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浚奏报的《山东布政使高恒、山东按察使丁世雄亲率精锐殄灭黑风崖匪众》折子十二天后送到了北京。是时正近重阳,京畿直隶细雨茫茫,凉风习习,已经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霏霏淫雨,仍旧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军机处当值大臣讷亲接到这份折子,因见内里涉及“一枝花”造逆的事,立即命人抄出节录,和当日各地急报的节略一并呈送乾清门听政处。约莫过了一刻时辰,便见军机处书吏房的杂役头儿小路子披着蓑衣,吧叽吧叽踩着潦水进来,禀道:“讷中堂,折子送上去了,是王信公公接的,这是回执。”
“嗯。”讷亲头也不抬,看着几份四川送来的军报,用指甲在上边画着,说道:“你没问问,万岁爷在养心殿,还是在乾清门?我要见主子呢!”
“回中堂,主子现在不见人。”小路子躬着腰毕恭毕敬回道:“主子和主子娘娘、敏贵主儿、贤贵主儿一道,陪着太后老佛爷去钟粹宫佛堂祈求停雨。王信说,主子有话,军机处有要紧事,午晌后到养心殿觐见。”讷亲提起笔来正要写什么,听乾隆皇帝有话,忙站起身道:“是!”折叠起炕桌上的卷宗说:“我到西华门外衡臣老相国那里去。这几份折子都是小金川上下瞻对的军情,叫他们誊出节略,原折发到兵部,兵部看过转给户部,由户部把原折送回来。限两天时间,你明白?”小路子连连答应着。讷亲已经蹬上鹿皮油靴,披着油衣往外走,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又站住了,问道:“你叫小路子?”小路子没想到这位显赫得炙手可热的天子第一信臣会突然问自己话,正收拾文卷的手吓得一哆嗦,忙道:“卑职是小路子。乾隆元年从云南随杨名时大人到京,荐到军机处当杂役。去年捐的监生,今年又捐了个候补县,才到吏部投供……”
讷亲没有理会小路子嗦,只上下打量他一眼,笑着截住他的话头:“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就背起履历来!捐官是国家取士用士之道,也是你光宗耀祖的体面事,好自为之吧!”说罢便去了。
“中堂爷走好!”小路子一躬到地,目送讷亲胖乎乎的背影只是发怔。他虽生在小门小户,又读书不多,但来京师四五年,一直在这中央机枢之地当杂役,对达官贵人、宰相勋戚这些人的城府实在是领教了不少——越是待罪听勘、祸在不测的人,他们越能放下架子对他话语温存,殷切关怀;越是要提拔超迁,越会端起老师架子,训你个臭死!无缘无故的,讷亲断然不会突然地关心自己。想到讷亲和病重的鄂尔泰素来同气同声,号称“满洲泰山”,张廷玉则素来为举朝汉族官僚众望所归,号为“汉江砥柱”。小路子是杨名时推荐的,又是张廷玉收用的,平日当差侍候,不管张廷玉、讷亲、傅恒这些头号军机,还是刘统勋、庆复,各部院正卿,他没有不小心翼翼的——并没有开罪这位“中堂爷”呀?……他吸溜一下嘴唇,回过神来,正要整理桌上那堆散乱文卷,突然一个高个子官员闯进来,一边解斗笠,一边问道:“讷中堂呢?”
因天色晦暗,那人又迎门站着背光,小路子眯着眼瞧了半日才看清,那官员身着雪雁补服,青金石的顶子后,湿漉漉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四方脸青里泛白,显得十分憔悴,只两条倒剔眉下一双不大的三角眼,瞳仁里闪着幽幽的光,看上去很有精神。便笑道:“是勒三爷呀!不是说您放了湖广道了么?几时回北京来的?”勒敏此刻也才看出是小路子,笑道:“就为放了湖广道,我进京引见谢恩的。怪的是一道儿放缺的道台都引见了,偏要我单独递牌子,心里没有底,又怕失了仪,想见见讷中堂请教一下。”小路子笑着道:“您请升炕,暖和暖和再去,这里除了中堂、军机章京、军机处行走,就是咱最大。讷中堂去张中堂那儿了,估摸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这大雨天儿,您就在这儿歇着等罢!”
“多谢,”勒敏笑着接了小路子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望着外头晦暗如冥的雨空,问道:“刘大司寇说是去了山东,我有几个案子得向他交待,知道他几时回京么?”小路子见又有一位年轻官员进来,忙招呼座儿,笑着说道:“您请这边坐。照规矩任谁不奉旨是不许进这道门的。皇上体恤下头,又有旨意,但有雨雪寒冷天气,外省觐见的官员可以进屋候见,只不要越过炕那边就是了。”他又给这位年轻人奉上一碗茶,这才回答勒敏:“回勒三爷话,延清大人今天还有折本递回京来呢!我估着三五天不得回来。自古道‘山东响马河北贼’,那不是什么良善地方儿。要像刘大人那个样儿的,咱们大清若有一二十个,各省分他一个,哪里还会有贼有强人?”说罢啧啧称羡。勒敏抿着嘴只是笑,说道:“听说你也被选出来了,要到外任候补知县,是吗?”
小路子手脚不停地忙着沏茶,往炭盆子里夹炭,用嘴吹着噼啪作响的火炭,说道:“这个地方儿虽大,到底我也修不成个正果儿,还是出去做官,文的武的,也闹个祖上有光,您说是啵?”“你把当官看得也忒容易了。”勒敏叹道,“要单是对下头挺挺腰子,对上宪弯弯腰子,上头有话传下去,下头有事推上去,猴子也能当得官。笑骂由人去笑骂,好官我自为之,顶子红了,祖宗也羞死了,还说得什么‘有光’?”小路子一笑道:“勒爷您说的志向大了。我是德州一家客栈的小伙计,土地爷吃蚱蜢也算尝了荤腥儿,不敢想大的,祠堂里祖上牌位写光鲜一点,乡里人看我就是天上人了——您看岳东美大帅,武将里头出尖儿的吧?一个马失前蹄,连他家公子岳中丞都连带上倒霉。还有勒爷您也认得的曹雪芹,连傅中堂都钦佩的不得了,上回跟阿桂爷去西山专门拜望他,正遇上他吃饭,您猜他吃的是什么?玉米垃子糊糊,盐拌酸菜!曹家当年还了得?败了也就完了!”
坐在门口的那位年轻官员手里把玩着一把扇子,一直望着雨地没言声,听到这里转过脸问道:“岳中丞现在不仍旧是山东巡抚么?朝廷又没有处分他,怎么也算倒霉呢?”
“这位爷您就不明白了。”小路子笑着给他续茶,说道:“岳中丞吏部考绩原来报的是‘卓异’,里头有消息要放他为湖广总督呢!东美大将军一个败仗下来,岳浚的考功语就变成了‘中平’,官场上的事儿提携相帮,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得罪,自然鸡犬入地了!”那青年听得呵呵大笑,说道:“一人得罪,鸡犬入地!说得好!那么你是怎么到这里当差的?哪个人‘得道’,把你带到天上的呀?”
勒敏听他放肆大笑毫无忌讳,不觉心中诧异;这个地方是天枢机要之地,督抚、部院大臣到这里,都得小心翼翼的,这人怎么如此胆大?他闪了一眼,见那青年穿着酱色小羊皮风毛宁绸褂子,套着件石青宁绸夹袍,配着玫瑰紫巴图鲁背心,一双黑漆漆的瞳仁顾盼生辉,显得清俊又不轻浮,潇洒又不失沉稳——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勒敏掂掇了一下,又摇摇头,闪着眼只是沉思。小路子又把自己怎样亲眼见德州知府刘康毒杀道台贺露滢,又怎样畏祸奔逃两广云贵,投奔杨名时,荐到军机处,待到刘康案发,又如何被刘统勋传到大理寺对质,事毕又回原差捐官,成了候选知县……一番经历说了一遍。时而凶险,时而悲苦,说得滔滔不绝,大波迭起,层出不穷,连勒敏都听得入了神。那青年听得连连叹息,说道:“如今你也要选出去了,有个什么盘算?”
“回爷的话。”小路子见他腰间系着明黄带子,想他必定是一位宗室子弟,忙笑道:“小人做过生意,跑过单帮,也算见过世面,算来天下营生百行万业,总不如当官,不但自个尊贵,六亲九族跟前说得响,祠堂祖宗前头体面光鲜。我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主子圣明,只要当官不发财,就能平安一辈子,要能给百姓修条渠、建个仓、造座桥什么的,没准儿还会讨主子个好儿。刘府台是赃官,落了个剜心凌迟,那种官当不得。贺道台是清官,清得精穷,那种官也似乎没味。刘延清中堂是当今包龙图,日断阳间夜断阴曹,那是天上星宿,咱没那么个造化。我这个县官当得一方百姓衣食足,我自己饱暖体面,也就成了——小库的神吃不得大供享,爷台您别见笑……”那青年笑道:“志向不算远大,也算知其雄,守其雌了,这么想,也算良吏——你叫什么来着?”“我叫小路子。”小路子笑嘻嘻替勒敏和青年又换沏了热茶,说道:“原名叫肖六,当伙计那阵,掌柜的这么喊,我也就认了——您大人贵姓,台甫?”
那青年怔了一下,未及说话,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武官快步进来,解下油衣递给小路子,笑着说道:“外头贼凉的风,这屋里真暖和——讷中堂呢?”“哟!是阿桂大人!”小路子丢下火箸,忙抢步上来接了油衣,两眼都笑得眯成一条缝,说道:“讷中堂去见衡臣老相爷去了,吩咐来人在这等着呢!我的爷,穿着油衣还淋得这样儿了……刚沏出的普洱茶,您吃两口暖和暖和身子——您还不知道,我就要到四川候选。张大将军在那儿跺跺脚,四川、湖广都要乱颤,可惜我这芝麻官儿够不上巴结。您好歹在他跟前当参将,帮衬我的时候儿有的是呢!”
“好个猴崽子,倒会顺竿爬,你要是武官跟着张大将军,早就升得超了我了。”阿桂嘘着寒气喝了两口茶,一闪眼看见那青年,顿时一怔,犹恐看错了,揉了揉眼,还要再看时,那青年笑道:“阿桂,你这瞎眼狗才,连朕都不敢认了!”
屋里几个人好似同时听到旱天一声震天雷一样,一个个面色如土、目瞪口呆。阿桂头一个灵醒过来,“咕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不计其数的头,口中道:“奴才真是个瞎眼狗,就这么拴驴橛子似地杵着头和主子说话!……这屋里太暗了,说啥也不想到主子会在这屋里……”勒敏和小路子只是捣蒜价叩头,喃喃谢罪不止。
“起来侍候着吧。”乾隆皇帝一笑,径至大炕上盘膝坐下,说道:“别看朕在大内起居,不少太监还不认识朕哩,你们有什么错儿?”他似乎兴致不坏,手里把玩着斋戒牌,目光炯炯望着外头的雨地,一时没有说话。他不说话,几个小臣自然也不敢说话,都垂头鹄立,听着窗外沙沙不断的雨声。许久,乾隆才道:“朕刚从钟粹宫过来。其实朕本性里很爱雨雪天气的——批完奏折见过人,常是累得头昏脑涨的,凉雨星星洒落一身,朕一身疲倦也都没了。可这雨太多,就成了淫雨,害稼禾,伤农时,穷人不胜其寒,朕也不能不割爱,祈求晴了。”阿桂是个心思极为机敏的人,边听边揣摩,觉得乾隆话中别有深意,却又一时理不出头绪。笑道:“奴才是个由文职改武职的。当知府那阵子也喜爱雨雪。当了参将就不行了。去年秋天,庆复大学士在下瞻对和叛藏遭遇被围,张大将军命我率七百军士星夜驰援,主子圣明,那是个鬼不生蛋的怪地方儿,一会儿雨、一会儿雪,二百四十里一夜奔袭,天明赶到下瞻对。庆大学士也突围了。我的七百兵都滚得泥猪似的,并不敢骂张大将军,跺着脚咒‘这遭了瘟的老天儿’。打那下来,风花雪月的诗兴我竟一概没了。”乾隆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养移体居易气,也是自然之理。如今天下承平日子久了,会诗会文的文人,要多少有多少。至于真有经济实学的文臣,能野战会攻坚的武将,就百里不挑一了。要文武全才,那更是凤毛麟角了!”
阿桂笑道:“人才在发现,在作养,存于人主一念之间。大将军张广泗,是武将里出色的,傅恒是文武双全,庆复是文臣,在上下两瞻对指挥打通川藏要路,也算能文能武。前儿见邸报,高恒在山东率兵剿匪,杀刘三秃子以下一千余人,这不又一个傅恒么?主子圣明,臣下争气,人才也就历练出来了。”乾隆笑着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容易?都是虚假糊弄人哄朕的,以为朕不知道?张广泗是先帝手里使出来的武将、三朝元老了,有点本领是真的。下余的只有傅恒可信。山东的刘三秃子是在逃亡路上得伤寒病死的,被手下人割了头去高恒那里请功的。其余如‘一枝花’、燕入云、贾祖范一干要犯,都逃得精光。高恒的功劳,在于他亲临前敌,查到了‘一枝花’的下落和逃窜的去向,就这一条,朝廷也不埋没他的功劳。”说罢转脸问勒敏,“你在湖广道上任了多少日子?你怎么也会认不出朕来?”
“回皇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