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与福大人曾有一面之缘的。”窦光鼐见福康安并不拿大,眼见他目如朗星清秀俊雅,迥非大家子贵胄公子哥儿形容,坐在破凳子上欠身一礼,徐徐说道,“前年代礼部送谢恩表曾到贵府拜望傅相,福大人当时在合欢树下背诗,至今宛然在目。今日大人仗义救弱慷慨解囊,仁心义行,令学生敬佩!”福康安听他提及父亲,立起身来略一站,又坐回炕沿,含笑说道:“这个——何以克当大人挂齿!视人落井而游戏旁观者,是为禽兽之心。晚生不救,大人也会出面干预的。”
马二侉子见二人都是如对大宾一团客气,不禁一笑,在旁欠身问道:“四爷几时离京的?夫人倒也放心,让您自个儿出远门——您怎么换了这么身行头?”
“我出来一个月了。”福康安笑道,“若遵母亲的话,我该在府里,从书房到上房,时时眼里盯着我才放心。就在书房读书,她也要隔窗户看几遍——真和囚笼差不多儿。又是‘父母在不远游’,又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古圣先贤的话大约她只记得这两句,絮絮叨叨颠来倒去就是个‘不远游’‘不垂堂’……”想起母亲棠儿,福康安不禁又一笑,“这次出来,我是借着到西苑飞放泊放鹰打猎偷着走出来的。”
窦、马两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愕然望着福康安,一时竟递不出话来。
“你们放心,如今我是过了明路的。”福康安孩子似的眨了眨眼,笑道,“母亲拗不过我,我也逃不出母亲佛爷掌心,走到通州就叫顺天府给截住了。”他指指正在笑着添柴的小吉保,“是这个狗才给通的信儿。母亲亲自赶到通州,见我好歹不肯回去,气得哭了一场,又是忙着给父亲写信,又给纪晓岚发函,都附到六百里加紧文书里专递出去。父亲在成都回信,说我勿像他的儿子,叫母亲放行让我出去看看世面;纪公也回信,万岁爷说我是侍卫,侍卫不能像鹿苑里的圈鹿,既有志出来,可以顺道历练世情观察民风,到南京来从驾。母亲没话说,足足又挑了七八个护卫装成长随——”他指指隔壁,“这些人真像臭膏药,贴身上揭都揭不去——我娘这人,真拿她没办法!”
几个人听了都笑。窦光鼐这才明白就里,因见福康安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府绸夹袍,特意地在显眼处打了几块补丁,外边套的是去了面的皮坎肩,沿边上露出紫微微的茸毛,一望可知是极名贵的雪貂皮巴图鲁背心改制应景儿的“丐服”,真不知道这位天家内侄,天下第一宰辅的嫡公子,又身为侍卫的哥儿,怎么个“沿路乞讨”而来。那姑娘吃了热饭换了干衣服,已经恢复了精神,她显然也被福康安弄糊涂了,眼目前这个小叫化子,竟有这一大帮人跟着侍候?一言半语也不敢违拗他的!来的这两个人好像也是贵人,却坐他下首赔礼说话谦恭不肯造次。三人的对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不着边际。因见福康安伸手取碗,忙上前将茶吊子里的开水续上,拖着不合脚的大棉鞋用开水涮了三个毛巾,拧干了,热烘烘蓬松松递给福康安,又给窦、马二人各一块请揩脸,便悄没声蹲在墙角叠着乱七八糟的衣物被褥。
“听说兰卿大人要调出四库全书了。”福康安道,“不知道吏部的票拟发出来没有?”
窦光鼐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位贵公子真的并不凭着是相府子弟出行,竟随时和朝廷六部有着联络;只是这么稚气未脱,能料理什么政务?——心里掂掇,口中笑道:“我也只有个风闻,票拟还没下来,现在还在办征集图书的事。”福康安点点头,笑道:“这也不是件容易事。皇上杀了假朱三太子张老相公,不少人吓坏了,有书也不敢献了,恐怕不能一味地胁迫。一头是地方官,缴书送库多的要奖励,记档考成,一头对藏书人家循循善诱,献出珍稀图书的可以表彰甚至授官。就是书中有违碍字句的,只要不是心怀恶意诽谤圣朝,也就罢而不论。至于古人书里妄分华夷分野的,更不必追究,删去也就是了。四库全书弄编纂的,养活了那么多人,又都是宿儒,这就是他们的差使。”窦光鼐听着,起先心里暗笑,以为小孩子故作深沉学说大人话,听下去竟听住了,这些话也正是自己心里想了多日的,却由这个少年和盘托出,不禁点头叹道:“何尝不是如此!大人见了纪中堂,很可以再提提。”
“还有些事比这个更要紧,”福康安又道,“我从北京一路来,虽然被这些混账——”他指了指吉保几个又看看隔壁,“被这些王八蛋们看牢了,成个‘哥儿乞丐’。走马观花道听途说也还是见了些京城看不到的物事。皇上这里南巡,原为视察民间疾苦,观风恤民。这是尧天舜地的圣举。一路看来,原在江淮趁食的外地饥民都被从驿道运河两侧强行赶离。这些人散处鲁南豫西,偷骗抢劫作奸犯科什么都干,府县还不敢申报。这些地方是什么所在?一个抱犊崮、孟良崮近在比邻,一个靠着八百里伏牛山又地连桐柏山,朝廷不知用多少力化了多少银子才敉平了匪患,又拥来这么一群衣食无着的人——已经有砸米店抢当铺的了——一人倡乱,就会万夫景从,宁不令人忧心焦虑?”
他微蹙眉头,似乎是在对窦光鼐娓娓言心,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半点没有做作之态。连马二侉子也敛去了脸上笑容,心里暗自掂掇:傅恒教子有方,福康安这么点个黄毛稚齿少年,见识已在寻常朝廷大员之上了。窦光鼐早已收起轻慢之心,在凳子上一躬身说道:“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少公子何不写成条陈上奏圣明?”
“我这个侍卫其实是个虚衔,没有正式当差。”福康安略带无奈地咧嘴一笑,瞬间脸上闪过一丝孩子气,“阿玛?一听说我说国事就训斥,说我是个马谡赵括,要多历练少说话。我娘像只护雏的老母鸡,只不离她身边,吃饭睡觉都盯着我,像是她打个瞌睡醒来我就会没影儿了似的——我真不得自由。皇上既叫我到行在,引见时我自然要奏的。”马二侉子问道:“世公子几时动身去南京?”福康安伸欠了一下,说道:“明天吧……明天雇几乘驮轿,到仪征去。我已经接到范时捷的信,皇上要在仪征驻驾。”
马二侉子一笑,说道:“仪征那么个小地方,皇上怎么这么好兴致?”
“听说有一株老槐树,树抱树生了一丛迎春花。皇上南巡,这是吉兆。仪征县报上去,皇上自然要观赏——离着仪征还有四十里地呢!”福康安神色忧郁,看着被风鼓得一翕一张的窗纸,半晌才道,“仪征县真混账!”
二人听了无法回话,因便起身告辞。福康安却叫住了马二侉子,问道:“淮阳盐道那边库银还有十三万两,说没有你的话不能动用,是派什么用场的?”
“那笔银子是户部掌管。”马二侉子道,“因为查核高恒本来已经封存,修圆明园采办木料要使,这差使派给了我,所以有这个话。”
“这银子你也不要购木料,”福康安道,“要全都用来买育秧稻种,运到皖南苏北,那里急缺稻种。这场雪——”他清澈晶莹的眼睛像要穿透墙壁似的向前遥望着,说道,“这雪过后,天气回暖,育秧赶农时比什么都要紧。我见皇上头一件就要说这事。你只管照我说的办,部里怪下来,都是我兜着!”
“是!”
“还有,”福康安道,“你想办法弄一千件——对了,有一千件够用了——棉衣,叫这里知府姓鱼的什么来着,分发到穷极的人家御寒,断炊的人家还要分点口粮。”
马二侉子看了窦光鼐一眼道:“福大人处置极当!一千件寒衣好办,分口粮的事马玉合恐怕力所难支。”因将方才会议筹资迎驾的事约略说了,“您是奉旨观风的,从这笔银子里抽用一两万也就够用的了。”
“就这么办!”福康安道,“兰卿恐怕也要去仪征迎驾,老马你操心办理一下。皇上巡视江南,文明典型是要紧的,就像你们送这庙里的冻殍,很给皇上脸上添光彩么?藻饰天下是为民心向往圣化,不是粉饰天下。一字之差,云泥之别——老马,我告诉你,这件事作好,我就拿你当朋友待,你黑吞一两银子,就是和我福康安过不去,从此你就走背运,别想平安!”
马二侉子不禁莞尔一笑,和窦光鼐一同起身告辞,说道:“四爷你一千个放心!告诉四爷一句话,老马也是读书人。这种事不敢有丁点儿妄为的。鱼登水——鱼太尊要是不肯出银子,我有法子先垫出来办爷的事,就亏赔出来,至少我是积了阴骘的!”
“他敢不给钱!”福康安皱了皱眉头,又顽皮地一笑,“鱼等(登)水,真好名字!不给钱,这条‘鱼’我让他渴死!”说罢也立起身来。窦、马二人便辞出这破烂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