联系断绝了,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天。
直彦离开弘前之后,只见过一日蓝天。待在木造的五天和五所河原的七天,他坚持同凛冽的寒风搏斗,随处探访西津轻街市的冬景,并一一描绘下来。灰烟般的风雪,狂乱飞舞,看不到两米之外的景象。他背过身子,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于肩头往前进。直彦被卷进风暴的漩涡之中,呆然耸立,觉得自己或将窒息,或将冻死,想到这二十五年的生涯,或许到了命数已尽的时候了。有时候,雪花如石头尖儿猛扑过来,紧紧冻结在他毫无知觉的脸颊上。
“爱人哟,因为我对你的爱慕之情还不够纯净,我要赌上自己的性命苦苦修行,请看看我可贵的意志吧,有你存在,无论身处多大的险境,我必能战而胜之。”直彦双唇青紫,牙齿激烈地打战,合不上嘴巴。他祈祷般地反复絮语。
有时他又乘上雪橇来到平原的尽头,看日本海沿岸的鲹泽、深浦和大户濑附近一带悲凉而阴森的风物。
马儿拖着雪橇,快速奔跑在纯白的水泥地上。跑着跑着,积雪越来越厚,原野也愈益广阔,大海不那么容易看得见了。棚盖低矮、空间狭小的火柴盒般的雪橇里坐进四位客人,窗户歪斜得厉害,嘎吱嘎吱地响,眼看就要裂开来。多数的窗户为防风雪都关闭了,前后左右垂挂着布帘。寒风如刀,从缝隙间吹进来,刺疼了肌肤。即使是白昼,在厚实的布帘下,车内也是漆黑一片。
特别是在阴郁的黄昏的旷野上,雪橇滑走时最为可怕。日暮时分,缥缈的雪光占领了天地,满眼尽是幽暗铅色的天空以及连绵不断的银白沙漠。北风从遥远的地平线袭来,原野地面的积雪卷起浮云般白色的烟霭,飞腾荡漾,犹如惊涛骇浪的海洋。
无数粗大的冰凌埋没在熔岩般流动的积雪之下,现出众多的格子状,一排排垂挂在农家的屋檐下。丁零,丁零,寂寞的铃声响彻寒林,进入蓊郁的树林深处时,雪橇突然陷入松软的雪层里,推也推不动。
“嗬——!”
马夫一声咆哮,打破了肃穆深林的寂寞。鞭声清脆,呼呼喘气的马儿吐出白气。仿佛被这嘈杂声所惊吓,从林子深处的树梢上,啪嗒一声,雪块如撕扯的年糕一般掉落下来。
日本海沿岸的景色更加惊人。海面上重叠着旧棉絮似的乱云,漆黑的浪涛如群魔乱舞,跃动于洋面之上。暴风雪从侧面吹打着家家户户密闭的雨窗,汹涌澎湃的怒涛崩落在草席般的积雪上,随之注入一股股冰冷的潮水。
爱慕恋人的心思愈趋强烈,饥渴的性欲愈加昂奋,直彦越来越偏离常轨,一味陶醉于危险而乖戾的行动之中。
“夏季,这儿依然寒冷,东京人受不了,弄不好会中途冻死。”
直彦听不进当地人的劝说,于三月末,从鯵泽向深浦出发,计划顺着日本海沿岸,冒险进入秋田县的牡鹿半岛。他的心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
漫长的严冬结束了,四月上旬,厚厚的积雪下边开始露出黑色土地。直彦无论游荡何处,忍受着九死一生的痛苦,却终究平安无事。他所绘制的八郎潟附近的写生画,每天都能从东京的报纸或杂志上频频见到。
直彦倾心于如同图画一般美丽的能代港,他在那里逗留了一段时间,渐渐地,晴朗的日光溢满山野,五月初,一个温暖的、和风拂面的朦胧的月夜,直彦独自一人飘然来到秋田的市街。
北国正是盛春时节,旧城迹公园的樱花盛开了,花朵棉絮般温暖地缀满了枝头,花树荫里,透着微茫的月光。直彦在浓雾笼罩的天空下,如梦如幻地从高台远眺旧城的街道。秋田的街道以佐竹骚动、“妲己”、阿百乃[21]的传说闻名于世,带给人美丽、荒唐而奇特的联想。成排的灯光仿佛照耀水底的渔火,闪烁着点点光芒,在春夜朦胧的空气里摇荡。直彦那颗长时间被锁在冰室、历经狂飚的扑打而被撕裂的心,此刻犹如被包裹在温暖和软的羊毛里,萌发出一丝人间的柔情。
直彦无意识地欣欣然从公园朝河畔信步而行。夜,如睡梦中女人蓬松的乱发,在黑暗的街角里鼓胀而浮动。那目不可见的千百只香炉上袅袅升起的烟霭,氤氲熏染着家家户户的房檐。香烟店内的女孩子、旅馆柜台里端坐着的老板娘,这些寻常人家的女子让人看去都不失其北国佳丽的盛誉。穿梭而过的人们仿佛个个都在恋爱,浮现出恍恍惚惚、若有所思的神情。
直彦不知不觉走在妓馆和饭馆鳞次栉比的狭窄的街道之上,两侧华丽的灯火如提灯的光带来回交错,在地面上映出格子状艳丽的影子。拉窗的毛玻璃上,飘动着娇艳的岛田髻和银杏返[22]的倩影,年轻女子怀中散发出来的白粉的味道飘出门外,二楼宴会场三弦琴欢乐的声音如雨点儿打落在直彦的头顶上。
难得的北国之春的夜晚,洋溢着无限的情趣,这使直彦暂且忘却了自己的恋人。在过冬的两个月里,一个人忍受着残酷的欲求的煎熬,此时,那欲求又不由得涌上心头。
然而他在心里发誓不再重蹈弘前犯下的错误。如此,直彦强行压抑脑袋里冒出的邪念,捂住眼睛,并不掩起耳朵,飞快地逃离了那条街道。
“再见了,我所怀念的秋田的街道。你的美女们没有足够的力量玷污我纯洁的爱情。再见了,我要早一日回到东京,将你诗一般的美丽以及城市趣闻讲给我的恋人听。”留下诀别的话语,隔着朝雾回望城中的屋顶,翌日黎明,直彦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这里。
战胜诱惑的自豪与喜悦使直彦感慨万端,他决心从今以后,回到东京之前,不再靠近那些动摇善心、滋养邪念生根成长的地方。不贪杯,不夜游,以免给淫荡的血液以可乘之机。直彦下决心尽力排除肉体安逸,只要时间和情况容许,尽量尝试徒步旅行。他依照过去那样,在途中路过的每一个小站留宿,第二天一大早再起身赶路。他从早到晚坚持步行,一直到傍晚到达旅店后,尽情地将绵软疲累的四肢伸展在被子上,刹那间酣睡过去。
四月即将逝去,当新绿的春风吹拂大地的时候,鸟海山、月山、羽黑山的峰顶白云攒聚,早早裹挟着夏日的光影,雾气蒸腾,矗立于前方的天空之中。直彦即使走进赤汤、上山等有着很多温泉地的羽前[23]国,每个地方,也总是待不满一天。他两眼注视水量上涨的最上川[24]的激流,每日沿着一望无垠的郁郁葱葱的桑园国道前进。高过人头的桑林那溽热而繁茂的绿叶,时时淹没了直彦的身体,使他见不着天空以外的景物。每当来到新庄、山形和米泽这些地方的市街,他就弯腰曲背穿行于大街小巷。除了吃饭和写生,他没有一点闲暇时间去想心事或看景物。激烈的体力运动和浓厚的酣睡,夜以继日地持续着。
越过赤岩的山岭,眼底闪烁着福岛街道的灯火,那是五月中旬的一天,夜里九点左右。此后,每天都是晴空丽日,初夏的日光,渐渐显现出难以抗拒的威力。他忍耐又忍耐,层层包裹起来的体内的□□达于极限,充盈到手脚的尖端,无论受到多么微小的刺激,顷刻间周身热血奔涌。日光如雨,倾注在泛着蓝光的绿树林梢头。其间隐约闪现出年轻女子艳丽的甲斐绢制的遮阳伞。定睛一瞧,女子身穿轻柔的乳白色法兰绒单层和服,外面套着鲜艳欲滴的浓蓝色中号浴衣。——在那浓艳的绿色的映射下,如此打扮更突显了城市女人白皙的肌理。直彦每当看到这种情景,不禁惊恐地打战。
汗水湿透了全身,在他一边屏住呼吸,一边拼命赶路的途中,焦躁的血液的骚扰,丝毫不用借助任何刺激,时常突然无意义地盲目爆发起来。他犹如被恶魔追赶,神魂颠倒似的飞奔出去。直到眼睛眩晕,他一边嗅着茂密的绿叶的气息,一边恍惚地蹲踞在道旁。为了使心情轻松起来,直彦常常买来不出三天就要换一次的漂白的棉织三角裤,尽量束紧洋装的皮带和裤带。用湿毛巾包住头脸,将井水浇在灼热的头颅上。
“去海边,去海边。去那令人舒适畅快、白浪拍岸的海滨,吹吹海风吧。”他这么思忖着,从白河沿奥州街道,拐向左方,经过险峻的八公里山路,直奔勿来关。半道上,他被大腿内侧的脓肿折磨得痛苦难忍。体内郁积的淫荡血液凝聚成鲜红的肿块,沉积于皮下,撕破筋肉,腐烂皮肤,寻求发散的途径。即便如此,他却因这辛辣的疼痛,暂且忘却对性的欲求而感到欣喜。直彦强忍头脑中一阵阵剧痛,好似奔跑中负伤的野猪,一跛一拐,激励自己继续向山顶攀登。肿块的尖端在第二天的步行中爆裂,浓血滴滴答答沿着小腿向下流淌。直彦在无人的山间草丛中,脱下裤子,露出雪白饱满的如女人的赤裸臀部,坐在冰冷的青苔上,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用双手按住肿块。五个月的旅程之中,向他纯洁的心灵发出诅咒的恶性血液,化成了黄色和褐色的毒脓,蚯蚓似的爬行在粉红的屁股上,然后再滴落到地面,随之招来成群的蚊蚋。血终于止住了,可是左右臀部的下方,同时新生出两个疖子。直彦离开勿来海岸,沿海滨大道到达平澙海港时,已经失去倔强忍受的耐心,太阳还高高悬在天空,他就踏入一家旅馆的大门。
肿块比以前又结结实实增大了一圈儿,几乎占据了半个臀部。别说走路,就连坐下伸腿的动作都很难完成,唯有仰身躺下或直立不动。直彦全身每个关节仿佛被碾压般地抽搐着,伴随恶寒和高烧,他一夜没合眼。
天亮了,随着黎明的到来,疼痛越来越剧烈,直彦无论多么焦灼,也只得暂时躺在旅店二楼,等待下身肿块消除。脓肿凸起的地方无法伸手挤压,只能借助他人之手来解决。
“我来帮你排脓,把脚伸出来吧。”旅店的女人每天来照顾直彦。这位肤色浅黑、严肃紧凑的脸盘儿上生着一双清澈大眼睛的中年女子梳着银杏髻,身上穿的是扎染的洗得发白的浴衣,两面用的黑缎子腰带松散地系在滚圆的肚子上。她既称不上是女士,也称不上女佣或姑娘,只是生长在这个渔港的一个粗鄙的女人。
“我就喜欢给人排脓,看,脓血挤出来时很有意思呢。”女人让直彦俯身躺下,将睡衣的下摆轻快地绕在头顶上,毫不客气地按压肿块的根部。直彦痛苦得四肢拼命挣扎,想要逃离,而女人一屁股坐在他背上,将这成年男人紧紧按住:“不行不行,一点男子汉的魄力都没有,再忍耐一下,不听话,我就得这么对付你了。”接着又说:“不得了啦,一股股往外涌啊……挤出来这么多。”黑乎乎的脓血全部挤干净之后,女人往伤口上吐了口唾沫,又从腰带里取出樱纸[25]擦干净。
“你的皮肤跟女子一样,很美呀。”女人出乎意料地说出这么一句,拍了拍男人疼痛的屁股,又用指头拧了他一把,嘲弄道:“窝囊废。”
女人任性、娇嗔的态度,浅黄色、富有魅力的肤色,疯狂地搅乱了直彦的心。他一边按着肿块,奇异的痴情驱使他发出痛苦的呻吟,猛然抱住了女人的双腿。
“我给您看看有趣的东西吧。”有一次,女人从怀中取出色彩浓艳的绘本,说道,“不管肿块是不是消了,一定不要早早站立起来。再休息二三天吧。”尽管女人频频挽留,直彦还是没有改变回程的决定。那天傍晚,他结完账,给了女人高额的小费,便离开了平潟。
“先生走了,你舍不得呀。”女人不管其他女佣如何嘲讽,送直彦出了城,临别时对他说:“您不要在乡村野外磨蹭太久,快回东京去吧。可爱的女人正翘首盼您归来呢,到哪里,都不可凭着自身的相貌让女人着迷呀,那可是犯罪啊。那本绘本请您留下权且作个纪念吧。”
随着肿块的疮痂一片片剥落,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眼看要灼伤皮肤的日光照射在深蓝色平织纹的洋服上,直彦片刻也忘不了□□的引诱。他走在海边,忍受不住,跳进海里,又将湿漉漉的身体躺倒在灼热的沙石上,满地打滚。在人影稀少、太阳高照的乡间路上,直彦像个盗贼似的一看到树荫就挨近前去。有时候,他轻轻打开平澙女人送给自己的彩色绘本,细细端详。就连晚上入眠时,他痛苦地不停翻来覆去,露出屁股和脊背,扭动大腿,一副难看又可怕的睡相。过了水户、石冈、土浦,随着东京渐渐接近,直彦脑海里塞得满满的是很久没有想起的、与恋人第一晚相会时□□□□□□,至于周围的景色物事,都没有进入他的心里。直彦一边走着,一边在眼前描绘可鄙的梦境。
从我孙子到松户,渡过江户川,沿中川溯流而上,可以望见麦田远方浅草本所的市街,充满活力的烟煤仿佛在展示着大都会的底气,朝气蓬勃地升上天空。没有树荫掩映的地面一片灼热,干巴巴的泥土附在鞋底足有两三分厚。或许是长时间步行的缘故,直彦不时伸展一下他那因湿气而浮肿的手指。左右脚的脚底生出茧子,每迈出一步,腰椎和大腿的肌肉就钻心地疼痛。眼也花了,他头晕目眩,意识朦胧,那几乎瘫倒在大道旁、精疲力竭的肉体,只是被性急的恋慕的情感牵引着前行。
到了金町,夕阳西下。晚上十点左右,过了千住的大桥,从三轮大道拐上日本堤,眼前出现了熟悉的城郭的灯光。在那灿烂夺目、楼阁毗邻的光的海洋里,有他爱恋的人儿。直彦思忖着,在送客柳的树荫下伫立良久,心荡神驰地望着血红的灯火。优美而欣喜的泪水溢满了温润的眼底,滑落在双颊之上。终于,他从那里一溜烟儿直奔大门而去。
“啊,你可回来了。你那么一说,还以为你犯上些事儿,回不来了呢。”女子看着直彦一脸憔悴的模样说道。这天,直彦十分欢喜,甚至来不及剃去长胡须,剪掉长头发。饱受日本海岸风雪的洗礼、太平洋潮风的吹打,坚持了六个月战斗的肉体内外呈现出痛苦的影子,从他黝黑的面庞上表露出来。如今,透着天真气的润泽的眼眸黯然失色了,动辄闪耀着焦躁而严冷的目光。女子看到直彦的目光,在醉酒之后闪烁着狼一般骇人的光辉。
“今晨一早从下总出发,沿海浜大道一直往前,从北千住过来时,没回家就径直赶来这里了。”直彦满怀感慨地说道。他在心里感谢自己的节操,除赞赏恋人的美貌之外,他的神经为这欢喜与感谢而兴奋,顾不上详细叙说旅途中的见闻。直彦已经有半年多没见过恋人的眼波、唇色以及丰腴的脸庞、曲线的颤动,为了再次一一确认这一片片美丽,他不停偷眼看看女子的脸颊,暗自恍惚起来。这期间,松解了的被束缚的放纵的热血,不停地怂恿着他。即使绉纱的袖口的皮肤,被一缕头发搔出痒来,刺激也会席卷他的周身,使得皮肤敏感活跃地做出反应。
享受着初夏来自天地间的生气勃勃的惠赠,女子比新年离别之时,显得更加风姿绰约了。她的皮肤燃烧得比大洗海边灼热的沙石更加热烈。直彦宛若包裹在烈火之中,就像患疟疾的病人般震颤不已。是欢乐还是恐怖,他自己也无从判断。
“果真你忍了半年了?”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巧妙地用指尖挑逗男人,男人的脚背后鲍鱼般在蠢动。
女子如调教烈马的伯乐,猛烈而疯狂地鞭挞、绑缚、玩弄直彦。她顽强的抵抗力和狡黠的技巧,足够能操纵直彦半年里的节操。男人就像被捕杀的野狗,紧紧抓住手中的物体。
直彦昏昏然坠入沉睡之中,过了很久,也没有醒过来。他情迷意乱,五体麻痹,一刹那,整个身体凝结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直彦死了,验尸的医生说,他是因强烈的兴奋导致脑溢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