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蟪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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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柱子的父辈是三兄弟,他爹最小。柱子妈生下他后坐月子期间,也不知道出了些什么事儿,柱子的宗族就和边上的张氏宗族起了冲突,石山周边仨村都是姓郑的,于是族里的人便揪起了仨村的男人在石山外的大路上和张家的人打了起来。

械斗现场柱子妈没见过,但族里拖回了俩具尸体,许多人都带些伤,还有柱子他爹的背给划了一个大口子,她觉着那应该是打的满惨烈的。没想到柱子爹过了一月发烧不起,没挺过仨月就丢下她们母子走了。

这下柱子妈的天都塌了,抱着还在襁褓中的柱子送走了丈夫,母子俩何去何从就成了问题。本想着回娘家,可回去了又只能找人再嫁,村里的女人总不能一辈子附着娘家不是?一寡妇在娘家处呆了村里总会传些闲言碎语。柱子他爷爷在送走儿子后犹豫了几日,还是找了柱子妈,希望他把柱子拉扯大,他也知道女人一人带孩子难,他便说不要柱子妈给他养老了,也会让大儿子和二儿子帮她一把。

之后的日子里,柱子妈就守着寡,将柱子拉扯大。她也变得越来越彪悍,没男人便遭人压,今天占一点便宜明儿占一点便宜,分下来的田就给占完了。不凶哪能争来口气?耕田的地方不争口气就吃不上饭,下田、做饭、洗衣,村里女人干的活她都干,女人干不了的活她也干。她的心里清楚,柱子他俩叔叔就算是家人,也不是完全穿一条裤子的家人,老爷子说的那些话也就表面上漂亮一些罢了。

可今天却不行了。晚上三家子就聚在门前的空地上,天已经黑了,路边的路灯便开了起来,照亮了门前的空地。村里原本是没有路灯的,前些年政府给建的。

柱子俩叔叔和婶婶都坐在长凳上,围起了一个圈儿。每个人手上不断地摇着蒲扇,热是一回事,更多的是拿来打蚊子,夏末的大蚊子毒的很,咬一口便是一块肿。

柱子妈看着人坐上了,便开口了:“春梅,给二位叔叔讲讲小琪的病,医生是怎么说的。”

春梅便把医生说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清楚。这下子,除了柱子,剩下的五个人都皱起了眉头。一下子谁也没开口,安静的只剩下了水田里的青蛙叫。

柱子的大伯先开了口。他问柱子妈:“你觉着要不要给她治?”

路边的路灯也没多亮,只能照清楚路罢了,人稍稍斜点儿就看不清脸,没人看清柱子妈是什么表情。

只听到柱子妈平静的说:“所以我才叫来二位,商量一下。”

说完这话的时候柱子妈也不关心他俩的表情是怎样的,但是她清楚柱子俩婶婶的脸色肯定不好看。这时候二叔接上了话,他的嗓子有些哑,听起来让人有些难受:“咱村都刚盖的新砖房,积蓄也没多少了,三十万有些难凑。”

柱子妈大概也知道了俩家的想法,便说:“那还是不治了吧。”

二叔连忙点着头:“女孩儿也不能入族谱,不如再生一个男孩儿。”他说完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便又补充道:“说起族谱,七月半就要到了,咱都得再交份钱去祠堂。”

秋收以后,便到了七月半祭祖的时候,往年照例便是交个千把块,村里的人便在祠堂摆个流水席,任人吃喝。柱子妈才想起来这茬事情,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了抽泣声,她瞥眼望去,春梅正蜷缩在凳子上掉眼泪。她便站了起来,拉起了春梅的胳膊,然后对边上的柱子训道:“回你屋去。”柱子就乖乖的离了凳子,走进了屋里头。

柱子妈扶着春梅就进了屋,穿过了厅堂走向厨房。她掀起了灶台上的铁锅盖,里头摆着一个蒸架,上头是一碗黑乎乎的汤水。柱子妈摸了摸碗壁,温度刚刚好,她就把汤碗端了起来,递给了春梅。

春梅接过碗,还在小声的抽泣,柱子妈用她那只糙手拭去了她脸上的泪花,小声的嘱咐道:“别哭了,乖乖喝掉吧。”浓烈的腥臭味混合着一股苦涩进入了春梅的口中,这是柱子妈抓来的中药,她喝了许久,但还是不能习惯这味道,一灌进胃里头喉咙便有些作呕的感觉。

柱子妈带着春梅走回房的时候,柱子坐在床沿弓着背看电视,电视没有声音,因为小琪在床上睡得正酣,柱子怕吵醒她。柱子妈把小琪抱在怀里,起身往外走去,春梅的身子也跟着一动,脸上显得有些慌张。柱子妈甩了一个眼神,把她瞪了回去。

“脱了吧。”她对春梅说。

显然春梅被柱子妈这句话弄糊涂了,愣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柱子一时半会儿也没反应过来。

“脱。”

这次柱子妈就说一个字。末了她又说:“小琪今晚跟我睡,你就别担心了。”见春梅还是没动静,她便用她那双夜叉一样的大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瞪着春梅,感觉在下一刻就会喷出火似的。

春梅感觉到了柱子妈眼神中的意思,只好悻悻的开始解开上衣的纽扣。她慢慢的脱去了衣服,她胳膊上一片狰狞的疤痕也露了出来,她坐在了床沿上,又褪去了裤子。看着春梅躺上了床,柱子妈又对柱子说:“田耕不坏,牛也累不死。”说完,便关上门,带着小琪进了她自己的房。

当柱子妈一个人出来的时候,看见俩家子人在说着化工厂的事情,见柱子妈出来,他们的话锋一转,转回了小琪身上。柱子他二婶在边上提出了个主意:“我听说县城里有个老中医,有人也是白血病,喝他开的中药治好了,要不带着小琪去求一副药?”

柱子妈摇摇头:“太玄乎,白血病怎么可能用中药治好。”

柱子他大婶使劲地摇着蒲扇说:“我看呐,柱子还年轻,再让他生一个。”

大婶这句话遭到了大伯的训斥:“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婶被训了,脾气也就上来了:“嘿!我这不出主意呢?”又对着柱子妈说:“哪边不能生清楚不?”言下之意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究竟是柱子不行,还是春梅不行?

春梅生完小琪后再也没怀上过,,小琪一天天长大,从地上慢慢的爬动到牙牙学语,再到学会跑步,到学会流利的讲话,她的肚子却始终没怀上一个。从坐完月子开始柱子妈就催促着孩子的事,春梅和柱子俩人年年忙活,这一忙活就是五年多,那肚子就像瘪了一样没点儿起色。柱子妈也求了中药,花了许多钱也没什么用处。

柱子妈不知道,这事她没去想,但是打心底里觉得应该是春梅不行,毕竟流产了俩孩子,怀不上可能是欠了血债。虽然附近没有村里其他人,大婶还是压低了声音说:“要不,让春梅出去远些的地方借个种,倘若生了,便入谱姓郑就是;倘若怀不上,便离婚再买一个,去外头买个新媳妇儿也才五万,比治病便宜多了。”二叔听了,觉着有理,附和道:“对啊,指不定能生一堆大胖小子。”柱子妈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不断的拍打着脚边飞着的蚊子。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这事儿,以后再说吧。”她觉着这路子不妥。

小琪的病一天比一天糟糕了,回村快两个月,从刚开始的偶尔渗血,变成了牙龈每天都出血,总是弄得满嘴血渍,甚至有时候还会咳一滩血出来。相应的,她也变得越来越消瘦。柱子随他爹,脑袋和脸看着圆圆的,他爹大概是随他爷爷,因为他俩叔叔脑袋和脸也是圆滚滚的。小琪以前的脸蛋儿也是圆圆的惹人喜爱,但现在颧骨已经隐约可见了,下巴也变得尖尖的,脸上泛着一股病怏怏的气息。

春梅也跟着慌张了起来,这几个星期一直守在电话边上,田里也不去,远一点的地儿也不去,就在听得到电话声的地方等着电话那头的医生打电话给她。这期间她整个人都变得一惊一乍的,不论做什么都抽空看一眼电话,就盼着它响。一听到“嘟嘟嘟”的电话声她的心就蹦跶的特别快,接起电话听到不是医生打来的,她那颗蹦跶的心就一下子坠了下去。她觉得的心始终就像电视里的定时炸弹,每一声心跳都像催命一样,跳的她心窝子难受。她不停的安抚着自己,可看着小琪,她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就这样过了快半个月,医生的电话终于打进了春梅家,医生在那头跟她讲,找到和小琪匹配的人了。这通电话就像是救世主一样,不,就是救世主,不单单挥去了她心里那扑通扑通响的不安,也给了小琪生存下来的希望。

可一回过神,春梅的内心又凉了半分:钱呢?钱怎么办?

医生说了,手术做下来得三十来万,她哪来的钱?挂了电话,她的脑海迅速翻腾,一个主意便冒了出来。她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为了小琪,没有回头路便没有吧!

柱子妈从山上挖笋回来的时候,遇见了柱子五叔,看他打扮便是从田里头刚上来的,白背心上漏了两个洞,裤脚扎到了膝盖,左手上提着一双雨鞋,右手则扶着扛在肩上的锄头。即使穿了雨鞋,他的裤脚还是在水田里沾满了泥巴,一双布满茧子的老脚就直接趟着水泥地走,往后看去还能瞅见他在水泥地上留下的一个个泥脚印。

“柱子妈,挖笋回来啊?”

“时候不好,山上的都是老笋,你现在又去田里头?”

“翻翻肥,镇子里的专家教的,倒是我看见春梅提了大包小包,牵着小琪在村口等车,她出城去?”

春梅要出去?去哪儿?咋没跟她说呢?柱子妈眉头一皱,脸上活脱脱像一个拧成一把的老树皮。应付了五叔两三句,柱子妈就加快脚步向村口走去。柱子妈腿短肥臀,快步走起来就像一只上岸的鸭子。走到了村头,眯个眼就看见了春梅和小琪,身边还有大包小包。

“你去哪去?”柱子妈大吼了一声。

这一声明显的就吓到了春梅,弄得她的眼神有些慌乱,眼珠子上下颤抖,手心也不自觉的冒起了汗珠子。

“你去哪去?”柱子妈这回是走到她跟前喊的。

“去县里买衣服…再买点…买点菜…”春梅慌了,连说出来的话都是乱的。她的目光只能到处瞟而不敢直视柱子妈。

柱子妈的眼神中带了些愤怒,没人知道她愤怒些什么,可能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指着春梅提着的大包小包吼道:“你买东西你带这些?”

周围的村民不断的聚过来,但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很有默契的围成了一个圆圈儿,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圆的圈了。而春梅,沉默着不说话,柱子妈便伸手去拉着春梅肩膀上挎着的蓝色小布包。春梅一看柱子妈伸手,便一下子用双手使劲护住了小布包。

小布包的蓝看上去就是洗褪色的,挂上了一层浆白,说明也是有些时日的物件了,哪经得住撕扯,两人没扯几下,“哗啦“一声便变成了两半,包里几个粉红色的物件便掉到了地上。那是一卷一卷的纸钞,被橡皮筋捆住,估摸着像是十来张一卷。

柱子妈原本的脸就带着些愤怒,看到这个情况便是加倍生气,脸上一阵红一阵黑,没由来的便往春梅脸上抽了一耳光。而小琪早在一旁被这阵势吓哭了,这回,三个人的脸上都变红了。

“你还敢偷自家的钱!”柱子妈一看便知道那钱是自个儿卷的,她喜欢十张一卷将钱收起,多多少少也存了六万余。

春梅不敢说话,只能沉默的捂着脸颊,眼泪不断的往下掉。周围的人也不说话,除了周边林子里的鸟叫声,只剩下了小琪的哭声。满地的钞票卷就随意的趟在那儿,平时火热的孔方兄竟没人理睬。

“哼!果然跟你妈一个德行,犯贱!”柱子妈在沉默一会儿后,一边喘气一边丢下这句话,一个转身挎着篮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