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地道道一个废物,却作得一手好制艺,还是我取中的门生,真令人惭愧!”纪昀叹道,“这么下去还了得?蔡七劫船,连把刀也没带,腰里别着镰就上船了,道台衙门里番役四五十号人,别说策应,齐吼一声蔡七也唬软了,光天化日之下码头人众之地,公然就让他得了手,怎么不叫主子雷霆震怒?”他从茶铫子里倒两杯酽茶,送福康安一杯,自己一杯几口饮干了,熬得有点发红的眼睛眯着,一眼看见大太监王八耻从行宫正寝过来,料是有旨传见,对余下的几个人说道:“除了窦兰卿,你们几位老兄已经引见过了,明日可以启程赴任。陕西现是尹元长公经略,兼着陕甘总督,昨天有折子来,榆林城里无榆树,风沙一夜埋深井啊!到西安见尹公,就说万岁的话,榆林厅即使每天掘一次井,粮库也不能撤。山西大同,陕北河套康熙年间栽的树都伐光了,一片沙漠瀚海,你们都是那里新任府县令,三年考绩,考你们什么?种草栽树。银子户部可以拨一点,种粮不要钱,全部放赈,要有什么难处,可以写信禀到军机处来。就这样吧——直截回任上去,不要到北京去了,乱钻刺找门路投靠山总归没有用处的。”
王八耻进来已有一会子了,只纪昀安排政务口不停说,忙得唇焦舌燥,便在旁垂手等着,待纪昀打发几个官员退出,王八耻方笑道:“纪大人,主子叫进呢!福四爷也去见驾。——还有窦光鼐大人,也一同进去。”福康安忙躬身答“是”,窦光鼐肃然悚立,深深一躬,答道:“臣领旨!”福康安挥着扇骨儿敲了王八耻脑门子一下,笑道:“如今是副都太监了吧?这回跟主子南巡,真个儿狐假虎威一番了!四品蓝翎子,太监里头一份!”王八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伸脖子咧嘴儿一脸媚态说道:“那还不是托了主子主子娘娘的福!这份差使是体面,只没得外快——像王义,蹲在扬州,银子哗哗的往怀里流!”纪昀最爱诙谐打趣的人,此刻忙得焦灼,只略正正衣冠,说道:“走吧!”
雪还在飘。杨花一样的绒絮像被吹散了的蒲公英,在空中荡来荡去,零零星星的已不成气候。三个人跟着王八耻沿西甬道向北,从月辉门向东进来,已到行宫丹墀之下。乾隆的随身侍卫巴特尔仗剑在殿前巡弋,见他们一行过来,迎前两步,硬橛橛说道:“主人在东殿,召见医生,你们进去!”窦光鼐怔了一下,这人说话怎么这味儿?福康安却知巴特尔是蒙古人,耿直憨厚极的一个人,努力学说汉话,尚带不出平常人语随情转的调儿的缘故。纪昀含笑点头,遂不入正殿,径在东殿门口弹弹袍角,洪声禀道:“臣纪昀、福康安、窦光鼐奉召见驾!”一时便听里边乾隆的声气道:
“进来吧。”
随声便有小苏拉太监出来挑帘子。纪昀等人鱼贯而入。窦光鼐留神看时,三楹大殿四壁大玻璃窗,甚是明亮轩敞,东边一盘炕,设着文案卷桌,文房四宝俱全,堆着几摞尺许高的奏折文书,下边黄袱跪垫上长跪着一个干瘦半老头子,青缎袍子黑马褂略嫌大些,一说话三磕头,额前已磕得乌青,瞧着有点可笑。炕前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硕身玉立体态潇洒,戴一顶中毛本色貂皮缎台冠,酱色江绸面青颏袍,套一袭貂皮黄面褂,腰间束着金带头线钮带,冠玉一样白净清秀的脸上,弯眉下一双眼睛漆黑幽深,不时闪烁着,似乎若有所思,如果不是颏下和唇侧两翼修整得极精致的胡子,看去无论如何只是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这就是“当今万岁”乾隆皇帝了。
乾隆皇帝面南临窗,微微锁起的眉头凝望外头天井里的一株大乌桕树,目光睨见三人进来行礼,摆手示意平身,却问医士道:“叶天士,你方才说皇后脉象八会不齐,和太医院骆秉心说的三焦不聚,是不是一回事?”
“三焦不聚是老生之谈。”医士依旧磕头,嗓门儿却是又高又尖,还微微带着嘶嘎,“一餐饮食不周,一夜失眠焦虑,一身着衣寒暖不正,邪气入于腠里,即如伤风感冒咳嗽打喷嚏,去切脉,都能切出个‘三焦不齐’来。所谓八会,就是腑会太仓、脏会奔胁、髓会绝骨、筋会阳陵泉、血会鬲俞、骨会太抒、脉会木渊、气会三焦。三焦不齐充其量是气会不齐而已,只是八会之一。人但血衰体羸气逆,七表脉阳而实阴,八里脉阴而实阳,譬如天之四时颠倒,地之五行错乱,魂离无所附主,那众位太医还敢说只是个三焦不齐,我学生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说罢还是磕头。福康安早听说过这个叶天士,扬州人都叫他“天医星”,生死人肉白骨,传成了神仙。只是散漫不羁,不高兴一万两银子请不动,高兴了一文钱不取也治病。见他在乾隆面前头磕得不计其数,说话口气却全无君臣分际那份温良恭俭让,连“我学生”都亢声而出,不禁肚里暗笑。乾隆似乎已不是第一次接见叶天士,并不计较他言语冒撞,只一边听一边沉吟,霁颜问道:“朕于医理只是一通半解,皇后现在看去只是苦累些,厌进饮食,你说的令朕心惊啊——到底于性命有碍没有呢?”叶天士又复磕头,仍旧礼数虔过十二分,言语唐突不可闻:“皇上确是圣明,于医理而言,小民的见识确也是一通半解,但据我看,比之太医院御医,要高出百倍!他们不是通不通解不解的事,是顺恶谀病投人所好,在那里信口雌黄哄皇上高兴!按五脏所好,肺病好哭,脾病好歌,肾病好呻吟,肝病好呼叫,心病好妄言,皇后五者皆备而不哭不歌无呻吟无叫呼无妄言,只是使性用忍压了病。这固然是娘娘盛德,非常人所能的,然而于病实无益处。郁结愈重,宽抒愈艰,蓄之既久,其发必速。少则三月,多则一年——”他愣愣伸出一个手指,“一年之内,皇上就什么都知道了!”说完忽觉失口,“啪”地扇自己一个耳光,伏地又是叩头,“小人这张嘴笨死了!医者有割股之心,求皇上体谅……”
福康安起先听他们讲论医道觉得冗闷,看叶天士形容儿又觉可笑,见说皇后病势凶险,情事关己,心一下子提得老高,脸色顿时苍白了:父亲远在四川,母亲在北京,姑姑身染沉疴,自己如何当起“娘家人”这个角色?万一骤生变故,又何以处间几头安慰?皇后就是傅家靠山,之后傅家荣名威权乃至朝政人事会不会有出人意表的更张,似乎也不能不想……福康安当然不知乾隆是自己的生父,但这位姑父皇上的关怀之心却如丽日春风无时无地不能感受,只不过他把这当成了姑姑的荫庇……正没做理会处,却听乾隆叹息一声说道:“你说的直令人心惊,朕听着出冷汗呢!蔡桓公说扁鹊‘医者好以不治以为功’,朕不作那样的昏君。叶天士,无论你说的验与不验,朕不罪你,只不可向人传言皇后的病,引动朝局不安,否则验与不验,朕都不容你。你可听明白了?”
“是,是是!”叶天士蓦地冒出冷汗,叩头道,“小人虽然山野,断不敢妄言宫闱朝政,自干罪戾!除了傻蛋——不不不,除非昏聩得不知死活,谁敢这些事上触霉头呢?您说!”
话说的没有一句错的,仍旧是个前恭后倨,少了臣下回奏皇帝问话时必不可少的那份温婉,那份战战兢兢的敬畏。一句“您说”,纪昀和福康安听了都是心里一揪,脸上变色,觉得这位医术高超的当代华佗于人情世故真是一窍不通到了极处。正思量间,乾隆叹息一声说道:“皇后说你是个‘医痴’。别说是太医院的副主院,三品的保康大夫,就低品的医士、医正,放在寻常医生,也是求之不得的。真正的盛世隐者,携术济生,朕不但不罪你,且是很赏识你的。不过,既遇上了朕,也就是你的福缘;遇上了皇后,也就是你的医缘。眼下还不能放你还山,像你这秉性儿,进太医院那窝子里,几天也就作践了你或染黑了你,可惜了儿的。算是朕请来的客人,随侍奉驾,尽力护持皇后,平安过去这一年,你就赐金还山,如何?”
“这是皇恩如天浩荡,是小民医药济世修来的福缘……”叶天士俯伏在地连连顿首,“仰告皇上,皇后娘娘的清恙确是积重难返,医得好医不好实所难言,小民必定殚竭神思以尽绵薄,断不敢有半点疏忽怠慢……”见乾隆无话,叩头却身退出殿去。
乾隆目光晶莹闪烁,望着叶天士瘦矮的身材沿着长廊踽踽远去,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脸来,犹自面带戚容,说道:“有些人有些事,天子也不得强而为之啊!”纪昀道:“皇上要留用此人,也不是难事。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不得有例外的。”乾隆点点头,却道:“强而为之,他当然理应奉诏,但像这样的做了官反而无趣,太医院门户之见、妒忌之情朕也略约知道,叶天士进院,不久就毁了。不讲这事了,荷兰葡萄牙还有英吉利这几国进的贡单带来了没有?”
“贡物已经遵旨缴王八耻,请太后老佛爷、娘娘过目。”纪昀忙从袖中抽出一沓纸双手呈上,赔笑说道,“这是三国贡物贡单。他们上的贺表已经御览,辞气是极仰承天恩的。礼部四夷馆的人接见三国特使,来军机处禀报,说一切礼仪均可从藩国冕旒觐见天子的规矩,只有跪拜一条,洋人生就的腿不会双膝打弯儿,一条腿跪了见他们女王、国王,是他们本国自古以来的章程,求主子体察他们可怜见儿的,准允他们将就成礼。”
乾隆“嗯”了一声,接过贡物单,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
绕指柔刀剑八十柄、旃檀树四十株、西洋小白牛二十四头(高一尺四寸,长二尺有奇)、荷兰马二十四匹、玻璃箱六口、牡丁香二十斤、哆呢绒五百疋、六足龟一只、孔雀二十只、驯象十六头、三角三目牛一头、大珊瑚珠十串、照身大镜五十面、奇秀琥珀一百又八块、中哆呢绒五百疋、织金大绒毯六十领、文采细织布六十疋、大细布三千疋、白毛里布二千疋、大自鸣钟十座、大琉璃灯五十盏、聚耀烛台十悬、异式琉璃盏五百八十一块、丁香一百二十担、冰片一百三十二斤、甜肉豆蔻十四瓮、镶金小箱十只(内丁香油、蔷薇花油、檀香油、桂花油各六罐)、葡萄酒二十桶、大象牙五支、镶金马铳五十把、精细马铳五十把、彩色皮带一百二十佩、镶金马铳中用绣彩皮带六十佩、精细鸟铳四十把、镶金佩刀一百二十把、双利阔剑二十把、金花卑利剑二十把、起花佩刀六十把、镶金双利剑二十把、照星水月镜十执、江河照水镜十执、雕制夹板三十只……
后边还有五六页,都是西洋外货,一一备细注明产地用途,乾隆也无心细看,又翻荷兰国随贡贺表,辞气亦是十二分恭敬:“圣明重统,继天立极。无为而治,德教孚施万国;不动而化,风雅泽及诸彝。巍巍莫则,荡荡难名……外邦之丸泥尺土,乃是中国飞埃;异域之勺水蹄涔,原属天家滴露……”乾隆看着,脸上气色慢慢霁和起来,指着一行字问道:“这个贡使玛讷撒尔达摄是哪一国的?好似听过这个名字似的。”
“回皇上,”纪昀笑道,“康熙二十一年,大西洋傅尔都加利亚国的玛讷撒尔达摄来中国进过贡。因为当时这个外夷从来不通中国,圣祖爷赏赐加了一倍。这次来的是老玛的曾孙。玛讷撒尔达摄是他们一族的姓。”乾隆仰面想了想,又问:“既是康熙朝已经向化,因何不肯年年朝觐岁贡?”纪昀躬身道:“彼国距中土遥隔数万里水域,航行四年才能抵达。广州海关道奏闻,来的都不是寻常木船,是铁甲船用火轮冲动,船上架火炮以防海寇,才能辗转前来;因此,愈能见其国冕旒归化天朝的诚心。皇上圣明,日本琉球距中国海途颇近,几次贡船尚且为狂涛吞没,彼国历经千难万折,才得在日本暂息;所以,来贡虽然稀疏,其忠悃爱君之志不让邻近诸藩国的。”
乾隆沉吟片刻,说道:“既这么着,赏赐还照康熙朝的例,比近属外夷外藩加倍,以彰其诚心归化之意。”他顿了一下,又问,“有没有尹继善的折子?有人密折奏闻,他带了袁枚去西安。袁枚随意更张制度,发卖荒山荒田,当地缙绅很有些微词的。他任甘陕总督是权宜之计,要紧的是统筹西北军务,一来策应傅恒金川之役,二来预备将来西北准部回部用兵,地方上赋税粮钱这些事,干预那么多做什么?他一向在江南、广东这些地方,北方情形不同,吏情也不熟,得罪的人太多,众口铄金,将来这个军机大臣不好做。”
“臣以为这正是尹继善过人之处。”纪昀从容回奏道,“西北地瘠民疲,历来国家都要耗军库存粮赈济,发卖官田给穷民垦荒,一者每年可省数百万石粮食,二者老百姓不至于年年仰盼赈济,使刁惰之徒良善贫民有所生业。历来官卖荒山荒田价钱低廉几乎是白送,官府把持惜售,是囤积居奇,希图富户购买,从中索赂以饱私囊,论其心实不可问!这件事前日甘肃布政使齐赫也有奏闻,是请甘陕一例准允发卖的,阿桂和臣意见相同,也有信来,待节略誊清,一并奏呈御览。”乾隆恍然憬悟间,一笑说道:“这是虑国裕民的好事,不要写节略了,连信一同递来,朕朱批发回照准。江南的淤地涸田不能卖,甚至陕甘的荒地荒山要大力发卖,可以贷赁赊购。天下之大,不可不察而一例处置,你写信给甘陕两省巡抚,要听尹继善军政民政裁夺。若为小人蛊惑,妄作非议,将来后悔莫及!”纪昀笑道:“皇上如此批复,甘陕两省皆蒙雨露之恩!这里地广人稀,江南生滋日繁,地土昂贵,因地因时施政,庙谟独运,各处百姓皆得沐化皇恩矣!”
说到江南地土,乾隆当即想起高恒私卖涸田的事,一哂说道:“如今官场墨吏捞起钱来,真有捏沙成团手段,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肥缺有肥缺的办法,苦缺有苦缺的能耐。朕夙夜孜孜勤求化理,哪成想化出这么一大帮见钱眼开孜孜不倦捞钱的黑心臣子!——高恒和钱度的案子怎么样?他们有没有认罪服辩?”纪昀道:“这是刘统勋办理的差使,臣不能详知备细。听统勋闲谈,钱度是有问必招,私自贩铜,经营古董生意,和高恒勾手官卖私盐都是有的。贩铜贩盐触犯律条,他推给高恒,自己只认个‘从中分润’;高恒牙根咬得紧,只认自己帷薄不修,拈花惹草寻欢作乐的事都供认不讳,事涉铜盐钱粮,他就是个哑巴。又不能动刑,逼问急了,只口口声声要面见万岁爷造膝直陈。钱度的宗旨是攀咬,咬了一大群三司道台以上的官,府县以下的一个不提,头一份就咬到高恒身上,大有弄成法不制众的光景。刘统勋说,他办了一辈子案子,这么棘手的还从没遇见过。”乾隆原本端着杯子凝神贯注地听着,纪昀说得他心中烦躁,竟一口茶没有喝,待纪昀住口,他的脸色已变得铁青,“咚”地将杯重重在案上,背着手踱了几步,喑哑的嗓音带着颤声,说道:“卑污!”他胸部呼呼喘气,已是涨得满脸通红血脉贲张,眼见就要龙颜大怒,目光睨了一下一言不吱声垂头站着的窦光鼐,顿了一下才平静了些,说道,“纪昀、福康安那边杌子上坐了。——窦光鼐,你跪下,朕有话说。”
“臣,窦光鼐,”窦光鼐一直俯首听着乾隆和纪昀对话,屏气静息思量着如何应对皇上问话,乍听提到自己名字,身上还是倏地颤了一下,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恭聆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