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周海亮作品集(全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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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石头里藏着一匹马

第一辑 只要七日暖

只要七日暖

几年前,我在市供暖公司上班,每天负责收取供暖费。我们这座北方小城,到冬天,家里如果不通暖气,似乎连空气,都能结成坚冰。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仿佛秋天刚过一半,就到了隆冬。那个下午,在窗口前等待交费的人,排成长龙。我注意到一位男人,总是在轮到他的时候,就站到一边,独自待一会儿,似乎后悔了,再从队尾排起,等再一次轮到他,却又站到了一边,待一会儿,再一次回到队尾。好像,他想跟我说什么,却总也开不了口。

临下班的时候,整个交费大厅,终于只剩下他。我问您要交费么?男人说,是交费,是交费。声音很大。很突然。语速夸张地快。似乎一下午的勇气和力气,全都集聚在一起了。

我问他家庭住址,他急忙冲我摆手。不忙不忙,他说,先麻烦问一下,能不能只交七天的钱?

我愣住了。心想,只交七天的钱,开什么玩笑?

他急忙解释,我知道这违反规定,我知道,供暖费应该一次交足四个月。可是,我只想交七天的钱。你们能不能,破个例,只为我们家,供八天的暖气?

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已经满脸皱纹,包括嘴角。那些话便像是从皱纹里挤出来的。每个字,似乎都饱经了风霜。苍老且浑浊。

可是为什么呢?我迷惑不解。

是这样的。男人说,我和我爱人,下岗在家,还要供儿子念大学,没多余的钱交供暖费。——其实不交也行,习惯了,也不觉得太冷。可是今年想交七天,从腊月三十,交到正月初七……

可是,一冬都熬过了,那几天又为什么要供暖呢?因为过年吗?我问。

不是不是。男人说,我和我爱人,过年不过年的,都一样。那几天通暖气,因为我儿子要回来。他在上海念大学……念大三,两年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些啥,忙着打工,还是忙着读书。不过今年过年,他要回来……写信说了呢,要回来……住七天……要带着女朋友……他女朋友是上海的,我见过照片,很漂亮的闺女。男人慢吞吞地说着,眉毛却扬起来。

您儿子过年要回来住七天,所以您想开通七天的暖气,是这意思吧?我问。

是的是的。男人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我算过,按一平方每天一毛钱计算——是这个价钱吧今年——每平方每天一毛钱,我家五十八平方,一天是五块八毛钱,七天,就是四十块六毛……错不了。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撂钱,递给我。我数过的,男人说,您再数数。

我盯着男人的脸。男人讨好地冲着我笑。又怯怯的。那表情极其卑微,为了他的儿子,为了七天的供暖费。

当时我极想收下这四十块六毛钱。非常想。可是我不能。因为不仅我,连供暖公司,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于是我为难地告诉他,我得向上级请示一下。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那谢谢您。男人说,您一定得帮我这个忙……我和我爱人倒没什么,主要是,我不想让儿子知道,这几年冬天,家里一直没通暖气……

我起身,走向办公室。我没有再看男人的脸,不敢看。

最终,公司既没有收下男人的钱,也没给男人供七天的暖气。原因很多,简单的,复杂的,技术上的,人手上的,制度上的,等等。总之,因为这许多原因,那个冬天,包括过年,我想,男人的家,应该冷得像个冰窖。

后来我想,其实这样也挺好。当他的儿子领着漂亮的女朋友从上海回来,当他发现整整一个冬天,他的父亲母亲都生活在冰窖似的家,也许,从那以后,他会更深切地懂得父母的艰辛,他会给自己的父母,比现在,多出几倍的温暖吧。

陪你五分钟

五分钟能干什么事情?烧一壶开水,喝一杯咖啡,打一个电话,或者坐累了,站起来,舒展舒展筋骨,伸一伸懒腰。五分钟太过短暂,很多时候我们认为,五分钟可以忽略不计。因为生命如此漫长,因为生活太过闲散,或者太过急迫。

五分钟是他陪父亲的时间。也许五分钟,也许远不足五分钟。五分钟是他听父亲说的,可怜的父亲将时间拉长,又将他美化。

父亲年事已高,常常忘事。睡觉前他会忘记关上窗户,忘记脱掉袜子,或者忘记关灯。甚至有一次,临睡前的父亲突然想喝茶,他去厨房点燃燃气灶,才想起来水壶忘在卧室。他返回卧室,却又忘记了该干些什么。父亲就这样睡去,让燃气灶着了一夜。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在临睡前检查一遍父亲的卧室。

检查。就像部队里的班长检查刚入伍的士兵,就像学校里的老师检查新入校的学生,他认为这跟“陪伴”相距甚远。他去到父亲的卧室,只想看看他是否关上窗户,是否关掉开关,是否将一杯开水放在床头。非常短的时间里,他坐在床头,与父亲闲聊几句,或者,为父亲再加上一条毛毯。然后,他替父亲关好房门,去客厅小坐片刻,或者去厨房看一下,就该睡觉了。他睡得很沉。他很累,很忙。也许五分钟对他来说,已经太过奢侈。

他真的很忙。大多数时间里,他不在家里吃饭。一天里可以与父亲打上几个照面,然而他们之间的交流直接并且简单。醒了?醒了。饿吗?不饿。药吃了吗?吃了。去上班?嗯。又去上班?嗯。还去上班?嗯。那也许是世界上最简短的交流,他与父亲都不是那种健谈和善于表达的人。

可是那一天,当他下班回来,他见到正在小区凉亭和一个老哥儿们喝茶聊天的父亲。父亲端着一杯茶,对他的老哥儿们说,我儿子每天至少陪我五分钟!

语气和表情里,都充满着自豪。

那一刻他想起童年。童年时,当他参加完学校的运动会,当他学会了弹琴,当他考出了好成绩,甚至,当他玩了一整天衣服却还干干净净,父亲都是这样的语气和表情。父亲喜欢在别人面前夸他,那是父亲最大的快乐。

童年时,他喜欢父亲陪着他。他喜欢钓鱼,父亲陪着他;他喜欢滑冰,父亲陪着他;他喜欢捉蚂蚱,父亲陪着他;他喜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父亲陪着他。那时候,一天里,父亲会陪伴他多长时间?五个小时?十个小时?二十四个小时?似乎,整个童年岁月里,父亲无时无刻不在身边。

然而现在,当父亲老去,当老去的父亲如同童年时的他一样需要人陪、需要人照顾,当父亲不过希望他每天多陪伴一段时间,这小小的愿望竟也那么难以实现。他只挤出五分钟,短短的五分钟。然而父亲已经满足。

他的鼻子一酸,他忍住眼泪,走上前跟父亲说,爸,回家吧!他想拥抱父亲,终是没有。

可是那天,他是牵着父亲的手回家的。就像童年时,父亲牵着他,走在霞光里。

亲爱的,特雷西

母亲为儿子找出一件睡衣,一双拖鞋,两本书。想了想,又找出一个魔方。魔方是儿子最喜欢的玩具,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彻底打乱的魔方复原。

儿子二十二岁,非常聪明。二十二岁的非常聪明的儿子上了前线,母亲知道,那里需要的不是睡衣和拖鞋,而是钢盔和子弹。可是母亲还是希望这些东西对儿子有用——战斗的间隙,儿子可以穿上睡衣和拖鞋,倚在战壕里读两页书,或者,拧几下魔方。

母亲将这些东西装进一个纸箱。母亲在纸箱上写下:亲爱的,特雷西。旁边的女儿静静地看着母亲,说,您好像还忘记了哥哥的抱枕。

哦,抱枕。母亲说,他会需要吗?

当然。女儿说,您给他寄去睡衣、拖鞋、魔方、他喜欢的书籍,您还可以让他睡得更舒适一些。

母亲笑了。她将纸箱重新打开,然后,去儿子的卧室取来抱枕。儿子的卧室十分整洁,杂而不乱,墙壁上贴满猫王、梦露和李小龙的照片。每天早晨母亲都会来到儿子的卧室,有时她知道儿子不在,而有时,她会忘记儿子已经开赴前线。她低声唤着儿子的名字,温柔地说,该起床了,特雷西。

抱枕太大,这让她不得不换了一个更大的纸箱。她想当纸箱寄达前线的时候,儿子也许在吃饭,也许在睡觉,也许在站岗……也许,他已经冲出战壕,身边的子弹如同乱飞乱撞的蝗虫。她重新在那个纸箱上写下:亲爱的,特雷西。这时她看到一位穿着军装的士兵走进院子,士兵站住,身子挺得笔直,轻轻摁响门铃。

女儿跑过去。母亲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她听到士兵说:“我很遗憾……”

她听到女儿说:“你们一定搞错了!”

她听到士兵说:“我们也希望如此……”

她听到女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喊:“哥——”

她听到士兵说:“对不起……”

母亲已经抱起那个纸箱。如果没人摁响门铃,此时的她,应该已经走出小院,走在大街上。母亲的身体开始抖动,纸箱跌落在地上,人跌落进椅子里。她用手捂住脸,整个人都在战栗。很久以后,母亲站起来,重新抱起那个纸箱。

她从女儿身旁走过。女儿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张早已被泪水打湿的讣文。母亲扫了一眼,她看到那个她日夜牵挂此刻却令他肝肠寸断的名字:

特雷西。

她从大兵身旁走过。她冲他凄然一笑。她说:“谢谢你。”

“请相信,我同您一样悲伤。”大兵挺挺身体。

母亲再笑笑,走出小院,走上大街。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街上很热闹,城市很繁华。母亲抱着纸箱,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终于她将纸箱重新放到桌子上,她对面前的大兵说,我想给我前线的儿子,寄一个包裹。

大兵看看纸箱上的名字。扭过头去,跟另一个士兵悄悄耳语。大兵转过头来,对母亲说,您确定吗?

母亲说,是的。我想给他寄去一件睡衣,一双拖鞋,一个魔方,两本书,还有一个抱枕……

可是太太,我知道这很残忍,但我仍然很遗憾地告诉您,您的儿子……

别跟我说这些。母亲弯了弯身子,求你,别跟我说这些。我只想给他寄一个包裹:一件睡衣,一双拖鞋,一个魔方,两本书,还有一个抱枕……

大兵盯着母亲,母亲一头白发,一袭黑衣。大兵咬了咬嘴唇,朗声说,好的。好的,请您再核对一遍您儿子的名字。他是叫特雷西吗?

特雷西。亲爱的,特雷西。

大兵收下纸箱,在一份表格上恭敬并且郑重地写下:亲爱的,特雷西。大兵抬起头,立正,然后,为素不相识的母亲,缓缓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嗨,迈克!

迈克得了一种罕见的病。他的脖子僵直,身体僵硬,肌肉一点一点地萎缩。他的病情越来越重,最后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他只能坐在轮椅上,保持一种固定且怪异的姿势。他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迈克认为自己迎来了老年。不仅因为他僵硬不便的身体,还因为,他的玩伴们,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

母亲常常推着迈克,走出屋子。他们来到门口,来到阳光下,背对着一面墙。那墙上爬着稀疏的藤,常常有一只壁虎在藤蔓间快速或缓慢地爬行。以前迈克常盯着那面墙和那只壁虎,他站在那里笑,手里握一根棒球棒。那时的迈克,健壮得像一头牛犊。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轮椅上,任母亲推着,穿过院子,来到门前,靠着那面墙,无聊且悲伤地看面前三三两两的行人。现在他看不到那面墙,僵硬的身体让那面墙总是伫立在他身后。

十四岁的迈克曾经疯狂地喜欢诗歌。可是现在,他想,他没有权利喜欢任何东西——他是一位垂死的老人,是世间的一个累赘。

可是那天黄昏,突然,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照例,母亲站在他的身后,捧着一本书,给他读一个又一个故事。迈克静静地坐着,心中盈满悲伤。这时有一位美丽的女孩从他面前走过——那一刻,母亲停止了朗诵。迈克见过那女孩,她曾和自己在同一所学校就读。只是打过照面,他们并不熟悉。迈克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可那女孩竟在他面前停下,看看他,看看他身后的母亲。然后,他听到女孩清清脆脆地跟他打招呼:“嗨,迈克!”

迈克愉快地笑了。他想,原来除了母亲,竟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并且是这样一位可爱漂亮的女孩。

那天母亲给他读的是霍金的故事。霍金,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一位身患卢伽雷氏症的强者。他的病情,远比迈克严重和可怕百倍。

从那以后,每天,母亲都要推着他来到门口,背对着那面墙,给他读故事或者诗歌。每天,都会有人在他面前停下,看看他,然后响亮地跟他打招呼:“嗨,迈克!”大多是熟人,偶尔,也有陌生人。迈克仍然不能动,仍然身体僵硬。可是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一个累赘。因为有这么多人记得他,问候他。他想这世界并没有彻底将他忘却。他没有理由悲伤。

几年里,在母亲的帮助下,他读了很多书,写下很多诗。他用微弱的声音把诗读出,一旁的母亲帮他写下来。尽管身体不便,但他果真过得快乐且充实。后来他们搬了家,他和母亲永远告别了老宅和那面墙。再后来他的诗集得以出版——他的诗影响了很多人——他成了一位有名的诗人。再后来,母亲年纪大了,在一个黄昏,静静地离他而去。

多年后的一天,他突然想给母亲写一首诗,想给那座老宅和那面墙写一首诗。于是,在别人的帮助下,他回到了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老宅还在,那面墙还在。不同的是,现在那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青藤。

有人轻轻拨开那些藤蔓,他看到,墙上隐约可见几个用红色油漆写下的大字。那些字已经模糊,可他还是能够辨认出来,那是母亲的手迹:

嗨!迈克!

父亲的秘密

假期里,父亲和他八岁的儿子,去森林里游玩。他们一直往密林深处走去,不知不觉迷了路。四周的古树遮天蔽日,像一只巨大的笼子将他们困在中间。父亲背起疲惫的儿子,试图走出去。可是他无奈地发现,无论他怎么转来转去,都只是一次次地重新回到原地。

眼前是一个废弃的木屋。木屋里也许住过守林员,也许住过伐木工人,现在它空着,破烂不堪,仿佛随时可能倒塌。可它毕竟是一间屋子,这能够为父子俩增加一些安全感。晚上他们挤在里面,生起一堆火。外面传来野兽的叫声,似乎距离他们很遥远,又似乎近在咫尺。儿子呜呜地哭起来,他说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父亲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父亲说:“不怕,我们会走出去的。”

可是第二天,他们仍然围着木屋不停地画着圈子。让父亲稍感欣慰的是,木屋外面有一口水井,水井里面有干净的水。他小心地踩着井沿的缝隙下去,用随身携带的军用水壶,打上一壶水。可是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恐惧的乌云笼罩了他们。

第三天,父亲放弃了那种徒劳的尝试。他对儿子说,这里有木屋,有水井,就很有可能是一些路过者的临时驿站。我们只要等在这里,就肯定会遇到人……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到附近找些吃的。儿子问:附近有什么吃的?父亲就笑了,他说森林里还能饿死人吗?你难道忘了野生蘑菇很有营养吗?他为儿子打上一壶水,然后一个人离开木屋。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对他的儿子说,守着屋子,千万不要乱走……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晚饭。

父亲并没有马上去寻找蘑菇。他把衣服撕成很多布条,系在木屋周围的树干上。系好之后,仔细检查一番,调整了几个布条的位置。他想这样如果有人经过,就会发现这些布条,然后发现小屋,然后发现小屋里的他们,并将他们带出森林。他想这可能是他们唯一获救的机会,他不敢有丝毫马虎。

那天父亲很晚才回来,他拣回了一小把蘑菇。虽然仍然走不出去,虽然仍然没人经过这里,可是有了蘑菇,他们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儿子问,这蘑菇不会有毒吧?父亲说,不会……在走出去之前,我们天天喝鲜蘑菇汤。儿子问,这附近蘑菇多吗?父亲说,不多,可也不少。儿子说,明天我也去拣。父亲说,不行,你得守在这里,万一有人经过怎么办?我们的目的是走出森林,不是在这里吃蘑菇宴。父亲朝儿子做了一个鬼脸,儿子发现父亲的脸,有些浮肿。

父亲一连出去拣了三天蘑菇。他出去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拣回的蘑菇却一天比一天少。每一次回来,他都是筋疲力尽,脸色蜡黄,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儿子问,您怎么了?父亲说,没事,有些累。儿子害怕地哭起来,他说,爸爸,我们是不是真的走不出去了?父亲说,不会的,只要我们坚持住,就会有人发现我们……你别动,我再去打一壶水来。

第二天果真有人经过。是一位猎人。是父亲的布条把他引到了小木屋。猎人把他们带出森林,他们再一次回到了城市。从那以后,每次谈起这次经历,父子俩仍然心有余悸。

家里的饭桌上,从此没有蘑菇。甚至,儿子说,哪怕在菜市场见到了蘑菇,他都想吐。

可是时间会改变一切。十几年过去,有一天,儿子回家时,竟提回一小袋蘑菇。他告诉父亲,这是真正的野生蘑菇,是近郊的农民在大山里采的,刚才在街边叫卖,他看着不错,就买来一袋。十多年没吃蘑菇了吧?儿子对父亲说,我想您可能都忘记蘑菇是什么味了。

父亲笑笑,没说话。他似乎对蘑菇并不反感。

父亲把蘑菇倒在水池里仔细清洗。突然他低下头,从那些蘑菇里挑出两个,扔进旁边的垃圾筒。儿子问,爸,您干什么?父亲说,这两个蘑菇有毒。

有毒?儿子怔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父亲狡黠地笑了。他说,还记得十几年前我们的那次历险吗?那三天的时间里,我可能,尝遍了世界上所有的蘑菇……你当然不会知道,这是我的秘密。

父亲的光头

年轻的父亲和六岁的儿子正做着游戏,突然父亲问道:“爸爸帅吗?”

儿子仰着脑袋,无限崇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当然帅!”他使劲儿点着头。

父亲问:“比罗纳尔多怎么样?”

儿子说:“他哪儿能跟你比?”

“比贝克汉姆怎么样?”

“比他更帅!”

父亲接着问:“那比陈佩斯呢?”

儿子快乐地笑了。“比他帅多了。”儿子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父亲说,“假如我现在把头发剃光,还会比他们帅吗?”

儿子想了一会儿,说:“我想仍然比他们帅。”

父亲就站起来,拉了儿子的手。“走!”他说,“现在就陪爸爸理发去。”

儿子有些不愿意了。六岁的他隐隐地感觉到似乎落入父亲的圈套。他不解地问父亲:“为什么要剃成光头?”

父亲说:“你都可以剃成光头,我为什么不可以?”

儿子说:“我是小孩嘛!”

父亲说:“大人也爱美啊!难道你不知道罗纳尔多、贝克汉姆都常常剃成光头吗?还有那个陈佩斯,更是一直光着脑袋……并且你想,假如我剃个光头,一会儿回来,猛地推开厨房的门,冲你妈做个鬼脸,再大叫一声,你妈她会怎么样?”父亲指了指厨房,压低了声音。

“她会吓一跳!”儿子拍起巴掌。

“还有呢?”父亲眨眨眼睛。

“她不认识你啦!”儿子兴奋得满脸通红,“她会大声喊,快抓坏人啊!到那时我就给她介绍说,这位不是坏人,他是你老公。”

父子俩一起大笑起来。然后,父亲牵了儿子的手,一起去街角的理发店剃光了头发。

只剩下厨房里的女人,偷偷抹泪。

一天以后,父亲来到医院,开始接受一个月一次的化疗。

每隔几天,他都要偷偷来到理发店,把刚刚长出来的头发剃光。

半年以后,他的头发终于全部掉光。他不再需要光顾理发店了。

一年以后,父亲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多年后,男孩长成一个男人。他做过装缷工、送奶员、业务员、小区保安。他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他积极向上,乐于助人。一次与朋友谈起各自的性格,他说在自己性格形成的过程中,父亲起了很大的作用。

“可是你的父亲不是在你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吗?”朋友不解地问。

他说:“是的,父亲在我六岁的时候离我而去。可是他在离去以前,一直笑着将疾病和死亡藏起,不让我看见,使得我儿时弱不禁风的心灵,没有丝毫恐惧和阴影……”

暖冬

小的时候,他是那么疯。数九寒天,跑到村东的小河边,砸开一块冰,人蹿上去,兴奋地尖叫。拿一根细竹竿撑着河床,那冰就开始滑行,宛如一条冰船,满载着童年的快乐。

照例是午后。照例,他是唯一的舵手,把一根竹竿挥得虎虎生风。突然,脚下传来断裂的咔咔声。低头看时,冰面已经破裂,在他的两腿之间,裂开一条半尺宽的口子。一块冰分离成两块,慢慢飘向相反的方向。他慌了,怪叫一声,扔开竹竿。人却掉进河里。冰水像无数把刀子,扎得他浑身刺痛和麻木。

好在河水不深,仅没到胸。他颤抖着咬着牙关爬出来,缩成一团,高呼救命。恰好此时村里的一位老人经过,把他抱上独轮车,送回了家。

他被母亲大骂一通。母亲越想越后怕,流着泪,用笤帚狠狠地打了他。母亲说那条河很深,你不知道?母亲说怎么不淹死你?母亲说棉袄棉裤都湿了,晒不干,你明天穿着炕席上学?他缩在炕头的棉被里,说,我明天不上学了。母亲说,你敢?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不去上学?你敢!

母亲把他的湿衣裤拿到院子里晒。冬天的阳光无精打采地洒在上面。那些衣服,很快冻成冰棍。母亲坐在炕沿,看着他,愁眉不展。

那些年月,家里不可能有多余的棉衣棉裤。是啊,明天,冰天雪地的,他怎么上学?

他一直把自己包在棉被里,看母亲愤怒的眼苦难的脸。他小心翼翼地吃饭,小心翼翼地和母亲说话,小心翼翼地写作业和睡觉。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知道自己得一直待在炕头,直等到他的棉袄棉裤彻底晾干。

夜里他醒来,看到微黄的光圈和一抹年轻的剪影。那是母亲和她的油灯。

早晨他被母亲推醒。母亲说快起床上学,要迟到了。他惊奇地发现,母亲竟给他捧来崭新的棉袄棉裤。穿在身上,暖和并贴身。每一个扣子都亮闪闪的,像从夜空摘下的星星。他背着书包上学,走到院子里,突然回头。母亲正在玻璃窗后看他。那目光是从冬的缝隙抽出的春的阳光,随着他,静静地织成一条温暖的路。

那天他突然长大了。他不再爬墙上房,不再去河面滑冰。那一天,母亲年轻的容颜,深深地烙进他的记忆,永远无法抹去。

那年冬天特别冷,但他一直认为,那是他今生最温暖的一个冬天。因为他有两套棉袄棉裤和母亲用目光织成的路。

可是那个冬天,母亲却落下一生的病根,是类风湿。那天,她用了整整一夜,将自己的棉袄棉裤改小,套在他的身上。

整整一个冬天,母亲没有棉衣。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这风俗令我幸福和忧伤。

年轻的父亲是一位石匠。石匠意味着健康而强壮的身体,单调且超负荷的劳动。石匠长年累月与脚下的石头与手中的铁器做伴,让双手从秋天开始,便裂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口。

每个星期,父亲都会回来一次。骑一辆旧“金鹿”自行车,车至村头,铃铛便清脆地响起。我跑去村头迎接,拖着两行鼻涕,光亮的脑壳在夕阳下愈发显眼。父亲不下车,只一条腿支地,侧身,弯腰,我便骑上他的臂弯。父亲将我抱上前梁,说,走嘞!然后,一路铃声欢畅。

那时的母亲,正在灶间忙碌。年轻的母亲头发乌黑,面色红润。鸡蛋在锅沿上磕出美妙的声响,小葱碧绿,木耳柔润,爆酱的香气令人垂涎。晚饭自然是纯正的胶东打卤面。那时的父亲,可以干掉四海碗。母亲的手艺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

父亲在家住上一天,就该起程了。可是我很少看见父亲起程。每一次,他离开,都是披星戴月。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我在睡梦里仿佛听见母亲下地的声音。那声音轻柔舒缓,母亲的贤惠,与生俱来。母亲和好面,剁好馅,擀面杖在厚实的面板上,擀出岁月的安然与宁静。然后是拉动风箱的声音,饺子下锅的声音,父亲下地的声音,两个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满屋子水气,迷迷茫茫。父亲就在水气里上路,自行车后架上,驮着他心爱的二十多公斤的开山锤。父亲当了近三十年石匠,回家,进山,再回家,再进山,两点一线,一千五百多次反复,母亲从未怠慢。起身,饺子;落身,面。一刀子一剪子,扎扎实实。即使那些最难熬的时日,母亲也不敢马虎。除去饺子和面的时日,一家人,分散在不同的地点,啃着窝头和咸菜。

父亲年纪大了,再也挥不动开山锤;渐渐长大的我,却开始一次次地离家了。那时我的声音开始变粗,脖子上长出喉结,见到安静的穿着鹅黄色毛衣的女孩,心就会怦怦跳个不停。学校在离家一百多里的乡下,我骑着父亲那辆笨重而结实的自行车,每逢周末,便回一趟家。

迎接我的,同样是热气腾腾的面。正宗的胶东打卤面,加了蛋花,葱花,木耳,虾仁,肉丝,绿油油的蔬菜,油花如同琥珀。学校里伙食很差,母亲的面,便成为一种期盼。

返校前,自然是一顿饺子。晶莹剔透的饺子皮,香喷喷的大馅,一根大葱,几瓣酱蒜,一碟醋,一杯热茶,猫儿幸福地趴在桌底。我狼吞虎咽,将饺子吃出惊天动地的声音——那声音令母亲心安。

毕业后,我留在城市。那是最为艰难的几年,工作和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当我饿得实在受不住了,就会找个借口回家。

回家,坐在门槛上抽烟,看母亲认真地煮面。从我迈进家门的那一刻起,母亲就开始忙碌,一直忙碌到我再次出发为止。几天时间里她会不停地烙饼,她会在饼里放上糖,放上鸡蛋,放上葱花,放上咸肉,然后在饼面上沾上芝麻,印出美丽的花纹。那些烙饼是我回到城市的一日三餐,母亲深知城市并不像我描述的那么美好。可是她从来不问,母亲把她的爱和牵挂,全都变成了饺子、烙饼和打卤面。母亲看着我吃,沉默不语。沉默的母亲变得苍老。对我的牵挂,加速了这苍老。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风俗因何而来。也许,饺子属于“硬”食的一种吧?不仅好吃,并且耐饥,较适合吃完以后赶远路;面则属于“软”食的一种,既好吃又易于消化,较适合吃完以后睡觉或者休息。一次说给母亲听,母亲却说,这应该是一种祝愿吧!“饺子”,交好运的意思;而“面”,意在长长久久。出门,交好运;回家,长长久久,多好的寓意。还图个什么呢?

母亲的话是有些道理的。平凡的人们,还图个什么呢?出门平平安安,回家长相厮守,足矣。

母亲很少出门,自然,她没有机会吃到我们为她准备的“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可是那一次,母亲要去县城看望重病的姑姑——本计划一家人同去的,可是因为秋收,母亲只好独行。头天晚上,我和父亲商量好,第二天一早为母亲准备一盘饺子,可是当我们醒来,母亲早已坐上了去往县城的汽车。

头一天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我怕不能够按时醒来,我怕母亲吃不到“起身的饺子”。但我终于还是没能按时醒来,似乎刚打了一个盹儿,天就亮了。可是,从前的那些日子,无论父亲出门还是我出门,母亲从来不曾忘记做“起身的饺子”,从没有耽误过哪怕一次。我觉得,母亲已经超越了一个母亲的能力,她变成一尊神,将我和父亲守护。

轮到她自己,却是空着肚子走出家门的。家里有她伺候了大半辈子的儿子和丈夫,却无人为她煮上一碗饺子。

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这习俗让我忧伤并且难堪。

母亲是在三天以后回来的。归来的母亲,疲惫不堪。我发现她真的老了,苍老显现在她的神态里,显现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而绝非斑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体。走到院子里,母亲笑了。她闻到了蛋花的香味,小葱的香味,木耳的香味,虾仁的香味——“落身面”的香味。幸福的微笑,让母亲在那一刻变得年轻了。

母亲吃得很慢,很郑重。吃完一小碗,她抬起头,看看我和父亲。母亲说,挺好吃。

三个字,一句话,足够母亲和我们,珍惜一生。

母亲的位置

小小的一盘土炕,挤着一家人。到了晚上,母亲总是睡在炕梢。窗外总在刮风,没日没夜,无休无止,从窗户的缝隙往屋子里灌,鞭梢似的一甩一甩,甩出满屋酷寒。母亲蜷缩在炕梢,刚刚睡着,却突然惊醒坐起,帮孩子们掖好被角,又把掉落在一旁的衣服重新盖在他们的被子上。屋里漆黑一片,母亲所做的一切,全凭母性的本能。母亲像猫一样警醒。

那盘土炕,母亲永远睡在炕沿边。有时几乎半个身子都没着没落的。她经常梦见自己滚落地上,嘴里发出一声惊呼,未及完全喊出,又被硬生生咬断。她想起男人和孩子们正睡得香甜,她怕惊扰了他们。

终于决定盖一栋房子。孩子们像雨后的笋,飞快地生长。晚上,即使蜷曲着身体,也几乎没了属于母亲的空间。石子是她和男人从山上采来的,他们用小锤一下一下把大石砸碎;沙子是她和男人从河滩上用独轮车运回来的,两个人深弯着腰,独轮车轧出深深的辙痕;泥板是她和男人亲手脱的坯,一排排一行行在场上晾干。那些天她心惊胆战,生怕空中落下雨滴。房子不大,进展缓慢,可是女人知道,它毕竟是一栋房子,当房子盖好,她和男人,还有孩子们,再也不必挤在一盘土炕上了。

房子盖到大半,她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她说她得看着她的房子,尽管那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但是那里有炕。有炕,母亲睡在那里,老屋的土炕便不会太挤。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沉沉地睡去,独自占着一盘新炕,她睡得格外香甜。那时窗子还没有装玻璃,屋子里冷得像冰窖,母亲却浑然不觉。

房子盖好了,搬进去,却仍然有些挤。女儿已经长大,需要一个单独的房间,母亲只好和其他家人继续挤在一盘大炕上。现在母亲再也不用蜷起身子睡觉了,可是她却不肯再睡在炕沿边。那个冬天,她一直睡在靠窗的位置。那是屋子里最冷的地方,冷风顽强地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母亲睡着,又突然醒来,黑暗中,为男人掖掖被角,在儿子的被子上加盖一件衣服。她醒得总是恰到好处,她像母猫一般警惕。

春天和秋天里,母亲却让开了靠近窗户的位置。她对儿子说早晨的阳光照在身上,柔柔的,暖暖的,舒服极了。后来她从收音机里听说阳光对人体健康有益,就更不肯睡到窗前了。她喜欢说“营养”。她说春天和秋天的阳光有营养,照到谁的身上,谁就多吸收几分营养。母亲一本正经的郑重表情,常常把她的儿子逗笑。

后来,生活越过越好。

后来,母亲就跟着儿子进了城。

再后来,有一天,母亲突然病倒了。

母亲病倒了,接连打了很多天的吊针。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病床靠近明净的窗户。她一连很多天下不了床,她的眼睛忽睁忽闭,呼吸时缓时急,思维时而明晰时而混沌。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儿子红着眼睛,日夜守在母亲床前。可是母亲仍然顽强地活着,她在等待女儿从国外归来。

儿子是在清晨突然被母亲推醒的。一整夜他都陪伴着神志不清的母亲,那时候他刚刚睡着。睁开眼睛,他吓了一跳,几天未曾下地和进食的母亲,竟然站在他的床前!母亲微笑着,沙哑着声音,郑重地说,咱们换换床位吧!现在,我的那张床上,有营养……

儿子看到,母亲的床头,有一缕微不足道的阳光……

父亲的午餐

大概有那么两年的时间,父亲在中午拥有属于他的两个包子,那是他的午餐。记忆中好像那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事,我和哥哥都小,一人拖一把大鼻涕,每天的任务之一就是能不能在一日三餐之外搞到一点儿美食。那时候我们每天琢磨的就是这个。

父亲在离家三十多里的大山里做石匠,早晨骑一辆破自行车出去,晚上骑着这辆破自行车回来。两个包子是他的午餐,是母亲每天天不亮点着油灯为父亲包的。其实说那是两个包子,完全是降低了包子的标准,因为里面没有一丝肉末,只是剁碎的白菜帮子里加了两滴猪油而已。

父亲身体不好,干的又是重体力活,母亲心疼他,特意为他准备了这样的午餐。五十多斤重的大锤,父亲每天需挥动几千下,两个包子,只能维持基本的体力。

记得那时家里已经能吃上白面了,只是很不连贯。小孩子嘴馋,我和哥哥对于顿顿的窝窝头和地瓜干总是充满了一种刻骨的仇恨。于是,我们开始觊觎父亲的午餐。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对自己的年幼无知而感到羞愧。我们太不懂事了,太自私了。

为了吃到父亲的包子,我和哥哥每天都会跑到村口去迎接父亲。看到父亲的身影,我们会高声叫喊着冲上前去。这时父亲就会微笑着从他的挎包里掏出两个包子,我和哥哥一人一个。

包子虽然并不特别可口,但仍然能够满足我和哥哥最原始最单纯的欲望。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期间我和哥哥谁也不敢对母亲说,父亲也从未把这事告诉母亲。所以母亲仍然天不亮就点着油灯包两个包子,那是父亲的午餐,却成了我和哥哥的零食。

后来家里可以顿顿吃上白面了,那时我和哥哥已经上了小学,逐渐对那两个包子失去了兴趣,这两个包子才真正成为父亲的午餐。

我一直觉得对不住父亲。为了我和哥哥,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他竟然没有吃过午餐。多年来,这样的反思经常揪着我的心,我觉得我们可能一生都偿还不起父亲的这两个包子。

前几年回家,饭后与父亲谈及此事,父亲却给我讲述了他的另一种心酸。

他说,其实工地上供应窝窝头,他每天中午都会买个硬窝窝头吃。有一天,他为了多干点儿活儿,错过了吃饭时间,没买到窝窝头。后来他饿极了,就吃掉了本就应属于他的两个包子。傍晚在村口,我和哥哥照例去迎接他,当我们高喊着“爹回来了爹回来了”跑到他身边,父亲局促地搓着双手,他感到很内疚。因为他无法满足儿子小小的要求。

他说:“我为什么要吃掉那两个包子呢?其实我可以坚持到回家的。我记得那时你们很失望,当时,我差点儿落泪。”

父亲说,为这事,他内疚了二十多年。

其实这件事我早忘了,也许当时我是有些失望,但我确实忘了。我只记得我年幼时的贪婪、自私。然而我的父亲,他因为让儿子们失望了一次,竟内疚了二十多年。

男人的怀抱

多年以前,我曾在乡下度过整整一个夏天。那时我刚刚遭遇人生中的一场重大挫折,整天萎靡不振,除了睡觉,就是去他那里打牌。村子里总有些闲人天天凑在一起打牌,几张毛票捣过来捣过去,直到捣成碎纸片。那时我和他,都是这群闲人中的一员。

那天我们玩到很晚。房顶上扯一个灯头,一副破旧的扑克牌让几个男人争得面红耳赤。他年幼的儿子先是在一边玩耍,后来实在太困了,便躺在旁边的竹席上睡着了。他一边与人争论一边不时看一眼儿子,说,你们能不能小点儿声?

他独自拉扯着儿子,生活很不容易。妻子在两年以前与他离婚,因为他的不求上进,更因为他的残疾。由于从小身患重病,他只有一条健康的腿。——残疾是这样一种事情,时间越久,他身边的人越会感受到残疾带来的不便和不幸。也许他的妻子,就是这样。

牌局结束,几个村人很快离去,我和他却仍然为刚才的牌局做着世界上最无聊的争吵。终于,我站起身,准备回家。

他这才注意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儿子睡得正香。

他拉住我,说,先别走。我问,还有事?他尴尬地说,能不能帮我把儿子抱到房里去?

我们在平房顶上打牌,有台阶通到地面,很陡——这个可怜的人可以一个人上下,但是,他绝无办法抱着他的儿子走下台阶。

你可以叫醒他。我说。

不要吧!男人看着儿子,说,他睡得那么香……白天他疯玩了一天,很累……你帮我,把他抱回屋吧!

我答应了他。照他的嘱咐,我动作很轻,生怕将他的儿子惊醒。他先走下平房,动作迅速得让我不敢相信。当我抱着他的儿子进屋,我看到,他已经为儿子铺好了被褥。

把他放过来,尽量轻一点。男人对我说。我看到,他粗糙黝黑满是胡须的脸上,突然多出几分柔情。

他向我致谢,并将他一直力争的几张毛票塞给了我。

谢谢。男人说。

他是农民,粗人。他没有文化,不懂文雅。之前我从未听他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说过“谢谢”。当然很多时候,我相信他的心中也会有感激——但是,他不说。那天,为了他的儿子,他竟说出那两个字。我看到,说完,他的脸飞快地红了一下。

我重回城市,很多年没有再回老家。前些日子回去,听别人说,他几年前就带着儿子进城了。我问,不再天天打牌了?答,早不打了。说是为了他的儿子——儿子长大了,尽量找个好一点的学校。问,可是他靠什么生活?答,摆了个修鞋摊。就在百货大楼对面。

那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路段,几乎每一天,我都会经过那里。可是我从未留意到,在某个角落,他的鞋摊摆在那里。——城市里纵是最熟悉的两个人,纵是每天擦肩而过,也很难发现对方的存在。

我开始敬佩他了。——为了儿子,他不仅学会了以前未曾接触过的修鞋,还戒掉了牌瘾。仅凭此,他便是一个伟大的父亲。

我回到城市,很快找到他。他正在专注地修着一双鞋子,他比从前苍老了很多。

晚上找了一家酒馆,我们喝了很多酒。席间男人喊来他的儿子,儿子已经长得高高大大,正在这个城市读大学。孩子对我说他功课很忙,所以很少过来看望他的父亲。

还记得我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毕竟我离开老家已经很多年。毕竟我离开时,他还那么小。

男人很快醉倒,歪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我与他的儿子碰杯,借着酒劲儿,我说,你不经常来看父亲,不仅仅因为功课忙吧?

他低下了头。

因为你父亲是残疾人。我说,还因为他在最繁华的路段修鞋,无法向别人掩饰你有一个残疾的父亲。你靠他赚来的钱读大学,却觉得他给你丢脸……

我没有。他急忙辩解。

我笑笑。然后,给他讲了多年前那个故事。我说你肯定忘记了,但是我不会忘记。那天我们刚刚争吵完,他便求我把你抱下台阶,抱回屋子——因为这件事,从他的嘴里,我第一次听到“谢谢”……

他的儿子静静地听,脸上表情起伏不定。他扭头看了一眼父亲,那个男人搂着酒瓶,睡得正香。

夜很深,男人仍然没有醒来。我去门口打出租车,回来时,我愣住了。我看到他的儿子将他轻轻抱起,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桌椅,出门,走向出租车。见我盯着他看,小伙子腼腆地笑笑,解释说,父亲累了一天,又喝醉了酒,不想叫醒他……

那天他一直将父亲抱上出租车。出租车停在马路的另一侧,那段路,他走得并不轻松。他以为怀里的父亲仍然熟睡,可是我知道,他的父亲,其实已经醒来。

——当他的儿子迈过花坛,我分明看到,黝黑、粗糙并且残疾的父亲,从眼角,悄悄滑下一滴眼泪。

两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

十二岁,却还在上小学二年级。他不能连贯地读出课本上任何一句话,不能计算出两位数以上的加减法。换句话说,他是个智力低下的孩子。

他从来不笑。对一个孩子来说,不笑,代表他不快乐。好像他没有笑神经——他是一个忧郁的傻子。

学校领导几次找来他的母亲,商量她能不能把孩子领回家。他说您儿子极可能读一辈子小学二年级……能不能把他带回去。每到这时,那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女就会紧张得语无伦次。她说让他留下吧……就算他一辈子都读二年级……我相信他会变聪明的……就算一辈子这样我也认了……一辈子读二年级我也认了……求你们,留下他。学校领导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可是他连笑一下都不会。她说没关系,笑不笑都没关系,只要你们能够留下他,让他继续读书。她的表情固执并且卑微。她的执着让人不忍拒绝。

他继续读小学二年级。仍然念不出完整的句子,仍然不会计算两位数以上的加减法。并且,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笑过。

那个女教师终于决定,和他的母亲做一次长谈。她是他的班主任。她想他这样下去毫无意义,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和金钱。也许,让他时时守着自己的母亲,会是一种较好的选择。她一路打听,来到了他的家。他的母亲轻轻开了门,把她让进屋子。母亲给她倒一杯水,抱歉地说,您坐一会儿,我先哄他睡着。

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只有两间屋子,空空荡荡,阴暗潮湿,散发着难闻的异味。他的床,只能安在客厅的位置。屋里没有男人用的东西,很明显,这是一个单亲家庭。他已经躺下,盖着一床破棉被。却睁着眼睛,表情严肃。在家里,他也不会笑——年轻的女教师,有一种深深的绝望。

母亲坐在床头,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他看着母亲,似乎在等待什么。于是母亲清清嗓子,轻轻唱起来:“两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飞啊飞啊

——”她的声音沙哑。她的歌声没有丝毫的感染力。可是年轻的女教师却惊奇地发现,他竟然笑了!这个从来不会笑的智力低下的孩子,因为这样一首歌,竟然笑了!母亲没有停下,继续轻轻哼着:“两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他继续咯咯笑着,表情快乐无比。

母亲的声音慢慢舒缓下来,他的表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从兴奋,一点一点归于恬静。终于,他睡着了。睡梦中的他,脸上挂着孩子应有的单纯明净的笑容。

母亲一边为他掖好被角,一边说:只有听到这首歌,他才会笑,才肯睡觉……他一生下来,智力就有问题……那时他爸还在,那时他才两岁……他爸有一次喝了酒,抱着他,唱了这首歌,他就笑了……于是我学会了这首歌……如果他永远不会好起来,那么,我就一直给他唱下去……也许,这世上,只有这首歌,他才能够听懂吧?

母亲说,您来,是劝他退学吧?

女教师说,不是。我来,是想让您,教我唱这首歌。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女教师对全班的孩子说,今天,我来教大家唱一首歌。

然后,她用世上最动听的声音轻轻地唱了起来:“两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飞啊飞啊——”

八个烧饼

母亲上了火车,倚窗而坐。她将头朝向窗外,一言不发。车厢里闷热异常,然而母亲似乎毫无察觉。她要去一个遥远的城市,她得坐一天一夜火车。

乘务员推着午餐车走了过来。母亲扭头看了一眼,又将脸转向窗外。

母亲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晚餐车再一次推过来。这一次,母亲终于开口说话。她问卖晚餐的乘务员:“盒饭,多少钱一份?”

“二十!”

最便宜的呢?

“都一样,二十!”

哦。母亲欠欠身子,表示抱歉。她将脸再一次扭向窗外。黄昏里,一轮苍老的夕阳,急匆匆落下山去。

母亲已经老了。她的脸似乎由皱纹堆积而成。新的皱纹无处堆积,便堆积到老的皱纹之上。皱纹与皱纹之间,母亲凄苦的五官挣扎而出,令人同情。

她身边坐着一位男人。男人问道,您不饿吗?

哦。母亲说,不饿。

可是男人知道她饿。男人听到她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男人想为她买一份盒饭,可是又怕她难堪。

即使不饿,您也可以吃一个烧饼。这些烧饼……是您烙的吧?

男人指指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八块烧饼。烧饼们金黄酥脆,摞得整整齐齐。似乎,隔着塑料袋,男人也能够闻到烧饼的香味。

是的,我烙的。母亲看一眼烧饼,捎给我儿子的。

他喜欢吃烧饼?

是的。母亲说,明天七月七,你知道,七月七,该吃烧饼的。

他一下子能吃八个?

能。他饭量大。他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就是我烙的烧饼。他一口气吃掉八个。这孩子!怎么吃起来没个够?

母亲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似乎儿子就坐在她的面前,狼吞虎咽。

他在城里?

哦。

因为明天七月七,所以您给他送烧饼?

哦。

您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只为给他送八个烧饼?男人笑了,我猜您是想进城看他吧?送烧饼只是个借口……

哦,咳咳。母亲说。

他该结婚了吧?男人看一眼母亲的脸,说,他在城里干什么?我有个儿子,也在城里。他很忙,几乎从不回家。有时我想他了,就找个理由去看他。男人耸耸肩,笑着说。

母亲看着烧饼,不出声。

反正送烧饼只是个借口,男人说,您为什么不吃上一个呢?

这是儿子的八个烧饼。

现在它们还是您的……

不。这是儿子的八个烧饼……

男人无奈地摇摇头,不说话了。十二个小时之后火车才能抵达终点站,他知道,这位母亲,必将固执地守着她的八个烧饼,一直饿到终点。

……

母亲下了火车,转乘公共汽车。汽车上,母亲仍然守着他的八个烧饼。汽车一路向西,将母亲送到一个距离城市很远的地方。母亲下了汽车,步行半个小时,终于见到了他的儿子。她将八个烧饼一一排出,四十多岁的儿子,便捂着脸泣不成声。

儿子身着囚服。身着囚服的儿子,在这里熬过整整二十年。二十年里,每逢七月初七,他的一点一点走向苍老的母亲,都会为他送来八个金灿灿的烧饼。

母亲的一年

强子你还好吧?你还好,妈就放心了。过年你没回家,我和你爸都挺想你……知道你忙,工作要紧……玲还好吧?她脾气不好,你要多让着她。你娶她时,咱家那么穷,连间房子都买不起,她能嫁过来,你该知足了……你胃病好些了吧?别不吃早饭,熬点儿粥,煮个鸡蛋,用不了多长时间……小宝还好吧?他想奶奶吗?很长时间没见他了,他又长高了吧?别让他吃太多糖。过几天就元宵节了,强子你回家吗?回?好。这几天我和你爸包点汤圆,记得你和玲都爱吃。对,糯米粉,黑芝麻,熟猪油,白糖……不买现成的,现成的不合口……不费事的。你小的时候,妈不是常给你做?你回家,我和你爸都高兴。你爸?坐在旁边听我打电话呢!这老家伙,笑出满脸褶子……那就聊这些吧,电话费挺贵的。挂了吧强子!你先挂……

强子你还好吧?你还好,妈就放心了。元宵节你没回来,我和你爸都挺想你……知道你忙,工作要紧……玲还好吧?她身体不好,你让她注意休息。家务活,你多做些。你娶她时,咱家穷,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给她买,她能嫁过来,你该知足……你换工作了?别总是换来换去,这山望着那山高,不好。能吃饱,安安稳稳的,健健康康的,就挺好……小宝还好吧?他想奶奶吗?几个月没见他,他又长胖了吧?上学放学,你和玲要去接他,城里车那么多……过几天就清明了,强子你回家吗?回?好。我和你爸给你留了些汤圆,在冰箱里放着呢,坏不了。对,糯米粉,黑芝麻,熟猪油,白糖……清明天就暖和了,你回来,带你们到山上走走,给你奶奶烧点纸钱。转眼你奶奶走了有三年了,都说人走三年,就是真走了,世上留不住了……你爸?坐在旁边听我打电话呢!这老家伙,笑出满脸褶子……那就聊这些吧,电话费挺贵的。挂了吧强子!你先挂……

强子你还好吧?你还好,妈就放心了。清明节你没回来,我和你爸都挺想你……知道你忙,工作要紧……玲还好吧?前几天她打电话回来,说你们吵架了,我和你爸一宿没睡好觉。强子,不管什么事,多迁就她,她是你媳妇,伺候你和小宝这么多年,不容易……工作稳定了吗?稳定了就好。和同事搞好关系,别使性子。世界上哪有什么坏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小宝还好吧?他想奶奶吗?半年没见他了,他可能早把我忘啦……过几天就端午了,强子你回家吗?回?好。给你留的汤圆还在冰箱里,每次开冰箱,一眼就瞅见了。这几天我和你爸去摘点儿苇叶,给你们包粽子……糯米,火腿,苇叶,小宝去年喜欢得不得了呢。不买现成的,现成的不合口……不费事的。你回家,我和你爸都高兴。你爸?坐在旁边听我打电话呢!这老家伙,笑出满脸褶子……那就聊这些吧,电话费挺贵的。挂了吧强子!你先挂……

强子你还好吧?你还好,妈就放心了。端午节你没回来,我和你爸都挺想你……知道你忙,工作要紧……玲还好吧?前几天她打电话回来,说你给她道歉了,这就对了。玲不容易,嫁过来时,咱家那么穷……听玲说你工作不顺心,下班后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在家里。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多交几个朋友,比什么都强……小宝还好吧?他想奶奶吗?大半年没见他了,怕是他连我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吧……近来也没什么节,你忙你的,别想着家里……对了强子,重阳节你回家吗?回?好。九重阳,老人节,妈转眼之间,就成人见人嫌的老人啦!重阳节,天气好,你回来,我带你和小宝去山上看看。山上的苹果快熟了,红彤彤的……你和玲可以带一些回去,没有打农药,是绿色食品……你爸?坐在旁边听我打电话呢!这老家伙,笑出满脸褶子……那就聊这些吧,电话费挺贵的。挂了吧强子!你先挂……

强子你还好吧?你还好,妈就放心了。重阳节你没回来,我和你爸都挺想你……知道你忙,工作要紧。别惦记我,你什么时候都能回来看我……玲还好吧?她脾气不太好,你多让着她。她嫁给你时,咱家那么穷,连个金戒指都没给她买,妈一直过意不去……你胃病好些了吧?早晨别不吃饭,熬点儿粥,煮个鸡蛋,用不了多长时间……小宝还好吧?他想奶奶吗?快一年没见他了,真有点儿想他……你寄的钱,收到了。以后别再寄了,你和玲还得还贷款,知道你们日子过得紧巴。冰箱里有汤圆,有粽子,还有苹果,每次开冰箱,一眼就瞅见了。天凉了,你和玲多加些衣服,别冻感冒了……再有几个月就过年了,要是你工作太忙,就等过年再回家吧!过年你和玲总该放假的,是吧?你爸早说了,等过年,给你们宰只羊。宰只羊,才有过年的气氛。外面飘着雪,一家人坐在热炕头上喝羊汤,吃羊肉,啃羊腿……不累的,我和你爸又不是没宰过羊……你回家,我和你爸都高兴。你爸?坐在旁边听我打电话呢!这老家伙,笑出满脸褶子……那就聊这些吧,电话费挺贵的。挂了吧强子!你先挂……

强子你还好吧?你还好,爸就放心了。过年你没回来,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忙什么……想打电话给你,你妈不让……清明你肯定回来?如果太忙,就不用回来了……回来也看不见你妈了……你妈她走了,昨天刚走,很突然……冰箱里还有她给你们留的汤圆、粽子、苹果、羊肉馅水饺……临走前,她对我说,她想你们,她没活够……

收废品的母亲

母亲很少去看她的儿子,近些日子尤为如此。有时在校门口匆匆见一面,母亲塞给儿子一包零食和一些钱,表情局促不安。母亲把话说得飞快,好好学习注意安全……像背台词,千篇一律。然后母亲说,我该回去了。做出要走的样子。儿子说,再聊一会儿吧。眼神却飘忽不定。母亲笑笑,转身,横穿马路,走出不远,又躲在一棵树后面偷偷回望。她想再看一眼儿子,哪怕是背影。儿子却不见了。儿子像在逃离,逃离母亲的关切。

母亲很满足——读大学的儿子高大英俊,担任学生会干部,年年拿奖学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知道,儿子正在偷偷恋爱。她曾远远地看过那姑娘一眼,瘦瘦高高,和儿子很是般配。她不知道儿子和姑娘在一起会聊些什么,应该不会谈到自己。一个收废品的母亲,有什么好谈的呢?或者,就算谈起,她知道,儿子也会说谎。比如说她是退休干部、退休工人,等等。这没有什么不好,母亲想,既然她不能给儿子带来荣耀,那么,就算儿子说她已经过世,她都不会计较。

她真的不会计较。她真的很满足。

可是今天她很想见儿子一面。其实每天她都想见儿子一面,今天,她有了充足的借口。老家人送她一小袋红薯,个头大皮儿薄,脆生生喜人。煮熟了,香甜的红瓤化成蜜,直接淌进咽喉。母亲挑了几个大的,煮熟,装进保温筒,又在外面包了棉衣,然后骑上她的三轮车。儿子从小就爱吃红薯,一路上母亲偷偷地笑出了声。她想应该叮嘱儿子给姑娘留两个,尽管城里满街都是烤红薯,可是不一样的。这是老家的红薯,有着别处所没有的香甜滑嫩。

冬天的街道,积雪未及清理就被车轮和行人压实,变成光滑的冰面。家离学校约五公里,母亲顶风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车。雪还在下,母亲头顶白花花一片,分不清是白发还是雪花。她把三轮车在街角停下,然后抱着那个保温筒横穿马路。她想万一在校门口遇到儿子,就说,她是打出租车来的。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儿子,母亲再一次偷偷地笑了。

她没有注意到有一辆轿车从侧面开过来。

车子在冰面上滑行了好几米才刹住。司机摁响喇叭,母亲一惊,忙往旁边躲闪,却打了一个趔趄,然后滑倒。她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未及站稳,又一次摔倒。

她的手里,仍然稳稳地抱着那个保温筒。

司机紧张地扶她起来,问道,你没事吧?母亲摇摇头说,没事。她的脸被一块露出冰面的玻璃碴划开一条口子,现在,已经流出了血。

司机吓坏了。他说我得陪你去医院看看。

母亲笑笑说,真的没事。

司机说,可是你的脸在流血……

在流血吗?母亲变了表情。果然,在汽车的反光镜里,她看到自己流血的脸。

我得陪你去医院看看。司机坚持着。

真的不用。母亲说,可是这样一张脸,怎么去见我的儿子呢?

司机打开车门,把母亲往车里拉。母亲被他的举动吓坏了,似乎比撞上汽车还要紧张。真的不用,她说,你忙你的吧!

司机看着她,好像除了脸上的伤口,没别的事。司机掏出两百块钱,一会儿你自己去医院看看吧。然后又掏出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他说,如果钱不够,随时打电话给我。

母亲一只手抱着保温筒,一只手推搡着,不肯收下名片和钱。突然她停下来,认真地对司机说,你真的想帮我吗?如果你真的想帮我,那么,能不能请你把这个保温筒转交给我的儿子……他在这个大学读书,他功课很好……

母亲指了指那座气派的教学楼,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

司机在校门口见到母亲的儿子。的确是一位英俊的男孩,又高又壮,穿着宽大的毛衣和干净的牛仔裤。司机将保温筒递给男孩,说,你妈让我带给你的。

男孩说,哦。眼睛紧张地盯着校园里的一条卵石小路。小路上站着一位高高瘦瘦的长发女孩。

司机提醒他说,里面装的是煮红薯。你妈让你先吃一个……她说,还热着呢。

男孩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他问司机,她人呢?

司机说她不敢见你。

不敢见我?

她受伤了。

受伤了?

她摔倒了。她横穿马路,我的车开过来,她一紧张,滑倒了……脸上划出一条口子,流了血。她可能,怕你担心……也可能,怕给你丢脸……她倒下的时候没用手扶地……她任凭身体跌在冰面上,却用双手紧紧护着这个保温筒……她嘱咐你要趁热吃……

司机掏出两百块钱,硬往男孩手里塞。

男孩愣愣地看着保温筒,慢慢将它打开。那里面,挤着五六个尚存温热的煮红薯。它们土气,甚至丑陋,却香甜,温热,像老家的乡亲,更像母亲。

司机拍拍男孩的肩膀,说,她还没走。顺着司机的手指,男孩看到了风雪中的母亲。她躲在一棵树的后面,偷偷往这边张望。似乎儿子看到了母亲的笑容,似乎母亲发现了儿子的目光。母亲慌慌张张地上了三轮车,转一个弯,就不见了。母亲的头发,银白如雪。

男孩没有追上去。他知道母亲不会让他追上去,不想让他追上去。可是他已经决定,今晚,就回家看看母亲。他还会告诉女友,母亲并不是退休干部,她一直靠收废品供他读大学。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是他的骄傲。

一碗锅巴饭

朋友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讲他的三弟,他的母亲,讲曾经的一碗锅巴饭。

朋友有两个姐姐和三个弟弟,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家境可想而知。他小的时候常常吃不饱饭。朋友说,他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几乎有一大半时间,是在饥饿中度过的。

他说,母亲煮的饭,有时上面的还是生的,下面的却已经煮煳没办法,人口多,煮饭的锅就大,锅里的内容就多。那饭煮得,当然就有些粗糙。隔三岔五,总会出现把饭煮煳的情况。母亲给一家人盛饭,盛到最后,就会盛出一碗锅巴饭。有时色泽焦黄,大多数时候那碗锅巴饭是焦黑色的。当然不舍得倒掉,母亲便把那一碗锅巴饭,放在桌子的一角。

三弟总是抢那碗锅巴饭吃。对家境贫寒的孩子来说,这无疑是一点难得的零食。朋友说,吃饭的时候,他坐在三弟身边,三弟把锅巴嚼得咔咔直响,那香味,直挠他的鼻子,馋得他一个劲儿地咽口水。

朋友说,三弟最喜欢吃那种略带焦黑的锅巴饭,味道极香。稍微有些苦,又脆又硬又韧,极有嚼头。

三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吃饭时,母亲总爱跟他开开玩笑。她和三弟一起去抢那碗锅巴饭,却总是慢了半拍。三弟紧张地护着那个碗,吃得满嘴黑灰。母亲就笑了,抹抹额前的乱发。那时的母亲,还很年轻。

朋友上到初中一年级时,有一天,从学校里拣到半张报纸。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让朋友胆战心惊。他忘记了文章的题目,却记住了里面的内容。报纸上说,常吃焦煳的东西,很容易致癌。特别是煮煳的锅巴饭。

朋友把报纸带回家,那时母亲正坐在院子里择菜。朋友把报纸递给母亲,说,锅巴可以致癌。母亲便拿了报纸,仔细地看。她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后把报纸还给朋友。瞎说。母亲说,报纸上净瞎说。

隔三岔五,朋友家的饭,仍然会煮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母亲给一家人盛饭,盛到最后,仍然会盛出一碗锅巴饭。在那些饥饿的年月里,那一碗锅巴饭,仍然不可能倒掉。母亲仍然会和最小的儿子,去抢那碗锅巴饭。

只是,朋友说,从那以后,总是他的母亲,抢到那碗锅巴饭。然后,紧张地护着那只碗,吃得满嘴黑灰。

奶奶的药

奶奶住到我家的时候,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经常,奶奶在吃完午饭后小睡片刻。醒来,就一个人念叨,午饭呢,怎么还不吃午饭?弄得母亲不得不向偶尔来做客的人解释。

奶奶会长时间地盯着床边的一角,然后一边挪动着身子,一边叫着爷爷的名字,你倒是向里坐一坐呀,一半屁股坐着,你累不累?

其实那时爷爷已经过世两年,奶奶的话,让每一个人毛骨悚然。

奶奶每天都要服药,她经常说,怎么这些药粒都不一样呢?花那么多冤枉钱,干什么呢?奶奶以为,世界上的药,都是治同一种病的。

奶奶吃药,需要别人提醒。即使这样,她也是嘴上说好,一会儿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那几年父亲的生意不好。我病休在家,也是天天吃药,家里日子捉襟见肘。

后来,姑姑从南京回来,说什么也要把奶奶接走。家里人拗不过,只好放行。

临走前,奶奶把我叫到身边。她一边笑着,一边从床角摸出了一个黑塑料袋,哆嗦着打开,里面竟装满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药粒。

奶奶说,这都是我每天吃药时,故意省下来的。我去你姑姑家了,你留着慢慢吃。别再让你爹买药给你吃了。家里没钱。

奶奶以为,她省下的药,可以治好我的病。

奶奶在我家,住了三个多月。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奶奶为我省下了一百多粒廉价的药。那些让奶奶的生命得以维系的药粒,对她的孙子来说,却毫无意义。

奶奶上车时,仍然朝我挤着眉毛。只有我知道她的意思。

现在奶奶已经辞世。我常常想,假如奶奶不为我省下这一百多粒药,那么,她会不会活到现在?

特雷西的单车

特雷西是母亲的儿子。

外乡人来到一座花园,见到那辆单车。单车拴在一棵树上,那棵树很细,很矮。看得出树刚栽下不久,也看得出单车刚买来不久,似乎还没有人骑过。外乡人向她讨一杯水,慢慢喝着,与她讨论着刚刚打响的战争。临走时,外乡人问,谁的单车?她说,特雷西。特雷西的单车。特雷西是我的儿子。外乡人不说话了。刚才,她跟他说过特雷西。

特雷西是妹妹的哥哥。

妹妹坐在花园的秋千上,母亲坐在她的身边。妹妹对母亲说,我想要一辆单车。母亲说,战争没完没了地打,面包都开始限量供应,哪儿还能买到单车?妹妹看看拴在树上的单车,那棵树长高了,长粗了,单车变得破旧。她说这辆单车再不骑的话,就再也骑不了了。母亲说,这是特雷西的单车。妹妹不说话了。那是哥哥的单车,她不能碰哥哥的东西。

特雷西是男孩的舅舅。

男孩仰起头,看着那棵树。树很高,枝叶繁茂。他看到了那辆单车。单车锈迹斑斑,车轮被树干挤得改变了形状,一部分深深扎进树干里去了。男孩有些好奇,问,这是谁的单车?他的母亲说,特雷西。特雷西的单车。男孩说再不取走的话,它要和树长到一起了,永远也取不下来了。他的母亲说,我母亲说过,谁也不能动特雷西的单车。男孩不说话了。男孩上前,摸摸单车。他被烫了一下。似乎那辆单车刚刚被人骑过,尽管它已变成一堆废铁。

特雷西是一段往事。

战争早已结束,城市早已重建。现在,一条建设中的公路需要穿过花园。她带着来人,来到树旁。现在单车悬空,完全嵌进树干之中,似乎是从树里面生长出来的。来人问她,谁的单车?她说,特雷西。我哥哥特雷西。来人说,可是这条公路需要穿过花园。她说,不行。特雷西的东西,谁也不能动。她给来人讲特雷西的故事,一点一滴,时间回到从前。来人上前,摸摸单车,叹一口气,说,我会转达您的建议,夫人。

特雷西是一辆单车。

两年以后,公路修好,却小心地绕开了那棵树。树的周围多出一圈围栏,围栏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特雷西的单车。下面有两行小字:

1914年,男孩把自行车锁在这棵树上,就去参加战争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男孩就是特雷西。他在战场上死去,在参加战争一个月以后。母亲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女儿还很小,单车还是新的。除了这辆单车,特雷西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包括遗体和骨灰。甚至,当他的母亲死去,世上再无人记得他的模样。

现在的特雷西,只是一辆长到树里的单车。

墙那边的花开了

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长时间。

他来了,扶她靠着枕头坐一会儿,她就能望见窗外的一条土路,和紧挨着土路的一堵斑驳的土墙。初春,有不知名的藤顺着土墙偷偷地攀爬,在春风里竞相吐绿。

他给她削好一个苹果,她慢慢地啃,突然说,这墙真是讨厌呢!土墙遮挡了她的视线和墙那边的风景,这令她有些烦躁。

他赔着笑说,这土墙马上就要拆了。他说墙那边有个花园。花园里长满月季、紫藤、鸡冠、江斯腊、毛竹、剑麻、石榴、四季菊、金边兰,满满的一园子。他说,等这些花开了,这墙就拆了,到时候我们出去走走。他的眼睛眯起来,表情里充满了期待。

她就静静地等着。从初春等到初夏。墙依旧在,她却越来越虚弱了。

她靠着枕头,剧烈地咳嗽。她说,我还能等到这些花开吗,现在这些花开了吗?他什么也没说,快速跑出去。她看到他在窗外匆匆向她做了个鬼脸,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过了一会儿,他跑回来,捧着一朵近似透明的月季花苞。偷摘的!他大声说。她愉快地笑了。

他告诉她,花园里的很多花儿都鼓出了花苞,看样子马上就要开了,只要这墙一拆,她倚在床上也能看见这些花了。这墙到底什么时候拆?她问。他踱到窗前,望着窗外说,应该快了吧。

墙仍然屹立在那里,她愈发地虚弱了。盛夏,天很热,有时她一整天都在咳嗽,生命仿佛正在离她而去。他扶她倚靠在床上,他说,再过一个月,这墙肯定会拆,市政部门在电视上发布通告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他感觉她的手冰凉。等你病好了,我们去那边散步。他说着,指着那堵墙,却不敢看她。

她把他的手攥得紧紧的,她说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其实不拆也没关系,反正我知道墙那边有一个花园,花园里的花都开了,姹紫嫣红,煞是好看。梦里,我们在那里相拥。她微笑着,表情有些羞涩,然后她开始吐血。大片大片的血花溅落到雪白的床单上面。恍惚中她觉得床单上开满了玫瑰,她和他牵着手在玫瑰园里散步、说笑。后来,她的手便垂了下来。

他守着空空的病床,哭了整整一夜。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他的谎言仅把她多留了两个月,却不能留住她的一生。后来他嗓子哑了,发不出声。他盯着那堵墙,好像墙的那边,真的有一个花园。

护士交给他一本日记,日记是她偷偷写的。他翻开日记,扉页上画了一个漂亮的花园,花园里有月季、紫藤、鸡冠、江斯腊、毛竹、剑麻、石榴、四季菊、金边兰,满满的一园子。

旁边有一行字:

我知道,墙那边其实并没有花园。可是在黄昏,我真的闻到了花香。

红加吉

加吉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极为名贵。由于常作为喜庆宴席上的佳肴,并有“一鱼两吃”的习惯,故称“加吉鱼”。其中,红加吉鱼尤为上品。

刘老汉吃过多少条红加吉,连他自己也数不过来。“一鱼两吃”,从来没有过。他总是将鱼刮鳞开膛,洗净,扔锅里,撒盐,咕咚咕咚炖一阵儿,盛盘上桌,吃净鱼肉,完事。鱼头喂猫。一鱼两吃?鱼头还要熬汤?扯淡。这世上,没有刘老汉觉得名贵的鱼。

刘老汉是个渔民。

刘老汉年轻时,有自己的渔船。每次出海归来,刀鱼、青鱼、黄花鱼堆满船舱。并且,他总有办法弄回一两条红加吉。红加吉不卖,只留给自家人吃。天天吃顿顿吃,直吃得刘老汉的儿子刘葵见了红加吉就哭。后来他的船归了集体,他和十几个人上了一条更大的渔船。可是刘老汉仍然能够弄到红加吉,不多,就一两条。船上的规矩,弄到红加吉,不超过三条,自己拿回家。这规矩怎么来的,没人知道。

刘老汉家的红加吉,还是天天吃顿顿吃。那时刘葵已渐渐长大,见了红加吉不再哭,却是皱眉撇嘴,好像与这鱼中极品结下了深仇大恨。这时他的脑袋上必挨娘的一个凿栗。娘说,不识好东西吗?吃鱼!

刘葵进城后,很长一段时间,对鱼市毫无兴趣。直到有一天,在路边,一位鱼贩子扯开嗓子自豪地叫卖:“红加吉!红加吉!”他顺嘴问了一下价格,竟吓得差点儿摔倒。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种令他深恶痛绝的鱼,竟卖到三十多块钱一斤!

回到乡下,刘葵跟父亲说起这事儿,刘老汉并未表现出丝毫惊讶。刘老汉说,这鱼以前也不便宜啊。

刘老汉那时已经老了,不能再出海。大多数时候,他坐在渔家小院,浇浇花,吼两句杨延昭的“见老娘施一礼躬身下拜”,老伴儿就在旁边接一句佘老太君的“不消!”两位老人哈哈大笑。那时她身体还好。不管刘老汉还是刘葵,都想不到她会走得那样突然。

去年春天的一个黄昏,她在门口喂鸡,忽然跌了一跤,等送到医院,人已经断气。刘老汉哭了一天一夜,鼻涕和眼泪在胸前扯成了网。哭过后,就跟着刘葵进了城。他几乎不出门,只是把自己闷在屋里,唱“见老娘施一礼躬身下拜”,却没人接那句:“不消!”刘老汉就开始叹气,一声接一声,让刘葵也跟着抹眼泪。刘葵说,爹,您出去走走吧,去海边转转。刘老汉说转什么呢?在海上漂了一辈子,又不能打鱼了,转什么呢?

刘葵想不到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父亲会突然对红加吉产生兴趣。

那天刘老汉问刘葵,现在红加吉多少钱一斤?刘葵说前几年三十多块,现在不清楚,得五十吧。刘老汉说你下班路过鱼市时,顺便买一条回来。刘葵说,好。刘葵想,人老了,有时像个孩子,以前出海打鱼那阵子,不是也不特别喜欢吃么?何况又那么贵。

他去了鱼市,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南头走到北头,他问遍每一个摊子,就是找不到红加吉。他又去了超市,仍然不见红加吉。他问别人,现在不正是吃红加吉的时候吗?人家告诉他,是啊,不过这玩意儿现在奇缺,想吃,只能去大酒店。刘葵说我不想去大酒店吃鱼,我只想买一条新鲜的红加吉鱼。那人就笑了。他说买红加吉?去码头吧!运气好的话,或许能碰到一两条。

刘葵没去码头。他空着两手回家。他没跟刘老汉解释,刘老汉也没问。不过他还是从刘老汉的眼睛里读出了深深的失望。刘葵想至于吗?不就一条红加吉嘛!

第二天下班,刘葵去了一家大酒店,找到领班。他问,有红加吉吗?领班说,吃红加吉不用找我,直接点菜就行。他说到底有没有?领班说当然有。他问多少钱一盘?领班说,二百六。他说那我只买一条活的,一百三行不行?领班说你来酒店买活鱼?你能去澡堂子买拖鞋吗?你能去公安局买手枪吗?刘葵说我没工夫跟你开玩笑……到底行不行?领班说当然不行。刘葵说那这样,我点一盘红加吉,不过别下锅,从水箱捞出来,把活的盛到盘子里端给我就行。领班说不行,没这个规矩。刘葵说求您了,我就想买一条活的红加吉。领班说,不行。刘葵说真不行吗?把你们经理找来。领班说经理出去了……好吧,就破个例。受不了你。

刘葵打了辆出租车,急忙往家赶,可是回到家,鱼还是死了。他问儿子,爷爷呢?儿子说,去海边了。刘葵说他不是不喜欢去海边吗?都这么晚了,他去海边干吗?

刘葵看到父亲坐在海边默默地抽烟。刘葵说,爹,你要我买的红加吉,我买回来了。刘老汉看了看儿子,说,用不着了。刘葵说,不是你让我买的吗?刘老汉说,我是让你昨天买……昨天,才是你娘的祭日。

刘葵脑袋嗡一声响,身体晃了晃。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记耳光。他看到父亲紧闭着双眼,似乎想阻止苍凉的眼泪。他想安慰一下父亲。他说:“爹,娘吃了一辈子红加吉,恐怕她对红加吉,不会有太多兴趣了。”

刘老汉的眼泪,终于肆意奔腾。他盯着刘葵,一字一顿地说:“可是你娘看到饭桌上没有红加吉,她会为咱爷儿俩伤心啊!”

第二辑 请参观我的花园

晚宴

女佣住在主人家附近,一片破旧平房中的一间。她是单身母亲,独自带一个四岁的男孩。每天她早早帮主人收拾完毕,然后返回自己的家。主人也曾留她住下,却总是被她拒绝。因为她是女佣,她非常自卑。

那天主人要请很多客人吃饭。客人们出身上流,个个光彩照人。主人对女佣说今天您能不能辛苦一点儿,晚一些回家。女佣说当然可以,不过我儿子见不到我,会害怕的。主人说那您把他也带过来吧……不好意思今天情况有些特殊。那时已是黄昏,客人们马上就到。女佣急匆匆回家,拉了自己的儿子往主人家赶。儿子问,我们要去哪里?女佣说,带你参加一个晚宴。

四岁的儿子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一位佣人。

女佣把儿子关进主人家的书房。她说你先待在这里,现在晚宴还没有开始。然后女佣进了厨房,做菜切水果煮咖啡,忙个不停。不断有客人按响门铃,主人或者女佣跑过去开门。有时女佣进书房看看,她的儿子正安静地坐在那里。儿子问:晚宴什么时候开始?女佣说:不急。你悄悄在这里待着,别出声。

可是不断有客人光临主人的书房。或许他们知道男孩是女佣的儿子,或许并不知道。他们亲切地拍拍男孩的头,然后自顾翻看着主人书架上的书,并对墙上挂的精美的壁画赞不绝口。男孩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他在急切地等待着晚宴的开始。

女佣有些不安。到处都是客人,她的儿子无处可藏。她不想让儿子破坏聚会的快乐气氛。更不想让年幼的儿子知道主人和佣人的区别,富有和贫穷的区别。后来她把儿子叫出书房,并将他关进主人的洗手间。主人的豪宅有两个洗手间,一个主人用,一个客人用。她看看儿子,指指洗手间里的马桶。这是单独给你准备的房间,她说,这是一个凳子。然后她再指指大理石的洗漱台,这是一张桌子。她从怀里掏出两根香肠和几片面包,放进一个盘子里。这是属于你的,母亲说,现在晚宴开始了。

盘子是从主人的厨房里拿来的。香肠和面包是她在回家的路上买的。她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己的儿子买过好吃的了。女佣说这些时,努力抑制着泪水。没办法,主人的洗手间是房子里唯一安静的地方。

男孩在贫困中长大。他从没见过这么豪华的房子,更没有见过洗手间。他不认识抽水马桶,不认识漂亮的大理石洗漱台。他闻着洗涤液和香皂的淡淡香气,幸福得不能自持。他坐在地上,将盘子放在马桶盖上。他盯着盘子里的香肠和面包,为自己唱起快乐的歌。

晚宴开始的时候,主人突然想起女佣的儿子。他去厨房问女佣,女佣说她也不知道,也许是跑出去玩了吧。主人从女佣躲闪的目光中看出端倪,就在房子里静静地寻找。终于他顺着歌声找到了洗手间里的男孩。那时男孩正将一块香肠放进嘴里。他愣住了。他问:你躲在这里干什么?男孩说:我是来这里参加晚宴的,现在我正在吃晚餐。他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男孩说:我当然知道,这是晚宴的主人单独为我准备的房间。他说:是你妈妈这样告诉你的吧?男孩说:是……其实不用妈妈说,我也知道。晚宴的主人一定会为我准备最好的房间。不过,男孩指了指盘子里的香肠,我希望能有个人陪我吃这些东西。

主人的鼻子有些发酸。用不着再问,他已经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默默走回餐桌前,对所有的客人说,对不起,今天我不能陪你们共进晚餐了,我得陪一位特殊的客人。然后他从餐桌上端走两个盘子。他来到洗手间的门口,礼貌地敲门。得到男孩的允许后,他推开门,把两个盘子放到马桶盖上。他说这么好的房间,当然不能让你一个人独享……我们将一起共进晚餐。

那天他和男孩聊了很多。他让男孩坚信洗手间是整栋房子里最好的房间。他们在洗手间里吃了很多东西,唱了很多首歌。不断有客人敲门进来,他们向主人和男孩问好,他们递给男孩美味的苹果汁和烤得金黄酥脆的鸡翅。他们露出夸张的羡慕的表情。后来他们干脆一起挤到小小的洗手间里,给男孩唱起了歌。每个人都很认真,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一场闹剧。

多年后男孩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带两个洗手间的房子。他步入上流社会,成为富人。每年他都要拿出很大一笔钱救助一些穷人,可是他从不举行捐赠仪式,更不让那些穷人知道他的名字。有朋友问及理由,他说,我始终记得多年前,有一天,有一位富人,有很多人,小心地维系了一个四岁男孩的自尊。

天使的产房

我有一个儿时的伙伴,父母都是乡医院大夫。那所医院虽然破败,却很大,很空旷。古老的建筑横七竖八,花园如同足球场般大小,有一棵近百年的银杏树亭亭如盖。记得那一年夏夜,我几乎天天往他家里跑,好像是学校里成立了学习小组,又似乎是别的什么原因。医院家属院就在医院里,在那个花园的后面。去时,需要先穿过一道阴冷逼仄的走廊,再经过空无一人的漆黑的老花园。现在我已经很难将那时的情景描述清楚,我只记得夏夜里那个光着脑瓜的小男孩胆战心惊地走在空旷黑暗的医院大院,心中的恐惧,被自己一点一点地放大。

起初几次,都是小伙伴的母亲送我回家。她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纤细小巧的女人,头发剪得很短,喜欢笑,喜欢柔声细语地说话。她会一直将我送到医院大门口,然后目送我走上沙土马路。她不停地与我交谈,她知道交谈能够驱散我的恐惧。她问我的学习成绩,问我的课余游戏,问我的书包,甚至问我的虫牙……她什么都问,却不会令我产生丝毫不快。她还会给我介绍她的医院,她说这几间房子是门诊部,那几间房子是挂号部和取药处,那边的几间是手术室,中间这两间是中医门诊,后面那整整一排,是病房……

那么,那几间呢?我扭过头,问她。

那几间房子挤在医院的角落——医院虽然空旷,可它们还是被挤到了角落。我从那里经过几次,我只见到了两扇油漆斑驳的厚重的木板门和一个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的铜锁。我想屋子里肯定是黑暗的,那时我认为所有我没有去过的地方都是黑暗的。房子前面有一条小路,小路两边开满了花:鸡冠、串串红、月季、夹竹桃、金边兰、太阳花……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去那里看过花或者摘过花。那地方让我充满好奇,也让我骇惧。

哦。她笑笑说,那是天使的产房。她的声音不大,柔软,有着绸缎般明亮细腻的质地。

我们可以偷偷去看看吗?我来了兴致。

不要。她笑笑说,我们应该尊重他们,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吧。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叫作天使,可是我知道什么叫作产房。我知道产房是生命诞生的地方,那么,天使的产房就是天使诞生的地方。她还告诉我所有的天使都长了翅膀,他们生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是单纯、美丽和善良的,可是他们诞生于人间。

她送过我几次,再以后,就不再去送我。她说我完全可以一个人走出医院,走上医院门前的那条沙土路,然后走回家。她说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没什么好怕的。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我似乎真的不再害怕。夜晚的乡间医院里有什么呢?有门诊部,有挂号处和取药处,有手术室,有病房,有鸡冠花,有串串红,有夹竹桃,有太阳花,有偶尔出来打扫卫生的老者,还有天使的产房……天使们长了翅膀,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医院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呢?尽管几年以后,突然某一天,我知道,原来那几间房子,就是医院的太平间——当一个人在尘世的生命结束,就会走进去,从此与世间再无瓜葛。

可是,难道她说的不对吗?那是“天使的产房”,那是天使们诞生的地方。

她让我单纯快乐的心田,没有留下丝毫关于死亡的恐惧的阴影。现在我想,那个时候的她,不正是人世间最美丽最善良的天使吗?

延绵到天边的沙拐枣

汽车在荒漠里穿行,公路两旁,胡杨、刺山柑、红柳、沙拐枣……他喜欢沙拐枣,莫名地喜欢,如同莫名地喜欢新疆。收录机里播放着《玛依拉》或者《美丽的姑娘》,有时也会播放《十二木卡姆》,什么他都喜欢。他喜欢独自驾驶着汽车,扬起一路风尘。

汽车需要在荒漠里穿行两天。两天以后,眼前的沙拐枣多起来。黄昏时候,一个很小的酒店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将汽车停下,走进店里,坐定,稍后,买买提便将沙湾大盘鸡端上来。他们之间是一种最简单的默契,简单到不必交流。买买提和他的酒店,已经守在这里多年。

第一次遇见大盘鸡,他就喜欢上了它。金黄色的鸡块、翠生生或者红艳艳的辣椒、又面又糯的土豆,配上又宽又韧的皮带面,他一个人能够将满满一盘吃个干净。吃完以后他会在这里休息一个晚上,待天明时,驾车离开。终点是南方一座温润的小城,那里不仅有他的家,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

他是货车司机。因为有了荒漠里的沙拐枣和又香又辣的大盘鸡,他孤独的行程有了些滋味。

可是那一次,当他吃完大盘鸡和半个伽师瓜,当他喝掉一壶买买提自酿的美酒,当他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清晨醒来,当他准备离开时,却惊讶地发现钱包找不到了。

“没关系。”买买提说,“下次来,一并给吧。”

“可是我明明记得昨天钱包还在。”说完他就后悔了——昨夜的酒店里,除了买买提一家,只有他。

“我说了没有关系。”买买提说,“不过一只鸡,一壶酒。”

买买提送他上车,送他几个伽师瓜。“出门一趟,总得给老婆儿子带点儿东西。”说着,拿出二百块钱,硬塞给他,“留着路上用。”

一路上,他想着钱包,想着说错的话,看沙拐枣们从身边一闪而过。几天以后他回到细雨霏霏的小城,见到妻子和儿子。他将伽师瓜切开,满屋清香。他给妻子和儿子讲他一路上的故事,却没有告诉他们他弄丢了钱包。下次出行将是几个月以后,那时白雪皑皑,荒漠中的沙拐枣已经枯萎,不变的,唯有《玛依拉》的旋律和买买提的大盘鸡。

可是冬天里,他没有再去;第二年,他没有再去;第三年,他没有再去……十几年过去,他没有再见到沙拐枣和买买提。沙拐枣每年都会抽枝,开花,凋零,枯萎,然而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

现在,又一辆汽车穿过荒漠。公路两边,胡杨、刺山柑、红柳、麻黄、沙拐枣……年轻人喜欢沙拐枣,喜欢新疆。收录机里播放着《玛依拉》或者《美丽的姑娘》,有时也会播放《十二木卡姆》,什么他都喜欢。他喜欢驾驶着汽车,扬起一路风尘。

汽车在酒店门前停下。年轻人走进店里,坐定,买买提看到他,像石化了似的愣在了那里。

年轻人冲买买提笑笑。买买提回过神来,冲厨房喊:“沙湾大盘鸡!”

他们坐在餐桌边喝酒。他举举杯,买买提就干了;买买提举举杯,他就干了。依然是简单的默契,似乎他们已经相识多年。

买买提说:“你像极了你的父亲。”

年轻人说:“他常说起你。”

“他失约了。”

“对不起。”年轻人拿出几张钞票,分成两份,“这些是他借您的钱。这些是他欠您的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为什么不来?”

“车祸。”年轻人抬起头,说。

……十五年前,他遭遇一场可怕的车祸,在那个安静潮湿的小城,在他决定启程的前一天。临死前他告诉儿子,一定要找到买买提,吃一盘沙湾大盘鸡,啃几片伽师瓜,喝几杯酒,把欠他的钱还上。最重要的是,他说错了话,他想求他原谅。他说他从没有怀疑过买买提一家,那句话,不过随口而出。

那一年,年轻人才七岁。七岁的年轻人,记住了父亲的嘱托。

假如不是年轻人的突然出现,这件事,买买提已经彻底忘记。——他已经老了。他帮过太多的旅行者。再说,这是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啊。

可是对年轻人和他的父亲来说,这是一桩很大的心事。现在,他与父亲,终于可以释怀了。他驾驶着汽车穿过荒漠,如父亲一样,他喜欢那些欢快的曲子,喜欢道路两旁那延绵到天边的沙拐枣。

一路阳光

那排双人座上坐了一位老人和一个年轻人。老人的脸上沟壑纵横,年轻人的脸上长满粉刺。他们是一起上车的,年轻人小心地搀扶着老人,微笑着,让她坐在靠窗的座位。车子马上就要启动,老人打开窗子,把头伸到窗外张望。乘务员对年轻人说,让你妈把车窗关上吧,要开车了,那样危险。年轻人于是轻轻推推老人。老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关上了窗子。她靠着椅背,很快打起了盹儿。

车子驶出车站,在土路上颠簸。车厢里很快挤满了人,车子被挤得几乎变了形。有人提着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有人扛着脏兮兮的蛇皮口袋,有人抱着色彩鲜艳的纸箱,甚至有人在手里拿了钓鱼竿和新买的拖把。车厢里也许是世界上最嘈杂最拥挤的空间。何况,要过节了,似乎所有人都急着往家赶。

年轻人承受着拥挤,端坐不动。他的姿势有些别扭,细看,才知是因为老人。老人睡得安静而香甜,脑袋歪靠在年轻人的肩膀上。车不停地晃动,年轻人用一只胳膊支撑着座椅,努力保持上半身静止不动。看得出来,他所做的努力,只为身旁的老人能够睡得更舒服一些。后来他干脆将一只胳膊护在老人面前,以防有乘客不小心撞到老人,或者他们手里的钓鱼竿和拖把突然碰着老人的身体。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像保护一个孩子般保护着老人。

乘务员挤过来,年轻人掏出钱,买了两张车票。乘务员看了他的样子,说,您可真是孝顺。年轻人笑一下,不说话。他费力地将找回的零钱揣进口袋,上半身仍然静止不动。老人灰白色的头发被风吹乱,粘上他淌着汗水的脸。于是他冲前面的乘客轻轻地说,劳驾关一下窗户。他指指身边的老人,她睡着了,别受凉。

车子一直往前开,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少。有那么几次,年轻人似乎想推醒身边的老人,他把手一次次抬起,又一次次放下。终于,年轻人在一个小站推醒了的老人。他对她说,我们到了。该下车了。

他扶着似乎仍然停留在睡梦中的老人,慢慢下了车。车子继续前行,将他们扔在小站。

老人看着离去的公共汽车,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说我好像还没买票吧?年轻人笑着说,车已经开走了,您现在不用买票了。老人说这怎么好!刚才,我一直在睡觉吧?年轻人微笑着点头,他说是,您一直在睡觉。老人说我记得上车时,你说你在东庄站下车,你坐过了两站吧?年轻人说是这样。不过没关系,我再坐回程的车回去就行。或者我还可以走回去,反正也不远。老人说你怎么会坐过站呢?你也在睡觉?年轻人继续微笑着。他点点头说,是的,刚才我也在睡觉。好在您没有坐过站。

老人向年轻人道别,踅上一条小路。年轻人大声说,需要帮忙吗?老人说,不用了,五分钟后我就能赶回家。年轻人问,您是要回老家过节吗?老人说,是啊。闺女在城里,儿子还在乡下老家呢。老人站在阳光下,一边说一边笑。她没有办法不笑。五分钟后,她就能够见到日夜思念的儿子了。

年轻人独自站在站牌下,等待回程的公共汽车。阳光照着他生机勃勃的脸,透进他的内心,他感到温暖并且幸福。

天籁之声

男孩迷上小提琴。如醉如痴。

每天他都站在小区花园的一棵馒头柳下面,将小提琴锯出杀鸡般的声音。有路人经过,便陡然皱起眉头。这噪音令他们的头发根根竖立,让全身起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疙瘩。他们的表情让男孩伤心不已,于是他把练琴的地方,挪到自家阳台。

他拉出的仍然是噪音。或尖锐或沙哑的声音刺透清晨或者黄昏,折磨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受不了了,就过来敲门,求他不要再拉,求他的父母管管他。他们说艺术需要天赋,既然他没有天赋,就算再拉下去,也不过浪费时间罢了。他们的话让男孩伤心欲绝,咬着嘴唇关紧门窗。

于是每个夜里,房间里总是回荡着令人不堪忍受的杀鸡或者锉锯的声音。那声音让父亲无法集中精神读完一页书,让母亲无法不受干扰地看完一集电视剧,更让他年迈的奶奶,心脏难以承受。他的父亲想,这样可不行,得给他找一个真正不打扰别人的地方。

地点选在一个偏僻的公园。虽然偏僻,但毕竟还有几个游人,而待琴声响起,那些游人,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孩的自尊心和意志力被一点一点地蚕食。好几次,他动了摔琴的心思。

可是那一天,练琴时,偶然遇上一位老人。老人静静地坐着,手指和着他的琴声打着明快的拍子。当一曲终了,老人甚至给他一个微笑。一瞬间他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想莫非他的琴声变得悦耳了?回去,站在小区里,琴弓刚刚滑动,路过的行人便一齐皱了眉头,匆匆逃离。

他不解,在公园里偷偷询问别人。别人说那老头是个聋子啊!几年前开始耳背,越来越厉害,现在,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男孩刚刚鼓起的信心再一次受到打击,他垂头丧气,几乎真的要放弃了,这辈子都不想拉琴了,下辈子也不想。

没想到,次日早晨,老人却主动和他搭讪。

老人说,你肯定听别人说起过我的事情吧?其实我一点儿都不聋,只是稍稍有些耳背罢了。他给男孩看了他的助听器,说,不信的话,咱们可以测试一下。男孩跑到很远的地方跟老人打招呼,果然,老人的耳朵灵敏得很。老人说我喜欢听你拉琴绝不是装出来的,虽然你拉得并不是很好,但绝不像他们说得那样糟。你知道我有个儿子吗?我有个儿子,现在在一个交响乐团拉小提琴,刚开始学琴的时候,拉得可比你难听多了。一度也曾有过放弃的打算,我跟他说,世间事,只要是你喜欢的,对你来说,就是对的。哪怕将来不能从事这个职业,当一个爱好不也挺好么?这样他便坚持了下来,两年以后终于能够拉出动听的曲子。现在有人夸他的演奏是天籁之声呢。老人自豪地说。

男孩向别人打听过,果然,老人有一位在交响乐团拉小提琴的儿子。看来老人没有骗他。看来老人喜欢听琴,并非出于对他的同情或者怜悯。在这个世界上,老人是他唯一的知音。

每一个清晨,老人都会准时等候在那里,听男孩用小提琴拉出一支支不成调的曲子。老人说听到琴声就想起远在他乡的儿子,想起儿子的童年,男孩的琴声无疑就是天籁之声。后来男孩的听众竟然慢慢多了起来,那时候,他真的可以拉出一支还算悦耳的曲子了。

几年以后,男孩的小提琴已经拉得很成气候。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一个文工团,成为一名小提琴手。他并非天资颖异之人,但他无疑是整个团里最刻苦的人。他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顶尖的小提琴演奏家,但他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足。

春节回老家,顺便去探望老人,恰逢老人的儿子回家过年。说起他练琴的事情,老人的儿子只是淡淡一笑。

他问,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难道小时候的你没有把琴拉得很难听吗?

老人的儿子笑而不语。老人也笑了。他回答说,其实我儿子小时候就拉得非常好,他天生就是拉小提琴的。可是在那时,我想,如果我不那样说,如果我不假装欣赏你的琴声,你极有可能彻底放弃小提琴。其实我说的天籁之声,也并非完全在骗你,只不过我把时间,提前了十年……可能你没注意到吧?很多次,在你演奏时,我曾偷偷摘下过助听器。不然的话,我想我的耳朵,可能真的会聋……

老人的话,沙哑低沉,在他听来,却字字宛若天籁之声。

十八年前的承诺

中午时分,有个男孩给他送来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男孩站在门口,扶着单车,汗流浃背。

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请收下蛋糕。男孩说。

也许你们弄错了,我没有订过生日蛋糕。他说。

这是你母亲为你订的。

那更不可能。他说,我母亲我出生的那年就去世了。

是这样,男孩说,你母亲在得知自己即将离世以后,找到我的父亲,给你订了一个蛋糕,并嘱咐一定要在你十八岁生日那天送到你的手里。她说过了十八岁,你就是成年人了。对了,她还给你留下一张卡片。

卡片虽已泛黄,却的确是母亲的笔迹:儿子,十八岁生日快乐。

除了偶尔听父亲谈起母亲,他对母亲没有任何印象。可是此刻,他非常想念他的母亲。

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母亲去世那年,他和父亲还住在甘竹滩附近。后来他们搬到清晖园附近,再后来搬到宝林寺附近……十八年里,他和父亲搬了好几次家。他纳闷这个送蛋糕的男孩是如何找到他的。

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男孩说,我去过你住过的所有地方,也问过很多人,可是他们都不知道你搬到哪里了。所幸的是,就在今天早晨,我终于打听到你的住址。蛋糕是我刚做的,虽然做得不好,可是我已经尽力。

收下蛋糕,他问男孩,多少钱?

十块钱。你母亲十八年前已经付过账了。

十块钱?也许还买不到蛋糕上的巧克力……

她和我父亲都没有料到物价会涨得这么快。男孩笑笑说。不过既然答应过她,就得恪守承诺,尽管这承诺,在遥远的十八年以后……

你的店在哪里?他说,以后,我还想去你那里订蛋糕。

店已经不在了。男孩说,五年前父亲去世后,蛋糕店就转让出去了。临终前他嘱咐我,一定要把蛋糕亲自送给你。他说,人世中,诚信最重要……

男孩还说,他喜欢李小龙,更喜欢李小龙的功夫,也许大学毕业以后,他会开一家武馆。

你的母亲和我的父亲教给我太多东西,我想我会受用一生。男孩说。

临走以前,男孩告诉他,今天也是他的十八岁生日。所以,这个蛋糕不仅是你母亲送给你的,也是我父亲送给我的。男孩冲他眨眨眼睛,笑着转身而去。

爱的隐瞒

刚当兵那会儿,他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之中。每天他都要穿上军装,让他的战友用数码相机给他拍摄一张张英姿飒爽的照片;每天他都要跑去微机室学习电脑,他不但学会了打字,还学会了用打印机给家里打印一封封家书。他的家在遥远的大山里,那里有瘦骨嶙峋的古树和石头,土地和村落。家静静地卧在村落的一角,家里有几亩薄田和一头黄牛,有十四岁的小妹和六十岁的母亲。

字迹工整的家书散发着油墨的清香飞回大山,母亲自然喜上眉梢。她眯着眼坐在院子里,在细碎柔软的阳光下细细打量照片上英俊挺拔的儿子。女儿站在一旁轻轻为她朗诵儿子寄来的一封封家书,她认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此。有时她会抬眼看一看延绵起伏的青山,看一看栖在树上的喜鹊或者玉鸟,那眼里就满含着笑意了。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腼腆的儿子复员回来,明显长高了,似乎消瘦了许多。儿子站在她的面前,叫一声:“娘!”满肚子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夏天他参加了抗洪救灾。他乘着冲锋舟,一次又一次冲进被洪水围困的村落。在山里他也见过大水,七八月份,洪水轰隆隆从山上滚落下来,裹挟着断木残枝,泥土和石块,兔子或者狐狸的尸体,利齿或者贪婪的嘴。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水。这样的水无边无际,这样的水就像海洋。抬眼是黄浊的天,低头是黄浊的水,天与水之间,没有一丝缝隙。他的冲锋舟满载着被救的村民,有些像他的妹妹,有些像他的母亲。可是在大水的深处,在摇摇欲坠的大坝和随时坍塌的屋顶上面,他知道,还有无数个妹妹和无数个母亲。他的冲锋舟再一次狠狠地切进去,在天与地之间扯开一线草绿色的缝隙。忽然,一个巨浪扑来,他和冲锋舟都不见了。水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的深处,可怕并且邪恶的利齿一点一点将他吞噬。

他消失了。听不到声音,见不到尸体。他立了功,被表彰,被奖励,被追悼,被怀念。这一切,远在大山里的母亲浑然不知。不能让她知道。百病缠身的母亲怎么能够承受如此巨大的打击呢?那时候,距他当兵,不过才刚刚半年时间。

继续有家书飞回大山,飞到母亲手里。母亲坐在小院里,听女儿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儿子的来信。信里依然夹了照片,照片是他留在战友相机里的,足有近百张。照片上的他稚气未脱,照片上的他看着自己的母亲浅浅地笑着。秋风萧瑟,头顶的大雁队队排成行,脚下的蚂蚁们匆匆忙忙。母亲闭上眼睛,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滑出。一年里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自己的儿子,甚至在梦中也未曾停止思念。儿子是母亲的血和肉、身躯和灵魂。儿子几乎是她的一切。

信是他的一位战友寄出的。每隔一段时间,战友都会替死去的他写一封信。虽然生前他没有任何嘱托,但是他的战友认为自己必须这样做。当然用了打印机,为此他需要徒步去到几公里以外的镇上;当然夹了照片,那是让母亲相信和放心的唯一证据;当然还会汇点钱。有时他会随信夹上一枚绿叶,清晰的脉络,漂亮的红心般的形状。他躲在暗处偷偷哭泣,他想起冲向汪洋中的一叶孤舟,想起自己远在故乡的母亲和姑娘。

回信很及时,母亲口述,妹妹代笔。信里说庄稼丰收,说黄牛产崽,说门前的槐树和院子里的月季花,说冬天的大雪和夏天的暴雨。信末,不忘嘱咐他好好当兵,听话,上进,注意安全,等等。他把这些信收起来,然后,待清明或者他的祭日,一个字一个字读给他听。他是朝着大水的方向读给他听的,现在那里风调雨顺,鸡犬相闻。

这件事,他一直做了五年。两年义务兵,再加三年志愿兵。他绞尽脑汁编造出各种各样的谎言,欺骗着远在大山里的可怜的母亲。有时候,写到动情处,他会偷偷掉两滴眼泪。大多时候,他认为这已不再是谎言,而是一位健康的儿子真的在给他远方的母亲写信。——现在这世上,他有两个妈妈。

他深知这件事终究不会隐瞒太久。当他复员,大山里的母亲便会得知儿子的死讯。当然别的战友可以接替他,当然相机里还有很多可用的照片,可是他怎么忍心让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永远蒙在鼓里呢?最后他决定去看望那位可怜的母亲,他会小心翼翼地将可怕的噩耗告诉她,他会请她原谅自己的隐瞒和欺骗,他会帮她修一修破烂不堪的草屋,会陪着她坐在小院里说话,如果有可能,如果有能力,他还想资助他的妹妹读书。他知道她们生活得不易,他知道从此以后,她们将会生活得更加不易。

他在小院里见到已经十九岁的女孩。她有羞涩的脸和明亮的眼,她和他死去的战友很像。他问:“你妈妈呢?”她说在屋子里。他说:“我得见见老人家,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她说。”她顿了顿,说,你随我来。他穿过院子里的青石甬道,她告诉他这是哥哥当兵前替她们铺的;他看到墙角开得热烈的月季花,她告诉他这是哥哥当兵前替她们栽的。他轻轻掀开门帘,走进屋子。屋子里阴暗潮湿,却很干净。然后,他惊愕万分地看到,堂屋正中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张老人的照片!

黑白照片。遗照。周围黑纱环绕。

我妈妈。女孩指着照片说,前年去世的……癌症。

前年,去世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治好。女孩低下头,尽力掩饰凄然无助的表情。本以为能治好的,本以为至少,她能熬过那个冬天。

他愣在那里,久久无语。怎么跟她解释呢?他欺骗了她的母亲整整五年,现在可怜的母亲已经去世,他永远没有机会请求她的原谅。也许弥留之际的母亲,还在念叨着自己的儿子吧?可是她竟不知,儿子早已先她而去。

世界上最悲伤的事情,莫过于此吧?

可是他突然发现一个细节。在他收到的那些信里,竟然没有母亲病危的任何消息!这显然不合常理。就算母亲不想让儿子分心,就算母亲不忍打扰儿子的军营生活,可是在临终以前,她怎么可能不想见儿子最后一面呢?何况每个人都知道,军人也是可以休假的。

母亲知道哥哥走了。女孩递给他一杯水,说,她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吗?他的身子晃了晃。

是的……学校里有报纸……村子里也有……报纸是不会骗人的……还有你寄来的那些照片,同一个季节,同一个背景,同一套军装……我和妈妈,都知道哥哥走了。

可是你们为什么仍然给我回信?可是你们,为什么假装不知道?

是妈妈决定的。妈妈说你是好心人,就让你替他做这些事吧。妈妈说如果揭穿你,你肯定会自责,肯定会伤心。妈妈说当她看到你的来信,她宁愿相信这是他的亲生儿子寄来的。她的儿子还活着。妈妈说当她给你回信,她宁愿相信这些信真的是寄给她远在军营的儿子的。妈妈说在远方,真的有我未曾谋面的哥哥,有她未曾谋面的儿子,他总有一天会来看望我们。妈妈对我说,记住,当他来了,你一定要替我,感谢他……

年轻的士兵,早已跪倒在母亲的遗像前,泣不成声。

请参观我的花园

请参观我的花园吧。女孩说,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花园。这是花园的栅栏,栅栏上爬着的那些牵牛花儿,都是我亲手播下的种子。栅栏很低,这样行人即使站在街上,也可以看见花园里的鲜花。你知道栅栏外边正开着的是什么花吗?你当然不会知道。是金银花!难道你没注意吗?一黄,一白。一金,一银。是我春天时栽下的,想不到这么快就开了花……

我带你进花园里看看吧。女孩说,你慢慢看,这个花园大着呢。你跟住我,沿着卵石小路走,千万小心长着尖刺的蔷薇枝。你还要小心蜜蜂,这个季节的蜜蜂是最多的。当然,只有花开得多,开得好,开得香,才能引来成群的嗡嗡叫的蜜蜂……你知道这丛金黄色的是什么花儿吗?是四季菊!人们说四季菊只能栽在花盆里,我却成功地将它们移到了花园……

这棵树叫作合欢树。女孩说,你认识合欢树吗?你读过作家张贤亮的《绿化树》吗?我在收音机里听过。那里边说的绿化树,就是合欢树。你来得晚了,没赶上它开花。如果早几天来,早上十天,或者早上半个月,你会就看到它粉红的绒毛一样的花儿。花开得很盛,一簇一簇,挤了满树,就像撕了一片晚霞铺到树上,哪怕离花园很远,你也能闻到甜丝丝的花香。合欢花,又叫马缨花……

这棵树你肯定认识。女孩说,是的,这是桃树。这棵桃树是我从乡下带回来的,一开始它只是一棵树苗,又瘦又小。你知道这是什么桃树吗?是扁桃。你看到枝丫上的桃子了吗?是扁的,不大也不红。但是非常甜呢。你要不要尝一个?你应该尝一个的。你知道扁桃又叫什么桃吗?叫蟠桃!我猜你肯定大吃一惊吧。当年孙猴子看守王母娘娘的蟠桃园,看的就是扁桃。所以你千万别小瞧我这个花园,有王母娘娘的蟠桃呢……

知道这几棵是什么花吗?女孩说,你说对了,都是玫瑰花。这是红的玫瑰,这是紫的玫瑰、黄的玫瑰、白的玫瑰……知道一天里什么时候玫瑰花最漂亮吗?当然是早晨。早晨,花苞上还沾着露珠,花瓣好像是透明的,早起的蝴蝶在花苞上跳起舞,淘气的猫咪在花丛间扑着蝴蝶……玫瑰是爱情的象征吧?等我长成穿着白裙的大姑娘,我想会有一位很帅的小伙子送我红红的玫瑰花……

你再看看这边,女孩说,这边的花儿更多。江斯腊,鸡冠,夜来香,巴西红,老来娇,太阳花,一串红,石榴……这边还有一棵无花果树。你知道吗?无花果树是世界上唯一一种一年结两次果实的果树呢。无花果成熟了,外面仍然是绿的,里面却早已红艳艳的了。熟透了,就会裂开一点点,你站在树下,满树的无花果都在朝着你笑……

我的花园还不错吧?女孩说,很多人对我说,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花园。我让你看了花园里所有的树所有的花,你肯定很高兴,是吧?看看,你的嘴都笑歪了。当然这是不能白看的,你知道,每天我都要给这些花花草草施肥、浇水、喷洒农药……我为这个花园付出了辛勤的劳动……给多少钱?你看着办,多一些,少一些,都行。你放心我从不乱花钱,我会把这些钱存起来,等我弟弟上了大学,给他用……你小心别被这些蔷薇枝扎伤了腿……好了,现在我们关起栅栏门……

男人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非常感谢你,他把钱递给小女孩,这的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花园。并且我相信,你的花园会一天比一天漂亮……

男人跟女孩道别,走向不远处等候的女儿。女儿不高兴地撅起了嘴巴,说,整条街都知道她是疯子,你竟然还给了她十块钱……

男人冲女儿笑笑说,刚才她真的很快乐呢。

女儿说她的快乐非常重要吗?我在这里,等了你将近半个小时……

男人说,当然,她的快乐非常重要。尽管她是疯子,可是她和你一样,不过是一个小女孩……更何况,她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给我描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花园……

远处的女孩,安静恬淡,脸上遍洒阳光。她的膝盖上放着一张卷了毛边的纸,纸上胡乱地涂抹着一些简单的线条和各种杂乱无章的颜色。在那上面,你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树,哪些是花,哪些是蜜蜂,哪些是栅栏……

小诊所里的病人

流感说来就来了。好像,城市里每个人都在流鼻涕。这让他的诊所里,总是挤满了人。

诊所不大,靠墙并排放着两个长凳,人们坐在那里,一个挨一个,有秩序地等着他开出药方,或在头顶挂一个吊瓶。这场面让他稍感欣慰。他不喜欢有人插队,正如他不喜欢有人生病,尽管他是一个大夫。

他已经忙了一个上午,病人依然没有减少,这让他有些烦躁。后来他更烦躁了,因为他看到一个没有排队的女人,身子有些佝偻,头发已经花白。女人紧抱着打成筒的被子,踉踉跄跄跄地直接挤到他面前。他看到女人在皱纹间顽强地挣扎出一双浑浊的眼。女人声音沙哑地说,给孩子看病,感冒了。

他皱了皱眉,用手指了指长凳上等候的病人,说,都是来看病的。请排一下队。

女人说,我给您钱。

他的眉毛马上打成结,他说都给钱,这里没有赊账和赖账的。

女人并不理会他的话,她把沾满灰垢的干枯的手伸进自己的胸脯,摸啊摸啊,终于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女人说,孩子感冒了,很严重,您快给他看看。女人轻轻拍打着怀里的被筒,露出焦急的神色。

女人递过来的,是一张破旧的两毛钱。他认为这张钱的年龄,应该不比女人小多少。

女人小心翼翼地揭开包得紧紧的被筒一角,他歪着头,向里面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愣住了。他突然记起有人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他想,也许面前的老女人,就是故事里的主角。

您不要理她。坐在凳子上的一个男人说,我认识她,这附近所有国营医院和个体门诊的医生,没一个理她的。

他摆摆手,示意男人不要说下去。他轻轻问女人,孩子病得很重吗?

是的,很重。女人说,您快给他看看,他们都不给他看……他很可怜,他整夜咳嗽。

还有呢?他问,他把听诊器小心地塞进被筒。

不吃饭,有时候发高烧……夜里总是哭呢!女人说。

还有呢?他继续问。

就是咳嗽,发高烧,不吃饭,夜里总是哭。女人重复着。

哦,知道了。他抽出听诊器,是感冒,没什么大问题,开些药吧?

不行啊!女人说,他怕苦,他会吐药的。

那打个吊瓶?他说。

不行,不行!女人慌忙说,他怕疼。

您别理她!坐在凳子上的男人又说话了,这么多人等着看病呢!

请您耐心等一会儿!他冲着男人吼道。

男人撇撇嘴,不说话了。

那给他打一针吧。他朝女人笑笑,马上就好,不会疼的。他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女人。他从药架上取下两瓶针剂,仔细看了看标签,摇匀,将封口割开,然后把药液抽进一个小针管里。您抱着他,别让他动,很快就好。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揭开被筒,缓缓将一管药液推进去。不疼,不疼,他轻声哄着。

现在好了。您摸摸看,是不是不烧了?过了一会儿,他对女人说。

好像是呢。女人的表情终于平静下来,嘴角带着笑意。

回去的时候,把被子包严实点儿,别让他受凉。他叮嘱道。

谢谢您了……明天我还能来吗?请您再给他复诊一次,行吗?女人说。

当然行。他收下女人推过来的两毛钱。

以后呢?女人说,我想每个月都来给他看看……他的病总是不见好……

绝对没问题。他笑着,您什么时候来都行。

女人终于走了,心满意足,脚步也变得轻盈。走到门口的时候,女人回过头来朝他笑笑。笑得他心酸。

他开始给下一位病人开药,挂吊针,他心里想着那个故事:单身的母亲和十七岁的儿子。儿子辍学打工,摔下脚手架,夭折……母亲疯了,每天抱着一个被筒,到处找人给儿子看病。她总说,儿子刚满两岁……没有人理她……一个也没有……没有……

他想,被子里包的那个干瘪的、脏兮兮的枕头,应该是她儿子枕过的吧。

他流下一滴眼泪。

他想,无论如何,他得把这个诊所开下去。他答应过女人,随时可以带着儿子来看病。

一扇门

涉世不深的少年,做过一些错事。他想悔改,可是,声誉和尊严一旦失去,就很难挽回。他每次出现总会引来一些异样的目光,邻居们防他,像防一只带着传染病的狗。

少年并不记恨他们。他认为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他只剩下无奈和自卑。似乎世界在他面前关起一扇门,又加上无数把锁。少年站在那扇门前,看不到温暖灿烂的阳光,看不到希望。

少年只有十六岁。从前他干过很多荒唐事。他偷过郊区的苹果,偷过城市的盆花,偷过同学的铅笔和饼干,偷过邻居的茶杯和腊肉。甚至,他偷过大街上的自行车。他被一次次带进派出所又被一次次放出来。母亲的死,给了他沉重的一击。母亲临终前的眼神,让他幡然悔悟。他决心悬崖勒马,痛改前非。可是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意识到邻居们对他的鄙夷和冷漠,意识到那扇关紧的门。

少年心灰意冷,孤独苦闷。

整整一个暑假,他把自己关在家中,每天上午,透过窗子看外面的树。下午,悄悄到楼下转一圈,吸两口清新的空气,看两眼空中的飞鸟。——他还是一位少年,耐不住寂寞。

人们远远地看着他,目光寒冷,充满敌意。少年不敢与他们对视。——他失去了与任何人交流的勇气。他垂着头慢慢地走,脚尖轻轻踢着一粒石头。那时没有阳光,少年却感觉到后背的灼热。

忽然有人喊他。是一位坐在凉亭里的老人。老人朝他招手:“喂!年轻人!”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抬起头,呆呆地问:“您是在喊我吗?”他指指自己。

“过来!年轻人!”老人说。

他走过去,胆战心惊。他想逃离,可是却说服不了自己的脚步。老人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摸摸口袋,问他:“有火柴吗?”

他说:“没有。”

“打火机呢?”

“也没有。”说完,急急地低了头,试图离开。

“别急着走。”老人再一次喊住他,去帮我把打火机取来!我的家,你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老人与他住在同一个单元,他住七楼,老人住一楼。虽然这里看不到老人的家,可是只需几分钟,他就可以进到老人的屋子。

“我的腿脚不中用。”老人笑呵呵地说,“打火机放在茶几上,麻烦你帮我取来。”

少年心中划过一道闪电。可是那闪电转瞬即逝。闪电毕竟不是阳光。

“钥匙呢?”他问。

“在这儿。”老人说着将钥匙递给了他。

少年心中又是一道闪电。虽然再一次转瞬即逝,可是少年却感觉,那闪电已经将乌云撕开一条小小的缝隙,一缕阳光分明从云缝里钻了出来。

少年开始飞奔,途中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他用钥匙开了门。茶几上放着果盘,放着零钱,放着打火机。少年抓起打火机,返身跑出屋子。

老人点着了烟,郑重地对少年表示感谢。然后,他对少年说:“如果你有时间,如果你愿意,不妨陪我下一盘象棋。”

少年当然愿意。他坐下来,聚精会神地和老人下起了象棋。下棋的时候,太阳偷偷从云隙里钻了出来,他们一起抬头看天,然后相对而笑。

少年知道,面前的那一扇门,终于被彻底打开。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少年后来成为一名警察。老人仍然精神矍铄,闲暇时,他们仍然会凑到一起下象棋。偶尔谈起往事,少年会说,是您救了我,您为我打开一扇门,用宽容和真诚接纳了我。我知道,那天,您的口袋里,其实装着打火机。

老人笑而不语。

大山深处的土屋

土屋隐藏在大山深处,周围古木参天。土屋里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木床,一个灶台,一堆木柴,一铺被褥,一盒火柴,一把刀。除了他们父子二人,从没有其他人来过这间土屋,当然更不会动用过这些东西。可是每个月,父亲都会领着他的儿子过来,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装走灶台上已经潮湿的火柴并更换一盒新的干燥的火柴。当这一切忙完,父亲就会领着儿子静静地离开。门上挂一把锁,却从来不曾锁上。那锁是为防止野兽们闯进土屋的。它对任何人都不设防。

父子俩住在另一座大山的山脚,距这间土屋大约五十多里。从家来到土屋,再从土屋回到家,需要整整三天。离开家走不远就没有路了,三天时间里,父子俩几乎都是在密林中穿行。尽管世界上可能不会再有人比他们更熟悉这一带的山野,可是他们还是经常会在途中迷路。这绝对算得上一次遥远的艰苦的危险的跋涉。

父亲以前靠打猎为生,后来不让打猎,就在山脚下开了几亩荒地,闲时再上山采挖些草药,日子倒也安逸舒适。儿子第一次跟随父亲来到土屋时,只有五岁;现在他已经十五岁了,父亲仍然坚持着自己怪异的举动。整整十年,整整一百二十个月,父亲和他,在家和土屋之间整整往返了一百二十次。一百二十次,或许并不算多,可这是一百二十次毫无意义的举动。每一次,疲惫不堪的儿子都会忍不住抱怨几句。

问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总是笑笑说,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仍然,每个月,父子俩总要去一趟土屋。忙完,再锁了门离去。儿子认为这一切完全多余:不会有人来到这片荒无人烟的山林,更不会有人找到这间土屋。父亲究竟想要干什么?

终于,那一次,当他们推开木门,父亲惊奇地发现,屋子里竟有住过人的迹象——灶台边的柴火少了,火柴被人用过,椅子挪动了地方,被褥尽管叠放得整整齐齐,却不是上次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并且,那把小刀也不见了。

父亲开心地笑了。他对儿子说,这就是我们十年来一直坚持的理由。

儿子茫然地望着父亲。

父亲说,很明显,有人在这里住过。这间小小的土屋帮他在这片山林里度过了最难挨最危险的夜晚。甚至,可能挽救了他的生命。

儿子问,难道我们每个月往返一次,每次用去三天时间行走一百多里,并在这土屋里准备这么多的东西,就是为了等待这个人吗?

父亲说,是的,我们等待的虽然不一定就是这个人,但我们等待的无疑是来到这间土屋并需要帮助的人。我们每个月辛苦一趟,却将一个人的生命挽救,难道这不值得吗?

可是,万一这个人没来呢?

那我们就把这件事坚持做下去。

假如永远不会有人来呢?

那就永远坚持做下去。

这样做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父亲说,你知道吗?在你来到这个土屋以前,我已经一个人在家和土屋之间往返了十年。就是说,其实我们并不是用了十年时间才等来第一位需要帮助的人,而是用了二十年。

你是说这土屋是你垒起来的?

不是,我只是修了修而已。这土屋是一位老人垒起来的。他垒这个土屋,和我们每个月来这里一次的目的完全一样,那就是——帮助一位未曾谋面却是真正需要帮助的路人。他的家,住在山那边,每个月他都会从家来到这里,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换走灶台上的火柴,然后离开,回家。他也是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等来第一位需要帮助的人。那个人在山里迷了路,他筋疲力尽,急需一把柴火……

那个人是谁?儿子好奇地问道。

我。父亲淡淡地说。

几年后父亲老去,不能够翻山越岭来到土屋。不过每个月,土屋都会迎来一位酷似他的少年。他在土屋里擦一擦桌子和椅子,晒一晒被褥和木柴,磨一磨刀,换走灶台上的火柴,然后离开,一个人回家。

一切只为了等待一位需要帮助的素不相识的路人,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到来。

第三辑 烟花灿烂

长凳

乡下的雨比城里的雨大,我这样认为。

逢夏季,逢大雨,雨便把乡村浇得亮晃晃的,呈现一种模糊和扭曲的景致。于是河水暴涨,浑浊,湍急,直冲而下,村人就跑出来,急匆匆的,却不是为了看景,村人没那个雅兴和时间,他们出来,为了捞东西。

总会有可捞的东西。河的上游连着很多村落。河水里漂来垃圾、南瓜、巨木甚至家具,当然,更多的时候,只会飘来一些碎草。碎草被河边裸露的树根挡住,就有村妇拿了粪叉,捞半天,捆紧,带回家,晒干,可以煮五六碗的稀饭。

方言里,这叫“捞浮”,几乎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干过这事。

宝田与三麻同龄,论辈分,宝田管三麻叫“叔”,但从不叫,亲哥俩似的友谊。那时三麻正跟一条鲢鱼搏斗,三斤多重的鲢鱼自己蹦上岸,三麻扑过去,手一滑,鲢鱼又蹦回到水里。三麻骂,成心逗老子呢你。这时他听到宝田的声音,凳子!

是长凳,放在堂屋,一次可以坐三四人的那种。凳子从上游漂下来,被雨后的阳光照着,闪着暗黄色的木质的光泽。等凳子靠近,宝田便拿一根粪叉,看准了,猛地向岸边一划。凳子在水中打一个旋儿,漂到叉子所不能及的地方。

宝田急了,凳子,漂了!凳子,漂了!他向着凳子喊,很无助的样子,却并不看三麻。凳子漂出很远,颜色开始黯淡。宝田向回跑,寻着更长的粪叉,或者棍子。三麻正是这个时候,跳下水的。

三麻是村里水性最好的一个,没费多大劲儿,就把凳子救回。他把凳子坐在屁股下,一边哆嗦,一边拿手抚摸。三麻说,多好的凳子啊!

三麻把凳子带回家,三个孩子争抢着坐。一个孩子跛脚,很严重,吃饭时,几乎趴在地上。三麻的女人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三麻说,好个屁,那是宝田的凳子。女人便看着他,尽是不满。

宝田常来。他对三麻说,这凳子,是我先看见的。三麻说,是。宝田说,我的叉子,没捅准。三麻看一眼正在凳子上玩得起劲儿的跛脚儿子,说,是。宝田就不再说话,有时喝一碗三麻家的玉米粥,把嘴巴咂得夸张地响。

有时三麻去找宝田。三麻对宝田女人说,要是我不去捞那个凳子,凳子就冲远了。宝田女人说,知道。三麻对宝田女人说,家里孩子,腿不好。宝田女人说,知道。三麻对宝田女人说,下次再捞浮,如果有凳子,我拼了命也为你家捞一条。宝田女人的嘴就撅起老高。不会那么巧,她说,捞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看见你捞到凳子。宝田火了,丢了手中的筷子,大骂他的女人。女人就哭,数落着宝田的窝囊。

凳子就放在三麻家的堂屋。宝田来了,常常坐在上面。一边用手摸着,一边说,多好的凳子啊!

那年,没有为三麻和宝田再下一场大雨。天热得很,三麻的承诺,被太阳烤焦。

第二年夏天,终于下了一场大雨。好像所有的云彩都变成了雨,直接倒在了河里。河水再一次暴涨,更浑浊,更湍急,河面变得更宽。

雨还没有停,三麻就叫上宝田,要去捞浮。宝田说,等雨停了吧,会有凳子吗?三麻说,现在去,会有。

还没到河边,两人就发现河面上飘着一只凳子。尽管影影绰绰,看不确切。三麻说,是凳子吗?宝田说,像。三麻就狂奔起来。宝田在后面喊,三麻!三麻没有回答,依然狂奔。他跳下了河。

三麻就这样被河水冲走了。宝田还记得,三麻在河水中举起的那条“凳子”,不过是一个窄窄的硬木板。

尸体是在下游很远的地方发现的,三麻被泡得肿胀和惨白,像发过的笋。三麻的女人只看一眼,就昏过去;众人把她叫醒,她再看一眼,再昏过去;众人再把她叫醒,她就疯了。

她把跛脚儿子抓起来,扔到院子里。然后抱着凳子,去找宝田。她对宝田说,别再捞浮了,叫三麻回家吧。宝田嘿嘿笑,像哭。她再说,三麻水性好,但水太凉,别让他下水。宝田再嘿嘿笑,更像哭。她再说,三麻呢?宝田便不再笑了,抹一把泪说,对不住你,婶娘。宝田头一次叫三麻的女人婶娘,三麻女人感觉不是在叫她。

自那以后,村人常常听到宝田在夜里打她的女人。女人的惨叫,传出很远。

有时我回老家,去三麻女人那儿坐坐。那是一个已经六十多岁的女人,我也叫她婶娘。

我问她,婶娘,认识我吗?她说,认识,你是小亮。我问她,婶娘,身体还硬朗吗?她说,还好,什么病也没有。我问她,婶娘,家里日子还好吧?她说,还好。只是,三麻没有坐的地方。

她的家里,其实摆了一圈沙发。那是她的跛脚儿子添置的,他们一直住在一起。

后来我知道,她的家中曾经失火,那条被宝田送回来的凳子,早已化为一把清灰。

她盯着我,她说,三麻没有坐的地方。如此重复,一直到我离开。

小的时候,在雨后,我也常常和大我十几岁的堂哥,跑去捞浮。我们捞到了碎草、葫芦、树枝、油桶、南瓜、竹篓、八仙桌。我们捞到了很多东西,但我们依然贫穷。

儿啊,我来看看你

儿啊,我来看看你,我只是来看看你,过一会儿就走,要赶火车,回去晚了,矿上要扣钱的。

我知道你记恨我,你说梦话时,骂过我。你怎么那么恨我?我是你爹啊!我有什么办法?念高中,一年得两千多块钱!

儿啊!我来看看你,坐一坐就走,你今天别骂我。

我知道你想念书,可我去哪里弄那两千块钱?就算把我的血抽干,只要能卖到钱,我就去卖。可是我知道卖血得有门路。没门路谁要咱的血?咱家里没门路。

好在咱乡里有煤啊。有煤,就得有人去挖。挖煤,一年能挣好几千呢。你三伯靠挖煤,不是供出了两个大学生吗?

他能挖,我为什么不能挖?我有类风湿?怕什么!你三伯不是还有哮喘吗?

儿啊!所以我去挖煤了。走的时候,我不让你娘告诉你。我不是怕你难受,其实你那时候已经不念书了。我跟学校的老师说,名额先给你留着,等我挣了钱,交了学费,你再回去。我去挖煤,我不告诉你,真的不是怕你难受,我是怕你也去挖煤啊!

其实挖煤也挺好的,吃的菜里有大片的白肉,馒头也挺大的。有塌方?对,小煤矿都有塌方。没塌方,哪能轮到咱们去挖?

你见过塌方吗?我正挖着煤,正挖着,天就塌下来了。到处都是石头,就像下冰雹一样。你三伯喊,塌方!我瞅了一眼,他就被埋起来了。我慌了,向外跑。跑不出去,洞口早堵死了。牛娃喊了声,向后跑啊!他也被埋住了。

牛娃认识吧?你认识的,他比你大六岁,小时候偷过咱家的玉米。

那次塌方,死了五个人。你三伯,牛娃……全死了。我命大啊!我晕过去八个钟头,八个钟头,没有再挨上一块石头……我命大啊!阎王爷知道你读书需要钱,他放我回来了。

儿啊!我挣的钱,够你一年的学费了。可是我回来了,你怎么不在家里?

你娘告诉我,我走后没几天,你也走了。我知道你想念书,可是,儿啊,钱我来挣,我是你爹啊!你怎么也跑出去挖煤了呢?你才十六岁,你告诉人家你十九了,其实你说十六岁,他们也要你,每个小煤矿都缺人。可挖煤是人干的活儿吗?

儿啊!挖煤有大馒头吃,有肉片吃,可是有塌方啊!你见过塌方吗?你见过?天塌下来了!到处是石头啊!你跟你娘说,遇到塌方,你能跑出去,你说你跑得比兔子还快。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儿啊!我来看看你。我只是来看看你,现在我得走了……晚了就赶不上火车了……矿上要扣钱的……我还得去挖煤……你弟弟,他也要念书啊!

深秋。荒野。一个泪流满面的中年男人,朝一座新坟,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

大义

老吴的叔叔,突然找到他。

叔叔说,如果你不帮我和狗娃,怕是没人帮得了我们。

狗娃酒后去镇子赶集,因为两句话,与一个后生动起手。狗娃顺手抄起旁边的锄头,后生的脑袋上,就多出一个血窟窿。后生被送到了医院,十几天了,还没醒过来。后生的老母亲,整天呼天抢地。

后生的家人将叔叔家翻了个底朝天,又将村子围困数日,仍等不回狗娃。狗娃已失踪十几天了,没人知道他到底逃到了哪里。

老吴的父母死得早,是叔叔把他养大的。叔叔不仅养大他,还勒紧裤腰带供他读完大学。假如没有叔叔,老吴也许早就饿死了,哪儿还能当上区法院院长!好多次,过年回乡下,老吴喝多了酒,拍着胸脯说无论叔叔摊上什么事儿,他都会帮他。再喝一口酒,补充道,哪怕不讲原则。

尽管酒醒时,他挺讨厌自己说这些冲动的话。可是再喝酒,再喝多,他还会这么说。

现在老吴没有喝酒。没有喝酒的老吴,话说得就会谨慎得多。

他问叔叔,狗娃去哪儿了?

叔叔说,狗娃这种情况,能判几年?

不好说……那后生不是还没醒来吗?老吴支支吾吾,还得看当时的具体情况……如果狗娃能自首……

生活刚好起来,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叔叔擦一把泪,说。

狗娃刚刚大学毕业。他回乡下看望父亲,顺便等一个事业单位的录取通知。狗娃出事那天,通知恰好来了。狗娃的父亲——老吴的叔叔,捧着通知,哭了半宿。

狗娃要面子。如果蹲几年监,怕他出来会干傻事。叔叔说,我太了解狗娃了,他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狗娃绝不能坐牢。

叔叔老来得子,狗娃是他唯一的希望。

晚上叔叔在老吴家里吃饭,两个人都喝多了酒。老吴突然说,你把我当亲儿子,我也把狗娃当亲兄弟。

叔叔抬起眼,帮他吗?

老吴说,哪怕不讲原则。

然后,吐得昏天暗地。

送走叔叔,老吴从手机里翻出几个电话号码。每一串数字都代表着一个好兄弟,老吴知道,只要把狗娃送到他们那里,每个地方待上一年半载,几年后再回来,这件事也许就过去了。

他怕狗娃出事。不是现在,而是以后。因为狗娃好面子,他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有人敲门。从猫眼里看,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乡下老农。开门,老农给他跪下。扶起来,老农再跪下。再扶,老农死活不肯起来。

知道狗娃是您堂弟。老农说,可是他打伤了我儿子。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没关系。老农说,我只想给您磕几个头。

老吴突然想哭。他知道老农有很多话想说。他知道老农什么也不敢说。他知道老农对他非常不信任。他知道老农的心里,尚存一点希望。

他试图扶起老农,他仍然没有成功。他只好陪老农跪下,他是那样卑微。他甚至陪老农抹眼泪,陪老农磕头。后来他起身去厨房给老农倒水,回来时,老农已经走了。老农刚才下跪的地方,那么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似乎多出两个浅浅的小坑。

那夜,老吴再一次失眠。黑暗中,他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早晨,老吴开着车,找到狗娃。狗娃并未跑远,他躲在一个看似极其危险实则非常安全的地方。之前,老吴并没有猜到他的堂弟竟有如此心机。

——尽管狗娃比老吴小了近二十岁,但狗娃的确是他的堂弟。

狗娃钻进车子,说,我爸都对我说了。又说,我在那边绝不会再惹祸。

老吴不说话。车子开得飞快,却不是去往高速公路的方向。

狗娃觉得蹊跷。哥,咱这是去哪儿呀?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哀求了。

老吴不说话。他将车子开到派出所门前。

自首吧!将车停下,他回头,看着狗娃。

狗娃打开车门,想逃。老吴紧紧地拽住了他。

你伤害了他人,就该付出代价。老吴说,你有尊严,后生和他的家人也有尊严,法律也有尊严……

放开我!

自首吧。

狗娃掏出刀,比画着,试图逼老吴让开。在激烈的争夺与撕扯中,刀子稀里糊涂地刺出,老吴挣扎了几下,软瘫了身子,他的胸口,鲜血汩汩涌出。

昨晚老吴就猜到了这样的结果。他太了解狗娃了。现在,他想,不管狗娃会不会去自首,他已经做完了他该做的一切。阳光下,他无愧于心。

自首吧!失去知觉之前,老吴看着狗娃,微笑着说。

父亲的祭日

出生到死亡,只有两天与生命真正有关:一是生日,一是祭日。这是生命的两个端点,代表了起始和结束,中间是或漫长或短暂的过程。或许还可以这样认为,祭日是死亡的生日,是阴间的生日,或者是天堂的生日。

一位忘年交朋友几年以前突然去世,我想当死神降临的那一刻,连他自己都毫无防备。他留下写了一半的小说,画了一半的油画,剪了一半的盆景,以及交了一半的人寿保险。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都在外地。他去世以后他们自然全都赶了回来,却只能守着父亲冰冷的尸体抹一把眼泪。几小时以后他们的父亲变成一把清灰,伴着他们长长的哭泣。——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孤寂或者热闹的旅程以后,终将化为清灰或者尘埃——无神论者的生命,只有一次。

去年因在外省开会,没有参加他的祭日。今年,推开一些琐事,我去了他的家乡。他的家在遥远的鲁西南,那里有延绵的群山,有凹凸不平的乡村路,有敢把一条毒蛇握在手里的脏兮兮的孩子,有一座低矮的土包般的坟茔。朋友长眠地下,一把清灰代表他世间的全部。

那天,我见到了他的三个孩子。

小儿子从县城赶回来。他带着他的未婚妻,买了父亲最爱喝的酒,最爱抽的烟。他自己出钱为父亲出版了那本写了一半的小说,他说他相信父亲可以在那边将这部小说写完。他还说出版一部小说一直是父亲多年的夙愿,今年,他终于帮父亲将这个愿望实现。他红着眼睛将酒洒到父亲坟前,又点上一支烟,恭恭敬敬地放在父亲坟头。那天阳光炙烤着大地。我看到那支烟无声地燃着,终于熄灭。

二女儿从省城赶回来。她带着她的丈夫和儿子,坐了整整一夜的火车。她说她必须赶在父亲祭日这天回来,她说她要赶回来看看她受了一辈子苦的老父亲。她带回来很多纸扎:房屋,汽车,电脑,手机,打印机,宠物狗……火车上禁止运输这些东西,我猜想这一路,她肯定受了很多苦。那些纸扎忧伤而又滑稽,却代表着她的全部希望。她哭了起来,她的眼泪在干燥的地面击起灰色的烟尘。

大儿子从北京赶回来。他用上了所有的交通工具:飞机,汽车,蹦蹦车。他带着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已经考上了大学。他带回来很多书,国内的,国外的,哲学的,文学的……那些书包装精美,价格不菲。他将那些书一本一本地烧掉,他说这些书可以陪伴父亲熬过无边无际的孤寂。他跟父亲说了很多话,从中午直到黄昏,一刻也没有停歇。那些话他以前或许跟父亲说过,或许没有说,可是现在,他希望他的每一句话,父亲都可以听到。

每个人都很忙,每个人都请了假。假是那样难请,他们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他们请假,只为回来看看已故的父亲,看看隐在青山间的一座小小的土包,或者,仅仅是对于自己内心的一种交待。

我注意到他们的母亲没来。她将他们送到门口,就返回了院子。她杀了鸡,切了腊肉,将园子里的青椒、黄瓜和西红柿摘光,然后专心致志地为孩子们准备晚饭。她坐在小院里择菜洗菜,阳光安静地照在她的脸上,你绝对看不到她的悲伤。可是她怎么可能不悲伤呢?后来我知道,一年中的每一个月里,她都会去老伴儿的坟头,默默坐一会儿,然后默默离开。她在回忆他们在一起的大半生的日子吧?那些忙忙碌碌的,琐碎的,吵吵闹闹的,或者安安静静的日子。她的悲伤是连续的,散开的,而不是集中的,爆发式的。我相信这悲伤驻扎在她的心里,持续到死。

她忙碌着,等待孩子们上坟归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顿饭,然后祭日就过完了。就这么简单。

第二天,她仍然站到门口,送孩子们离开。她绝不远送,她知道送得再远,孩子们也是要走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奔跑在自己的生日与祭日之间,我们把这段过程叫作生命,叫作生存,叫作生活。

我跟她说,您真有福气,三个孩子这样孝顺。她听了,淡淡一笑,说,可是老伴儿过生日时,他们却很少回来……他们在电话里说,祝老爸生日快乐。他们总是忙、总是忙……

从她的眼神里我看不到任何不满,从她的语气里我听不到任何埋怨——这只是她对事实的一种复述。并且我相信,那时候,即使她的孩子们要回来,她和她的老伴儿也会加以阻止。他们忙。不要打扰他们。他们的事情远比父亲的生日重要。事实上生日真的不重要。生命只有一次开始,那仅有的一次是你出生的那天,而不是你生日的那天。同样的道理,祭日也并不重要。生命只有一次结束,那仅有的一次是你死去的那天,而不是你祭日的那天。“过”生日和“过”祭日,不过是世人交待自己或者交待他人的一种仪式,甚至,一种形式。

可是我想说的是,生日是快乐的,祭日是忧伤的。你可以祝父母生日快乐,他们听得到,感受得到,触摸得到。他们笑着,喝着酒,讲着往事,吹了蜡烛,脸上涂满奶油,哼着歌,打着饱嗝,他们会在心里说,哦,又过生日了。你们面对面坐着,你们可以愉快地交流。

可是祭日呢?你能祝他们什么呢?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听得到——或许这仅仅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就算他们真的可以听得到,又能如何呢?你们面对面坐着,可是你所面对的,不过是一把清灰,或者是一个长满杂草的土包。你们的交流,不过是你的自言自语。除此之外,你还能干什么呢?

说说你的生命吧!它自生日开始,自祭日终止,中间,被切成很多个片断。切开一个个片断的是每一年的生日,是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纪念日。那么这一天,你最需要感谢的人是谁?

当然,是你的父母。

隔壁的父亲

父亲敲门时候,我正接着一个电话。电话是朋友打来的,约我中午小酌。我从父亲手里接过一个很大的纸箱,下巴上还夹着电话跟朋友叽里呱啦地聊着。

父亲寻出一双最旧的拖鞋换上。要出去?

朋友约我出去吃中饭。不过,不着急。我打开纸箱,里面,塞满烙得金黄的发面烧饼。

这才想起快到七月七了。我们这里的风俗:七月七,烙花吃。花,即发面烧饼。以前在老家,每逢七月七这天,心灵手巧的母亲都会烙出满锅金灿灿香喷喷的烧饼。自打我进城以后,母亲便会将烙烧饼的时间提前几天,然后打发父亲将烧饼送到城里。老家距我所在的城市不过两小时车程,然而,似乎我总是没有时间回家。

和父亲喝了一会儿茶,电话再次响起。我跟父亲说,要不一起过去?父亲惊叫道,这怎么行?我一个乡下人,怎好跟你那些文化界的朋友吃饭?我说,那有什么?正好把您介绍给他们。父亲一听更慌了,说不去不去,那样不仅我会拘束,你的朋友们也会拘束。我说难道您来一趟,连顿饭也不吃?父亲说,没事没事,回乡下吃,赶趟儿。我说干脆这样,我下厨,咱俩在家里做点儿吃的算了,我这就打电话跟他们说。

父亲急忙将我拦住。他说做人得讲诚信,答应人家的事情,再失约,多不礼貌……你去吃饭,我正好回乡下——乡下好多事儿呢。我说您如果真不去的话,我也不去了……当爹的进城给儿子送烧饼,儿子却没管饭,等我回村,村里人还不把我骂死?再说,我早就想跟您吃顿饭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与父亲达成协议——偷偷在那个酒店另开一间只属于我和父亲的小包房。这样,我既没驳朋友的面子,又能陪父亲吃一顿饭了。父亲勉强同意,但路上还是一个劲儿地嘱咐我别点菜,要两盘水饺就行了——一人一盘,聊聊天,多好。去了,小包间正好被安排在朋友请客的大包厢的隔壁,我没敢惊动朋友,悄悄帮父亲点好菜,又对父亲说,等菜上来,您慢点儿吃,我去那边稍坐片刻,马上过来。父亲说,那你快点儿啊!还有,千万别说你爹就在隔壁啊!我笑了。父亲与刚刚进城时的我一样,见了生人就觉得不自在。

做东的朋友连敬三杯,废话连篇。我惦念着隔壁的父亲,心里有些着急。我说要不我先敬大伙儿一杯酒吧,敬完我得失陪一会儿,有点儿事。朋友说,还没轮到你敬酒呢!等连敬六杯,然后逆时针转圈……又没什么事,今天咱一醉方休。我说可是我真有事。朋友说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放你走,否则,罚你六杯。我笑笑,我说,我爹在隔壁。

满桌人全愣了。

我说,今天我爹进城给我送烧饼,我把他硬拉过来。让他过来坐,他死活不肯。现在他一个人在隔壁,我想过去陪他一会儿。

朋友们长吁短叹,说你爹白养你这个儿子了,你这算什么?在隔壁给他弄个单号?虐待他?你愣着干什么快请他过来啊!

我说他肯定不会过来。如果你们不想让他拘束让他难堪,就千万不要拉他过来。

朋友说,那我们现在过去敬杯酒,这不过分吧?

我说这挺好。不过你们真想敬他一杯酒的话,就一起过去。千万不要一个一个敬啊!他喝不了多少……

朋友们全体离桌,奔赴隔壁。推开门,我顿时愣住了,房间里只剩一个埋头拖地的服务员。我问她,那才那位老人呢?服务员说早走啦!你点的菜,也都被他退啦!不过他还是打包带走一盘水饺,他说,想给乡下的老伴儿尝尝城里的水饺。

父亲进城一趟,送我五十六个烧饼,一兜大蒜,一兜土豆,一兜菜豆,一兜韭菜,两个丝瓜,八个南瓜,然后,在一个小包厢里独自坐了一会儿,再然后,饿着肚子回家。而他的儿子,却在隔壁与一群朋友吹牛扯皮胡吃海喝,还美其名曰:周末小酌。

我端起杯,对朋友们说,咱们敬我父亲一杯吧!朋友们一起举杯,那杯酒,每个人都干了。

这一幕,我的父亲既不会看到,也不会知道。此时他正坐在开往乡下的公共汽车上,怀里,抱着一个装了城里水饺的饭盒。

五张纸条

暴风雪袭来时,卡车不幸在茫茫戈壁滩中抛锚。天地间霎时昏暗混沌,只剩下狂风、暴雪与彻骨的寒冷。似乎连空气都冻成冰刃,嘶嘶叫着,从每个人的脖子上划过去。六个人缩在狭窄的车厢里瑟瑟发抖,血和呼吸仿佛早已凝固。死神一步步逼近,每个人的心里都生出深深的恐惧。

这是一个很小的剧团,要去戈壁深处慰问一支驻扎在那里的部队。六个人里,年纪最大的四十二岁,是团长;年纪最小的十八岁,是剧团新成员。他们是一对父子。

六个人在暴风雪里坚持了一天一夜。周围除了风雪,连飞鸟都见不到一只。天气越来越恶劣,死神近在咫尺。他们也曾试图丢下车子徒步前行,可是这打算很快被放弃。走进无边无际的漫天风雪,等于选择死亡。挤在车厢里,等待风雪过去或者被救援人员发现,多少还有一丝生还的可能。

又熬过一天。风雪仍在肆虐,世界只剩一辆被埋了半截的卡车。所有人都知道,假如黄昏以前仍然没有人发现他们,他们将会无声无息地冻死在夜幕笼罩下的戈壁滩。

终于决定让一个人离开,徒步走进暴风雪寻找救援人员。他们认为这是最后的希望。假如运气好的话,假如那个人可以找到救援队并顺利返回,也许他们能够得救。团长宣布完这个决定,静静地看着每一个人。

没有人主动站出来。谁都知道一旦离开车子,生命会脆弱得如同高空中落下的鸡蛋——留在车厢里的生还机会,远比一个人在风雪中独行要大得多。

可是必须有人走出去,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分百的努力。

车厢里死一般寂静。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团长看看儿子,儿子急忙低下头——他的身体是六个人里最好的,他可以在暴风雪里走得最远活得最长——他是最佳人选。

团长说现在必须做出决定。选到谁,谁就走出去。

仍然没有人说话。

团长说那么每人在纸上写一个名字吧,票数最多的人走出去。他掏出一张纸,撕成大小均匀的五份。他将纸条分别递到五个人手里,说,写完以后,折起来交给我。

大家用冻得僵硬的手在纸条上郑重地写下一个名字,然后将纸条小心地折好,交给团长。

团长将五张纸条依次打开,表情越来越严峻。纸条全部看完,他长叹了一口气,把纸条递给他的儿子。他说,大家的意思,改不了。

儿子从父亲手里接过纸条,一张张慢慢地看。看完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又将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然后推开车门走了出去。他没说一句话。他的眼睛里饱含泪花。他的表情很是壮烈。他深知走出去意味着什么。狂风裹挟着雪花刹那间涌进车厢,车厢里的温度骤然变得更低。再寻找他,风雪里只剩一个越来越小的暗灰色的影子——瞬间淹没在雪的海洋。

剩下的五个人缩在车厢里,开始了一生中最漫长的等待——等待救援或者死亡。

他们终于得救了。不是因为团长的儿子找到了救援人员,而是因为暴风雪停了。救援直升机在空中发现了这辆被困的卡车,又在三个小时以后,在雪地里找到团长的儿子。

他走出去很远。那绝对是别人不能够达到的速度和距离。事实证明他的确是六个人里面最合适的人选。他努力了,可是失败了。他没有完成任务。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位十八岁的少年。

人们没能将他救活。他的死去,看起来毫无价值。

整理遗物的时候,有人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五张对折的小纸条。

五张纸条上,写着五个不同的名字……

悬崖

他左边的裤兜里装了一把钳子和一把改锥,右边的裤兜里装了一把钢锉和一把尖刀。他把双手插进裤兜,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进小区。甚至,他还冲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保安,微笑着点了点头。

尽管这时,他的两条腿,绵软得几乎站立不住。

他观察了三天。他知道那个男人在黄昏时分才能回来。在男人回来之前,那个总是挂着厚厚窗帘的窗口,没有任何动静。这等于说,他有充足的时间,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翻找。

他的钢锉和改锥没有派上任何用场。他轻轻推了一下,门就开了,发出很大的声响。那声音将他的心脏震痛,人几乎瘫倒。他待在那里至少有十几秒钟,一动不动。终于,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

他在客厅里胡乱地翻找。他急得满头大汗。他没有翻到一分钱。茶几上有一筒打开的饼干。他抓起几块饼干,胡乱地向嘴里塞去。他吃得很快,却很绅士。尽管他知道,这屋子里,空无一人。

他将近两天没吃东西了。

他一边吃,一边推开卧室的门。

他一下子愣住了。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侧着身子,正盯着他看。女人的眼睛,含着笑。

他也看她。其实他想逃走,很想。可是他的两脚似被钉住,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扶着门,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女人笑了。她说,你好。女人脸色苍白。那上面,没有一丝阳光的痕迹。

他说,你好。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嘴里还塞着饼干。这让他的话含糊不清。

女人说来了?他说来了。女人说你坐。他说不用。他稍微镇静了些。脑子里闪出一千种可能,和一千种解决的办法。

女人说你是来做钟点工的吧?刚打出广告,你就来了……

他满腹狐疑地说,是。他把嘴里的饼干吞下,将右手伸进裤兜,抓紧了那把刀。

女人身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部电话。女人悄悄地、很隐蔽地把手伸过去。他往前走了两步。他想只要女人的手抓起电话,他就掏出那把刀子,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女人的手,却在距离电话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她打开床头柜的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五十块钱,递给他。说好了的,先给钱。女人说。仍是浅浅地笑着。

他走过去,接过那张钱。然后愣愣地看着女人。女人说,扶我起来。他就小心翼翼地扶女人起来。女人说,扶我去阳台。他就小心翼翼地扶女人去阳台。女人坐到一张宽大的椅子上,眯起眼睛。看得出女人很虚弱,她在轻轻地喘息。

女人说:“我坐一会儿,你慢慢吃。”她指着他手里的饼干筒,“冰箱里还有,吃完了,你自己拿。”

他说:“不用了。”竟有些难为情起来。只是,他插在裤兜里的右手,仍然紧攥着那把刀子。

你多大了?女人突然问。

二十三,他说,是周岁。

和我儿子一样大。女人说,我儿子,和你一样帅,一样壮。

他的脸红了。

不过现在他在海南,在当兵。女人说,我有好几年没见到他了。

想他吗?他问。

当然想。女人说,你失业了?

是的。他老老实实地承认。

没关系的。女人说,像你这样的年龄,机会一抓一大把。做钟点工,不也是机会?女人开始咳嗽,仿佛要咳出五脏六腑。他不得不松开紧攥着刀子的手,握成拳,轻轻捶着女人的后背。

谢谢你小伙子。女人说,我儿子,以前,也常常这样给我捶背。

他的脸再一次红了。你不闷吗?他说,要不把窗帘拉开吧。

女人笑笑,好。

要不,把窗子也打开吧?透透空气。他说。

女人再笑笑,当然好。

他拉开窗帘,然后把窗子打开。阳光和风灌进来,把阳台以及阳台上的两个人,镀成淡淡的金黄色。

女人再一次咳嗽起来,他轻轻地为女人捶着后背。现在他感觉,自己真的是一位优秀的钟点工,正照顾一个虚弱的女人。他甚至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成就感。

……

突然他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他惊了一下:他竟陪着这个病怏怏的女人,在阳台上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女人笑着对他说,时间到了,你该走了。冰箱里还有饼干,如果你喜欢吃,可以拿走。

他说真的不用了。转身往外走,正碰到走向卧室的男人。

他微笑着对男人点点头。男人的脸上,满是惊讶。

他听见男人走进卧室,问女人,谁啊?

女人说,钟点工。

钟点工?什么钟点工?老天!医生嘱咐过你不能乱动!竟然还开了窗子!你不想活了?

男人的声音,惊慌失措。

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本想离开,此时却迈不开步。他重新敲门,走进屋子,在男人惊愕的目光中,从裤兜里掏出那五十块钱,然后掏出改锥、钳子、钢锯和尖刀。他把这些东西堆放到一起,压住那五十块钱。

现在他感觉浑身轻松。

他重新走进卧室,朝女人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你。他说,是你把我,拉了回来。

一碗拉面

每个黄昏,年轻人都要过来吃碗拉面。面馆很小,板房改造而成,半露天。正是夏天,苍蝇成群。年轻人在一个建筑工地干活,这是离他最近的面馆。

年轻人喜欢吃面。不仅因为便宜,还因为面的味道十分鲜美。

工地没有食堂,早晨和中午,年轻人在附近商店买两个馒头和一包咸菜,加上一碗水,就能将两顿饭对付过去。可是晚饭,年轻人一定要吃一碗面。面虽然简单,但里面有油,有盐,有酱油,有醋,有几块牛肉和几点葱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年轻人需要这些东西。

一碗面当然不能让年轻人吃饱。所以,回去时,年轻人仍然会拐到商店里,买个馒头,买包咸菜。年轻人坐在工棚里默默地吃,想着远方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一碗水喝得咚咚有声。心里充满幸福和忧伤。

面馆虽然很小,很脏,但那个秃头老板能把面做出特别的味道。年轻人认为他最大的幸福,就是坐在面馆的长凳上,冲秃头老板喊:“来一碗面!多放点葱花……”

那天年轻人发现碗里有一只苍蝇。他吃下一口面,辣得龇牙咧嘴,低头的刹那,便看到苍蝇。年轻人唤来秃头老板,老板一个劲儿地给年轻人道歉。真的很对不起,老板说,这里马上就要拆迁了,不值得再装修,所以苍蝇多。年轻人摆摆手,表示谅解。老板笑笑说,请稍等,马上给您换一碗。他端走年轻人只吃掉一口的面,然后给年轻人重新端来一碗。年轻人吃着面,突然感到有些可惜。那碗面里不过有一只苍蝇。那碗面他只吃了一口。那碗面里甚至还有两块薄薄的牛肉。年轻人想,假如他能将那碗面吃掉大半甚至吃到只剩下汤水,再喊来老板,将会是不错的结果。年轻人坐在工棚里啃着馒头,仍然想着这件事情,他一想到那碗端走了的面,就觉得太可惜了。

假如再碰到这种情况,他一定会晚些时候喊老板过来。年轻人想,花一碗面的钱吃两碗面,多么合算。

可是这样的几率毕竟很小。谁都不希望碰到这样的事情:老板,食客——除了年轻人。

终于,三个月以后,年轻人的碗里,再次出现一只苍蝇。

是深秋,苍蝇已经极少。可能正因为如此,老板放松了警惕。年轻人吃下一口面,抹抹脸上的汗。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碗里有只苍蝇的。

年轻人愣了愣,抬头看看忙碌的老板,又低下头,用筷子小心地将苍蝇拨到碗沿,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吃了起来。

面的味道真的好极了。一只苍蝇并不能破坏年轻人的胃口。

可是年轻人不能将面吃光——他得做出突然发现苍蝇的样子——他得做出发现苍蝇便扔掉筷子的样子。年轻人大声喊:“老板!”秃头老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年轻人扔了筷子,说:“你怎么回事?面里有一只苍蝇!”

“苍蝇?”

“你看看。”年轻人说。

年轻人拾起筷子,拨动着剩下的几根面条。他没有发现苍蝇。年轻人继续拨动面条,没有苍蝇。年轻人找来一只空碗,将碗里的汤一点一点滗出去。苍蝇仍然没有出现。很多食客盯着他看,表情复杂。年轻人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

他难受极了。他想哭。不是因为他不小心吃掉了那只苍蝇,而是因为这些人,食客,老板,都看清了他的伎俩。

“苍蝇呢?”老板问他。

“刚才……还在……现在……找不到了……我也不知道……”

“真有苍蝇?”老板目光如炬。似乎他的目光能够将年轻人穿透,似乎他知晓年轻人脑子里的所有秘密。

“真……有。”

老板轻轻叹一口气。老板冲周围的食客笑笑,以示抱歉。然后,老板端起碗,对年轻人说:“对不起,我这就给您换一碗。”

年轻人愣了愣,终于伏在桌上,哭出声来。

我讨厌身上的汗味

我知道我身上有一股很重的汗味。我还知道,那气味很难闻。

现在是黄昏,我挤上12路公共汽车,从东城去西城。我喜欢12路公共汽车。每天我都要往返于东城和西城之间,在清晨与黄昏,12路伴我穿越小城。有时我嫌这段行程太短。我喜欢站在汽车上,欣赏城市的街景。

我讨厌一些作家把我们写得很可怜,偏偏现在的作家大多把我们写得很可怜——在晚上,在睡觉之前,我喜欢翻翻杂志。我常常被杂志里的那些农民工所感动,我对他们,心怀怜悯。但我与他们不一样。我不想让别人怜悯,我真的没有让他们怜悯的理由。事实上,除了偶尔的伤感、孤寂与无所适从,我过得挺快乐。

一瓶白酒、两包咸菜、一根火腿肠,就能带给我一个快乐的夜晚。我一边喝酒一边打量街景:我喜欢坐着轮椅的老人,挺着啤酒肚的男人,拎着坤包的女人,踩着滑板的孩子。我喜欢路灯投下的光影,汽车溅起的水花,男人打出的饱嗝,树叶沙沙作响。我喜欢马缨花的气味,流浪狗的气味,女人飘然而过时散发出的香水气味。城市里,一切都是美好的。我喜欢这个小城。

可是我身上有一股很重的汗味。这让我非常难堪。

清晨,我用冷水将身体一遍又一遍地擦洗。从西城去东城,公共汽车上,我非常自信。我挤在人群里,身体轻轻地晃,轻轻地晃。我迷恋这种感觉。我愿意被这种迷恋所欺骗。我想起母亲的摇篮。

可是黄昏,当我带着一身臭汗回来,我就变成另外一副样子。我尽可能躲开人群,尽可能离他们的身体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然而,我仍然看到他们厌恶的表情。他们或扭过脸去,或捂住鼻子,或打开窗户,或干脆下车。每当这时,我就会羞愧得无地自容。仅有一次,一身臭汗的我被挤到一个女人身旁,那女人看看我,非但没有厌恶之情,还冲我笑了一下。那一刻阳光明媚,我认为全世界的花儿,都在那一刻开放。

我常常想,假如我不必流汗,我就会像城里人一样,每时每刻都干干净净。或许我还会往身上喷点儿香水,淡淡的,甜甜的,若有若无,丝丝缕缕。轻轻翕动鼻翼,仿佛站在桂花丛中。我会靠近每一个城里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仅仅是靠近他们,不去打扰他们。

现在我被挤到角落。本来我站在门边,可是乘客越来越多,我努力与他们拉开距离,就缩到了角落。然后,一个男人挤过来,我看到他的嘴巴里,闪出一颗漂亮的假牙。他看着窗外,突然锁紧眉毛。他扭过脸,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他的表情,让我极不自在。

你身上的味儿?他问我。

我刚干完活儿……

我是问,是不是你身上的味儿?他有些不耐烦。

我住西城。我说,工地上不能洗澡……

真啰唆。他咄咄逼人地盯着我的鼻子,似乎随时可能将我的鼻子咬掉。我问你,是不是你身上的味儿?

是……

真是没素质。他冲我瞪着眼睛,大声吼道,离我远点儿!

我非常想离他远点儿。非常非常想。可是那时候,我早已被挤得动弹不得。

车上太挤。我低眉顺眼地说,等再过几站,车里腾出地方……

那你快下车!他说,这么小的车厢,被你弄得臭烘烘的。

可是,我得到西城下车去……

我让你下车!男人冲我吼叫起来,你想把大家都毒死?真他妈没教养!

我不敢再说话,更不敢再看他。车厢里静悄悄的,我知道大家都在看着我们。我还知道,那些眼神太过复杂:怜悯、好奇、漠然、愤怒、幸灾乐祸、兔死狐悲……可是他们没一个人说话。我还知道他们并非都是城里人,我相信,他们之间,至少有一半,刚刚来到城市。

我理解他们。他们没有必要帮我。他们也厌恶我的汗味,如同我也讨厌别人的汗味。世界上,所有难闻的气味,都让人不舒服。

我下了车,一声不吭。我走回宿舍,路上,买了一瓶白酒、两包咸菜、一根火腿肠。八站路,我走了整整一个半小时——不是我走得慢,而是我太累了。

车上那个人的嘴脸在我眼前闪现。我非常难过,可是我并不恨他。城里人都爱干净,我也爱干净;城里人都讨厌汗味,我也讨厌汗味。

就是这样。

烟花灿烂

男人肯定知道他试图带上火车的属于违禁品,所以当值班警察把他叫到一边,问他纸箱里装了什么时,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液化气罐。

你抽烟吗?警察问他。

谢谢。他抬起手。

警察笑了。以为我要给你烟抽?他说,液化气罐加打火机,如果你是警察,会不会怀疑这个人有不良企图?

夸张了吧。男人说,液化气罐当炸弹?坏人的设备应该比这先进得多……

为什么要带个液化气罐?

工地上用的,还剩半罐气,舍不得扔。男人说,带回乡下,还能接着用。

舍不得扔也得扔。警察说,不扔的话,你连火车都上不了,怎么回乡下?

太浪费了吧。男人说,还剩那么多……

你可以送给你的工友,或者,卖给他们也行。警察为他出着主意,你现在就可以给他们打个电话。

都回家了,工地上早没人了。男人说,如果不是留我守工地,我也早回家了。要不这样吧!男人想了想,说,我把液化气放掉,把空罐拿回家。

在候车大厅里放液化气?警察哭笑不得,你以为这是你家院子?

那就去门口放。男人说,这么新的罐子,哪儿舍得丢掉呢?

警察问他,几点的火车?

男人看看墙上的大钟,说,还有一个小时。

这样吧!警察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但你得保证把液化气放干净,还得保证一路上都要守着你的空罐子。要装到纸箱里,用绳子扎紧……

男人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好嘞。

警察开着车子,与男人来到近郊的一条小河边。男人打开气罐阀门,一股难闻的气味迅速在河滩上弥散开来。警察捂着鼻子,问,怎么今天才往家赶?

看工地啊!男人说,又是钢筋又是水泥,万一丢了损失可就大了……你以为我喜欢在大年三十往家赶?明天晚上才能到家。过年,过得就是个大年三十。对不对?看春晚,喝酒,打牌,吃饺子,放烟花,看烟花,多滋润啊!你喜欢烟花吗?我最喜欢烟花……

小孩子才喜欢烟花。警察撇撇嘴说。

我是苗族人。男人解释说,我们崇拜和敬畏的是蝴蝶,是水泡泡……

这跟烟花有什么关系?

漂亮呗。男人说,五彩斑斓的蝴蝶和水泡泡,美轮美奂的生命却又如此短暂……烟花也是……

转上词了?警察说,但是,不管你是哪里人,不管你敬畏什么,不管你怎么说,你都别想把液化气带上火车。

咱俩能不能合计点儿事?男人凑近警察,讨好地说,把气罐阀门开到最大,你躲远点,我拿打火机点上火……

你不要命了?警察睁圆眼睛,还点上火?轰!你要在这里煮饭?沏茶?你想干什么?

放个烟花。男人翻翻眼睛,不让拉倒。

半罐液化气,一会儿放个精光。警察使劲儿摇动着液化气罐,他绝对不允许罐里面还存留有一点液化气。男人有些不满警察的谨慎,说,这么多的液化气,说浪费就浪费了。放个烟花看,又不让……

警察笑笑,说,把气罐扛车上,咱们该回去了。

车上的男人一言不发,就像生气的孩子。警察说真受不了你!按道理,连空罐都不应该带上火车。我给你三十块钱行了吧?三十块钱,你回乡下,再买半罐液化气。

刚才还能看烟花呢。

再给你十块钱!警察揶揄道,你好买个大烟花。

拿来!男人挺挺胸脯。

给你个大头鬼!警察笑了,你还白坐了我两趟车呢。

警察将男人送进车厢,又嘱咐他,千万管好他的液化气罐。男人说好啦好啦快下去吧。警察说那再见了。男人说见不到啦!这次回乡下,就不回来啦。警察说,那给你拜个年吧。男人说,这还差不多。

火车启动的时候,远处的夜空,盛开出一朵很大的烟花。烟花很灿烂,很绚丽,转瞬即逝。然后,又一朵,一朵接着一朵,在夜空怒放。男人将脸贴在车窗上,笑着,那张脸,一点一点变得扁平。他轻声说道,看到了吗?烟花下面,就是我盖起来的楼房!

没有人听到他的话。除夕之夜,偌大的车厢空空荡荡,除了他,再无一人。

这个时候,人们大都在家里看春晚,喝酒,打牌,吃饺子,放烟花。

四大冥捕

杀父仇人吴屠,竟是小秋的师傅。

二十年前,吴屠提一把剑,横扫孔雀山庄。山庄四大高手未及出招便被他刺翻,每个人的颈上,只有一个针尖般大小的红点——吴屠的剑,薄到不再能薄,小到不能再小,快到不能再快。小秋的爹娘并肩作战,也仅支撑了几个回合。吴屠只有一把剑,一把剑似乎幻化成无数把。剑光将小秋的爹娘笼罩,他们无处可避。

三岁的小秋眼睁睁看着爹娘被刺倒在地。爹扭着脖子看他,小秋明晓他的眼神:报仇!

报仇,需要机会。机会是吴屠给的。

吴屠犯下了两个错误:他没有斩草除根;他将小秋收为徒弟。

两个错误,足以致命。

他将躲在床底瑟瑟发抖的小秋倒提起来,像买一只鸡那样打量着。后来他说,他见过很多孩子,只有小秋将他打动。他还说,他会让小秋成为世间一流的杀手。

他太过自信。或许他认为三岁的小秋没有记忆。或许他认为,小秋永远超不过他。

然而他忽略了岁月的无情。人人都会老去,包括杀手。当杀手老去,其命运往往是:被杀。

小秋跟随吴屠,过着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生活。多年来吴屠的生活中只有两件事:杀人,教小秋杀人。二十年光阴匆匆而过。

二十年里,小秋从未放弃杀死吴屠的念头。现在机会来了。

因为小秋长大了。这是吴屠第一次带小秋出来杀人。

吴屠要杀掉的,是雷天。雷天武功高深莫测,且一直效忠朝廷。小秋认为吴屠必将失手。

——关键时刻,他会帮雷天出剑。救雷天,救朝廷,救自己。

他与吴屠坐在“春来客栈”的大堂,面前,一坛陈年花雕。吴屠喜欢在杀人前喝一点酒,但过了今天,恐怕他再也喝不到这么好的酒了。

吴屠拍开封泥。

你想杀我。他盯着小秋,突然说。

小秋的手,猛地一抖。

这么多年,我待你如亲生儿子,但你仍想杀我。

小秋看着吴屠,不语。他的手悄悄绷紧。

多年来你一直想替父报仇,你甚至偷偷找到“四大名捕”,只因我有所警觉,才没得手。吴屠给小秋倒了一碗酒,说,你认为你长大了,有击败甚至杀死我的能力。并且,你认为我对你,毫无防范……

你可以提早动手。小秋说,二十年来,无论哪一天,你都可以杀死我……

我不能。世间只有你,能够接替我。吴屠说,这两年我真的老了,常觉力不从心……

我不会接替你。小秋盯着吴屠,我跟随你只有一个目的:杀你。

因为我杀了你的爹娘?

不仅如此。还因为我不想再看到无辜的人死去。比如雷天……

假如他们该死呢?

他们不该死。

我知道说出实情,你会非常难过,可是我必须说出来。

小秋的虎口开始跳动。藏在袖口里的软剑,随时可能刺出。

吴屠喝一口酒,说,雷天依仗朝中有人,做过很多坏事,杀过很多无辜的百姓。可是这些事,既不能说出来,也不能将他押进大牢……

可是我爹娘是好人!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好人,但他们不是。吴屠低下头,表情痛苦。他们助先皇做了很多事,我指的是,坏事……并且,最让当今皇上头痛的是,他们所做的一切,全都绕开了律令……

那就光明正大地去查,去审!小秋说,有“四大名捕”……

当律令能惩处他们时,便需要“四大名捕”;当律令奈何不了他们,或者有些事情不便公开,便需要我这样的人。知道“四大冥捕”吗?送该杀之人进地狱,却永远不能如“四大名捕”那样受人尊敬和传颂。“冥捕”需要承受太多危险,孤独,误会……更重要的是,“四大冥捕”并非四人,而是一人……

小秋听说过“四大冥捕”。然而在此之前,他认为“四大冥捕”不过是一个传说,就像“侠盗楚留香”那样的传说。他既不敢相信“四大冥捕”真有其人,也不敢相信他一直痛彻骨髓的吴屠就是“四大冥捕”,更不敢相信他记忆里的爹娘,原是连律令都奈何不了的恶人。

知道你难以相信。可是皇上的御牌,你不会不知。吴屠展开手,御牌上“四大冥捕”四个字,让小秋表情扭曲。

这么多年一直瞒着你,是怕你痛苦,更怕你不能明辨是非。现在,该是你做出决定的时候了。吴屠说,不过请你记住,你是唯一一个能够接替我的人。假如你愿意,现在就可以成为“四大冥捕”……

小秋盯着胡屠,咬牙切齿。

杀父之仇,必报!他一字一顿,我发过誓,活着只为杀你!

烛动,风动,窗动。一个黑影闪进屋内,刀光现。光影间,小秋听到一个声音:我雷天岂容尔等前来撒野!

吴屠挥剑,身形急闪。雷天的刀光,已逼近其咽喉。

小秋溅出一滴泪。剑,划出去。

却不是指向吴屠,而是雷天。

一剑,二十年恩怨,一百年江湖。

婴儿的救赎

男人潜回村子的时候,已至午夜。月光把银色的光华倾泻在地,夜凉如水,村子如同熟睡中的婴儿。男人翻墙而入,他果真见到了炕头熟睡的婴儿。那是他未曾谋面的一岁半的儿子。他逃走时,妻子刚刚有了身孕。

回想往事,男人又恨又悔。几个哥们儿凑到一起喝酒,因为言语不合,他摸起西瓜刀就把人捅了。其实刀子刺进对方肚腹的瞬间他就开始后悔,他想送对方去医院,他想去派出所自首,他想给对方道歉,甚至,他想跪下来给对方磕头。可是他害怕。他从来没有那样害怕。逃走之前他甚至没敢回一趟家。男人像一只惊恐的老鼠般隐迹在一个又一个城市里,每一天,他都在挂念他身怀六甲的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

月光涌进屋子,照着他的妻儿,看起来他们睡得很踏实。他端详着儿子的五官,他认为儿子像他的地方多一些。妻子翻了一个身,一只手搭在儿子身上。儿子轻轻哼了一声,睡梦里的妻子毫无察觉。两年来妻子似乎老去很多,眼角有了皱纹,皮肤不再光滑。可是她依然漂亮,眉眼动人。他低下头,轻吻妻子的脸颊,睡梦里的妻子竟然露出笑容。也许妻子梦见了他,也许妻子梦见的,是他长大的儿子。男人的心紧缩了一下,看看儿子,儿子的眼睛突然毫无理由地睁开了。他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颤。——这次偷偷回来,他不想惊动他的妻儿。他只想偷偷看他们一眼,然后,匆匆逃走。

儿子没有发现他。儿子扭头看看妻子,动动小嘴,又睡着了。他睡得并不安稳,男人看到他的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面骨碌碌地转动。男人咬咬嘴唇,轻轻拿开妻子的手,然后,将儿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儿子那般小,那般轻,那般柔软,那般惹人怜爱。儿子往他的怀里拱了拱,那一刻,男人的心,碎成无数瓣。

最初怀里的儿子似乎并不舒服。他不停地扭动身体,两条淡淡的眉毛凝成死结。可是渐渐地,儿子放松了下来,呼吸也变得均匀了。他的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他甚至在他的怀里放了一个无比放肆的响屁。他笑了,在儿子的脸蛋上轻轻亲了一下。他似乎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男人抱着儿子,再也舍不得放下。他努力让儿子睡得舒服些,再舒服些;他努力让自己保持一种固定的姿势,一动不动。突然院子里传来一点动静,男人侧耳细听,表情陡然一僵。他甚至下意识地做出逃跑的准备,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动。当警察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朝警察做出一个“轻一点”的手势。他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放回妻子身边,然后,万般不舍地看了看他的妻儿……

男人本有逃跑的机会——虽然机会渺茫,但毕竟是有机会的——可是他选择了束手就擒。放弃逃跑的原因,除了他不想继续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还有很多。但他知道,其实,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

他不忍惊扰熟睡中的儿子。

军装

1937年。南京。

天空不见一丝蓝色,废墟般的城市里,烧焦的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溃败的中国士兵潮水般涌出挹江门,他们没有秩序,面无表情地踏上同伴的尸体。到处都是呼喊声,惨叫声,老人的呻吟声,孩子的哭泣声。子弹和炮弹编织成密集的网,城在网中,毫无还手之力。

第一波日本人很快扑进了城。他们嗷嗷叫着,惊恐地将每一个活动的目标射杀。他们越过一片又一片废墟,穿过一条又一条马路,他们就像在丛林里狩猎,动作愈来熟练,神色愈来愈悠闲。突然一排轻飘飘的子弹从一栋摇摇欲坠的楼房里射出,几个日本兵猛然栽倒。他们戴了钢盔的脑袋上,冒起淡淡的青烟。

埋伏在楼房里的,是最后一支战斗着的守军。只有三十多个人,忠诚地执行着“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的命令。三十多个人挤在狭小的建筑物里,就像捆绑在一起的手榴弹。他的左边挤着强子,右边挤着死去的连长。弹片将连长的半个脑袋削飞,仅剩一半脑袋的连长依然英俊。强子的手里紧攥着一挺机枪,那机枪严重变形,歪歪扭扭,好像一根天津麻花。机枪“嗒嗒嗒”地响起来,子弹击起远处的尘烟,切断日本人的喊叫。他认为强子是一名出色的机枪手,一名合格的士兵。

可是他呢?他是兵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他参军没几天,他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军装。记得他跟连长说过,连长说,哦。寻一杆枪给他,就指挥士兵摞沙袋去了。那些沙袋垒得很高,那些沙袋摆起怪异的阵式。到处都是沙袋、步枪、水壶、子弹、手榴弹、机枪、铁锹、书信和豪言壮语,以及壮烈的士兵。连长说他们的防线坚不可摧。可是当战斗打响,那些沙袋们,霎时同士兵的尸体一起飞上了天。

他跟连长说过三次。他说他得有一身军装。“有军装,我才有兵的样子。”连长终于恼了,他说那你随便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一套!他试了试,终于没敢。他想那样的话,那些死去的战友,就不再是兵。他们战死了,却不再是兵,他不能这么干。尸体们叠股枕臂,堆成小山,他趴在小山里,填子弹,瞄准,射击,再填子弹,再瞄准,再射击……他在死人的缝隙里坚守,就像坚守在隆隆战车前的螳螂。后来他们撤进了城,躲进那栋随时可能坍塌的小楼。连长说,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咱们就可以走了……追上队伍,或者回家。然后弹片划过,他的脑袋仅剩一半。他用仅剩一半的脑袋冲他微笑,他的笑容凄惨并且绝望。

日军迅速将他们包围,他们腹背受敌。甚至有日本士兵冲进屋子,他的枪筒几乎捅进日本人的嘴巴。子弹清脆地击穿日本人的后脑勺,那是他的最后一颗子弹。拖着血丝的子弹飞向天空,天空与天空之间,尸体,尸体,尸体。

他们跑向广场,他们知道战斗结束了。突围的过程异常惨烈,三十多个人,也许仅剩他一个。广场上挤满了人,老人,女人,孩子,医生,学生,士兵。士兵们慌慌张张将枪扔掉,又慌慌张张地脱着自己的军装。有人将军装埋进花坛,那些花儿全都失去了头颅;有人将军装投向烈焰,它们很快燃烧,如同猎猎战旗,却裹起阵阵腥风。脱掉军装的士兵马上变回牙医,变回铁匠,变回农民,变回酒馆伙计,变回菜市场上的商贩。他们挤进人群,缩起脖子,眼睛死死地盯住地面——他们试图用参军以前的职业来救回自己的性命。

军装染上鲜血。军装熠熠生辉。军装五彩斑斓。军装坚硬如铁。军装躺在地上,缩在火焰里,沦为尘土,或者化为青烟。一座城沦陷了,一起沦陷的,还有军装。

他跑过去,泪飞如雨。他从火焰里抢出一套军装,动作迅疾滑稽。那是一套几乎全新的军装,没有枪眼,没有鲜血,没有褶皱,甚至没有灰尘。他将军装抖开,浓重的草绿色刺伤他的眼睛。他向火焰跪下,向城池跪下,向废墟跪下,向军装跪下。他说,我还是,一个士兵。

仍然有人胡乱地脱着自己的军装。他却胡乱地往身上套着陌生的军装。一模一样的军装,几个小时以前,它们还在战壕里并肩作战。连日本人都愣住了,他们赶过来,端起枪,眯起眼,却忘记扣动扳机。终于他穿戴整齐。他甚至有时间整理一下衣襟。然后他“啪”地立正,向火焰和废墟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

随着一声枪响,军装上多出两个圆圆的小洞。他嚎叫着伸手去捂,牙齿将舌头咬断。

他想捂住的不是鲜血,而是军装上的洞。

沉默的子弹

不过一束光,他就知道,生命不再属于自己。

光暗淡,微弱,灰白,转瞬即逝。他正掬一捧水,水送至嘴边,光悄悄划过他的眼睛。他愣住,呆住,僵住,冻住,不敢蹲下,不敢趴下,不敢逃走,甚至,不敢呼吸。他知道那是瞄准镜反射的光芒。狙击步枪的瞄准镜,冷酷并且精确。

他能够想象瞄准镜后面的眼睛。眼睛扣上瞄准镜,他的眉心即刻与十字中心完美地重叠。现在,草丛间隐藏的狙击手随时可以将手指轻轻一勾,让他在瞬间死去。

甚至来不及挣扎,来不及惨叫。甚至来不及颤抖或者抽搐。他似乎看见子弹从草丛里蹿出,冲开稀薄的空气,螺旋状飞行,将他的眉心刺出一个圆圆的小孔。小孔散出淡淡的青烟,一缕金黄的阳光从小孔里灵巧地穿过,然后,照上枪手仍然冷峻的脸。

恐惧排山倒海,将他吞噬。他弯着腰,不敢动。

其实他有两个选择:其一,他一个鱼跃,扑向并且抓起旁边的步枪。填满子弹的步枪被扔在两米以外,两米距离,半秒钟足矣;其二,他一个侧翻,滚向并且逃向与步枪相反的方向。那里有一个茂盛的灌木丛,那些灌木或许可以救他。可是他没有动。他权衡很久,终于放弃。他知道不可能成功——他知道草丛里的狙击手绝不会给他任何机会——这样的距离,瞎子也不会射偏。

他在丛林里度过半个多月。半个多月时间里,他连睡觉都睁着眼睛。每一秒钟他都高度警觉和戒备,头盔压得很低,手指扣紧扳机。他趴在河边的灌木丛里观察很久,直到确信这里就像自家院子一样安全。然后他走出来,缷掉步枪,缷掉干粮,缷掉水壶,缷掉头盔。他需要喝点水,吃点干粮。他需要让他的呼吸变得轻松。他需要让他的心脏正常跳动。他需要将紧绷的神经,放松片刻。

于是他成为靶子,成为羊,成为猪,成为死去的士兵。百发百中的步枪近在咫尺,此时却更显多余和滑稽。是的,他仍然是兵,只不过他是死去的兵。暂时还活着的死去的兵。这想法令他绝望和悲伤。

他不知道他们对峙了多久。一分钟?一小时?还是一个下午?他弓着身体,捧着两手,如同在向看不见的敌人讨要一片饼干或者一颗子弹。当死亡被无限抻长,当死亡带来的恐惧被无限抻长,就等于经历过很多次死亡。似乎真是这样,一分钟、一小时或者一个下午,年轻的士兵在意念里被他的敌人射杀过多次。每一次他都闭了眼睛,每一次他都没有倒下。

枪手的枪,迟迟没有响起。

突然他很想坐一会儿。终是一死,为什么不能舒服一些呢?为什么不能早一些呢?甚至,为什么不能试试运气呢?他慢慢放下双手,草丛不见动静;他慢慢往旁边挪一步,草丛仍然不见动静;他一点一点蹲下,草丛还是不见动静。坐上石头的那一刻他流出眼泪——滚烫的石头带给他前所未有的舒适感和幸福感。

枪手迟迟不肯将他射杀,这说明,或许,枪手根本不想将他射杀或者他根本不值得枪手射杀。然而他仍然不敢拾起步枪。他深知步枪对他意味着什么,对潜伏的枪手意味着什么。他试探着抓起干粮袋,又试探着从干粮袋里拿出饼干。枪没有响。他从小河里掬起一捧水,又试探着将那口水喝下。枪没有响。他笑了。他知道现在,只要不去碰枪,他完全可以从容地离开。他向草丛举起双手,向一颗沉默的子弹举起双手。他高举双手退向岸边,又冲草丛做一个滑稽可笑的鬼脸。他再一次看到那束光——只有当瞄准镜轻轻晃动,那束光才会出现——他知道枪手被他逗笑。

他转身,枪没有响。他将粮袋背到身上,枪没有响。他戴上头盔,枪没有响。他一步步接近灌木丛,枪没有响。他将一只脚踏进灌木丛,枪没有响。突然他认为该给潜伏的狙击手留下一点东西——饼干、罐头、巧克力、烈性酒、钞票……什么都行。枪手放过他,等于救了他。

他毫无戒备地将手伸进怀里。枪响了。

枪口的小花

他知道这样不好。可是他喜欢这样。

他喜欢将一朵淡蓝色的小花,插进他的枪口。

他们一直驻扎在战壕。——真正的驻扎,整整半年,吃在那里,睡在那里,警戒在那里,思乡在那里。战壕又深又宽,兵们横七竖八地睡着,如同古墓里复活的全副武装的干尸。战壕前方,空旷的原野一览无余。草绿得失真,花开得灿烂,土拨鼠从洞穴里探出憨态可掬的脑袋,野兔红色或者灰色的眼睛机警地闪动。一切那般宁静美好,看不出任何战争的残酷。可是他们不敢离开战壕半步,长官说,对方的狙击手藏在岩石的缝隙里,藏在土拨鼠的洞穴里,藏在草尖上,藏在花粉间,藏在尘埃中,藏在阳光里。狙击手无处不在,他们是死神的使者。

他不相信。他不敢不相信。每一天他们都高度紧张,然而战争迟迟没有打响。

战壕的边缘,开满蓝色的小花。花五瓣,半透明,花瓣淡蓝,花蕊淡黄,花蒂淡绿。小花晶莹剔透,如同巧匠精雕细琢而成。他探出脑袋,向小花吹一口气,花儿轻轻摇摆,淡黄色的花粉飘飘洒洒。蜜蜂飞过来了,嗡嗡叫着,捋动着细小的长满绒毛的腿。他笑了。他不知道小花的名字。他想起故乡。

故乡开满这种不知名的小花。初夏时,整个草原和整个河畔,全都是蓝的。有时候,他和她手拉手在花间奔跑,笑着,闹着,一起跌倒在地,让淡蓝的影子轻洒全身。有时候,他坐在木屋前,看她款款走来。她的头发高高挽起,两手在阳光下闪出微蓝的光芒。她提着长裙,赤着脚,脖子优雅地探着,长裙上落满淡蓝色的小花。她朝他走来,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天空掠过浮云,炊烟袅袅升起,一头牛在远方唱起低沉而深情的乐曲。

一切都那般美好,看不到任何战争的迹象。可是战争还是爆发,他应征入伍。他迷恋草原,迷恋木屋和那些淡蓝的花儿,迷恋她美丽的下巴和半透明的淡蓝的手。可是他必须入伍,从一个草原抵达另一个草原。潮湿的战壕里,他紧盯着那些小花,如同凝望她湿润的眼睛。

他将小花小心地摘下,小心地插进枪口。小花在枪口盛开,蜜蜂嗡嗡飞来,绕着花儿盘旋。他笑着冲小花吹一口气,小花轻轻抖动,淡黄色的花粉纷纷扬扬。

长官不喜欢他这样做。长官说枪不是花瓶,枪的唯一作用,是杀人。他知道。可是他喜欢那些小花,更喜欢用小花将枪口点缀,将战壕装扮。他从战壕里探出脑袋,他看到海洋般的小花将草原覆盖。没有狙击手。至少他没看到。

长官说,再这样做的话,把你送回家。

家乡有花白的奶牛,笔直的炊烟,淡蓝色的小花和小花般芬芳的她。他想回家。可是,他不能被遣返回家。那是一个士兵最大的耻辱。

每一天,趁长官不注意,他便将小花插进枪口。夜里他抱着开花的步枪睡觉,梦里花儿开满全身。他幸福得不想醒来。

他必须醒来。他们终于发现了敌人。十几个人趁着夜色,爬行在淡蓝色的花丛之间。他们拖着长长的步枪,头盔涂抹成花朵的蓝色,眼神充满恐惧和令人恐惧的杀气。长官冲他摆摆手,他起身。长官再冲他摆摆手,他将枪口捅进射击孔。长官又冲他摆摆手,他的枪口,便瞄准了离他最近的头盔。这动作他和长官演练过很多次,只要他扣动扳机,对方的头盔就会多出一个圆圆的小洞。死去之前对方甚至连轻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他百发百中。

他在等待最后的命令。

他看到枪口的小花。

他愣了一下。

刚才他忘记了枪口的小花。因为紧张,因为恐惧,更因为兴奋。他应该将小花摘下,轻轻插进口袋,然后,端起枪,向敌人瞄准。——那么美丽的小花,半透明,花瓣淡蓝,花蕊淡黄,花蒂淡绿;那么美丽的小花,如同娇嫩的姑娘。小花将会被射出枪膛的子弹击得粉碎或者烧成灰烬,那太过残忍。

他的嘴角轻轻抽动。

长官的手向下劈去。他扣动了扳机。可是他迟疑了一下。或许一秒钟,或许半秒钟,或许四分之一秒钟、八分之一秒钟……他迟疑,然后,扣动扳机。可是晚了。他听到一声极轻的闷响,他的眉心,多出一个散着淡蓝色青烟的小洞。

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那是故乡的名字,也是姑娘的名字。

战壕

一开始没有战壕,只有广袤的戈壁。戈壁上散落着两排房子,国界线从中间划开,戈壁被分成不均等的两部分。两排房子距离如此之近,你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的交谈甚至咳嗽。

每一天他都无所事事。他躺在沙地上,看昏黄的天空,把枪胡乱地丢在一边。那边有人吹起口琴,曲子被黄风刮得支离破碎,却将他的两只耳朵灌满。他坐起来,看到了吹琴的士兵,有着和他一样魁梧的身材,一样粗壮的胳膊,一样忧郁的表情,一样无所适从的青春岁月。

甚至,就连他们的五官,都是那般相像。他们就像兄弟。他想,如果两个人站在一起,脱去军装,即使最挑剔的人,也会把他们当成兄弟。

一曲终了,对方抬起头,雾蒙蒙的眼睛打量着他。他笑笑,竖起大拇指。对方也笑了,脸上带着拘谨和羞涩的神情。连他们的性格都有几分相似吧?入伍以前,他也是那样腼腆和木讷。

两国的士兵,守护在国境线上,守护着自己国家的尊严和人民的安宁。更多时候,他们感觉对方就像是自己的战友。根本不需要交谈,他们完全可以用动作和眼神彼此交流。

可是形式陡然紧张。他们在睡梦中被长官喊醒,每个人分到一只铁锹,在房子前面挖起战壕。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知道服从。战壕挖得很深,沙袋垒起射击孔,射击孔里塞上枪管,士兵们各就各位,似乎大战在即。他直起身子,看着对面,看着近在咫尺的对方的战壕。这样的距离也许根本用不着机枪步枪冲锋枪,只需一根长矛,就可以将对方刺杀。

战壕修好了,戈壁滩上却像往日一样平静。有时士兵们爬出战壕,坐在沙地上打牌抽烟,将一泡长长的尿液射向天空。那个年轻的士兵仍然喜欢在黄昏时分吹起口琴,琴声让他泪流满面。他喜欢那个士兵,他们常常相视而笑。他认为他和吹口琴的士兵,已经成了戈壁滩上的朋友。

夜里他们再一次被长官的皮靴踹醒。他们睡眼蒙眬,把地雷密密匝匝地排在战壕前面狭窄的空地上。那是极为奇异的一幕,以国境线为界,他们把地雷埋在这边,对方把地雷埋在那边。完全不避人,双方的士兵甚至碰了肘弯或者踩了脚趾。那里是如此逼仄,地雷们塞进去,就像将一颗颗土豆塞进空间很小的纸箱。长官说这是为了防止对方步兵的突然攻击,他不相信。如果对方真要攻击,这些地雷有什么用呢?士兵们只需先助跑,然后一个鱼跃……

他们真的在虚张声势。有人告诉他,真正的工事在他们身后十公里处,那里聚集着几个营的兵力,他们是真正的王牌军,战场上鲜遇对手。那里战壕连成了片,那里有地对空炮火和反坦克火箭炮。那是一处堡垒,坚不可摧。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麻痹对方。当战争爆发,他们或者撤退或者被对方击毙。

或许对方所做的一切也是如此用意吧?他想肯定是这样。

似乎战争一触即发。在夜里,他们搂着一杆枪,挤在寒冷的战壕眯一会儿。白天,他将头探出去观察,他发现对方也在观察他们。面前如同放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除了军装不同,一样的动作和表情。

趁长官不在,他和几个战友爬出了战壕。他们坐在沙石上静静地抽烟,感受正午阳光的炽热。他看了一眼对方的战壕,他看到那个年轻的兵托着一支枪,正在认真地向他瞄准。他惊呆了,恐惧漫上心头,他不敢动,也不能动。后来他强递给对方一个微笑,那个士兵却没有理他。那一刻悲哀和绝望将他攫住,那一刻他想起远在家乡的母亲。然而那支枪,终于没有响起。他看到枪口稍稍移动,瞄准身旁战友的头颅。然后,再移动,再瞄准。托枪的士兵就像一尊活动的雕像,身体,还有表情。

他们再也不敢爬出战壕。每个人的精神高度紧张,几近崩溃。每天他们都在盼望战争。战端一开,他们或者撤走,或者死去。似乎哪种结果,都比漫长的等待强。

战争终究没有打响。长官突然告诉他们所有的戒备彻底解除。长官说这是政治的胜利,外交的胜利。

战壕失去作用。长官说,如果喜欢,你们可以在里面栽一排树。

生活再一次变得无所事事,黄昏时,他仍然喜欢躺在沙地上,看血色残阳。然而他再也没有听到悠扬的琴声,那个年轻的兵,再也不肯吹响他的口琴。有时他们对视一眼,又匆匆将目光移开,脸上尽是厌恶或者受到惊吓的表情。似乎他们真的经历过一场大战,似乎,他们变得不共戴天。

战地医院

医院只是连成一片的几顶帐篷,医生神色凝重,护士步履匆匆。空袭中城市被夷为平地,所有建筑被毁,所有百姓撤离。帐篷们卧在近郊,与惨烈的前线近在咫尺。沾满鲜血的纱布扔了一地,止血钳变了形状,被锯掉的残肢断臂孤零零地指向天空。远处枪炮声此起彼伏,战士且战且退,脆弱的防线随时可能被对方撕成碎片。不断有卡车停在帐篷外面,车厢打开,摞在一起的伤兵们叠股枕臂。有些人早已死去,或伤到要害,或失血过多,或被上面的人压到窒息,眼球如气泡般迸裂干瘪;有些人还在痛苦地呻吟,呼唤着母亲、妻子、儿女的名字,一只拳头紧握。那拳头突然倒塌,松开,一张握得变形的照片,血迹斑斑。

医生满头是汗。口罩后的眼睛,噙满泪水。

又一辆卡车刹住,又一堆伤兵扔下。他们喘息着,呻吟着,拉着护士的手,求护士叫着他的名字,求护士用石块砸烂他的脑袋。有人在艰难地嚎叫,试图推开压在身上的伤兵,却用不上力气。护士跑过来,慌忙拽住他的胳膊。护士用尽全力,却只拽下他的一只胳膊,一只粗壮结实的胳膊——尖锐的弹片从他的腋下呼啸而过,他感到一阵冰凉又一阵滚烫。手里却还紧握着枪,那胳膊挂在他的臂膀上,轻轻地晃荡。

六个人被抬上担架。卡车拉回十八个伤兵,只有六个人还有气息。医生用上吗啡,用上止血钳,用上手术刀,用上洗脸盆,绷带,镊子,纱布,酒精,叹息,圣经,微笑,咒骂……伤兵们不断死去,大喊大叫或者悄无声息。有的胸口被打出六个排成一线的圆形孔洞,血从其中一个窟窿汩汩流出,鼓着粉红绚丽的血泡。护士拿手去捂,血又从另一个小洞里冒出。再捂,再冒。伤兵平静地看着护士,他说你长得像我的妻子。他的身体越缩越小,目光愈来愈黯淡。他像一名婴儿般死去。临死前他想轻吻护士的手,却没有成功。

六个兵,死掉五个。他们的脸上涂满鲜血,没有人记住他们的样子。最后一个兵被抬上手术台,他的髋骨以下,被炸得血肉模糊。医生看了看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他还是一个孩子。他感觉不到痛苦,他说他的身体变得很轻。“我的身体变得很轻”,他说,现在我跑起来,一定飞快。

医生盯着他的脸,冲他微笑。远处传来嗒嗒嗒的声音,医生知道,那是我们的防空炮火在吼叫。那些子弹或者炮弹在距离飞机尚有几百米的地方便停止上升,它们悬在空中,然后四处飞落。那些炮火形同虚设,它们甚至连恐吓或者警告的作用都起不到。否则的话,城市不会变成焦土。

有人跑进来,要求医生和护士马上躲进狭窄阴暗的防空洞。敌人的飞机就要来了,他说,它们会把这儿炸成粉末。

医生从士兵的身体里取出一块弹片。弹片扔到搪瓷盘里,兀自跳跃,叮当有声。

你救不了他……谁都救不了他……他终究会死……我们需要马上离开……

医生从士兵的身体里取出一枚子弹。子弹夹在骨缝中,变了形状,就像一朵绽开的梅花。

听我的,我们先躲一躲……

医生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抬起头,看着来人。很多人已经撤进防空洞,帐篷里只剩九个人。他,来人,一名护士,手术台上喘息的士兵,五个已经死去的叠在一起的士兵。似乎飞机就在头顶盘旋,他甚至听到投弹舱打开的声音以及驾驶员轻轻的咳嗽声。

医生没有走。他坚持把手术做完。一颗炮弹在另一个帐篷里炸开,一把变形的剪刀划破帐篷落到他的面前。他拾起剪刀,扔开,继续他的手术。护士轻握着战士的手,又替医生擦去额上的汗珠。战士是在手术后死去的。战士在临死前咧开他的嘴巴,笑了一下。他的牙齿很白。他有两颗调皮的虎牙。

没有人能够挽救战士的生命。在战场上,死亡是一种必然,活着才是一种偶然。

后来,当然,医生得到长官的训斥。

长官说空袭时必须躲进防空洞,这是命令,你不知道么?

他说,我知道。

长官说你是前线唯一的医生,你的生命远比十个战士的生命重要百倍,你不知道么?

他说,我知道。

长官说那个士兵虽然可怜,可是他身负重伤,即将死去。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医生,你不知道他终会死去么?

他说,我知道。

长官说你什么都知道,可是在那个危急的时刻,你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件毫无意义的事呢?

他说因为他还没有死去……他躺在手术台上,他还在喘息……我得让他知道,即使在生命最后一刻,我们,还有他的祖国,也没有将他抛弃。

带他回家

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尽管他像在熟睡,但他的确已经死了。他死在战壕里,怀里紧搂着他的步枪。

几个小时以前,他还与加西亚并肩作战。三个士兵顽强地猫在战壕,坚守了一天一夜。清晨时他们开始撤退,他对加西亚说,不管发生了什么,只管逃命。他一连甩出六颗手榴弹,三个人一起跃出战壕。后来加西亚知道,他在跃出战壕的瞬间被子弹洞穿。他跃出战壕,又跌进战壕,子弹穿过他的后脑,他的眉心多出一个暗褐色的洞。

加西亚和史密斯逃进树林。他们藏进灌木丛,看敌兵风一般刮过来,风一般刮回去。然后便是一片死寂,苍蝇如直升机般从头顶隆隆飞过,一只虫子摔到地上,如同引爆一个炸弹。待他们颤抖着走出丛林,已是正午。太阳火一般炽热,加西亚却觉寒气逼人。他们重新潜入战壕,他看到了他。

孤独的他已变得冰冷。

加西亚走上前,试图将他背起。

别动!史密斯慌忙将他制止。

加西亚是个新兵。战场上隐藏的那些危险,他还知之甚少。

史密斯警告他,常有敌兵将地雷埋在尸体下面。当有人试图搬动尸体,就会被炸上天。这是最有效的袭击方式,他的两个兄弟就是因此送命的。

他让加西亚躲到远处,趴下,护住头。然后他蹲下来,检查尸体周围的每一寸地面。他甚至将鼻孔凑近泥土,像狗那样嗅来嗅去。稍后他扭过头,说,他们真的埋了地雷。

加西亚看着他,一脸惊愕。

泥土显然被铲过,这些石块也被动过。史密斯说,还有,他们翻动了他……他倒下时不该是这样的姿势,更不可能这样紧搂着枪……尽管他们做过伪装,但骗不了我……

怎么办?

他们埋了地雷。

怎么办?

只能放弃。史密斯站起来,尽管我很伤心,但咱们绝不能动他。

他们已经在战壕里逗留太久。敌兵随时都可能返回,他们必须马上撤离。加西亚看着死去的战友——他已经死去,他那样孤独。

能不能……把雷挖出来?

不可能。史密斯说,这种地雷极其难排,一触即爆,即使是有经验的排雷工兵,成功率也非常低。并且这里到处都是石头,地雷又挤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之间,更增加了排雷的难度。听我的加西亚,尽管我也不想把他留在这里,但咱们没有别的选择。咱们只会开枪,不会排雷……

两个人不得不痛苦地离开,留下战壕里孤独的战友。他们走进树林又走出树林,脚步越来越慢。阳光更加炽烈,头顶上似乎有无数根滚烫的钢针倾泻下来,加西亚的心却愈来愈冰冷。每走一步,他都能听到自己颤抖的呼吸和心跳。终于他停下来。他说,我们得回去。

我们帮不了他……

我们试着把地雷挖出来。

肯定会爆炸。我们回去就是送死……

不能把他留在那里。

可是我们带不走他。地雷会爆炸……

必须试一试。加西亚说,试一试。

加西亚坚定地往回走,走得很快。史密斯追上他,不是要随他回去,而是试图阻止他。加西亚说,你留在这里等我。史密斯说,相信我,你真的是去送死。加西亚说,让开。史密斯说,求你了。加西亚将枪口对准他,给我让开!

加西亚走进丛林,却不是一个人。史密斯静静地跟在后面,眼睛里流出泪水。两个人重回战壕,死去的战友仍然孤独地躺在那里。加西亚将枪放到一边,蹲下来,轻轻抚摸着战友的脸,说:

兄弟,我们带你回家。

满子

清明那天,将军来到山村。

他要祭奠满子。

两个士兵将满子送回来。回来的时候,满子早已死去。他的身体甚至已经变臭,然而他的脸,却被两个士兵清洗得干干净净。陪同满子一起回来的还有一沓钱,不多,却足以令满子的父亲和满子的女人挺过那段最难挨的日子。

士兵只待了一小会儿,便匆匆赶回战场。战场需要士兵,尽管等待他们的,极有可能是死亡。

满子是战死的。士兵说。他们趴伏在战壕,一颗手榴弹在满子身旁炸开。满子喊了声“我的娘啊”,就死了。满子的娘早就死了,满子当兵以前就死了。她是饿死的。死去以前,她像啃萝卜一样啃掉了自己的五根手指。满子埋葬了娘,头也没回,就去当了兵。当兵会被打死,炸死,熏死,吓死,可是当兵不会饿死。哪一种死法都比饿死好一千倍一万倍。满子认为世界上最痛苦最恐怖的死法,就是饿死。

可是一段时间以后,有关满子的死因不断传回村子。一种说法是满子系自杀而死。大战在即,满子让自己吃饱,然后偷偷躲进一间屋子,拉响手榴弹。他宁愿将自己炸死也不敢面对敌人,他恐惧到了极点。那个夜里,也许他认为,就算饿死,也比端着步枪跃出战壕幸福得多。

另一种说法是,满子在他参加的第一次投弹训练中,怎么也扔不掉手里的手榴弹。手榴弹冒出白烟,满子五官狰狞,五指抽筋。他做出至少八次投弹姿势,他甚至将自己投出去,可是手榴弹仍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手榴弹终于炸开,就像撕开一朵灿烂的烟花,他喊了声“我的娘啊”,血流如注。

当然还有其他传闻:他偷了枚手榴弹去河边炸鱼,一片三角形的弹片准确地切开他的脖子;梦里的他将手榴弹当成香喷喷的油条,他的嘴角飘着引线,脸上挂着贪婪的笑;他偷了老乡的核桃,然后用手榴弹猛砸坚硬的核桃壳,手榴弹就响了;他聚精会神地端着满满一碗稀饭,他摔了一跤,手榴弹就响了……每一种说法都与吃有关,每一种说法都与手榴弹有关,每一种说法都与战场和杀敌无关。每一种说法,都能够准确地命中他被炸烂的身体和完好无损的脸。

战争过去多年。现在,将军来到村子,他要祭奠满子。

他坐在小小的院落,面前坐着满子的老爹,稍远处,满子的女人在轻轻抚摸一条狗。狗已经苍老、衰颓,它活了整整十五年。满子娘被饿死,狗却没有。狗是满子从街边捡来的,狗在三岁以前,从没有见过真正的粮食。

满子他,到底怎么死的?满子爹问道。

将军摸出两根烟,递给满子爹一根。满子爹搓搓手,笑着,不去接。

有人说他用手榴弹砸核桃,轰一声响……有人说他从腰里往外拔手榴弹,却只拔出一条引线……他到底怎么死的?

将军摸出一沓钱,递给满子爹。满子爹搓搓手,踌躇了片刻,终于接下,却擎在手里,没有揣进口袋。

到底怎么死的?他擎着那沓钱,问将军。

当然是战死的。将军说,夜里阵地遭到袭击,一颗手榴弹甩进战壕,在满子身边炸响……

将军瞅一眼不远处的满子的女人。女人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那条狗,眼睛却倏忽一闪。

将军起身。我得去看看满子。他说。

山野萧瑟。虽是清明,绿意却并未泛出。坟头上挣扎出几蓬灰色的野草,风吹来,草叶窸窣作响。细听,草叶间分明传出枪炮声,爆炸声,呻吟声,惨叫声……

将军跪到坟前,将那些杂草拔去。一根棘刺划伤他的手指,他将手指举到眼前,凄然一笑。

将军站起来。身后,女人扶着满子爹。狗趴伏在女人身旁,呜呜咽咽,泪光闪烁。

能不能,让我和满子单独待一会儿?将军说。

女人和满子爹便转身离开。他们为将军留下一摞黄纸和纸钱,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满子的坟头了。没脸来啊,满子爹说,他没有参加过一场战斗,他用手榴弹砸核桃……

他是战死的。将军说,满子是好样的。

将军点燃黄纸,青烟袅袅。将军再一次深深跪下,对着坟头,连磕三个响头。

大战在即,我不应该关你禁闭。可是满子,我只知道下掉你的枪,我哪里知道你还藏了手榴弹啊!

将军咬紧牙关,一滴眼泪砸进土里。将军掏出手枪,对准右手手腕。将军说,满子,还你一只手,两清了吧。

枪响。山野空旷,万物萧瑟。

第四辑 一条鱼的狂奔

寻找桃花源

寻找一处桃源,一处宁静和恬淡的所在。

那里该有一片桃林,春天时扬起一簇簇粉红。那些桃树应该古老,长着老者的筋骨和白髯。那些桃树又应该年轻,结出少女般娇艳的果实。桃林近处会有一口水井,青石砌成井台,苔藓爬上脚板。那井里会有一只绿色的青蛙,睁着明澈的眼,唱着响亮的歌。

该有一处房子。红色或蓝色漆就,不大,却很精巧。有尖尖的洒满阳光的屋顶,有直直的飘荡着炊烟的烟囱。房前有一个篱笆,外面是开满油菜花的田野,里面是开满玫瑰花的小院。田野里会有一条羊肠小路,路边会有几棵白桦或者香樟。玫瑰园里有一把躺椅,趴着一条土黄色的狗。狗吐着粉红的舌头。躺椅轻轻摇摆。

不远处当然是无边无际的草地。清晨的草地是凉的,挂着露珠;夜里的草地是暖的,散着温香。空气中弥漫着或甜或苦的气息。草地就在那里,走上去,或坐上去,跑两下,或躺下来,都是一种至高的享受。甚至可以把饭桌搬到这里,甚至可以不支帐篷在草地上露宿。没有人在意你和干扰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自由的。

远处是连绵的青山。山上有松树,有知了和野兔,有蘑菇和美丽的石头,有山鸡蛋和小虫的啾鸣。那山也是属于你的。

没有电话和网络,没有车水马龙,没有人来人往。世界是你的,只属于你一个人。

你向往这样一处桃源。你迫不及待地奔向你的桃源。我知道你厌倦了尘世的纷纷扰扰,你渴望恬淡、宁静、自由的生活。

然后呢?

你会在这里住一天,住一月,住一年,还是住很多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可能在这里住一辈子。终有一天你会厌倦,像厌倦世俗般厌倦桃源。

因为,桃林里不仅有桃花,还有害虫。那口水井里可能根本没有水,或者,即使有,也被那只可恶的青蛙搞脏了。

你的房子夏天可能漏雨,这需要你不停地修葺。冬天它可能出奇的冷,你在屋子里生起一团火,浓烟将你的脸熏黑。还有草地。草地上虽然有鲜花,有蝴蝶,可是草地上也有蚊虫和毒蛇。山上有野兔和鸟蛋,也会有蝎子和野兽。如此看来,你的隐居更似探险。

这种探险是异常艰苦的。你喝的水,需要自己去挑;你吃的面,需要自己磨;你喝的酒,需要自己酿;甚至,你住的房子,也需要自己盖。你寂寞了,不会有人陪你聊天;你生病了,不会有人前来探望。那是真正接近于原始状态的生活。离群索居的生活,对心灵或许是一种净化,但对身体,无异于一种折磨。

很多人经历过这种生活,比如陶渊明,比如梭罗。我相信他们是快乐的,这种快乐恰好跟生活的艰辛成正比。我更相信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人,根本不可能忍受这种艰辛。——把桃源当成度假胜地可以,但要定居,需要足够的勇气。

其实陶渊明和梭罗的桃源,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桃源。即使他们归隐田园,仍然算不上真正的隐居。他们有书籍,有猎枪,有芳邻,有聚会,偶尔甚至经常有朋友造访,诗酒酬唱。他们跟尘世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做不到完全隔离。

我想说的是,一个被世俗浸淫过的人,根本不可能回归桃源。即使你可以回归苦难。即使你抛开书籍和猎枪,朋友和聚会。或许肉体可以,但精神不可以;或许形式可以,但本质不可以。我们永远不知道真正的桃源在哪里,也许可可西里或者非洲丛林真有那样一处人类未曾抵达的地方,但假如我们知道,假如我们去到那里,那里便再也不是桃源。那里变成现代社会的一角,它跟现代社会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那里的生活方式,比较原始。

真正的桃源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一个传说。

我认为,真正的宁静,或者回归,不是寻一个处地理意义上的桃源,而是寻一处灵魂深处的桃源。那是一片虚幻的桃源,它藏在心里,由你构建。所以,每个人的桃源,其实都不一样。你的桃源是一片草场,一座青山;他的桃源,或许仅仅是一栋木屋,几句诗行。你生活在城市里,走在大街上,坐在办公室里,躲在咖啡馆的某个角落,只要心中藏一处桃源,那么,无论你身在何处,无论你干什么,你都是陶渊明或者梭罗。那是由你构建的真正的桃源——灵魂的桃源。

不求独避风雨外,心境悠然是桃源。

石头里藏着一匹马

我给几个城市孩子讲述雕刻家与男孩的故事:

多年以前,有个雕刻家历尽艰险,终于来到一座深山之中。他选中一块巨大的花岗岩,开始了他的工作。雕刻家每天都在认真地对付这块石头,叮叮当当,一斧一凿,他的工作看似烦琐并且枯燥。有一天,一个男孩偶然经过这里,他盯着雕刻家看了半天,奇怪地问他:“你在找什么?”雕刻家胸有成竹地回答他:“你就等着瞧吧!”

一个月以后,当男孩再一次来到这里,他大吃一惊:那块石头已经变成了一匹栩栩如生的骏马!再看那位雕刻家,抱着两臂,正得意地欣赏他的杰作。雕刻家对小男孩说:“我说的没错吧?”小男孩张大嘴巴,诧异地问雕刻家:“可是,你怎么知道石头里面有一匹马呢?”

按照一般的套路,故事讲到这里,便结束了。我问那几个孩子,听了这个故事,他们是否有话要说。

一个孩子说,雕刻家技艺超群,以至于让那个男孩误认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匹真正的马。

一个孩子说,那个小男孩太幼稚,他根本不知道雕刻家不是在“寻找”一匹马,而是在“创造”一匹马。

一个孩子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事要持之以恒。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

我对他们说,你们说得都完全正确。本来,对于同样的故事,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悟。可是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昨天我给一个乡下小朋友讲完这个故事,他竟然问我:是啊,石头里面,怎么会藏着一匹马呢?

尽管乡下的石头比城市的石头多得多,尽管这个小朋友天天盯着这些石头看,但他似乎有点儿蠢——他竟然会相信石头里面藏着一匹马。他真的有点儿蠢。几个孩子经过一番讨论,得出这样的结论。

“可是多年以前,有个小男孩也问过一个雕刻家同样的问题:你怎么知道石头里面有一匹马?”我说。

“后来呢?”孩子们问。

后来,那个小男孩成了现在的雕刻家。

茶弈

子胥初居山野,心烦意乱。白天他与当地农夫一起农作,到晚上,便手捧一杯清茶,面朝吴国方向,久久不动。小院里雾气升腾,小院的一角,一株他从山上移来的茶树长得生机勃勃,片片嫩芽如同落上一层淡雪。

子胥叹一口气,将茶杯置于几上。身边的七星宝剑夺目光辉,子胥能够感觉到它复仇的光芒。

有人敲门,来者是东山老翁。这老人离群索居,务农为生,鹤发童颜,身姿矫健。见到子胥,笑笑,致礼,坐定,说,睡不着?

睡不着。

那么,我们何不对弈一乐?

无棋。

无棋也可对弈。老人说,以茶代棋。

以茶代棋?

就是茶弈。无章无法,无规无矩,但看如何弈法。

子胥亡命天涯,见多识广,对茶弈却是闻所未闻。老人一番话,让他兴趣盎然。

两把茶壶,两把茶叶。两个人,两种表情。子胥洗茶温杯,井井有条。老人端坐不动,目光如炬。少顷,子胥沏出第一杯茶,茶色浅淡,茶香淡雅。子胥为老人斟上一杯,说,请。

老人轻啜一口,笑了。老人说,茶是上等好茶,只是这泡法,尚欠火候。

了胥愣怔。

老人不说话,端起茶壶。洗茶温杯,与子胥别无二样。然后,添水,静坐,表情淡然。

子胥问,有何不同?

老人伸手。请。

老人之茶,形美,色透,香浓,味醇。细细品之,香浓持久,甘洌醉人,确胜过子胥所泡之茶。

子胥不解。

老人说,做好茶,讲究的便是这“形美,色透,香浓,味醇”,做茶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形美,要顶天立地,不可流俗;色透,要坦坦荡荡,光明磊落;香浓,要不骄不躁,大度豁达;味醇,要仗义疏财,高情远致。此为天赐此茶之品质,更是此茶赐人之品质。

天赐?子胥的眼睛亮了一下。

天赐。老人捋一把胡须。

子胥思忖良久,微微点头。

泡出好茶,还需要工夫。老人顿了顿,接着说,所谓工夫,便是时间。比如今日之茶,水不能太烫,水太烫则味涩苦;时不能太短,时太短则味浅淡。看似泡茶一事,实则人生至理。我看你身长一丈,腰大十围,眉广一尺,目光如电,须发绀绿,威武雄壮,必异于常人,胸怀大业。但是,听老夫一句:欲速则不达。一个人,纵有千般遗憾万般仇恨,也需按部就班,切不可急于求成。

子胥豁然开朗,向老人点头致谢。

从此子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更加深居简出。七星宝剑早已锈迹斑斑,然用坏的锄头,至少三四有余。

每夜里,与他相伴的,必是一壶天赐好茶。

是夜,东山老翁再一次敲开他的房门。

睡不着?

睡不着。

那么,我们何不弈茶一乐?

子胥将两个茶壶摆上方桌,有条不紊。这次子胥有了经验,洗茶,温杯,三九二十七道序,一丝不苟,不急不躁。终于,第一杯茶沏出,子胥恭恭敬敬将茶递给老人。

不错。老人品一口茶,赞叹道,形美,色透,香浓,味醇,天之甘露。不过,既为茶弈,总得比个高低。

请。

老人开始洗茶。茶洗完,将之摊平,晾干。晾茶用时很久,老人用这段时间劈了一堆柴,又汲了井水,将那棵如落雪般的茶树浇灌。待老人将晾干的茶芽重新装进温好的茶壶,天已拂晓。接下来老人的举动令本已昏昏欲睡的子胥目瞪口呆——老人往茶壶里滴一滴水,只一滴,仅一滴,然后,老人手握茶壶,摇动起来。

老人将茶壶摇动很久。老人的表情随着茶壶的摇动慢慢变得生动。茶壶如同武器,裹起阵阵晨风。终于,啪,老人将茶壶拍上桌子。老人取来茶杯,开始斟茶,但见一滴茶珠挂在壶嘴,温润透明,久久不落。老人端坐不动,目光幽远,晨光里,如同一尊雕像。终于,珠落杯底,声音纯厚。

老人说,请。

不用看,不用闻,不用品,子胥也知那是茶之精华——一壶上等好茶,需要一把茶尖;一把上等茶尖,需要几亩茶林;一亩上等茶林,需要几座仙山;一座云中仙山,需要千年造化。这一滴茶,便是世间几千年光阴啊!

对普通人来说,一壶茶便是一生,便可知足。老人笑笑说,可是对你来说,莫让一壶茶,误你一生。

误我一生?

不是吗?老人说,不凡之人也需闲淡,但不凡之人不该一生闲淡。就像茶。上次之茶乃中庸之茶,适闲人雅士、山野村夫;此次之茶才乃志士之茶,适将相帝王、不凡之人。正所谓厚积薄发,十年磨一剑,茶与人,皆如此。还有,剑乃指点江山之器,而绝非用来挖挖山药……

老人扭头,看一眼子胥那柄锈迹斑斑的七星宝剑,说,茶乃天赐甘露,你乃天赐良才。切莫辜负。

既是天赐,又何必……

虽是天赐,人必为之。老人站起来,迎着一抹朝霞,飘然而去。

子胥沉吟良久,“嘭”地朝老人离去的方向跪下,尊一声“师父”,然后,取了剑,院子里舞起来。

胭脂剑

江湖上很多人想杀掉小妹。小妹武功盖世,天下第一。天下第一总是让人烦,让人恨,让人不安。

天下第一,如何杀得掉?杀人不是比武,不讲规矩。

小妹是一个女孩,独门兵器胭脂剑。剑出,如胭脂漫天飞舞,让人沉醉其中,忘记躲避。当然只是传说,江湖上无人见过小妹,更无人见过胭脂剑。也许见过的,都成了死人。

小妹是很多人的噩梦。

可是小武决定去试一试。

小武并非一顶一的高手。正因如此,他才决定试试。不是杀掉小妹,而是打败小妹。打败天下第一,他就成了天下第一,成为永远的传说。成为传说,然后归隐山林,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小武认为这样的人生挺好。

小武过够了打打杀杀的日子。但他必须打打杀杀。起码对现在的小武来说,是这样。

临行前,小武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

找到小妹,颇费一番周折。那是一处世外桃源,远离喧嚣。正逢三月桃红,漫山遍野,如粉红色的云霞。

桃源深处,鸡犬相闻。老人们喝茶,男人们劳作,孩子们逗着猫和狗,女人们让饭菜的香气飘得很远。人们从从容容地享受着男耕女织的欢乐,这里不应该住着一个叫作小妹的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走进桃源,小武的腿便没了力气。见到小妹,小武的全身都没了力气。

小妹一袭白裙,一尘不染。见到小武,她款款而笑,弯腰施礼。累了吧?先坐下喝杯茶。

小妹就像一个知书达礼的邻家女孩。连小武都认为他不是来打架的,而是来做客的。

小武坐下,喝茶。山野的绿茶,山野的清泉,山野的炭火,茶香袅袅,清淡而绵长。然而再甘醇的茶,也抵不过小妹的一颦一笑。

你不会武功。小武喝着茶,低着头。他不敢再看小妹。

何以见得?

我没有看到胭脂剑。

胭脂剑来无影去无踪,你当然见不到它。

你身上也没有杀气。

会武功一定得有杀气?

小武笑笑,捧茶的手腕轻轻抖动了一下。

如果我会武功,我早就死了。小妹给小武斟茶,道上规矩,不杀不会武功的人……

可是江湖传闻,你是天下第一……

难道不是么?小妹指指过来续水的姑娘。姑娘唇红齿白,身段婀娜。她叫上官婉儿,听说过她吗?

小武当然听说过她。上官婉儿,独门暗器孔雀翎,十二岁开始独走江湖,人称江湖第一女杀手。

她前几年不是死了吗?小武说,来杀你,却被你杀死。

小妹不答,指指旁边劈柴的老汉。他叫鬼见愁,听说过他吗?

小武当然听说过他。鬼见愁乃黑道第一杀手,杀人如麻。据说他杀人从不用兵器,他只需冲你大吼一声,就会让你七窍流血而死。

鬼见愁不是死了吗?小武说,来杀你,却被你杀死。

小妹不答,指指坐在不远处的几个年轻人。肖凌飞,中原一点红,司徒傲然……这些人,你都听说过吧?

岂止听说过。他们都是传奇。随便哪一个,随便一招半式,都能把小武杀死十次。

现在这些人全都在我这里劈柴种田,你还认为我不是天下第一吗?

可是你不会武功……

谁说打败一个高手必须靠武功?小妹说,正因为我不会武功,所以没人与我交手。正因为没人与我交手,所以我是永远的胜利者……

如果有人不守道上的规矩呢?

小妹笑了。她看看上官婉儿,再看看鬼见愁、肖凌飞、中原一点红……

有他们在,有人敢不守规矩?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留在这里?

他们为什么不留在这里?赏世外美景,品人间美味,如果你肯在这里住一段时日,也会喜欢上这里,不愿再踏入江湖半步。

如果我不想留下呢?

有他们在,你认为你还走得了吗?小妹看看小武,再看看鬼见愁、上官婉儿、中原一点红……

小武开始害怕了。自来到桃源,他第一次感到恐惧。

吓唬你呢。小妹嫣然一笑,你若想离开,随时可以离开;你若愿意在这里住些时日,就住些时日……不过我相信,几日之后,你就不想走了。

何以见得?

小妹又看看鬼见愁、上官婉儿、中原一点红……

他们不都是这样吗?

可是当初……

当初他们来此地的目的,与你完全相同……他们也厌倦了打打杀杀,也认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们认为只要打败我或者杀掉我,就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将来归隐山林,享受田园生活……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才能享受田园生活呢?现在,正好……

小武低头不语。少顷,起身,对小妹说,带我去看桃林,可否?

不远处,落英缤纷。粉红色的花瓣飞舞,淡淡的香气如胭脂般流淌。小妹丢下小武,与一群女孩穿梭于桃林之间,嬉笑打闹。那是世间最美、最动人的风景。

小武想起传说中的胭脂剑。剑出,胭脂漫天飞舞,让人沉醉,忘记了躲避……

空瓶子

没有考上理想中的大学,他心灰意冷。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认为自己正在经历人生中最大的困难与挫折。整个暑假他浑浑噩噩,看什么都不顺眼,干什么都没有精神。临开学时,父亲问他,想不想做个游戏?他问,怎么做?父亲找出一个空瓶,说,我们假设这个瓶子可以装得下你一生中所有的困难和挫折,那么现在,对没考上理想大学这件事,你认为装多少合适?他想了想,说,半瓶吧。父亲拿来一瓶酒,让他往空瓶子里倒,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空瓶装满一半。父亲用蜡和木塞将瓶口封紧,说,等你认为挫折完全不值得一提的时候,再把这半瓶酒喝光。

上了大学以后,他才发现问题并不想象得那么严重。他竟然发现自己狂热地喜欢上自己的专业,他甚至庆幸自己能够来到这所大学。假期回家,跟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父亲便拿出那个酒瓶,说,现在你认为你的挫折完全过去了吗?他笑笑,将半瓶酒匀进两个酒杯,和父亲对饮。是烈性酒,他只能喝下一点点。父亲一边和他喝着酒一边说,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当初把困难夸大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好像是这样。

大三那年,他失恋了。被人抛弃的滋味让他突然对自己失去信心,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心。假期回家,在父亲的再三追问下,他把与那个女孩的一切都告诉了父亲。父亲问,我们接着做那个游戏?他点点头。父亲问他,那么现在你认为,往里面装多少酒合适?他想了想,将空瓶装满三分之一。父亲问感情的事情难道没有学业重要?他笑笑,不语。父亲再把瓶口封紧,对他说,等你认为这件事情已经不能再影响你的心情时,就把这些酒喝光。

尽管失恋给他造成很大打击,尽管这打击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神志恍惚,但恋爱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半年过去,他再一次恢复了以前爱说爱笑的样子。失恋会让一个人长大,他甚至感谢自己的这段经历。过年回家时,他和父亲喝掉了那三分之一瓶烈性酒。酒喝完,父亲说,你觉得这一次,你把失恋这件事情夸大了吗?他仍然笑笑,说,好像真的是这样。

毕业了,却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一切都与大学时的憧憬相距甚远,他感到前途渺茫,一切充满了未知。父亲打电话过来,说不妨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待调整好状态,再回去找工作不迟。听了父亲的话,他再一次回到老家。父亲仍然拿出那个空瓶,说,把你现在认为的困难装进去吧。这一次他想了很久,却只往里面倒进去一点点酒。父亲问:够了?他说:足够了。父亲问:你正在经历的,就这点儿困难?他说:是,就这些,也极有可能被我夸大了。

一个月以后他重新返回城市,竟然顺利地找到了理想的工作。过年回家时,和父亲一起,将那点儿酒喝干。

晚上和父亲一起去海边散步,父亲的手里拎着那个空空的酒瓶。父亲说,其实你面临的困难和挫折越来越大——学业,情感,事业——这些对你的人生越来越重要,可你却越来越认为它们是微不足道的……他说,的确是这样。当我喝掉那些酒时,我才发现,我当初真的是把这些困难和挫折放大了。父亲说,那么这个瓶子还有留下来的必要吗?他说,我认为没有必要了……尽管今后我肯定还会遇到更大的困难和挫折,但我知道,所有的困难和挫折终会过去,再回首时,你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空空的瓶子。

父亲笑了笑,将手中的瓶子,扔进了大海。

一簇塑料花

注意那个男人已经许久了,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消瘦,修长,背微驼,戴一副无框眼镜。只看长相和穿着,他应该是某个单位的领导或者某所大学的教授,然而,他却靠捡垃圾为生。

我发誓绝对没有瞧不起他。我只是心生纳闷,这样一个男人,做什么不可以呢?——也许有些卑微是自己寻来的,也许有些人,天生就喜欢卑微地活着。

从第一次见他,他就穿着中山装,冬天过去一半,他仍然穿着那件中山装。奇怪的是他的中山装虽然很旧,却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甚至带着叠压的褶皱。这让我怀疑他至少有两件完全相同的中山装替换着穿,或者,在晚上,他将衣服洗干净,想办法烘干,再小心地折叠起来,然后,第二天早晨,认真地穿上……

他常常在清晨来到这个小区,骑一辆虽然破旧却擦得锃亮的三轮车,手持自制的铁耧。他站在垃圾筒边仔细地翻找和挑拣,目不斜视。他做的是一件卑微的事情,却总感觉他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从他的脸上你看不到任何卑微和渺小,只有专注和敬业。

后来听朋友说,以前,他真的是一位老师。不过不是教授,只是一所小学的民办教师。学校在大山里,他的工资极低。后来那个学校撤了,他就进了城。他有一个读大学的女儿,他一个人靠捡垃圾供她读书,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问他为什么不做别的,他说我一介秀才,能做什么呢?朋友讲到这里时,不禁感慨道:百无一用是秀才啊!听得我心里很不舒服。朋友接着说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常常把拣来的没有用过的纸张订成本子,练习他的硬笔书法。问他练书法有用吗?他回答说没有用。没有用,仍然要练。有人见过他写的字,说他用过的每一张纸,都可与庞中华的字帖相媲美。

我没有见过他写的字。我怀疑是朋友夸大其词。你看,他正在被这个社会丢弃,并且愈来愈彻底——这毋庸置疑——他空有一身本事,却无用武之地。

那天收拾衣柜,翻出几件虽然很新却不能再穿的衣服,心想反正留之无用,不如送给他好了。找一个大纸袋将衣服装好,下楼,站在健身场上等他,远远地看见他来了,忙把纸袋放进垃圾筒,再返回健身场装模作样地伸伸腰、压压腿。我见他弯腰拾起那个纸袋,打开看了一下,又扭过头看看我,目光中满是疑惑。我赶忙逃掉,像做了一件亏心事般紧张。

大约两分钟后,他敲开我的房门。他抱着那个大纸袋,问我,这是您放进垃圾筒里的吗?

我说,是的。是一些我不能再穿的衣服……我近来胖了……衣服没有用了……

哦,这样。他笑笑说,您确定要丢弃它们吗?

我说,确定。

他笑一笑,转身离开,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中山装洗得发白,他有了白发,他的背影微驼。

第二天上午,他再一次敲开我的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很大一簇花。塑料花,完全用废弃的方便面包装袋扎制而成。每一朵花、每一片花瓣都充分利用了塑料袋上原有的颜色和图案,缤纷绚烂,几乎比真花还美。男人的脑袋从花束后面伸出来,冲着我笑。

送你的花。他说,我亲手扎的。

你亲手扎的?我惊讶不已。

是啊,以前教过的一个孩子教给我的。他说,当心情烦闷时,我就用拣到的方便面包装袋扎些花,然后送给帮助过我的人……我没有好东西送你,我只有塑料花。

他扎得非常棒,似乎那些塑料花正在悄悄开放,散发出一缕缕的清香。真想不到这个戴眼镜的男人竟会有这样灵巧的手和这样细密的心思,竟能让人们随手丢弃的废品,重新焕发出新的生命。

那么,这个男人,这个仿佛已被时代抛弃的男人,也正焕发着新的生命吧!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男人一直站在门口,死活不肯进来。最后他说,等他女儿大学毕业,他就再回乡下找一份教书的工作。他不管钱多钱少,他只是喜欢那个职业。他相信自己能够找到事做。因为,即使现在,他也没有放弃他的教本。

现在做这些,全是因为女儿。他有些无奈地说,我得多挣些钱。

他送我的那簇塑料花,至今仍然盛开在我的茶几上。昨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他已经开始教课了,不过不是在乡下,而是在本市一所很有名的学校。他还告诉我,两年前我送他的衣服,他一直没有穿,但他肯定会好好保存。

——他真的有两件一模一样的中山装。他并不需要那些衣服。当时他微笑着接受,只因为,他不想让我难堪。

在那段日子里,其实,试图帮助他的,远非我一人。很多人都悄悄给他送过东西。这些东西,有些用得上,有些用不上,他的回赠,永远是一簇塑料花。他说世界并没有完全将他丢弃,这么多人,没有一人用一种令他不快的施舍方式帮助他,就是证明。

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只能祝贺他。我只能祝福他。一个一度靠捡垃圾度日的男人,竟然在最艰苦的日子里,满怀信心地扎出一朵又一朵一簇又一簇精美绝伦的塑料花,并努力维系着像我这样暗中帮助他的陌生人的自尊。这样的男人,即使卑微到尘埃里去,他的生命依然能开出鲜艳的花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他的生命硬度,远胜过我们。

处境

某地一个煤矿塌方,五名矿工被困井下。

他们挤在一个很狭小的空间里,黑暗,潮湿,空气稀薄。好在那里有一个浅浅的水坑,水坑里大度地渗出些肮脏的淡水。这使得他们的生命,得以暂时延续。

五个人中,有一个是在井下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矿工,其余四人,全是刚下井时间不长的小伙子。已经挺过了两天,仍然没有被搭救的迹象,他们开始绝望。尽管黑暗中谁也看不到别人的脸,但他们可以听到不断有人发出的绝望的叹息。当恐惧的时间抻长,恐惧就变成了更加可怕的绝望,好像所有人都在等待死亡。

突然老矿工轻轻地咳了一声。

老矿工说,你们听说过十几年前的那次塌方吗?

四位小伙子当然听说过。那次塌方被很多人很多次地讲起。他们还知道,那次塌方死了很多人。

老矿工接着说,可是你们不知道吧,我是那次矿难的幸存者之一。

的确,他们不知道。——平时,他们很少和老矿工交谈。

那次,我熬过了八天。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光。可我还是熬过来了。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老矿工感觉到,黑暗中的四双眼睛突然闪现出光芒。

是啊,你吃什么呢?有人问。

老矿工却不回答。

会不会挖蚯蚓吃?这里有蚯蚓吗?有人硬撑着站起来,点亮唯一的一盏矿灯。他在水洼边,真的挖出了几条蚯蚓。

水呢?有人问。

这不用管。有人回答,现在,我们不是有水吗?

就算你吃蚯蚓,可是你不害怕吗?没有光……

这也不用管。又有人回答,我们现在还有一盏矿灯,我们幸运得多。

不管怎么说,这八天时间,也太漫长了吧?有人问,你会做些什么呢?只是躺在那里吗?

老矿工仍然不答。事实上,自从他抛出一个问题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我们可以这样,有人提议,大家轮流讲故事,讲有趣的故事。说不定可以让时间过得快一些。

于是他们开始讲故事。除了睡觉的时间,他们都在讲故事或者听故事。现在他们没有时间绝望,或者,他们为什么要绝望呢?有人在没有伙伴没有食品没有水没有光的矿井下熬过了八天,现在这个人就在他们中间,为什么要绝望呢?

最终他们得救了,在被困井下的第五天。当然,每个人都很虚弱。可是救援人员发现,当他们被救出时,每个人都很平静。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恐惧、绝望,以及突然获救的无所适从。他们就像在那里等待一辆晚点的班车,现在,班车终于来了。

几天后,四个小伙子找到老矿工。他们要对老矿工表示感谢。他们说,假如没有你的经验,也许,我们都会死在深深的井下。

可是我没有给你们奉献任何经验啊!老矿工说,除了轮到我讲故事,我不是一直都在沉默吗?其实,找蚯蚓,讲故事,给自己信心,不都是你们想出来的吗?你们应该感谢的,其实是你们自己啊!

四个小伙子想想,也是。不过他们对老矿工能独自一人在黑暗的井下挺过八天仍然赞叹不已。现在他们急于知道,这个老矿工,他是怎么熬过那八天的?

我根本没有经历那次矿难。老矿工说,那几天我正在休假……在井下熬过八天这事儿,其实是我编出来的。

一个虚构的故事,挽救了四个年轻人的生命。只因为,他们坚信,有人经历过比他们正在经历的更为可怕的灾难。那个人活着,就在他们身边。他的壮举,给了他们无限的信心。

其实环境并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人的心境。

只要坚信还有比眼前更恶劣更可怕的处境,只要坚信有人曾经在那样的处境下挺了过来,就能战胜绝望,获得新生。

记住,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

春光美

小路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探进公园深处。公园里春意盎然,不时有桃红粉红将一团又一团绿意打破。柳絮在阳光下轻盈地飞舞,松松软软地落满一地。鸽子们悠闲地踱步,孩子们快乐地玩耍,空气里弥漫着花香,沁人心脾。春天属于山野,属于城市,属于吐绿的枝条,属于勇敢开放的花朵。

春色惹人醉。

可是女孩的棍子畏畏缩缩,慌乱并且毫无章法。灾难突然间来临,令她猝不及防。现在几个月过去,她仍然不习惯手里的棍子,不习惯战战兢兢地走路,不习惯眼前永远的黑暗。女孩面无表情,棍子戳戳点点。于是,那棍子,碰到了毫无防备的老人。

老人发出极其轻微的“嘘”的一声。

对不起。女孩急忙停下来,对不起……戳痛你了吧……真的对不起,我是一个盲人……

没关系的。老人带着笑意说,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只是有些不便。

只是有些不便?女孩的神情霎时黯淡下来。可是我看不见了,永远看不见了……就像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欣赏春色,我却不能……

可是孩子,老人说,难道春天只是为了给人看吗?难道春天里的一花一草,只是为给人欣赏而存在吗?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老人说,比如我面前就有一朵花……这朵花很小,淡蓝色,五个花瓣……也许它本该六个花瓣吧?那一个,可能被蚂蚁们吃掉了……花瓣接近透明,里面是鹅黄色的花蕊……我可以看得见这朵花,然而你看不到。可是这朵花因为你看不见它而开得松懈吗?或者,就算我今天没有坐在这里,就算我今天也没有看到它,就算整个春天都没有人看到它,它会因此而开得没精打采吗?

……

还有无数山野里的花花草草,有多少人会注意它?或许它的一生,都不会被发现,被关注,被赞美,可是,它们为此而懈怠过吗?还有那些残缺的花儿,比如被虫儿吃掉了花瓣,啃了花骨朵,比如被风雨折断,被石块挤压,比如我眼前的这一朵,它们可曾因为自身的残缺和大自然给予它们的不公就拒绝开放吗?

……

春天或许是花儿最美的季节,却绝不是唯一的季节。你该知道,当秋天来临,所有开过的花儿,都会结籽。就像我眼前的这朵小花,它也会结出它的籽……这与它的卑小无关……更与它的残缺无关……它是一朵勇敢的花儿,勇敢的花儿都是快乐和幸福的。你认为呢?

……

你在听吗?孩子。

是的,我在听。

花儿就像你,你就是花儿……为什么闷闷不乐呢?为什么要放弃开放的机会呢?为什么要放弃整个春天呢?

我没有放弃春天……可是我看不到春天……

你还可以去触摸,孩子……你可以触摸花草,触摸鸽子,触摸土地和水、阳光与柳絮……其实盲人也是可以看到这世界的,却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用感觉,甚至,用爱……

您是说,用爱吗?

你认为呢?你该知道,在这世上,除了你,还有你的父母,你的亲人,爱你和关心你的人……如果你连春天都不再去爱,那么,你怎么去爱他们?我知道你看不见春天,可是你的心里,难道不能拥有一个温暖而美好的春天吗?只要你还相信春天,那么对你来说,这世界就不会像冰窖一样冷。只要你是快乐的,那么,你的亲人也会快乐。只要用快乐互相感染,彼此温暖。我说的对吗?孩子。

……可是我不知道这里的春天是什么样子的。您愿意把您看到的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孩子,我很乐意……你的面前有一朵花儿,蓝色的花儿,五个花瓣……你的旁边有一棵树,树长出嫩绿的叶子,那些叶子很小,长成漂亮的心形……旁边有一个草坪,碧绿的草坪,有人在浇灌它们……再往前,是一条卵石甬道,鸽子们飞过来了,轻轻啄着人们的手心……柳絮落下来了,就像一条一条调皮的毛毛虫……

女孩听得很是痴迷。她的表情随着老人的讲述而变化,然而每一种变化,都是天真和幸福的。似乎,女孩真的看到了整个春天。

离开时,女孩带着灿烂的笑容。她的棍子在甬路上敲打出清脆的声音。她步履轻松。她像春的精灵。

然后,老人轻轻拍拍她身边的导盲犬。她说:虎子,我们该回家了。她戴着很大的墨镜。她悄无声息地走向百花深处。

春光美,春色惹人醉。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

最漂亮的鞋子

一开始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鞋子。她坐在轮椅上,鞋子藏在裙摆里。她衣着光鲜,笑容灿烂。

是一个笔会,组织者把行程安排得很紧。景区多距市区很远,一群人去乘坐旅行社的大巴,她总是走在最后。上车的时候,她会温婉地拒绝所有人的搀扶,她将身体前倾,双臂撑起大巴车临门的座椅,便上了车。然后,靠着双臂的支撑,身体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很多人盯着她看,赞赏的或者怜悯的,她都不理会。她有修长的双腿,可是那腿,却支撑不起她的身体。她在走自己的路,用了结实的双臂。

她总在笑。看见她的笑容,你就会忘记她的腿,忘记她的不便。然后,等到下车或者上车时,便再一次注意到她。——她拒绝所有人的帮助,她身体前倾,双臂撑起,她微笑着说,我可以。

五天的行程,天天如此。

最后一天下午,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于是大家结伴出去购物。走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两旁店铺林立。一家店铺一家店铺逛下来,不觉来到一家鞋店。进了门,想起她在,才感觉有些不妥,想退出来,又觉得太过刻意反而尴尬。看她,却并不在意,笑得更灿烂。她说,我最喜欢逛鞋店啦。

心中不觉一惊。

这才注意到陪伴了她五天的鞋子。

一双一尘不染的鞋子。红色,高帮,高筒,高跟,有着动人的弧线和温润的皮革光泽。鞋子像两朵盛开的红色百合,或者两只尊贵的金樽。鞋子一丝不苟地系了时尚的鞋带,银亮的标识告诉我们,这是一双价值不菲的名牌皮鞋。

我想,其实对她而言,哪怕再昂贵再漂亮的鞋子,其作用也仅限于保暖。她走不了路,她坐在轮椅上,她的鞋子踩在踏板上,藏在裙摆里,无人注意。仅仅在上下大巴的时候,她的脚尖才会艰难地轻点一下地面,她的鞋子才会露出一点点红。并且,我一直弱智地认为,对所有有着足疾或者腿疾的人来说,鞋子应该是一种刺目的痛,一种刻骨的伤,避之唯恐不及。

看来是我错了。

她指着脚上的鞋子给我们看,告诉我们什么样式的鞋子最合脚,什么品牌的鞋子物美价廉,不同的鞋子应该搭配不同的衣服。她自信而骄傲地说,我家里,收藏着五十多双漂亮的鞋子呢!

还有什么话可说?其实,漂亮的鞋子之于任何人,所代表的,都是一颗爱美的心,一种行走在世上的态度。那么,五十多双漂亮的鞋子所代表的,又是怎样的一种自信,怎样的一种行走态度啊!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腿疾,或者,她并不把腿疾当成一件严重的事情。她豁达地接受残酷的命运。万水千山走遍,凭借的,不是脚,而是乐观的精神,顽强的信念。

非常自然地,那天,她挑走了店里最漂亮的鞋子。她虔诚地捧起鞋子,像捧起她的生活。

这是你所有鞋子里最漂亮的一双吧?我指指她怀里的鞋子,问道。

当然不是,她微笑着说,每一天,我脚上穿着的,都是我最漂亮的鞋子。她指指自己的脚,抬起头,骄傲地说。

尊重每一扇门

少年在山野中迷了路,又饥又渴。他看到一栋木屋,一圈篱笆将木屋环绕。那些篱笆是如此之矮,仅至少年的膝盖。篱笆里面,一位老人正躺在藤椅上休息。他的旁边有一口水井,少年几乎感觉到了井水的清冽与甘甜。

少年欣喜若狂,奔向木屋。他从篱笆上跳过去,站到老人面前。老爷爷,他说,能不能给我一碗水?

老人扫了他一眼。当然可以,孩子。老人说,不过你不应该从篱笆上跳过来,篱笆是我的墙,你怎么能够翻墙而入呢?你应该走那扇门。

老人的手指向篱笆的一角,那里有一扇几乎看不出来是门的门。门由细竹片编扎而成,与周围的篱笆浑然一体。那扇门与篱笆一样,低矮简陋,高仅及膝。

少年撇撇嘴,退回去。这一次他从门的位置跨进来,他的腿轻轻一抬,篱笆门就被他抛到了身后。

老爷爷,我想喝碗水。少年第二次对躺在椅子上的老人说。

你又一次犯了错误。老人说,你不应该从门上跨过来……

可是它那么矮……

可是它是一扇门。

少年只好第二次退回去。他弯下身子,轻轻将门推开。他认为自己表现得非常有礼貌。

老爷爷,他说,这一次,您可以给我一碗水吗?

老人摇摇头。你又犯了一个错误,老人说,你应该敲门。

可是它只是一扇篱笆门……可是您明明看到了我,知道我要进来……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就在院子里,却就是不敲门。老人说,你想到我家里来,难道不必经过我的允许吗?

少年有点急了。他看看老人,老人态度坚定。他只得第三次退回去。他轻轻敲响那扇几乎不能够发出声音的篱笆门,问,我可以进来吗?

老人笑了,起身为少年打了一桶井水。那井水果真甘甜清冽,少年一连喝下三大碗。

你可能会对我有些成见。送别少年时,老人说,可是孩子,你应该记住,再简陋的墙,也是墙;再简陋的屋子,也是屋子;再简陋的门,也是门。“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你听说过这句谚语吗?

少年摇摇头。

你有没有听说过都没有关系。老人笑着说,不过你该永远记住,世上的每一扇门,雄伟或者简陋,坚不可摧或者不堪一击,都是至高无上、令人尊重的。它所代表和保护的,是一处私人空间,你必须学会尊重。

事实上,尊重每一扇门,既是尊重他人,也是在尊重自己。

把脸洗干净

母亲带着儿子,敲开一户柴门。天气寒冷,他们在别人家的屋檐下苦熬了一夜。清晨,开始了乞讨之旅。他们得讨要一点早饭充充饥。

开门的是一位老人。那是一个破败的院落,看得出老人的日子并不比他们好多少。

老人看着他们,搓着手。

昨天晚上,刚送走三个人。她说,都是逃荒的……这年头,唉……

母亲微笑着,看着老人,等着她往下说。

家里实在……不过如果您不嫌弃,可以等一会儿,和我一起吃一口……

母亲看看儿子,儿子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母亲对儿子说,咱们还不太饿,是不是?

儿子不说话。

我们打扰您,不是为了要口饭吃。母亲抬起头,对老人说,我想跟您要一盆水,冷水就行,我和儿子洗把脸。

老人愣了愣,冲母亲笑笑,回屋,砸开水缸里的冰,舀了一盆冷水,又从暖瓶里倒了一点开水,兑好,端给母亲。母亲说了声“谢谢”,转身对儿子说,洗把脸吧。

这是儿子第一次跟随母亲出来乞讨,也是他第一次在别人家洗脸。虽然他认为洗脸并非什么大事,他甚至认为脏兮兮的模样才更像乞丐,更能打动施舍者的心,但他还是听话地弯下腰,认真地洗着脸。

老人回屋。她想给他们找出点儿可吃的东西,然而她什么也没有找到。不过她从绳子上取下一条毛巾。毛巾很破,却很干净。她将毛巾放到炕头烘热,她希望站在冰天雪地里的那个孩子能感到暖和一些。

院子里,孩子洗着脸,母亲静静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洗脸?他问母亲。

把脸洗干净,别人才看得起咱们。

可是咱们是要饭的。

要饭的也要有尊严。把脸洗得干干净净,人才能活得干干净净。等灾荒过去,等你长大,再想起这件事,你就会感谢这段时间里,你每天都把脸洗得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地乞讨,是这样吗?

干干净净地乞讨,是这样。

母亲将毛巾还给老人,老人摆摆手,说,送给你们吧,路上用得着。

母亲带着儿子,带着老人送她的毛巾,安静地离开。寒风瑟瑟的冬日,走在母亲身边的儿子虽然很饿,却还是使劲地挺直了身子。

弯下你的腰

地下通道的出口,男人席地而坐。胡琴端立腿上,持弓的手轻抖,曲子就飘起来了。虽不十分悦耳,可是欢快激昂,犹如万马奔腾。男人胡须浓密,长发披肩,表演认真投入。他的左前方,摆着一个细颈青花瓷瓶。瓷瓶古香古韵,朋友说那瓷瓶价值不菲。可是他明明在街头卖艺,一柄胡琴,抖得微尘飞扬。

他像一位艺术家,人声鼎沸的大街,是他的舞台。

我和朋友经过时,每人给了他十块钱。男人陶醉于自己的演奏之中,并不理睬我们。十块钱落到瓶口,停住,如同落上去的一只蝴蝶。蝴蝶静立片刻,偏了身子,降落在花瓶旁边。我愣了愣,想捡起来,却终于是没有动。朋友这时从我身边挤上前去,深弯下他的腰,捡起钱,连同手里的十块钱,一起恭恭敬敬地塞进花瓶。然后他朝男人笑笑,拉着我离开——自始至终,男人没有看我们一眼。

朋友的举动,令我羞愧难安。

我给了男人十块钱。这十块钱绝不是施舍。因为他在演奏。他在演奏,我听了,觉得不错,付钱,天经地义。当然不付钱也天经地义,事实上从他身边经过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付钱。——付不付钱没有关系,问题是,我付给他十块钱时,应该弯下我的腰。

我应该弯下腰,让钞票落进花瓶而不是落到地上。虽然那一刻男人并没有看我,但我知道,他肯定感觉到了我的态度。一张钞票落进花瓶,对他的演奏,对他的生活,对他的选择,是一种承认,更是一种尊重;可是钱落在地上,我的行为就变成了趾高气扬的施舍。那十块钱,于他而言,便成为嗟来之食。可是对于他,我有施舍的资格吗?

我们为父母弯腰,为爱人弯腰,因为他们是我们的至亲;我们为朋友弯腰,为同事弯腰,因为他们是我们在意的人;我们为领导弯腰,为客户弯腰,因为他们掌管着我们的钱包,决定着我们的前程;我们甚至为一只宠物弯腰,一条狗,一只猫,或者一只画眉鸟,只因为,它们能够给我们带来片刻的快乐……

可是街头那些乞丐,那些卖艺者,那些衣食无着者,我们何曾为他们弯过腰?我们可以不给他们一分钱,可以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但是,假如有一天,在某个街道,哪怕只是一个闪念,你想给他们一点钱,十块钱、五块钱或者一块钱,甚至仅仅是一枚硬币,那么,请你务必弯下你的腰。

弯下你的腰,对他是一种尊重;对于你自己,又何尝不是?

一条鱼的狂奔

他的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冲击钻,腰间别着一个破旧的卷尺。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几个等车的人。那里还有一个空位。他需要一个位子,可是他不敢走过去。

他已经累了一天。他把自己悬挂在即将竣工的楼房外墙,用极度别扭的姿势在坚硬的混凝土外壳上钻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孔。这是他在城市里糊口的唯一本钱和留下来的全部希望。有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鱼,一条离开了河川,在陆地上奔跑的鱼。他必须不停地狂奔,用汗水濡染身体。他不敢停下来。否则太阳会把他烤干。

他疲惫极了,两条腿几乎支撑不住他瘦小的身体。他不断变换着站立的姿势,使自己舒服或者看起来舒服一些。没有用。腿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在急速地蹦跳和抽搐。这些微小的抽搐几乎要牵着他,奔向站牌下的那一个空座位。

姑娘坐在那里,空位在姑娘身边。姑娘的额头洒着几粒赭红色的迷人麻点。姑娘的眉眼描得细致、迷人。姑娘穿着很长的黑色皮靴,很短的黑色皮裙。皮裙和皮靴之间,露出一截圆润的大腿。他看了姑娘很久。他是用眼的余光看的。城市生活让他习惯了用余光观察所有美好的东西。——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不动声色。有风,姑娘身上的香味不断飘进他的鼻孔,让他觉得清雅、美好、幸福和自卑。

他上了公共汽车,投下一枚硬币。他希望找到一个座位。他果真找到了。在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他冲过去,把身体镶在上面。他几乎在那个巴掌大的硬座椅上平躺下来。他是那么疲惫,坐着有多么幸福。

香味再一次钻进他的鼻子,轻挠着他,让他打了一个羞愧的喷嚏。他把头转向窗外,眼睛却盯着姑娘美丽的脸庞和光洁的肌肤。当然是用余光,他的余光足以抚摸和刺透一切。他再一次变得不安起来。他挺了挺身子,坐得笔直。

车厢里越来越拥挤。所有站着的人,都在轻轻摇摆。姑娘倾斜着身子,一只手扶住身边的钢管。姑娘的旁边站着一个男人,身体随着汽车的摇摆,不断地触碰着姑娘。他的脸红了。好像自己就是那个猥琐的男人,好像他攥着的不是冷冰冰的冲击钻,而是姑娘甜藕一样的胳膊。

他看到姑娘扭过头来,厌恶地瞪了那男人一眼。男人尴尬地笑笑,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姑娘没有说话,她艰难地使自己和男人之间闪出一条狭窄的缝隙。汽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姑娘的努力顷刻间化为泡影。现在她和身边的男人,再一次贴到一起。

于是他站了起来。他对自己的举动迷惑不解。他对姑娘说,这儿有个座位,你坐。他想他应该是说出了这句话,因为他的嘴唇在飞快地抖动。姑娘看看他,一脸茫然,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只好指指自己让出来的座位,说,这儿有个座位,你坐吧。

姑娘的额头洒着几粒赭红色的迷人麻点。姑娘的眉眼清秀动人。

姑娘瞅瞅他,再瞅瞅那个空位,再瞅瞅他。姑娘把头重新扭向窗外。姑娘没有动,也没有理他。

他的表情瞬间僵住了。他感觉自己被当众扒光了衣服,所有人都在细细研究他身上每一个肮脏的毛孔。他没有坐下。他把脸扭向男人。他对男人说,这儿有个座位,你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轻轻颤抖,近乎哀求。

男人笑了。他不知道男人为什么笑,但男人的确笑了。男人的脸上刹那间堆满了快乐的细小的皱纹。男人没有动,甚至没看那个空位。

他有一种强烈的想哭的冲动。座位就那样空着,没有人去坐,包括他。很多人都在看他,表情复杂。他感觉自己被他们的目光撕裂开来,每个人都拿着其中的一块,细细地研究。

他提前两站逃下了车。他提着那个沉甸甸的冲击钻,慢慢走向宿舍。他感到很累,似乎马上就要瘫倒。他经过一个报摊,停了下来。他把眼睛贴到当天的晚报上。

他对晚报并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现在离春节,还有几天。

他把冲击钻换到另一只手上。他感觉自己是一条即将脱水的鱼,正被太阳无情地炙烤。他想明年,自己应该不会再回到这个城市了。因为在乡下,淌着一条清澈的河。

一缕熟悉的清香悄悄钻进他的鼻孔。他再一次紧张起来,他感觉姑娘就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看。

他转过身。他第一次面对姑娘。他看到姑娘迷人的脸庞上带着温暖的笑容。

姑娘说,刚才给我让座的是你吗?他点点头。姑娘说,谢谢!姑娘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再一次停下,扭过脸说,谢谢你啊。然后踅进一家服装店。

他开始了无声的狂奔,泪流成河。他感到安静和幸福。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鱼,在炙热的陆地上不停地奔跑。他不能停下,他需要汗水和眼泪的濡染。

他想,明年,可能他还会回到这里。用极度别扭和危险的姿势,在坚硬的混凝土外墙上,钻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孔。

第五辑 老人的忧伤

孩子,有些东西不属于你

我在始发站上了公共汽车,坐到最后一排。在我的后面,紧跟着上来一对母女。

妈妈大约三十多岁,戴着无框眼镜。她的女儿五六岁的样子,怀里紧抱着一只毛绒玩具。那时车厢里尚有部分空座,可是小女孩瞅瞅那些空座,然后坚定地指指我,对她的妈妈说:“我要坐那里。”

我愣住了。

女人抱歉地冲我笑笑。她低下头,对小女孩说:“咱们去那边,坐那个靠窗的座位吧。”

“不,我就要坐那里!”小女孩再一次指指我。

我不知道小女孩为什么非要坐我这个座位。但我知道现在,她与妈妈杠上了。无论妈妈怎么哄她,她就是站在那里不动。她不去坐,女人也不去,两个人站在狭窄的过道里,任车上的人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们。

我想,现在小女孩想要的并非是一个座位,而是一种特权,一种胜利,一种想要什么就能得到的满足感。或许平常在家里时,她的要求无论合理与否,都能得到满足。她被惯坏了。

问题是,现在,她不是在家里。

“你应该请求我把座位让给你,而不是跟你妈妈怄气。”我终于忍不住了,提醒她说。

小女孩愣了一下。她看看妈妈,拽着妈妈的手说:“我要坐那里。我要坐那里。”

“那你们过来坐吧。”我说,“你和妈妈挤一挤,或者让妈妈抱着你……”虽然我并不想惯着她,可是我实在不忍看那女人尴尬的模样。

“不!”她说,“我不要和妈妈一起坐!我要一个人坐!”

这就太过分了。这已经不是胡搅蛮缠,而是有些许威胁的意味了。

我告诉小女孩,她乘公共汽车是免费的,既然是免费,公共要汽车上就没有特意给她准备座位。现在有空座位已经很幸运了,不应该挑三拣四。

“我要坐那个座位!”小女孩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她一门心思想得到我的座位。

我想起一个词:教养。

那天,直到终点,我也没有给她让座。我始终坐得安安稳稳,再也没有与小女孩说一句话。而她则始终站在我的面前,拽着妈妈的手,每隔一会儿,就说一遍“我要坐那个座位”。

可是,没有用。她的要求在今天注定不会得到满足。

我必须拒绝她。我要让她知道:世界不是她家的客厅,别人的东西不是她怀里的毛绒玩具。不属于她的东西,并非她撒撒娇,或者威胁他人就可以得到。

最高雅的画作

贵妇人把画家请进屋子。贵妇人说,亲爱的保罗,可以开始了。

画家点点头,掏出画笔。不过夫人,画家说,您完全没有必要化妆。

哦,保罗,我想你搞错了。贵妇人说,我不是让你画肖像,我是想让你给我画一幅世界上最高雅的画作。

世界上最高雅的画作?画家愣了愣,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因为每个人都说我太过俗气!贵妇人的声音尖了起来,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我的邻居、我的美容师、我的心理医生、宠物店老板、街头流浪汉……他们会偷偷说,嘿,瞧见那个臃肿难看的肥婆了吗?她不读书,不看报,不听交响乐,不看歌舞剧,看不懂艺术品,不参加任何慈善活动。她的屋子里绝没有一个石膏人像,墙上绝没有一幅像样的画作,酒柜里绝没有一件有价值的艺术品……她的眼睛里只有钱。钱,钱,钱,钱是什么东西?

钱是什么东西?画家笑了。

当然是好东西。贵妇人说,喜欢钱有错吗?我的钱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那是我丈夫辛辛苦苦赚来的。

那就任他们去说吧。画家说。

那可不行。我一定得改变他们的看法,我可不喜欢别人嘲笑我一辈子。贵妇人说,所以,下个星期开始,我打算去剧院听交响乐,看歌舞剧,去博物馆欣赏艺术品,参加一些慈善活动……我还会去买几件像样的摆设,并且,墙上一定要挂一幅高雅的画作。保罗,我知道你是一位伟大的画家,我认为你完全可以胜任……不过你得完全按我的意思去画……很简单,将众多元素融合到一起,使之成为一件世界上最高雅的作品……

没问题。画家点点头,摆开架式,我们开始?

我们开始……首先,要有一位主体。贵妇人想了想说,上帝或者神明?太普通。浴女或者农夫?太落伍。这样,你在画面最突出的位置,画一位杰出人物吧。比如科学家、作家、外交官、政治家……

画好了。画家说,他集政治家、外交官、作家、科学家于一身,他是一位伟大的人物,几近于神……

然后呢,你应该在画作上表现出人类不同于其他物种的高贵与智慧。贵妇人说,比如,一串阿拉伯数字……

照您的意思办。画家说,然后呢?

容我想想。贵妇人说,对了,似乎应该描上复杂细密的花纹,使画面更生动,变得更高雅。花纹就是历史,就是世界,就是美……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画家说,接下来呢?

应该再加上一句话吧!贵妇人说,一句有意境、令人敬畏、表达信仰的话。“我们信仰上帝”,你认为这句话如何?

非常好。画家说,还有吗?

你该让整个画作呈现出一种灰黑色的主调。贵妇人说,稍偏一点蓝吧……有一种宁静和庄重之感……总之别太艳丽,那样太俗……

是的。灰黑色,偏一点蓝。画家说,现在这幅画基本完成,您想看看吗?

先不急着看。贵妇人想了想说,总感觉还有些单调。人物,图案,数字,一句话……好像缺点儿什么吧?

缺风景。画家笑着说,风景,建筑,画作永远的主题。

对。贵妇人点点头,再添点儿风景吧!

可是画面已经很挤……

添在反面吧。

添在反面?画家问,您确定吗?夫人。

我确定。贵妇人说,是的,添在反面……反正我已经为这幅画花了钱……反正你说过,一切都按我的意思办……我相信这并不过分。

当然不过分……那就画个教堂,如何?

画个纪念堂吧!贵妇人兴奋地说,费城独立纪念堂!我喜欢费城独立纪念堂!想想看,伟大的人物,复杂的图案,神秘的数字,令人尊重的话,宁静庄重的色调,代表和平的独立纪念堂……上帝啊!我相信,这绝对是世界上最高雅最有价值的画作!

画家笑了。他把完成的画作递给贵妇人。

贵妇人的面前,一张标准的百元美钞。

穷人节

某次出国旅游,恰好遇上当地的穷人节。穷人节?仅这名字,就令人顿生好奇,备感亲切。

穷人节的主要节目,便是扭秧歌。我想这也贴切,我生活的那个城市,有钱人去歌厅、舞厅,去酒店、健身房,穷人们随便找个广场,大喇叭一响,秧歌扭起来,倒也自得其乐。看来秧歌并非是中国穷人的专利,全世界无产阶级都喜欢扭秧歌,只是动作稍有不同罢了。

秧歌队走过来了。队伍的最前面,几百名流浪汉腰扎彩带,头系红绸,组成整齐的方队,声势浩大。也难怪他们高兴,流浪汉终于得到重视,迎来属于自己的节日,怎能不开心呢?更何况,当秧歌扭完,每个人都能够得到一杯免费的热咖啡。

紧随流浪汉的第二方阵,便是我们常说的穷人。他们的方阵最为复杂,有待业者、失业者、工薪阶层,也有破产的企业主。从穿戴上,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是穷人。比如某人穿了件名牌上衣,裤子却是地摊货;比如某人虽然一身名牌,但鞋子只值十块钱;比如某人穿着一套价格不菲的西装,却只系着三块钱的裤带。更重要的是,他们全都操着一种“贫穷”的表情。那表情卑微、低下,恰到好处地证明着一种身份。总之一个人的贫穷是掩饰不了的,还好这个城市的人们并没有掩饰,一万多人的巨型方阵,便是证明。

第二方阵之后,便是由白领和小商人组成的方阵。我想他们应该属于这个城市的中产者,怎么也把自己扮成穷人?拽住一个扭得起劲儿的大叔问,那人说,什么中产者?我们穿不起大名牌,住不起大酒店,开不起好车子,买不起大房子,我们是城市里真正的穷人!我告诉他,前面两个方阵里,有人甚至吃不饱饭,你跟他们比,算是富翁了。他听了,反驳说,我可不这么看。何谓穷人?买不起想买的,得不到想得到的,便是穷人。说完,头也不回,扭着屁股往前冲。

再往后,我就彻底看不懂了。如果说第三个方阵还勉强算得上穷人方阵的话,那么组成第四个方阵的那些人,一看便是成功人士。他们的方阵大概有二百多人组成,个个穿戴讲究,光鲜亮丽。方阵里,甚至缓缓行驶着很多名牌轿车。这让我很是纳闷,穷人节,你们来凑什么热闹?

我混进他们的队伍,三扭两扭,很快跟一位戴着十个钻戒的中年男人混熟。我问他,难道您也是穷人?他一边扭,一边点点头。我说可是您看起来很阔绰啊!他说看起来很阔绰?当然,我有一个很大的公司,固定资产上千万,光轿车就有十几辆,看起来的确很阔绰。可是你不知道,我公司的贷款和欠款加起来,足有三千万之多啊!我说,那就是说,你不但不是千万富翁,还是两千万“负”翁?男人点点头,扭得更欢。

看来,这个方阵里的所谓的成功人士,远比前几个方阵的人更像穷人。

可是接下来的由不足百人组成的方阵,却是真正的富翁。我问过几个人,他们的净资产,大多超过几千万。这就很奇怪了,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富人,他们应该过富人节而不是穷人节啊!将我的困惑跟其中一人说了,他笑着答道:从资产上说,我们的确算得上是富人,可是我们缺少自己的时间啊!

缺时间也算穷人?

当然。他说,你们可以喝小酒,聊闲天,可以逛公园,看电影,可以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喝掉一杯咖啡,读完一本书,我们呢?我们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来用,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来用,我们努力工作,拼死拼活,到头来,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成功?可是真成功了,却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从容。还有很多人,甚至因此失去家庭,失去朋友,我们连人生最宝贵的东西都失去了,你说,我们不是穷人,又是什么人呢?

我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话,因为我不熟悉富翁的生活。

我刚刚退出“穷人富翁”方阵,秧歌队伍的最后一个方阵便闪亮登场。那是最为奇异的方阵,他们表情各异,穿戴各异,甚至有人光着膀子。再细看,竟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工薪阶层的影子,白领阶层的影子,单位领导的影子,无业游民的影子,百万富翁的影子。很显然他们没有按照要求站到本应属于他们的方阵里,他们彼此开着粗俗的玩笑,有人甚至大打出手。

我小心翼翼地跟一个看似领导的男人搭讪。

您是穷人?

我是穷人!

您为什么这样认为?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但我就是感觉自己是个穷人!说到这里,他骂出一句粗话,吐出一口浓痰。那口痰正好吐到旁边一个光着膀子文着刺青的年轻人身上,年轻人骂骂咧咧,冲他晃晃拳头,他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一脚,两个人便扭打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是个穷人,但是我知道。他们成功或者不成功,有钱或者没钱,有地位或者没地位,有时间或者没时间,有文化或者没文化,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没有素质——做人最基本的素质——我想这个方阵里的人都是如此。那么,他们是这个城市里,彻头彻尾的穷人。

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秧歌队伍,由两万五千人组成。而这个城市,仅有区区两万五千人。

我只是游客,不是小城居民。然而那天,我想,也许我也该跟随他们的队伍,扭一把大秧歌。

请求支援

你决定成为一名剑客,行走江湖。你认为时机已到,不早不晚。

你的剑叫作残阳剑。这柄剑威力强劲,你可以同时斩掉十五名顶尖高手的头颅。你的独门暗器叫作天女针。你面对围攻,只需轻轻按下机关,即刻会有数不清的细小钢针射向敌手,状如天女散花。天女针一次可以杀敌八十,中针者必死无疑。

靠着残阳剑和天女针,你打败了飞天燕,杀掉了钻地鼠,废掉了鬼见愁的武功。他们全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他们全是杀人不眨眼的黑道魔头。从此你声名大振,投奔者众。

现在你拥有一支军队,占有一座城池。你的军队勇士五千,良驹八百;你的城池繁华昌盛,鸡犬相闻。

你不停地和道上的兄弟签署着攻守同盟。你还和神枪张三、铁拳李四、一招鲜王刀结拜成兄弟。你们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你招兵买马,加固城池。似乎四分五裂的天下不久之后就将统一,你将成为万人瞩目的头领或者君王,你将拥有无涯的江山,无尽的财富,无穷的权力,无数的美女。你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之中,你常常会在梦里笑出了声。

可是,鬼见愁突然杀了回来。

其实那天你并没有完全废掉他的武功。你的一个小小的疏忽铸成大错。鬼见愁凭着多年的武功医好了自己,又用三年时间练就了一门邪道武功。现在他率精兵五万,包围了你的城池。

敌人十倍于你,你并不害怕。因为你的勇士们个个以一当十。

你的五千勇士扑出了城。你试图将鬼见愁的五万精兵一举歼灭。你甚至想晚上就可以用鬼见愁的脑袋做成一个马桶。可是你很快发现自己犯下一个错误——鬼见愁的五万精兵,完全以死相拼。他们踏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极度疯狂。你砍断他的矛,他会用拳头打你;你砍断他的胳膊,他会扑上来撕咬你的咽喉;你砍断他的脖子,他还会在倒下去的刹那,用脚踢一下你的屁股。尽管你的五千勇士个个骁勇善战,可是最后,他们不得不退了回来。

五千勇士,只剩三百。

鬼见愁精兵五万,尚有八千。

你关闭城门,开始求援。

你给神枪张三飞鸽传书,让他速来救你。几天后你得到消息,神枪张三早被一个无名剑客杀死于某个客栈。

你千里传音给铁拳李四,让他速来救你。铁拳李四回话说,现在我也被围,自身难保,如何救你?

你在城墙上放起求援的烟火,这烟火只有一招鲜王刀才能看懂。一会儿王刀放烟火回答你:我正在攻城略地,无暇管你。你好自为之。

无奈之下,你计划弃城。你已经管不了城里百姓的死活。现在你只想自己逃命。

夜里你率领剩下的三百勇士突围。那是一场惨烈的战争。你挥舞着残阳剑斩下无数头颅。你的天女针霎时消灭掉鬼见愁八十名贴身侍卫。可是当你抬头,你突然无奈地发现,现在,你只剩下一名勇士,而鬼见愁,尚有精兵一百。

你的天女针已经射完最后一根。现在它成了废物。

你的残阳剑已经卷刃并且折断。现在它不如一把菜刀。

你和最后一名勇士逃回了城中。鬼见愁甩手一镖,你的勇士瞬间倒地不起。倒下前他为你紧闭了城门。他忠心耿耿。

鬼见愁将城围住,不打不攻。他想将你折磨致死。

其实鬼见愁只剩士兵一百。你只需再有一把残阳剑,再有一管天女针,就可将他们全部消灭。可是现在你没有了武器,也没有了士兵,更没有了兄弟和朋友。你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一刻,你终于想起了你妈。

你向你妈求援。

你妈六十多岁。

你妈是一位农民。

你妈连鸡都不敢杀。

你给你妈打电话,你说学校又要收学费了,五百块。你妈说,好。我马上给你打过去。

你命令不了别人。你可以命令你妈。

你用这五百块钱给你的游戏卡充了值。你重新为自己装备了残阳剑和天女针。你单枪匹马冲出城外,将鬼见愁和他的一百精兵杀个精光。

你保全了性命。你还可以行走江湖,招兵买马。

即使在虚拟的世界里,最后一位给你支援的,也还是你妈。

放龟记

与友人经过花鸟市场,见有小龟在卖。龟壳微红,龟眼黑亮,龟爪金黄,煞是喜人。

蹲下来看,随口问:“多少钱一只?”答:“五十块。”这才有些后悔,倒不是心疼钱,而是我一直养不好宠物。花鸟虫鱼,喜欢归喜欢,但到我这里,时间稍长,便无精打采,死伤惨重。忙寻个借口准备逃遁:“今天没带钱。”想不到朋友马上站出来,票子抖得哗哗响。“我有!”小龟于是到我家。

尽管悉心照料,小龟还是渐渐失去初来时的风采。喂它鱼虾,偶尔吃一口,像吃中药般费劲;喂它肉,喂它龟食,根本不予理睬。几个月过去,龟壳不再鲜艳,眼神也开始黯淡。暗自思忖,假如小龟继续在我这里生活,哪天有个三长两短,便是犯下罪过了。于是决定将它放生。

选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带上小龟,直奔市郊山脚处一个池塘。池塘不大,有蒲,有苇,有鱼,还有龟。蒲和苇为土生土长,鱼和龟则多是人们放生的。有人买鱼买龟,不为饲养,只为行善;也有如我这般,不忍看它死于己手。池塘边繁花似锦,绿树成荫。

刚把龟放进池塘,便走来一个垂钓者。垂钓者无视我的存在,拉开架势,甩出钓线。然后,优哉游哉地为自己泡了一壶功夫茶。

“怎么能在这里垂钓?”我提醒他说,“这里多是放生的鱼。”

“也不是全是。怎么断定我钓上来的鱼一定是别人放生的?”

看来,今天我遇到的是一个刁民。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你懂不懂?去别的地方钓鱼不行吗?”

“当然行。”他说,“可是谁规定不能在这里钓鱼?”

“问题是,万一你钓上放生的鱼怎么办?”

“带回家清炖或红烧啊!”他说,“既然有人把鱼放生,那么,鱼就不再属于放生者而属于大自然了。我从大自然里钓的是鱼又不是大熊猫,这不犯法吧?”

看来,我遇到的不但是一个刁民,还是一个难缠的喜欢狡辩的刁民。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敬畏之心?”我说,“万一你钓上来的是只乌龟怎么办?也把乌龟杀了?”

“你的意思是杀鱼可以,杀乌龟不行?”他说,“什么叫敬畏之心?假如我敬畏蚊子和苍蝇,是不是就可以指责那些拍死它们的人?天生万物,本来就是供人取用的。”说着话,有鱼上钩。收线下网,好家伙,一条足足三斤多重的红鲤鱼。“你也喜欢钓鱼吧?”垂钓者一边将鱼从鱼钩上摘下,一边说,“你在河里、湖里、水库里、大海里打上来的鱼,又怎么肯定不是被人放生过的呢?”

我哑口无言。我喜欢钓鱼,也喜欢吃鱼。我不能肯定那些钓上来的鱼和吃到嘴里的鱼是不是放生鱼。可是看着那条鱼在他手里挣扎,还是顿生恻隐之心。于是跟他商量,我买下这条鱼,然后把它放了。

“伪善!”他说,“就算你放掉它,它肯定还会被第二次钓上来。那时谁来救它?肯定不是你,因为你已经走了,你不在现场。因为看不到,所以你心安,是不是?同样的道理,你放生的龟呢?假如哪一天它被钓上来,送进饭店,变成菜肴,那么,最初的凶手是谁?当然是你。可是你仍然心安,因为你没看到这一切。不过,无论你是否看到,你都是凶手。你决定了它的死亡,而不是捕龟者、厨师或者食客……”

“可我是为它好才将它放生的。”我急忙辩解。

“为了它好?那你为何不在买来的当天就把它放掉?你把它扔到这个池子里,是因为它无精打采的,失去了赏玩的价值。假如它仍然充满活力,你舍得放生?”

我彻底无语了。我不得不承认,我之所以放掉它,一是担心它死于己手,二是我厌倦了它半死不活的样子。

我怕它死于己手,于是“嫁祸于人”。这于我,是开脱;这于它,是抛弃,是谋杀。我做了杀戮者的帮凶,还美其名曰:放生。

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小龟。池塘里,池塘外,危机四伏。

我们吓坏了自己

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给我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次,他们的一档娱乐节目需要在大街上做一个随机采访,朋友正好是那个节目的外景主持人。采访很简单,朋友握着话筒,拦下一个个路人,问,如果我现在能帮您实现一个愿望,那么,您希望这个愿望是什么?回答时间限定十秒钟。

为这个节目,朋友做了充分的准备。就是说,不管对方怎样回答,他都可以继续问下去,将话题不断延伸。那天他在街上拦下二十个路人,他向二十个路人询问了同样的问题。

结果却令他大为震惊。——二十个人中,有十九个的回答基本相同。十秒钟过去,他们会说,我还没有考虑好。说这话时,他们表情严峻,眉头紧锁。似乎生怕自己说错,从而失去一个千载难逢的能够实现愿望的机会。

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游戏?当然不是。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游戏,谁都清楚我的朋友不会帮他实现任何愿望。既然如此,他们说什么都行,怎么说都行。可是他们仍然不肯轻易开口,他们痛苦地一本正经地思考,然后略带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还没有考虑好。

甚至有人说,如果给我一天时间,如果您明天再来采访我,那么或许我会给您一个最完美的客案。

我的朋友非常失望。他说,这个城市的人已经习惯了毫无理由的严谨。或者说,他们被自己吓坏了。

被自己吓坏了?我不懂。

是的。朋友说,他们总是害怕出错。或许他们害怕受到我的愚弄,或许他们害怕受到路人的嘲笑,或许他们害怕将自己的愿望暴露,或许,他们真的害怕失去一次实现愿望的机会,总之,他们失去了回答一个最简单问题的勇气。事实上,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每天都在承受各种各样的惊吓:怕失业、怕失恋、怕降薪、怕成为笑柄等等。或许他们曾见过别人失业、失恋、降薪、成为笑柄,或许他们在以前的生活中曾失过业、失过恋、降过薪、当过笑柄……或许这一切的发生,有时候真的仅仅因为一句随口而出的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因此,他们只能练成千篇一律的严谨和古板。他们每天都在小心翼翼地过活,生怕出一点差错。他们太缺乏安全感了。

不是还有一个人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吗?我问。

那是一个男孩,朋友说。

他的愿望是什么?

给我五块钱!

我们都笑了。

只有孩子才可以无所顾忌地说话,才可以将自己的愿望毫无戒备地暴露给别人。朋友说,所以那天我真给了他五块钱。后来我想,假如那十九个人肯说出自己的愿望,有些愿望,或许我真可以帮他们实现。可是,他们没有说……

第二天你又去采访他们了吗?我问。

没有。那档节目最终被取消了。其实就算我第二天再去采访,我想他们也不会考虑好。事实上,他们永远都不会考虑好。——考虑的时间越长,越是难以抉择。因为他们被自己吓坏了,还因为,他们想要实现的绝不仅仅只有一个愿望。

所以,就算你二十年后重新采访这二十个人,结果也会完全一样。

不,朋友笑笑说,结果肯定不一样。

不一样?

不一样。朋友说,因为那时,将愿望暴露的那个男孩,已经长大了。

老人的忧伤

退休以后的老人,极不习惯突然闲下的日子。老人身体健康,有一笔丰厚的退休金,儿女们又常常寄钱给她,衣食无忧的老人,便想找些事做。老人在街上转了半年,最后决定,在某个小学校的门前,摆一个麻辣烫摊。

那里已经有两个麻辣烫摊。因为紧临小学,价格又便宜,他们的生意一直很好。竹签上串了肉、鱼片、火腿肠、蘑菇、蔬菜……摆放得整整齐齐。旁边的大锅里,开水滚滚。每串只要一块钱,对孩子们来说,那绝对是物美价廉的美味。

物美价廉,有时候,也非常可疑。老人观察那两个小摊很久,最后得出结论:他们的东西,既脏且没有营养。于是她的小摊支起来。她告诉我,反正她没有事情,又不缺钱,不妨就为孩子们赔点钱,让他们吃上既有营养、又干净的东西。

赔点钱真的没什么。老人笑着说,反正我留钱没用。再说,每当看到这些孩子,我就想起我远在国外的孙子和孙女呢。

可是孩子们吃惯了那两个小摊的口味,他们很少光顾老人的摊子。有时候,老人便会偷偷拽来一个孩子,告诉他,我的麻辣烫,可干净呢。此话被那两个小摊的摊主听了去,便不高兴了。难道我们的不干净?一个摊主吊着眼睛,说,你可以夸奖自己的东西,但怎么能说我们的坏话呢?

我没有说你们的坏话。老人说,我又不想赚钱,为什么要说你们坏话呢?

你不想赚钱?摊主不相信了,起早贪黑,只为赔钱?

做这件事情,我很开心……

赔钱为开心?

为了孩子们……

谁信?

再逢孩子们放学,两个摊主就会吆喝得格外卖力。老人的摊前,几乎一个孩子也见不到了。

老人有些伤心,便开始想办法。她将她的麻辣烫降为八毛钱一串,然而,光顾她的小摊的孩子们仍然寥寥无几。后来,她干脆将她的麻辣烫降为五毛钱一串,开始时还有几个孩子前来,但是慢慢地,那些孩子再一次被另外两个摊子吸引过去了。

这让老人很是不解。

那天,老人再一次拽过来一个男孩。她问他,我的麻辣烫口味不好?男孩说,还行。她问他,我的麻辣烫不实惠?男孩说,很便宜。她问他,那你们为什么不过来吃呢?

男孩耸耸肩膀,说,卖这么便宜,肯定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老人愣住了。

谁知道呢?男孩说,肉有问题,鱼片有问题,火腿肠有问题,蘑菇有问题,蔬菜有问题……也许盐有问题,汤汁有问题,蘸料也有问题……不管是什么问题,肯定是有问题的……要不怎么这样便宜?

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们需要吃到既有营养又干净的东西。老人说,我真的不为赚钱。

你真的不为赚钱?

我不缺钱。就算赔钱,我也开心。

谁信?

老人无语了。那个下午,老人没有再说一句话。她将她的小摊收拾干净,然后推着车,一言不发地走回来。

将这件事情告诉我的时候,老人的表情黯淡并且忧伤。我安慰她说,怀疑是人与人之间的最根本的交流方式,因为谁也无法做到让别人真正信任自己。

可是,他们不过是些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啊!老人叹一口气,转身,咬紧了牙。

我想,此时,无限忧伤的老人,肯定在努力忍住一滴眼泪。

心与心的距离

十分钟以前,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走在街上,感觉两旁的摩天大厦几乎向他倾倒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抬头看,它们果然在他的头顶上方对接。“只要相距不是太远,所有的东西最终都会长到一起。”奶奶这样告诉他,“云彩,河流,高山,大树,花草,房子……还有人心。”

几年来他走过太多的城市:大的,小的,冷的,热的,粗犷的,温婉的……它们无一例外,拥挤不堪。他从这个城市挤到那个城市,如同一株野草挤进名贵的花盆,如同一条野狗挤进温暖的狗舍。

从地铁出站口向前,左拐,再右拐,他遇到了那个乞讨的老人。老人缩在墙角,肮脏粗糙的手里擎着一个很大的搪瓷茶缸。老人抖动着嘴唇,抖动着茶缸,散在缸底的几枚硬币互相碰撞,叮当有声。在乡下,午后或者黄昏,他常常听到这种声音。叮当,叮当,声音从远处传来,慢悠悠地飘进他的耳朵。直到离开故乡,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究竟来自何方。声音有时让他平静,有时又令他恹恹欲睡。

老人不像是骗子。老人有着乡下人的肤色,乡下人的相貌,乡下人的表情,乡下人的气息。乡下人是有气息的——不管他们在城里混迹多少年,不管他们从事何种与种地毫不相干的事情,他们很难摆脱那种独特的泥土般的气息。那气息藏在皮肤中、肌肉中、血液中、骨髓中,一生相伴。

他从老人身上,闻到了泥土的气息。老人就像他的奶奶。

他掏出钱包,将几张零钞塞进老人的茶缸。他弯下腰,他不想让老人难堪。他继续往前,左拐,再右拐,叮当声一路相随。他分辨不出那声音来自遥远的乡下,还是来自老人手里的搪瓷茶缸。

这时,他突然发现,钱包不见了。

钱包塞在牛仔裤的后口袋里,那口袋一直被他扣得很紧。可是刚才,老人的表情让他忘记了口袋上的扣子。他甚至能够隐约回忆起小偷的模样

——小偷轻轻撞了他一下,迅速消失。他转身,往回走,试图找到小偷。他再一次回到老人的身边。老人的茶缸捧在手里,里面,他刚才塞进去的钞票已经不见。几枚硬币随着茶缸的抖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突然开始后悔。

他后悔,不是因为丢了钱包,而是因为,他刚才塞进去的钱已经被老人藏起来了。老人藏起那几张钱,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加卑微,更加可怜。老人的做法,令他伤心。

他想找到小偷,找回钱包。他在那几条街道上来回走,来回走。从清晨走到黄昏,他一无所获。他没有吃早饭,没有吃午饭,看样子,晚饭也没有着落。以前,他曾多次忍饥挨饿,每一次,都令他刻骨铭心。现在饥饿感再一次袭来,铺天盖地,他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抬起头,看看天空。耸入云霄的两座摩天大厦在他的头顶挤在一起,就像两棵只能靠倚住对方才不会倒下的大树。他想起奶奶。奶奶说:只要相隔不太远,所有的东西,最终都会长到一起。云彩,河流,高山,大树,花草,房子……还有人心。

他靠近老人。他说:“能不能给我……十块钱?”

老人的手猛地一抖。她似乎吓了一跳。

“我的钱包丢了……我一天没吃东西。”他尽量将声音压低,“现在我想吃碗面……十块钱……五块钱也行。”

老人惊恐地捂住茶缸。里面,硬币叮当作响。

老人的冷漠让他有些生气。“我曾给过您一些钱。”他说,“至少五六十块吧……现在我只想拿回五块……我想吃点儿东西。”

老人突然站起身,逃也似的飞跑。颤颤巍巍的老人竟然跑得很快,搪瓷缸里的硬币响成一片。响成一片的硬币有了虚假的数量,叮当声拥挤不堪。他愣了愣,上前两步,将老人摁倒在地。

“求求您,给我点儿钱。”他说,“三块钱就行……我饿。”

“救命啊!”

“别喊。”他用一只手捂住老人的嘴,另一只手探进老人的口袋。他摸到一张钞票。

“抢劫了!”老人恐惧的声音顽强地挤过他的指缝,然后迅速变成无数支利箭,射向西面八方。

他惊愕,骇惧,松开老人。扭头看,三个手持木棍的男人已经朝他跑来。他丢下老人,拐过街角,逃向一条僻静的小巷,手里,仍然紧紧捏着那张钞票。他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他看到晨露、夕阳、草屋、土墙、街边的铁匠铺、田野里的油菜花、公园里的雕塑、抱成一团的两栋楼房。他想起奶奶的话。奶奶说:只要相距不太遥远,所有的东西都会长到一起,包括人心。

他流下一滴眼泪。狂奔中,眼泪掉落地上,竟也叮当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