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乾隆皇帝:天步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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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畸零客畸零西凉 道豪华主豪赌三唐镇(2)

和喝了半碗生扁豆秧汁,口中酸涩腹里已见通泰,空得一无所有的肚里一阵咯咯作响,竟打出一个酸臭嗝儿,脸上泛出血色,睁开眼,虽然仍是晕眩不定,心中已不是那样烦恶,反手握住了怜怜胖乎乎温热的小手,望着吴氏说道:“韩信千金报漂母,我和某人有朝一日得济,要比韩信过十倍!”

“嘴脸!”吴氏笑道,“谁指望你来报这半碗扁豆秧儿的恩?只哪里不是行方便积阴骘,但得个平安二字就是喜乐……昨晚你嚷嚷腿疼,我就知道你不要紧了,方才还烧了半截土坯,呆会儿泼上醋,布裹裹垫到膝盖下头——你歪着别动,我给你盛粥去。”说罢去了。和拉着小怜怜问询家世,才知道这妇人是本地人,娘家叫张巧儿,嫁给吴营的吴栓柱给吴老太爷当佣作长工。前年一场大水祖厉河决口,吴营漫得一片汪洋,恰她带着怜怜回张寨娘家,才躲过这场大劫,接着又传瘟,娘家兄弟也死了,兄弟媳妇容不得大姑子日日在家蹭饭,索性改嫁了一个本家哥哥,这就再也容身不住,四处漂泊乞讨……和听怜怜着三不着四说个大概,已知吴氏身世凄楚秉性良善,不由长叹一声,闭目沉思间心下暗自悲戚。

……如此半月间和身体渐次恢复。其实腹泻转痢疾,只要调养得周全,并不定要服黄连续断诸类名贵药物不可,吴氏母子每日午前午后出去讨饭,所有要来的剩饭杂粮菜团都是精中选精重熟再热了给和吃。什么赤小豆、马齿苋、炙酸石榴红枣丸、炙蒜头、石榴壳研末……偶尔要得一点糖,饭铺泔水缸里捞的剩木耳淘净了,和糖在锅上焙干了——那味道原也极佳的,也都尽着和用了。和早先在西北张家口大营,后随阿桂军机处当差,从来都是听招呼的角色,由着人呼来喝去,跑前跑后逢人就侍候,见马拍屁股惯了的,因这一病倒真享受了几日。慢慢的起身了,披了破衣裳晒暖儿,帮着摘菜烧火什么的,闲散着也到野地逛逛,人场里转悠转悠,只大病初愈,腿上老寒疾没有痊好,心里急着上路,却又没有分文盘缠,只好每日将就着。

这日下晚,和吃罢饭,百无聊赖间进镇闲步。其时正是仲春天气,炊烟晚霞霭霭如幕,满街店铺青灯红烛辉映,富粉坊油坊织机坊磨声油锤声轧轧织布声交错相和,从运河码头卸下的货,诸如洋布靛青丝绸茶叶凉药字画扇子之属,或驴驮或车载,铃声铎音杂淆不绝,街头小吃诸如合、拉面,葱饼、水饺、馄饨、煎饼、水煎包子等等都点起羊角灯,蜿蜒连绵断断续续直接运河。听着小贩们吆吆喝喝抄锅弄铲,油火煎炸,葱姜蒜末杂着肉香满街满巷流香四溢,砧板上砍切剁削之声不绝于耳,和像口里含了酸杏子,只是咽口水,一肚皮无可奈何,欲待回庙时,猛听街北一个茶馆里有人狂喜叫道:

“我赢了!——二十四番风信,三百六旬岁华;历过神仙劫劫,依然世界花花!赢了——哈哈哈哈……哪里见过一注就赢五百两,老方家祖坟冒青气了!哈哈哈哈……”

笑得怪声怪气,像煞了半夜坟地老桧树上的夜猫子叫,听得和身上汗毛一炸,才想起这是“斗花筹”赌钱。和自幼浪荡,七岁就上赌场的角色,什么骰子、六博、蒲、双陆、叶子戏、打马、天九、麻将、摊钱、押宝、转盘……各路博戏玩得精熟,前门大栅栏出了名的“和神”,只到了军机处,规矩森严形格势禁才收起这套本领。此刻听见赌钱场上声音由不得心中一烘一热:五百两一注,就是在南京秦淮河柳家赌场也是罕见的大注了!赢他一票不就什么全有了?他拍拍前襟,里边只有十几个制钱碰得作响,这是张巧儿给他买豆腐脑儿还有明天买醋配药的钱,一个失手输了,不但没有豆腐脑儿吃,见张巧儿更是不好意思的……但此刻情热技痒,和竟一时没了主意。他往前没事人般游了几步,又鬼使神差地转回来,隔门向茶铺里觑了一眼,只见几盏烛台照得明亮,四个人坐在八仙桌旁,还有五六个人围在他们身后,伸着脖子张着口,死死盯着桌子中间的骰盘,脸盘映着灯光阴阳闪烁,面目都不清晰。突然“哄”地一声,有人大呼:“二十五副,杏花!——玉楼人半醉,金勒马如飞!”

“好,这是替我发科,借你口中语,言我心中事。”和暗道,他攥了攥那把子铜哥儿,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茶馆,不言声站在桌后观局。

场上果然是在斗花筹赌钱。那清时斗花筹始作俑者叫童叶庚,将一百零一种花名分成九品八百副,制成竹筹,每筹一花加一句品花词诗,各品筹码大小尺寸也不相同;用六枚骰子投掷抽筹,筹多品高者赢,依次类减。这法子说起来繁复,其实筹码制好行起来十分简捷便当,且是文采杂入风流儒雅。起初只是文人墨客斗酒行令使用,流传民间,自然就用在了赌博上头。自乾隆十一年伊始,十年间此法风靡天下,竟成大小赌场一时之选。当下和留神看时,场上斗骰四人,北首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烤绸单褂蓝市布长袍,刀削脸上鹰钩鼻,浓眉下一双阴鸷的三角眼不时闪着绿幽幽的光。他认识,这是方家客栈的管账先生方家骥,此刻正赢得得意,撇吊着嘴似笑不笑,耷着眼睑一副笃定神色看骰盘,左首桌面上八寸长的一品筹已是摞了四五根。南边对面的和也认得,是三唐镇上的豪赌,名叫刘全,才不到二十岁的人,已赌光了十顷地的祖业,好大的庄窝都盘净了,气死老爹老娘,埋了大哭一场不回家,仍旧到赌场的人物,此刻打着赤膊兀自身上出汗,一脚踩在凳子上,一腿半屈哈腰,盘在脖上的辫梢一动不动,乜着眼看骰盘,手边桌上也放着几枝大筹码,一望可知也是赢家。对面西首坐的似乎是个茶商,二百副到本,已经有了一百六十副,是不输不赢的局面,甚是悠闲地看骰盘,手里把玩着一只汉玉坠儿来回捏弄。只和脸前面西坐的,也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已是输得一塌糊涂,手边横着几枝筹,每筹只有二副,通算下来也不过十几副,局终贴赏赌坊坊主也不够使的,已经是精穷的了。他却甚是矜持沉着,一手抚着脑后油光水滑的辫根,一手捋着腰带荷包上的米色绦子,敞着巴图鲁背心领上纽子,静看方家骥出骰。

“瞧好了,要宝有宝,宝泉在手!”方家骥左手拇指扣住骰盘盘底,右手盖上盘盖,在耳边晃晃,里边六枚骰子顿时一阵清脆的撞击之音,他两手发疟疾似的急速旋转几圈,咧着嘴听骰子兀自沙啦叮当作响,定住了,稳稳放在桌上,口中猛喝一声:“全色出来!”便见茶店老板揭开盘盖。十几对目光定睛看时,是个“四红”品色,六枚骰子一个“幺”,一个“二”,其余四个都是“四点”——已经占了二品,从二品筹桶里掣签时,是一枝梅花签,一幅烙花疏梅,下头两句诗:

茅舍竹篱烟外月,冰心铁骨水边春。

九品里占到二品,已经是难得的好签了,众人轰然喝一声彩:“好!”

方家骥抹抹胡子,坐了下去。

接着轮那位茶商摇骰,他却是双手捧盘在眼面前,像怕那骰盘飞了似的,晃晃,听听,再晃晃又听听,反复几次放在桌上,揭开看是“三红”——三个“四”,两个“幺”,一个“三”,掣签得芙蓉花:

锦城名士主,宝帐美人香。

“我要一品全红!”刘全小心翼翼端起盘子,虔诚得像送子观音像前的妇女,喃喃祷告几句什么,大起大落缓缓晃上晃下,叮当作响间放了骰盘,揭起一看,居然也是二品:四个“四”,一个“二”,一个“幺”,掣签是牡丹:

金银宫阙神仙队,锦绣园林富贵花。

至此方家骥便有点不自在,刘全咕咚咚端一碗凉茶喝了。

“都说全红全素好,老子手气臭极了!”和面前那外地中年人不慌不忙端起骰盘,笑道:“悖透了否极泰来,不信还掣着个九品!”他跷着个二郎腿抖着,双手捧盘子左转右转,晃晃墩墩胡颠乱倒,弄得骰子在里头不知怎样折腾,哗啦啦散响。他是大输家,还这样散漫不恭,众人都笑。和此刻侧转脸看,觉得面熟,犹恐看错了,揉眼再看,不是和亲王弘昼是谁?——怎生这般模样,又如何到了这里,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一个“五爷”没叫出口,弘昼已经放了骰盘,大剌剌说道:“揭开来!”

盘盖揭开,众人骨碌碌眼珠子盯着看时,是两个“四”,三个“二”,一个“五”,名色“双红”,掣筹得“月季花”,上写四字:

朱颜常好

哈哈哈……一阵哄笑声中弘昼身子仰了仰,自嘲地笑道:“日他妈的,又五百两没了!再来过……”旁边一个长随便数银票。和也认得,是和亲王府的头号亲信仆从王保儿,自忖自己虽然认得这位天字第一号王爷,也曾见面禀事说话,但贵人秉性记事不记人,难说和亲王认识自己这个“小的”,且是和亲王也未必高兴这时候相认……心下掂掇打着主意,留心看赌局识窍知道观察舞弊,两圈下来已知其中道理。待再轮到弘昼时,和轻轻一笑,在他身边道:“五爷,奴才替您一把,您看成不?”

“你是?”正干笑着的弘昼转过脸,看着和面熟,又转看王保儿。王保儿却认识,笑道:“是跟佳木爷的和大爷。想不到这里遇上了!”和赔笑道:“一个月头里南京还见过爷,爷去右翼宗学胡同,我跟福大爷一道儿陪爷踢过球,爷输了,说‘毛蛋’不好……还记得不?”弘昼听着已经想起,不禁笑了。听刘全紧催“出盘”便把骰盘递给和道:“爷手气太臭,你来换换气儿!”

和没有立即摇盘,捡出几粒骰子放在手里拨拉着又掂量,双手合十捧住摇摇,讷讷说道:“骰神有灵,祝我能赢!——这番我要个二品四红!”说着便摇骰。他的摇法和对面茶商差不多,缓缓上下播动,有点像用簸箕播麦子里的糠壳灰尘,仔细听里边骰子下落的声音,连着五六次。众人听得大不耐烦,方家骥便说凉话:“这是在九宫娘娘庙里跟哪个女人学的吧?”话音刚落和便道:“五爷,这一注您赢了——”轻轻放下骰盘。掌柜的一把掀开盖子看时,众人都吃一惊,居然摇出五个红四,还有一枚“五点”!王保儿欣喜地叫道:“和真有你的——四红!要四红就是四红,几乎他妈的素全色了!”弘昼笑得嘻着嘴拢不来,掣出签来哈哈大笑,“你也四红我也四红,我的点子比你多,哈哈哈……”众人围着看签,又是牡丹花,啧啧惊羡间都赞:“这位爷手气翻过来了!”

方家骥这番是庄家,他自己下注五十两,弘昼的五百两翻一倍,合着是输一千一百两。和这一手玩得他又恼怒又奇怪,但他是赢家,断没有赖赌的道理,只好将银票送过来。茶商和刘全也都送银子过这边。恰又轮他摇骰,瞟一眼和,本来心里笃定的事,突然间信心全失,倒犯了嘀咕,把骰子也依样葫芦倒在手心胡乱拨弄一阵,扣盘还照前番模样,咬牙狞笑着一阵猛摇,出来一看,只有一个“四”,还有两个三,一个二,两个“幺”,掣签得萍花二副,“柳絮前身”,臭到不能再臭了。他沮丧地倒坐了回去。

“看看我的手气如何。”茶商笑道,“我也要四红!”接过上首骰子,放在手里一个个又拧又拨又掂丢了盘里。仍旧晃晃听听又绕绕,稳稳放下。揭盖看时众人都吃一惊:六个骰子里四个“二”两个“幺”合成五个“二”,有名的品级“一品巧合五色”。赌场里摇出这个花样,那真是百不逢一!围观众人齐都傻了眼。再轮刘全摇,得了个五品蜡梅花,说是“风前开馨口,雪里晕檀心”,连词儿里都带着晦气,他却甚是镇定,泰然把银子推了推,舔舔嘴唇坐稳了。

和接手,显得格外郑重。要赢这个“巧合五色”只有三条路:“全红”、“素全”(即六个骰子数码完全相同)和“一条龙”(即一至六各码都有)。王保儿和弘昼在旁看他动作,只见和将六枚骰子放在桌上,只用一根食指拨拨翻翻,有点像看蚂蚁搬家,时不时手指在嘴里吮一下,又按按骰子,良久说声“妥”,便摇骰,仍旧是扬簸箕般上下掀动听音儿,又让骰子蹭盘底儿,转转放下,神定气闲说道:“五爷这次下注两千。我们要通吃了!”

“极品!”

一揭盖子众人都直了眼睛:那骰子分紫、青、红、皂、白、黄一二三四五六全色排出,晶晶亮明光光显在盘中,正是万中不出一的“一条龙”!人们惊讶之极,一时竟忘了喝彩。这是极品,并没有设赞词筹,只是口语报说,和曼吟道:

夭矫九天紫烟腾,行云布雨震雷霆。

一扫牧野百万兵,闲来盘柱庙堂中!

众人方喝得一声“好!”

“五爷,这就笑纳贡献了。”和笑嘻嘻说道。王保儿笑得满脸开花,就收银票。

至此众人已经全军皆墨。方家骥和茶商尚有三五十两散碎银子,老本已经蚀尽。刘全的筹码使尽,还缺着七十四两银子不够补账。和大度地说道:“你放炮退场,七十几两不要了。”不料刘全桌子一捶,额上青筋暴起,呼地站起身来:“接着来!”

和似笑不笑说道:

“接着来,成!——你的注银呢?”

“我没有注银!”

“那你赌什么?”

“我赌这条胳膊!”刘全拍着胸脯大声道,“三唐镇谁不知道刘某宁折不弯的汉子,绝不赖场子!”弘昼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刘全,口中却道:“伤残了你也是罪过。何必呢?我赏你的本钱,回去吧!”刘全怒道:“我不要赏!输了胳膊还有腿还有命,我上注:一条胳膊一千,一条腿两千,这条命五千,翻不了本,死给你们看!”他“噌”地从腰间拔出一柄解腕匕首,照腕上一刺,那血立刻淋淋漓漓渗出来,“我是输家!哪个要走,先让我戳个透明窟窿了去!”

他这般强横蛮缠,方家骥和茶商原是不耐,待见了血,才想起这铁头猢狲原是赌得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他们自己也是输得精光的人,也想翻本夺彩,因便悄悄吩咐身边人“取银子”。

接着再赌两圈,方家和茶商手气毫无起色,竟是都在七品八品里苦踢腾,掣出的筹或绣球或荼,或洛如或玉簪,“蝴蝶成团”“高会飞英”“节同青士”“醉里遗簪”乱来一气。都沮丧得脸如土灰。刘全倒是摇出一个四品“桂花”,再摇却落了个二副木槿,“朝荣暮落”,俱都是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和得心应手如有神助,要三品得莲花,要四品得萱花,“外直中通君子品,无情有恨美人心”——横扫全席毫无滞碍。把个弘昼欢喜得无可不可,翘着大拇哥直叫:“小和子,真他妈有你的!”

“好,这是天亡我也……”刘全满头冷汗,脸像月光下的窗纸一样青黯惨厉,艰难地站起身来,掣起那把匕首,用失神的目光扫视众人一眼,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不能赌了,还要命做什么?我这就还你的赌债!”他倏地举起利刃,一咬牙恶狠狠就要向心口扎,和见连弘昼都惊呆了,急叫一声:“慢!”

刘全手在空中,横眉转眼问道:“怎么?”

“听我说,”和缓缓说道,“你没有死罪,这里死了,我们还要吃官司。这是玩儿,谁和你认真?赌场上头无父子,不肯赖赌原是条汉子,输了命,这条命缴给我,这才是正理。这是一。”

“嗬,成!还有二?”

和阴沉沉说道:“其二我要告诉你,凭你们这样的野鸡赌徒,要赢我下辈子休想。我作给你们看——我要全红!”他拿起骰子,照前法办理一番,放在盘子里摇摇,自己用手揭开了,六个骰子居然都是四!

众人不禁都倒抽一口冷气,面面相觑间瞠目又看和,不知这个瘦骨伶仃的年轻人是鬼是魅。

“我是天下第一赌。”和笑看呆若木鸡的方家骥和茶商,“二位只能算未入流。这把骰子送了兄弟如何?别舍不得,相交满天下,知音能几人?识相的是光棍,不然……”

他话未说完,茶商和方家骥已鸡啄米似的点头道:“老弟英雄出少年,我们心服口服,就孝敬了您老人家了!”说着起身一揖作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