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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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芳汀

第一卷 沉沦

一、一天行程的傍晚

一八一五年十月初的一个黄昏,有位行客走进小小的迪涅城。此人中等个头儿,身体粗壮,看样子有四十七八岁。头戴一顶皮檐鸭舌帽,遮去流汗的、风吹日晒黑了的半张脸。身穿黄色粗布衫,蓝色棉布裤已经很旧,膝头已经磨出窟窿;外罩灰色外套十分破旧,一个袖肘上用粗线补了一块绿呢布;他手里拿一根多节的粗棍,脚下没有袜子,直接穿一双打了铁掌的鞋;他的头发短短的,胡须长得很长。

谁也不认识他,显然只是一个过路人。这个人肯定走了一整天,样子十分疲惫。城南老镇的一些妇女,看见他停在加桑迪大街的树下,并在林荫道尽头的水泉喝水。他一定渴极了,因为在后边跟随的那些孩子,看见他走了二百步远,到了集市广场又停下,对着水泉喝水。

他走到普瓦什维街口,便朝左手拐去,径直走向市政厅,进去之后,过了一刻钟又出来。那汉子摘下帽子,冲那宪警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那宪警没有回礼,只是定睛注视他,目送了一程,便走进市政厅。

且说那汉子走向当地最好的“柯耳巴十字架”旅馆。老板正在炉灶和炒锅之间忙碌,给车老板准备丰盛的晚餐。一根长铁钎上插着几只白竹鸡和雄山雉,中间插着一只肥肥的土拨鼠,正在火上转动烧烤;炉子上则炖着两条洛泽湖的大鲤鱼和一条阿洛兹湖的鳟鱼。

店主听到门打开,走进一位新客,没有从炉灶抬起眼睛就问道:“先生要什么?”

“吃饭睡觉。”那人答道。

“好的。”店主又说道。这时,他回过头来,从头到脚打量一下旅客,便补充一句:“……交现钱。”

那人从外套兜里掏出一个大皮钱包,答道:“我有钱。”

“那好,这就伺候您。”

那人把钱包放回兜里,卸下行囊,坐到一张矮凳上。迪涅城位于山区,十月的夜晚很冷。这工夫,店主来回走动,总是打量旅客。

“很快就能吃上吗?”那人问道。

“稍等一会儿。”店主说着,并趁新来的客人转过背去烤火,便从靠窗放的小桌上的旧报纸上撕下一角,在白边上写了一两行字,再折起来,交给一个帮佣的男孩子,还对着耳朵吩咐了一句,于是,那孩子便朝市政厅的方向跑去。

那旅客一点也没有看见这场面。他又问了一声:“很快就能吃上吗?”

“稍等一会儿。”店主答道。

那孩子回来,又带回那张字条。店主急忙打开,他仿佛仔细看了一遍,接着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店主终于跨上前一步,说道:“先生,我不能接待您。”

那人在座位上猛然一挺身子。“怎么!您怕我不付钱吗?您要我先付钱吗?”

“不是这个缘故。”

“那是为什么?”

“我没有客房了。”

那人平静地又说道:“那就把我安顿在马棚里吧。”

“不行。地方全让马匹占了。”

“阁楼有个角落也行,放上一捆草。这事儿吃了饭再说吧。”

“我也不能供给您饭吃。”

“哼,算啦!我可饿得要死。太阳一出来我就赶路,走了十二法里。我付钱嘛。我要吃饭。”

“什么吃的也没有。”店主说道。

那人放声大笑,身子转向壁炉和炉灶。“什么也没有!这些食物呢?”

“这些全是定做的。他们全定下了,预先付了钱。”

那人重又坐下,“我来到旅店,肚子饿了,我不走。”

这时,店主俯下身,对着他耳朵,用一种令他惊抖的口吻说:“走开。”

那旅客听见这话,猛地转过身,正要开口反驳,而店主却盯着看他,始终低声又说道:“别废话了。您叫冉阿让。要我说您是什么人吗?我看见您进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头,于是派人去市政厅问一问,这就是给我的回答。您识字吗?”

店主说着,就把打开的字条递给旅客。那人朝字条上瞥了一眼。

店主接着又说道:“我一向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走开!”

那人低下头,拾起撂在地上的行囊,便离去了。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他若是回头,就会看见“柯耳巴十字架”旅馆老板站在门口,被他的所有旅客和街上行人围着,正用手指着他高声谈话,而且,从那众人惊疑的眼神里,他就能猜出他刚一到达,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整个这一场面,他一点也没有瞧见。他就这样走了一阵,一直信步朝前走,穿过一条条他不认识的街道,忘记了疲劳,正像人在伤心时常有的那样。突然,他感到饥肠辘辘。天快黑了。他四下张望,看看能否发现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

正巧街那端点亮一盏灯,悬挂在直角形铁架上的一根松枝。于是,他朝那里走去。那的确是一家酒馆。

那行客停了一会儿,隔着玻璃窗朝里望望,只见顶棚低矮的餐厅,由桌上一盏小灯和壁炉里的旺火照明。有几个人正在喝酒,老板在烤火。一口挂在吊钩上的铁锅在火上烧得哗哗作响。

这家酒馆也兼客店,有两个门出入。那行客不敢从临街前门进去,溜到院子里,又停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拉起门闩,将门推开。

“谁在那儿?”老板问道。

“一个要吃饭和过夜的人。”

“好哇。这里可以吃饭过夜。”

于是,他走进来。喝酒的人全都抬起了头,打量着他。

老板对他说:“锅里煮着晚饭。过来烤烤火吧,伙计。”

他走过去,坐到炉灶旁边,将走远路磨破的双脚伸到火前。他的帽子仍然压得低低的,露出半张脸;从脸上能隐约看出一种舒适的表情,但是掺杂着饱受苦难所具有的凄然神态。

乍看上去低下谦卑,最后又呈现出一副凛然正色。眼睛在眉毛下炯炯发亮,犹如荆丛里的火堆。

有个马贩子从座位上偷偷向店主使了个眼色。店主走过去,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老板回到壁炉前,一只手突然按在那人肩上,对他说道:“你给我从这儿走开。”

那行客转过身来,口气温和地回答:“唔!您知道啦?”

“是的。还是请你到别的地方去吧!”

那人拾起他的棍子和行囊,便离去了。

几个孩童见他出了酒馆,就朝他扔石块。他气愤地回身走几步,举起棍子威胁,吓得孩子像群小鸟一样逃散了。

他从监狱门前经过,看见门上垂着一条铁链,便上前拉响门铃。一个小窗口打开了。

“看守先生,”他恭恭敬敬摘下帽子,说道,“您能打开门,留我住一夜吗?”

“监狱不是客店。您设法让人抓起来,这门才能给您打开。”

看守说完,小窗口又关上了。

他走上一条小街,只见两侧有许多花园,其中几座只用篱笆围着,只见花园和篱笆之间有一所小平房,窗口有灯光,他隔着玻璃窗朝里张望。房间很大,墙壁刷了白灰,墙上挂着一支双响猎枪。房间正中的桌子上摆了饭食,一盏铜碗灯照见粗麻布白色台布,上面盛满酒的锡壶像银器一样闪亮,棕褐色汤盆热气腾腾。餐桌旁边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他喜笑颜开,在膝盖上站着一个小孩。他身边坐着一位很年轻的女子,正给另一个孩子喂奶。

面对这温馨宁静的家庭场景,那个外乡人出了一会儿神。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极轻地敲了一下窗玻璃。里边人没有听见。

他又敲第二下。

他听见女人说:“当家的,好像有人敲门。”

“没有。”丈夫答道。于是他再敲第三下。

这回,丈夫站起来,端上油灯,走过去开了门。

“先生,”那行客说道,“打扰了。您能给我喝点菜汤,让我在园中那个棚子角落里睡一夜吗?可以吗?我付钱行吗?”

“您是什么人?”房舍主人问道。

“我从皮-穆瓦松村来,走了一整天,走了十二法里。您能接待吗?我付钱行吗?”

“我不会拒绝一个正经人花钱投宿的,”农夫说道,“不过,为什么您不去旅馆呢?”

“旅馆没地方了。”

“沙佛街那家叫什么来着,您去过了吗?”

那外乡人更加尴尬了,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也没有接待我。”

农夫的脸上换了怀疑的表情,他又从头到脚打量不速之客,突然提高嗓门,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莫非您就是那个人?……”

他倒退三步,将油灯撂在桌上,从墙上摘下猎枪。那女人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慌忙躲到丈夫的身后。

“滚!”男主人大声喊道。

“行行好吧,”那人又说,“给碗水喝。”

“给你一枪!”农夫答道。

紧接着又“啪”的一声把门关上。求宿人听见插了两道门闩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上窗板和别铁杠的声音。

天色越来越黑了。阿尔卑斯山区的冷风飕飕刮起来。那外乡人借着苍茫暮色,望见临街一个园子里有一草棚,仿佛是用草皮垒起来的。他认为这至少是个避寒的场所。这类窝棚夜晚没人住;于是他趴下来,匍匐着爬进去。里面相当暖和,地上还铺了厚厚一层麦秸。他实在太累了,一动不动,就这样躺了一会儿。继而,他觉得背上压着行囊不舒服,卸下来就是现成的枕头,于是他动手解皮背带。正在这时,旁边响起吓人的吼声。他抬头一看,只见黑暗中草棚洞口映现出一条大狗的脑袋。

原来这是个狗窝。

他本人身强力壮,样子又凶猛,还有棍子当家伙,拿行囊当盾牌,逼使恶犬不敢近前,终于退出园子。

他来到大街上,孤苦伶仃,无家可归,连个躲风避寒的地方都找不到。他看见一块石头,一屁股跌落在上面;一个过路人仿佛听见他恨恨说道:

“我连一条狗都不如!”

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往前走,出了城,希望在田野上找到树木或者草堆,也好避避风寒。

他始终低着头,走了一段时间,直到觉得远离了所有住户人家,他才举目四望。他来到一片田地中间,前面有一个矮丘,覆盖着收割后的麦茬儿,就像剃光了的脑袋。

天边已经完全黑了,那不仅仅是夜色,还是低沉沉的乌云。然而,月亮要升起来了,苍穹还飘浮着暮色的余光,而云彩在高空形成淡白色的圆顶,上面的微光落到大地上。

因此,大地比天空还要亮一些,这就显得格外阴森可怕,有一种无限凄惶的意味,他呆立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之后,就猛然沿原路折回去了。

迪涅城门已经关闭。他从城墙豁子回到城里。

约莫有晚上八点钟了。他不熟悉街道,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他精疲力竭,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就躺在印刷所门前的石椅上。

恰好这时,一位老妇人从教堂里出来,她发现黑暗中躺着一个人,便问道:“您在那儿干什么呢,朋友?”

他粗暴而气愤地回答:“您瞧见了,我在睡觉。”

“睡在这石椅上?”她又问道。

“我拿木板当褥子,已经睡了十九年,今天,我又拿石头当褥子。”

“为什么您不去住旅店呢?”

“因为我没钱。”

“我的钱袋里只有四个苏了。”

老妇人说道:“您拿这点钱不够住旅店。您这样过夜怎么行呢。您一定又冷又饿。总有人发善心,留您住一夜。”

“每扇门我都敲过了。到处都赶我走。”

“老太婆”捅了捅那汉子的胳臂,指了指广场对面挨着主教府的一所矮小的房子。

“那扇门敲过了吗?”

“没有。”

“去敲敲那扇门吧。”

二、向明智提议谨慎小心

这天晚上,迪涅的主教先生上街散步回来,便关在自己房间里待到很晚。

八点钟时他还在工作,一大厚本书摊在双膝上,往小方块纸上摘录,姿势很别扭。这时,马格洛太太照习惯进来,从床边的壁橱里取出银餐具。过了一会儿,主教约莫餐桌摆好了,妹妹也许在等他,他这才合上书,离开书案,走进餐室。

餐室是个长方形的屋子,有壁炉,房门临街,窗户对着园子。马格洛太太一边忙碌,一边跟巴蒂丝汀小姐聊天。

主教先生进来的时候,马格洛太太说得正起劲儿呢。她去为晚餐买食品时,在好几处听人说,城里来了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样子很凶,到处转悠,这天晚上深夜回家的人都很可能遭劫。

“哥,您听见马格洛太太说的话了吗?”

“恍恍惚惚听到一点儿。”主教答道。接着,他半转过椅子,双手放在膝盖上,抬起那张诚恳而喜气洋洋的脸,望着老女仆,问道:“说说看,出什么事儿啦?

于是,马格洛太太又把整个事情从头至尾讲了一遍,无意中未免夸大了几分。恰好这时,有人重重地敲了一下门。

“请进。”主教应了一声。

三、盲目服从的英勇气概

房门推开了。一个汉子走进来。正是刚才我们看见到处投宿的那个行客。

他走进屋,朝前跨了一步,又站住了,身后的门敞着。他肩上扛着行囊,手中拿根棍子,眼神里有一种粗鲁、放肆、疲惫而狂暴的表情。在壁炉的火光中,他那样子就好像魔鬼显形。

马格洛太太连惊叫一声的气力都没有了,她浑身一抖,在原地目瞪口呆。

巴蒂丝汀小姐吓得半欠起身,继而,头又慢慢转回壁炉,瞧瞧她哥哥,于是,她的脸色又恢复沉静安详了。

主教目光平静地注视来客。

那人双手扶住棍子,眼睛来回打量老人和两位妇人,未待主教开口问他有什么事,他就高声说道:“是这样。我叫冉阿让。我是个苦役犯。我在苦役场度过了十九年,四天前刑满释放,要去蓬塔利埃。我从土伦动身,走了四天路。今天傍晚到达这地方。我去旅店,被人赶出来了。我又去投另一家旅店,人家对我说:滚开!

无论到哪家,谁也不肯接待我。我到监狱去,看守不给我开门。我钻进一个狗窝里,那条狗咬了我,也把我赶走。最后,在那边广场上,我躺到石板上准备睡觉,一位老太婆指着您的房子对我说:去敲敲那扇门吧。于是我敲了门。这是什么地方?是客店吗?我有钱。是我在苦役场干了十九年活挣的。我累极了,走了十二法里,我饿得很。您能让我留下吗?”

“马格洛太太,”主教说道,“您再加一副餐具。”

那人走了三步,靠近放在桌子上的那盏灯。“听我说,我是个苦役犯。我刚从苦役场出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大张黄纸,打开来,说道:

“这是我的通行证。拿着这东西,我走到哪儿都被人赶开。喏,通行证上就是这样写的:‘冉阿让,苦役犯,刑满释放,在苦役场关了十九年。因破坏性盗窃判五年。四次企图越狱,加判十四年。此人非常危险。’就是这样。您愿意接待我吗?这是旅店吗?您愿意给我吃的,给我住处吗?您有马棚吗?”

“马格洛太太,”主教说道,“您去里间铺上白床单。”

马格洛太太照吩咐出去办了。

主教转向那汉子,说道:“先生,您请坐,烤烤火。过一会儿我们就吃晚饭,会给您收拾好床铺的。”

至此,那人才恍然大悟,他脸上表情变了:刚才一直阴沉冷峻,现在显出惊愕、怀疑、快乐,变得异乎寻常了。

“真的吗?您不赶我走!您称我‘先生’!您不用‘你’称呼我!我原以为您也一定赶我走。因此,我先就说明我是什么人。我有晚饭吃啦!还有床铺!

我有十九年没有睡在床铺上啦!你们真是大好人。我有钱,会付账的。对不起,您怎么称呼?您要多少钱我都照付。您是旅店老板,对吧?”

“我是住在这儿的神甫。”主教答道。

“这座大教堂的本堂神甫?对呀!真的,我真蠢,我没有瞧您这顶圆帽!”

他边说边把行囊和棍子放到角落里,这才坐下。他接着又说道:“您有人性,本堂神甫先生。您不嫌弃人。做一个善良的神甫真好。这么说,您不要我付账吗?”

“不用付账,”主教答道,“钱您留着吧。您有多少啦?”

“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

“您用了多少年挣了这些钱?”

“十九年。”

“十九年!”主教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人继续说道:“既然您是神甫,我就要告诉您,我们苦役场那儿有个宣教神甫。还有一天,我见到一位主教。别人管他叫大人。那是马赛的德·拉马若尔主教。他做过弥撒,站在苦役犯监狱的祭台上,头顶戴着金子的尖尖的东西,我们都排成队列,他对我们讲话,但是站得太靠里了,我们听不见。原来主教就是那样子。”

这时,马格洛太太拿着一套餐具回来,摆到餐桌上。

“马格洛太太,把这套餐具摆在靠火最近的座位上。”主教说完后转过身,又对客人说:“阿尔卑斯山区的晚风很厉害。您一定冷了吧?”

他每次说“您”这个词,声音又和蔼又严肃,那人听了总是喜形于色。

“这盏灯照明太差了。”主教又说道。

马格洛太太会意,便去主教的卧室,从壁炉台上取来两支银烛台,点着放到餐桌上。

“本堂神甫先生,”那人又说,“您真好。您没有瞧不起我,还为我点上蜡烛。然而我却没有瞒您说,我是一个不幸的人。”

主教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地按住他的手。

“您不必对我说您是谁。这里也不是我的家,而是耶稣-基督的家。这扇门并不问进来的人有没有姓名,而要问他有没有痛苦。您现在受苦,又饥又寒;这里欢迎您。我有什么必要知道您的姓名呢?况且,您在向我道出姓名之前,您有个名字我早就知道了。”

那人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真的吗?您早就知道我叫什么?”

“对,”主教答道,“您就叫‘我的兄弟’。”

“喏,本堂神甫先生!我进来时很饿,可是您对我这么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现在我不饿了。”

主教注视他,说道:“您受了不少苦吧?”

“唔!穿上红色囚衣,脚上拖着铁球,睡在一块木板上,忍受酷暑、严寒,要干活,做苦役,挨棍子!动不动就加镣铐,说句话就下地牢。不如狗,狗的生活要好得多!”

“是啊,”主教接口说,“您从一个悲惨的地方出来。请听我说。您离开那个痛苦的地方,如果对人怀着仇恨和激愤的念头,那么您是值得可怜的;如果怀着慈善、温良与平和的念头,那么您就胜过我们任何人。”

这工夫,马格洛太太已经摆好了晚餐。有一盆汤,是用白水、油、面包和盐做的,还有一点咸肉、一块羊肉、一些无花果、鲜奶酪和一个大黑面包,外加一瓶陈年莫福酒。

主教的脸上带着热情好客所特有的快活神情,爽快地说:“入座!”他像往常晚餐有外客那样,让来客坐在他右首。

主教按照习惯先祷告,再亲手分汤。那人狼吞虎咽吃起来。

主教突然说道:“咦,桌上好像缺点儿什么东西。”

的确,马格洛太太只摆上三套必要的餐具,然而按照这里的习惯,主教留客吃饭时,要把六套银餐具全摆在台布上。

一点就明白,马格洛太太一声不响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主教要的那三套餐具,就与三位进餐的人对应整齐地摆出来,在台布上闪闪发亮。

四、宁静

卞福汝主教向妹妹道过晚安,从桌上拿起一支银烛台,并把另一支银烛台交给客人,对他说:“先生,我来带您去睡觉的房间。”

他们穿过主教房间时,马格洛太太正往床头壁橱里收银器。这是她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床上新铺了白床单。那人将烛台放在小桌上。

“好好睡一夜吧。明天早晨动身前,您再喝一杯我们这儿的热牛奶。”

“谢谢,神甫先生。”那人说道。

这句平静的话刚一出口,他没有过渡,就突然来了个奇异的举动。直到今天我们还弄不清楚,当时究竟是什么促使他这么做。他猛然转向老人,叉起胳臂,用野蛮的目光注视着房主,粗声粗气地说:

“就这样!您让我睡在离您这么近的地方!您完全想好了吗?谁跟您说我没有杀过人呢?”

主教举目望着天花板,回答说:“这是仁慈的上帝的事。”

接着,他举起右手,用两根指头为这人祝福,然后他头也不回,也不朝后看看,就回自己屋了。

过了几分钟,这所小房子里的人就全入睡了。

五、冉阿让

睡到半夜,冉阿让醒了。

冉阿让生在布里地区的贫苦农家里。幼年就父母双亡。冉阿让只剩下带着七个子女孀居的姐姐。正是这个姐姐把冉阿让抚养成人。丈夫在世时,她一直负担弟弟的食宿。丈夫死的时候,冉阿让刚满二十五岁,他代行父职,协助支撑家庭,回报姐姐的养育之恩。他的整个青春,就消耗在收入微薄的重活儿当中。

傍晚回家累得要命,他一声不吭,闷头喝菜汤。就在他吃饭的时候,他姐姐让娜“妈妈”时常从他那汤盘里取出最好的东西:一块瘦肉、一片肥肉、一块菜心,给她的一个孩子吃。冉阿让呢,却总是伏在桌上,脑袋差点浸在汤里,长头发垂落在盘边,遮住眼睛,任凭姐姐怎么做,他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修剪树枝的季节里,每天他能挣二十五苏。过后他就打短工,给人收割小麦,做粗活,放牛,给人卖苦力,力所能及的活计他全干。他姐姐也干活,然而有七个小孩拖累,又能干什么呢?

这是一家愁苦的人,被穷困包围,渐渐围紧。果然,有一年冬季特别艰难,冉阿让找不到活儿干。家中没有面包,一点面包渣儿都没有。只有七个孩子!

法夫罗勒的教堂广场旁边有家面包店,一个星期天晚上,老板莫贝尔·伊扎博正要睡觉,忽听店前安了铁条的玻璃橱窗咔嚓响了一声。他及时出来察看,只见一条胳膊探进铁条,从用拳头打破的玻璃橱窗里抓起一个面包。伊扎博急忙赶出来,那小偷撒腿就逃;他追上去,把那人抓住。小偷已经把面包丢下了,但是胳膊还在流血。那正是冉阿让。

事情发生在一七九五年,冉阿让被指控为“夜闯民宅行窃”罪,送上当时的法庭。

冉阿让被判有罪。这是何等凄惨的时刻:社会逐斥并无可挽回地遗弃一个有思想的生灵!冉阿让被判处五年苦役。

一七九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巴黎正欢呼意大利军团的总指挥在蒙特诺特所获的胜利;共和四年花月二日,督政府呈给五百人院的咨文中,称那位总指挥为布奥拿巴;就在同一天,在比塞特监狱里,给押解的罪犯扣上了长锁链,冉阿让就是锁链上的一名罪犯。当年一名监狱看守,如今年近九旬,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那个不幸的人在院子北角,锁在第四条铁链的末端。有人在他脑后用大锤往他锁链上打铆钉,他忽然哭起来,泣不成声,只能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法夫罗勒的树枝剪修工。”接着,他边哭边抬起右手,逐渐往下比画了七下,仿佛依次摸到七个不同高度的头,让人从这动作上猜出,他无论做了什么事,都是为了供七个孩子穿衣吃饭。

他被押解去土伦,脖子上锁着铁链,乘坐大板车,颠簸了二十七天才到达。到了土伦,他就换上红色囚衣。他从前的生活,直至他的名字,全都一笔勾销了;他不再是冉阿让,而是24601号。他姐姐怎么样?七个孩子怎么样了?谁照顾那一大家人?

总是千篇一律的故事。那些活在世上的可怜人,上帝的创造物,从此往后无依无靠,无人指引,也无栖身之所,到处漂流,谁说得准呢?他们背井离乡。村庄里的钟楼把他们忘却;他们田地的界石也把他们忘却;冉阿让在监狱关了几年,也同样把钟楼和界石忘记了。他在土伦的那段时间,只有一次听人说起他姐姐。大约是在他服刑快满第四年的时候,我不记得他是从什么途径得到的音信。有个认识他们的当地人,在巴黎遇见过他姐姐。他姐姐到了巴黎,住在揉面工街。她身边只有一个孩子了,是最晚生的小男孩。她当了装订工,每天清晨去木鞋街三号一家印刷厂上班。早晨六点钟必须赶到,如在冬季,那时候离天亮还早呢。印刷厂里有一所小学校,她每天早晨领七岁的孩子上学。只是她六点钟要到厂,而学校七点钟才开门,孩子只好在院子里待一小时,等学校开门。一清早,工人经过院子时,就看见可怜的小家伙坐在石头地上打瞌睡,往往看见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伏在他的篮子上睡着了。这就是有人告诉给冉阿让的情况。有一天,有人把这些情况告诉他,一时间,就像一道闪电,一扇窗户突然打开,显现他从前爱过的那些人的命运,随即又完全关闭了;他再也没有听人提起来,音信永远断绝。他再也没有得到他们一点消息,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再也没有碰见他们,而在这悲惨故事的接续部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快满第四个年头的时候,轮到冉阿让越狱了。狱友帮他越狱,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大家都那么做。他逃走了,在田野里自由地游荡了两天,如果说被追捕也算自由的话。越狱的第二天晚上,他被抓回去了。三十六小时他没吃没睡。由于这次越狱行为,海港法庭判处延长他三年刑期,一共八年。到第六个年头,又轮到他越狱了。点名时发现他不见了,就放了警炮;到了晚上,巡夜的人发现他躲在一只正建造的船的龙骨里。他拒捕,但还是被监狱看守抓回去了。越狱又拒捕,根据特别法典的条文,就加判五年刑期,要戴两年双脚镣。总共十三年。到第十个年头,再次轮到他越狱,但是同样没有成功。由于这次新的企图,他又加判三年苦役。到末了,我想是第十三个年头上,他最后一次试图越狱,只逃出四个钟头就被抓回去了。逃出去四小时,加刑三年。总共十九年。一八一五年十月,他刑满释放。他是一七九六年入狱的,只为打碎一块玻璃,拿了一个面包。

冉阿让入狱时战战兢兢,痛哭流涕,出狱时却神情冷漠。他入狱时艰苦绝望,出狱时神色黯然。

这颗心灵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六、绝望的内涵

我们已经说过,冉阿让是个无知的人,但并不是愚蠢的人。不幸的遭遇也有其亮光,能增强他思想中的微光。在铁链下,在地牢里,在苦役场的烈日下,在苦役犯的木板床上,他反视良心,反躬自省。

他承认自己并不是无辜受害,判罪并不冤枉。应当受到谴责。假如他向人家讨那个面包,也许人家不会不给;不管怎样,最好应当等待,或者通过怜悯,或者通过劳动得到那个面包。以为通过盗窃就能脱离贫困,这简直是一种疯狂的举动;不管怎么说,走出贫困而又进入卑鄙,这就是一道恶门。总而言之,他承认自己错了。

然后他又提出疑问:在他毁掉一生的经历中,难道唯独他错了吗?

首先,他这个劳动者没有活儿干,他这勤劳的人缺少面包,如果这还不算一件严重的事情的话;那么后来,有了过错又承认了,惩罚是不是太残忍,是不是太过火呢?

天平的两个盘子,惩罚的一端放的砝码是不是太重了呢?

以惩罚的过错取代犯罪者的过错,这种惩罚又因企图越狱而屡屡加重,结果是不是构成了最强者对最弱者的侵害,社会对个人的犯罪?而这种罪行天天重犯,一直延续十九年呢?

他提出并解决这些问题之后,就审判社会并判了它的罪。

他认为社会应为他的遭遇负责,心想有朝一日,也许他毫不犹豫地要同社会算账。他向自己申明,他造成的损害和别人给他造成的损失,两者并不平衡;他最后得出结论,其实,对他的惩罚并非不正义,而是肯定极不公道。

人类社会对待他唯有残害。他所见到的社会,总是一副自称为正义的怒容,怒视它所要打击的人。别人同他接触,只是为了伤害他。他同别人接触,对他也是一次次打击。他从童年起,从失去母亲,失去姐姐时起,就从来没有听到一句友好的话,从来没有见到一个善意的目光。从痛苦到痛苦,他逐渐确信这一点:人生就是一场战争,而且他在这场战争中是战败者。他只有仇恨这一件武器了。他决心在狱中把这件武器磨锋利,携带出狱。

在土伦,无知兄弟会办了一所囚犯学校,向有诚意学习的那些不幸者传授最基本的知识。冉阿让就是有诚意学习的一个人。他四十岁入学,学习认字,写字,计算。他感到强化他的智力,就是强化他的仇恨。有时候,教育和智慧能助恶为虐。

在酷刑和奴役的十九年过程中,他的灵魂就这样同时升华和堕落。他一方面进入光明,另一方面又进入黑暗。

他在狱中判了社会的罪,就感到自己的心变狠了,就感到自己变成不信教的人。

这不能不引人深思。

他体魄强悍,监狱里没人可比。论体力,放缆绳,推绞盘,冉阿让一人顶四人。他能抬起或用后背扛极大的重物,狱友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冉千斤。有一次,土伦市政厅正在整修阳台,阳台下有几根精美的普杰雕的女像柱,其中一根脱了榫,险些倾倒;正巧冉阿让在场,他用肩膀扛住,直到其他工人赶来。

他的身体不但力气大,而且尤为敏捷。有些苦役犯终日梦想越狱,无时不羡慕飞蝇和飞鸟,天天练习,想掌握一整套神秘的飞行状态。攀登陡壁,在不易发现凸处的地方找到支撑点,这对冉阿让来说如同儿戏。假如在墙角,他用脊背和膝弯的张力,同时用臂肘和脚跟卡住石头的不平处,就能像变魔术似的登上四楼,甚至爬上监狱的房顶。

十九年间,由于苦役监牢的逆塑造,冉阿让已经具备两种坏行为的能力:第一种坏行为是急切的,不假思索,冒冒失失,完全出于本能,是对他所受痛苦的一种报复;第二种坏行为是严肃认真的,经过反复思考,而思考时还带着这样不幸遭遇所能产生的错误念头。他的预谋连续经过三个阶段:推理,决心,执著;要有一定毅力的人,才可能走这种过程。他的动机是日常的愤慨、心灵的苦痛、遭受不公正的深切感受、反击,甚至反击善良的、无辜和公正的人,如果世上还有这几种人的话。

年复一年,这颗心灵逐渐干涸,缓慢的,却是不可避免的。心灵干涸,眼睛也干涸。直到出狱,十九年他没有流一滴眼泪。到了出狱的时候,冉阿让耳边听见这样一句奇特的话:“你自由啦!”那一刻不像真的,而且闻所未闻,一道强烈的光线,一道人世的真正的光线,突然射入他的心田。然而不久,这道光线就暗淡了。起初想到自由,冉阿让不禁目眩神摇,他以为要开始新生活。但是,他很快就明白,释放并不等于解放。他离开监狱,却没有摆脱罪名。

七、人醒来

大教堂的钟敲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冉阿让醒来了。

促使他早早醒来的原因,是床铺太舒服了。将近二十年他没有在床上睡觉,这次虽然和衣而卧,但是感觉太新奇,反而打扰了睡眠。他睡了四个多小时,已经歇过乏来。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向四周望了一阵,又合上眼睛,想重新入睡。

如果白天感触太多,思虑重重,那么可以入睡,但是醒来就再难入睡了。睡意初来容易,再来就难了。冉阿让就是这种情况。他再也睡不着了,就开始想事儿。

他正处于思想混乱的时候,头脑里思绪乱纷纷的。往事和刚刚经历的事一齐涌上心头,混杂交错,乱作一团,仿佛沉入汹涌的浊流中。他想到许多事情,其中有一个念头挥之又来,反复出现,驱逐其他所有念头。这个念头,我们这就点明:他注意了马格洛太太摆到餐桌上的六副银餐具和大汤勺。

六副银餐具缠住他的思想。——东西就放在那儿——只有几步远。——他经过隔壁房间来这屋睡觉的时候,就瞧见老女仆将餐具放进靠床头的小壁橱里。——餐具很粗大。——都是旧银器。——再加上大汤勺,少说能卖二百法郎。——是他十九年所挣的钱的两倍。

他的思想起伏动荡,犹豫不决,斗争了足足一小时。三点钟敲响了。他又睁开眼睛,一屁股坐起来,他保持这种姿势,发了一阵呆。整所房子都在沉睡中,独有他醒着,坐在黑暗里,有人若是看见,肯定会毛骨悚然。

在这种邪恶的思考中,我们所指出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不停地折腾,进进出出,给他造成一种压力。

他保持这种姿势,一直待下去,如果不是挂钟敲了一下——是报一刻或者半点,也许会待到天亮。一声钟响仿佛对他说:走吧!

他站起来,又迟疑了片刻,侧耳听了听,房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他小步径直走向隐约可见的窗户。夜色还不算太暗,正是望月,但风吹大片大片乌云飞驰,时时遮掩。月亮时隐时现,因此窗外时暗时明,而屋内也有点微光,足够给屋里人照亮走动。冉阿让走到窗前,便察看窗户。窗户对着园子,没有安铁栏,只按当地习惯,用一个小插销关着。园子有一道白色围墙,墙头相当低,容易翻越。园子尽头那边,均匀排列的树冠依稀可辨,表明墙外是一条林荫路或者栽有树木的小街。

他观察一下之后,便做了一个决心已定的动作,返身回来,拿起并打开旅行袋,伸手进去摸索,掏出一样东西撂到床上,又将自己的鞋装进袋中一个隔兜里,再把整个口袋扎好,放到肩上,齐眉戴上鸭舌帽,摸到他的棍子,拿过去放到窗户一角,回到床边,毅然决然地抓起刚才撂在床上的东西。那好像是一根短铁棍一端磨尖,就跟标枪一样。

黑暗中看不清楚,难说铁棍磨成那样是干什么用的。也许是一根撬杠吧?也许是一根冲子吧?

他右手操起蜡烛扦,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朝隔壁的房门走去,我们知道那是主教的房间。到了门口,他发现房门虚掩着。主教根本就没有插门。

八、他干的事

冉阿让侧耳听了听。没有一点儿动静。

于是他推门。

他用手指尖推门,轻轻地,就像要进屋的猫那样,悄悄地又胆怯地推门。

门被推动了,没发出一点儿声响,不易觉察地开大了一点缝儿。

他等了一下,接着第二次推门,这次胆子大些了。

房门无声地继续开启,现在足能容人通过了。然而,门旁有一张小桌子,和门形成碍事的角度,挡住去路。

冉阿让看出难以通过,无论如何还要把门开大些。

他打定主意,第三次推门,比前两次用劲儿更大了。这回,一个润油干了的门合页,在黑暗中突然吱扭发出一声嘶哑的长音。

冉阿让浑身一抖。门合页的响声传到他耳中,仿佛特别响亮,犹如最后审判的号角。

开头由于幻觉的扩大,他几乎想象这门合页活起来,突然有了巨大的生命力,像狗一样狂吠,要向大家报警,要把睡觉的人叫醒。

他住了手,浑身发抖,不知所措,踮起走路的脚跟也落了地。他听见太阳穴的脉搏怦怦作响,就像打铁的两只大锤,只觉得胸中呼出的气息像空穴的风声。愤怒的门合页这声断喝,好似地震一般,他认为不可能不震动整所房子;他推开的门发出警报,发出呼号;那老人要起来,那两个老太婆要喊叫,邻人要来救助;用不了一刻钟,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警察也要出动。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完蛋了。

他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一动也不敢动。

几分钟过去了。房门完全敞开了。他壮着胆子朝房间里望一眼,里边什么也没有动。他侧耳细听,这所房子也没有一点儿动静。上锈的门合页的响声没有惊醒任何人。

初遇的危险过去了,但他内心仍然惊恐万状。然而,他并不退却。甚至在他以为自己完蛋了的时候,他也没有往后退。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快了结。他朝前跨了一步,进入隔壁房间。

房间里寂静无声,只见散乱的有些模糊不清的形状,如在白天就能看出,那是放在桌上的零散纸张、展开的对开本书、摞在凳子上的书籍、搭着衣服的一把安乐椅、一张祈祷凳,而在此刻,这些东西都成为黑糊糊的角落和白蒙蒙的场所。冉阿让小心翼翼地朝前走,避免碰着家具,他听见主教在房间里端睡觉,发出均匀平静的呼吸。

他猛地站住,已经到了床前,没料到这么早就走到了。

大自然有时以其姿态和景象参与我们的行为,显示一种深沉而聪明的契合,就好像要促使我们思考似的。大约半个钟头以来,一大片乌云遮住天空;就当冉阿让站到床前的时候,乌云忽然散开,好像特意让一束月光射进长窗,忽然照亮主教那张苍白的脸。他睡得十分安稳,在床上几乎和衣而眠,因为下阿尔卑斯地区夜晚很冷。他穿着一件长袖棕褐色毛衣,头仰在枕头上,是一种完全放松休息的姿势;戴着主教指环的手垂在床外,而这只手完成多少善事和圣事。他脸上表现隐隐显示满足、期望和至福至乐。那不仅是一种笑容,还几乎神采奕奕;那额头难以描摹,反射着肉眼看不见的灵光。正义者的灵魂在睡眠中,正瞻仰神秘的天空。

这天空的一束反光射在主教身上。

这额头同时也是通明透亮的,因为这天空也在他心中。这天空,就是他的良心。

可以这么说,月光射来,与主教内心的明光重合的时候,他的睡容就好像罩在灵光中。不过,这灵光始终非常柔和,而周围半明半暗,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氛围。这天空的月亮、这沉睡的自然、这纹丝不动的园子、这十分宁静的房舍,此时此刻,万籁俱寂,给这圣贤可敬的睡容增添一种说不出来的庄严,并以一种崇高安详的光环,罩住这头白发和闭着的眼睛,罩住这张唯有期望唯有信赖的面孔,罩住这老人的头和这孩子的睡眠。

在这如此圣洁而不自知的人身上,可以说有一种神性。

冉阿让站在暗处,手里拿着蜡烛扦,一动不动,畏惧地看着这光明的老人。他从未见过这种情景。这种信赖令他惊慌失措。道德世界没有比这更伟大的场面了:一个心神不宁、濒于作恶的人,瞻仰一个义人的睡眠。

这种睡眠,在这种孤独中,旁边站着他这样一个人,确实有某种崇高的意味,他隐约地,但是强烈地感觉到了。

谁也说不清他内心的活动,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要想领会,就必须想象出最狂暴的东西面对最温和的东西。即使他那张脸,也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神色。这是一种惶恐的惊奇。他看着眼前的情景。仅此而已。但是他想什么呢?

这是无从猜测的。有一点显而易见,就是他很激动,又惊慌不安。然而,他为什么这样激动呢?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老人。他那姿态和面部表情唯一明显的流露,是一种古怪的犹豫不决,就好像徘徊在两个深渊之间,即自绝和自救。他仿佛准备好击碎这个头颅,或者亲吻这只手。

过了半晌,他缓缓地把左手举到额头,摘下帽子,又同样缓慢地放下手臂。冉阿让重又陷入冥思,他左手拿着帽子,右手拿着蜡烛扦,粗野的头上毛发倒竖。

在这可怕目光的注视下,主教继续安然酣睡。

一缕月光依稀照见壁炉上的耶稣受难像:耶稣似乎向他们二人张开双臂,为一个赐福,为另一个赦罪。

突然,冉阿让又戴上帽子,不再看主教,顺着床快步走去,径直走到挨着床头隐约可见的壁橱;他举起蜡烛扦,仿佛要撬锁;可是钥匙放在上面,他打开橱门,看见的头一样东西,就是盛银器的篮子;他抓起篮子,大步流星穿过房间,不再加小心,也不怕弄出声响了;他走到房门,又回到祈祷室,打开窗户,操起棍子,跨过窗台,将银器倒进旅行袋里,扔掉篮子,穿过园子,像只猛虎似的跳过围墙,逃之夭夭了。

九、主教工作

第二天迎着日出,卞福汝主教在园中散步。马格洛太太慌慌张张朝他跑来。

“大人,大人,”她嚷道,“您可知道盛银器的篮子在哪儿吗?”

“知道。”主教回答。

“谢天谢地!”她又说道,“我不知道哪儿去了。”

“给您。”主教从花坛中拾起篮子,递给马格洛太太。

“啊?”她说道,“里面空啦!银器呢?”

“唔!”主教又说道,“原来您是找银器呀?我也不知道。”

“上帝老天爷呀!银器给人偷啦!就是昨晚来的那人偷走的!”

于是,动作敏捷的老太婆风风火火,转眼工夫就跑到祈祷室,进入内室,又回到主教跟前。主教则弯下腰,惋惜篮子落到花坛压折的一株吉永的特产辣根菜。

“大人,那人走啦!银器给偷走啦!”她一边惊叫,一边察看,目光落到园子的一角,只见那里有越墙的痕迹,墙头掀掉了一块。“瞧!他就是从那儿逃走的。真该死!

他偷走了我们的银器!”

主教默然半晌,继而一本正经地对马格洛太太说:“首先,那些银器是我们的吗?”

马格洛太太一时语塞。主教又沉默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马格洛太太,我不该这么久占用那些银器。那本来就是穷人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呢?显然是个穷人了。”

“唉,耶稣啊!”马格洛太太又说道,“这不是为我,也不是为小姐。这可是为大人啊。现在,大人用什么餐具吃饭呢?”

主教惊讶地看着她:“唉!怎么这么说!不是有锡餐具吗?”

马格洛太太耸耸肩膀。

“锡餐具总有一股怪味儿。”

“那好,”主教说,“就用木制餐具吧。”

过了一会儿用早餐,还是昨晚冉阿让就座的餐桌。卞福汝主教一边用餐,一边让一言不发的妹妹和咕咕哝哝的马格洛太太注意,往牛奶杯里泡面包,根本用不着勺子,也不用叉子,连木制的也不用。

餐快用完时,有人敲门。

房门打开了,门口出现几个怪模怪样、气势汹汹的人。三个人揪住另一个人的衣领;那三人是警察,另一个人是冉阿让。

一个带队模样的小队长站在房门旁边,他进了屋,走过去朝主教行个军礼。“主教大人……”他说道。

冉阿让一直垂头丧气,好像十分沮丧,一听这种称呼,立刻愕然地抬起头。

“主教大人!”他咕哝道,“这么说,他不是本堂神甫?……”

“住口!”一名警察喝道,“这是主教大人。”

卞福汝主教尽管高龄,这时也尽量快步迎上去。

“哦!是您啊!很高兴看见您。怎么回事儿!烛台我也送给您了,为什么您没有把烛台连同餐具一齐带走呢?”

冉阿让注视年高德劭的主教,脸上的表情难以言表。

“主教大人,”警察小队长说道,“这人讲的是真话啦?我们看他急匆匆的样子像个逃跑的人,就把他叫住检查一下,发现他带着这些银器……”

“于是他就对你们说,”主教笑呵呵地接口说道,“这是一个老神甫送给他的,他还在那神甫家住了一宿?你们就把他带这儿来啦?这是一场误会。”

警察放开冉阿让,而冉阿让退了两步。

“真放我了吗?”他含混不清地问道,仿佛是在说梦话。

“对,放你了,你没听见吗?”一名警察说。

“我的朋友,”主教又说道,“这是您的烛台,您走之前拿着吧。”

他走到壁炉前,拿起两支银烛台,交给冉阿让。

冉阿让四肢颤抖,他神态怔怔的,机械地接过两支烛台。

接着,主教转身对警察说:“先生们,你们可以走了。”

几名警察便离去了。

主教又走到冉阿让跟前,低声对他说:“不要忘记,永远也不要忘记您向我做的保证:您用这钱是为了当个诚实的人。”

冉阿让瞠目结舌,他根本不记得做过什么保证。主教讲这话时还加重了语气。他又郑重地说道:“冉阿让,我的兄弟,您不再属于恶的一方,而属于善的一方了。我买下了您的灵魂;我把您的灵魂从邪恶的念头和沉沦的思想中赎出来,交给上帝了。”

十、小杰尔卫

冉阿让像逃窜似的出了城。他脚步匆急,慌不择路,不管大道小径遇到便走,也没有发觉在田野里总在原地兜圈子。乱纷纷的新感触萦绕心头。他感到无名火起,却又不知道冲谁发;难说他究竟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侮辱。这种状态令他疲惫。他不安地看到,不公正的惩罚毁了他一生,在他内心所形成的凶险的冷静,渐渐动摇了。有时,他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还不如让警察押进监狱,也免得让这事儿搅得意乱心烦。

难以表述的思绪,就这样整整一天在他心头堆积起来。

太阳西沉了,冉阿让坐在一片荆丛的后面,这是一大片红土平原,渺无人迹,只有远处的阿尔卑斯山,连远村的钟楼也不见。估计离迪涅有三法里。离荆丛几步远,有一条小路横贯平野。

他正思索的时候,忽然听见欢快的声音。

他扭头望去,只见从小路走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看似萨瓦人,斜挎着一把手摇弦琴,背着套箱,裤子破洞里露出膝盖,是一个走村串乡的快活的乖孩子。

那孩子唱唱咧咧,时而停下脚步,抛着几枚铜钱做“抓子儿”游戏;那几枚铜钱大约是他的全部财富,其中有一枚银币,面值四十苏。

孩子停到荆丛旁边,没有看见冉阿让;他相当灵巧,抛起几枚铜钱,总能用手背全部接住。

可是这回失了手,四十苏的钱币掉下去,朝荆丛滚去,到了冉阿让的脚边。

冉阿让一脚踩住。

可是,孩子的目光盯着钱币,看见他踩住了。

他一点也不惊讶,径直朝那人走去。

这地方寂无一人。举目四望,平原和小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儿,只听见掠过高空的一群飞鸟的微弱鸣声。孩子背对着夕阳,在日光中,他的头发变成缕缕金丝,而冉阿让的野蛮面孔血红血红。

“先生,”萨瓦孩子说,带着儿童那种又无知又天真的自信的口气,“我的钱呢?”

“你叫什么名字?”冉阿让问他。

“小杰尔卫,先生。”

“走开。”冉阿让说。

“先生,”孩子又说,“把钱还给我。”

冉阿让低下头,不再答理。

孩子又说:“我的钱,先生!”

冉阿让的目光仍然盯着地上。

“我的钱!”孩子嚷道,“我的白币!我的银币!”

冉阿让好像根本没听见。孩子抓住他的外衣领摇晃,同时用力要推开踩着他那宝贝的铁掌大鞋。

“我要我的钱!我的四十苏钱!”

孩子哭了。冉阿让又抬起头。他一直坐着,现在眼神有点慌乱。他有点惊奇地打量小孩子,接着伸手去抓棍子,厉声喊道:“谁在这儿?”

“是我,先生。”孩子答道,“小杰尔卫!是我!是我!请把四十苏钱还给我!请您把脚挪开,先生!”

他恼火了,虽然人小,口气变了,几乎威胁地说:“哼!您的脚挪开不挪开?哎,挪开您的脚!”

“啊!又是你!”冉阿让说着,霍地站起来,但是那只脚始终踩着银币,他又补充说,“不要命啦,还不快逃!”

孩子吓坏了,看着他,接着,就开始从头到脚打哆嗦,怔住几秒钟,这才撒腿拼命逃掉,没敢回头,也没有叫一声。

不过,他跑了一段距离,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停下;冉阿让在胡思乱想中,听见他哭泣。

又过了一会儿,孩子不见了。

太阳也落了。

冉阿让周围渐渐昏暗。他一天没吃东西,也许他正发高烧。

他始终站在原地,自从那孩子逃掉之后,他就没有变换姿势。他的胸膛起伏,呼吸不均匀,间歇很长。他的目光投向十几米远,仿佛在专心研究掉在杂草中的一块蓝色旧瓷片的形状。突然,他打了个寒战,他刚刚感到夜晚的寒冷。

他压低鸭舌帽,遮住额头,还机械地抿了抿外套并扣上,走了一步,哈腰拾起地上的棍子。

就在这时,他瞧见四十苏的银币,有半截被他的脚踩进土里,在石子中间闪闪发亮。

他就像触了电似的,低声咕哝一句:“这是什么东西?”接着倒退三步,站住,但是目光无法移开,仍然盯住他刚才脚踏的那一点,仿佛那闪光的东西,在黑暗中就是一只瞪着他的眼睛。

过了几分钟,他痉挛一般扑向银币,一把抓起它,又直起身,开始向平原四周远眺,目光投向天边的每一点,他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就好像一只受惊的野兽要寻找藏身之所。

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夜幕降临,大片的紫雾从暮色中升起,平原寒气袭人,一片苍茫。

他“啊”了一声,便急忙朝那孩子消失的地方走去。走出百十来步远,他又站住,用目光搜寻,什么也没有看见。

于是,他全力呼喊:“小杰尔卫!小杰尔卫!”

他住了声等待。

没人应答。

平野荒凉凄迷,四周一片空旷,只有望不穿的黑暗和叫不应的岑寂。

他遇见一个骑马的教士,便走上前去打听:“神甫先生,您看见有个孩子走过去了吗?”

“没看见。”教士答道。

“一个叫小杰尔卫的孩子?”

“一个人我也没看见。”

他从钱袋里取出两枚五法郎的硬币,送给教士。

“本堂神甫先生,这是给您的穷人的。——本堂神甫先生,那孩子有十岁左右,我想是背着套箱,还有一把手摇弦琴。他朝那边去了。是萨瓦地方的人,您知道吗?”

“我根本就没看见。”

“小杰尔卫?他不是这一带村庄的人吗?您能告诉我吗?”

“照您这么说,我的朋友,那他就是个外乡的孩子。他们经过这地方,不会有人认识。”

冉阿让又猛然掏出两枚五法郎的银币,给了教士。

“给您的穷人。”他说道。

接着,他又昏头昏脑地补充说:“本堂神甫先生,您让人把我抓起来吧。我是个窃贼。”

教士吓得魂不附体,双腿一夹镫,催马跑掉。

冉阿让继续朝他认定的方向跑去。

他跑了好长一段路,左右张望,连声呼唤喊叫,可是再也没有碰见一个人。他在平野上,有两三回望见像是卧着或蹲着的东西,便跑过去,近前一看却是一簇荆草,或是露出地面的一块石头。最后,他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便停下脚步。月亮升起来了。他向远处眺望,最后又喊了一次:“小杰尔卫!小杰尔卫!小杰尔卫!”他的呼叫消失在迷雾中,没有唤起一点回音。他又喃喃说了一句:“小杰尔卫!”但是声音微弱,有些含混不清。这是他最后的努力。他的双膝忽然一弯,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威力,用他黑良心的重负一下子将他压垮似的;他颓然倒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个拳头插进头发里,脸埋在双膝之间,他喊道:“我是个无赖!”

这时,他的心碎了,失声痛哭。十九年来,他这是第一次流泪。

看得出来,冉阿让离开主教家的时候,也摆脱了他一贯的思想,一时还不明白内心发生了什么变化。他还故意对抗那老人的天使般的行为和温柔的话语。“您向我保证要当个诚实的人。我买下了您的灵魂。我把您的灵魂从邪恶的思想中赎出来,交给仁慈的上帝了。”这话萦绕在他的脑际。他以傲气对抗这种上天的宽宥,而傲气在人身上好似恶的堡垒。他模模糊糊地感到,那个教士的宽恕是最强大的攻势、最猛烈的冲击,给他以极大的震撼;如果他顶住了这种宽恕,那么他就会顽梗到底,至死不悟了;如果他退让了,那么他就必须放弃仇恨,放弃多少年来别人的行为在他心中积满的、他也自鸣得意的那种仇恨;而这一战,非胜即败,这是一场大决战,在他的凶恶和那人的仁慈之间展开。

他身上一切都变了,他再怎么做,也不可能消除主教对他讲过话并触动了他的事实。

就在这种思想状态中,他遇见了小杰尔卫,抢了那四十苏钱。为什么呢?肯定他自己也解释不了:难道这是他从狱中带出来的恶念的余威,仿佛最后挣扎,是冲动的余力,就像静力学所说的“致动力”的效果吧?

是这种情况,也许比这种情况还要轻得多。一言以蔽之,抢钱的并不是他,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这只兽,正是这只兽凭着习惯和本能,愚蠢地把脚踏在银币上,尽管当时他感触万端,心智还在搏斗。等心智清醒了,才看到这种兽性的行为。于是,冉阿让惶恐地退却,惊叫起来了。

他抢了那孩子的钱,干了一件他已经干不出来的事情,这种怪现象,只有处于他这种思想状态里,才有可能发生。

无论怎样,这最后一次恶劣的行为,对他却产生了决定性的效果:这次行为突然穿越心智,廓清混乱,将晦暗浊重排到一边,将光明清亮排到另一边,而且作用于他那种状态的心灵,就像催化剂作用于一种混浊液体那样,使一种物质沉淀,使另一种物质变清了。

事情一发生,他还没有自省和思考,先就像要逃命的人那样惊慌失措,他企图找到那孩子,把钱还给人家,等他明白这是徒劳而不可能的,他才停了下来,悲痛欲绝。他喊出“我是个无赖!”的时候,开始看清他的样子了,而在相当程度上,他同自身分离了,就觉得他不过是个鬼魂,面对着一个血肉之躯,正是凶相毕露的苦役犯冉阿让:手里拿着木棍,身上穿着破罩衫,身后背着装满偷来的东西的行囊,脸上一副毅然决然的阴沉相,头脑里装满了为非作歹的方案。

我们已经注意到,过分深重的苦难,在一定程度上使他产生幻觉。他眼前恰似一种幻景。他确确实实看见了这个冉阿让,面对着这副狰狞的面孔。他几乎产生疑问:此人是谁,而且他非常憎恶。

他的头脑正处于汹汹纷扰,又极度平静的时刻,幻想深不可测,吞噬了现实。再也看不见周围的实物,却恍若看见心中的影像在体外活动了。

可以说,他同自身面面相觑,与此同时,他穿过这种幻视,望见一种神秘的幽深之处有光亮,起初以为是火炬;再仔细观察在他心中出现的亮光,便认出那火炬具有人形,而且正是主教。

他的良心轮番打量这样立在面前的两个人:主教和冉阿让。少了前一个,是不可能消除第二个的。这种凝望往往产生特别的效果,他幻想的时间越久,在他眼里,主教的形象就越发高大,越放光彩,而冉阿让却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了。到了一定时候,冉阿让便成为一个影子,继而倏然消失了。只剩下主教一人了。

他使这个无赖的整个灵魂充满灿烂的光辉。

冉阿让哭了很久,热泪满面,泣不成声,哭得比女人还脆弱,比孩子还惊慌。

就在他哭泣的时候,他的头脑渐渐敞亮了,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光,既迷人又可怕的光。他以往的生活、头一个过失、长期的赎罪,以及他的外表如何变得粗野,内心如何变得残忍,打算出狱后如何大肆报复,他在主教家里干了什么事,而他最后干的一件事,如何抢了一个孩子的四十苏钱,还是在得到主教宽恕之后干的,罪行就尤为卑鄙,尤为可恶,这一切都重新浮现在脑海,显得十分清晰,而且笼罩在他从未见过的明光里。他看自己的生活,觉得十分可恶;他看自己的灵魂,觉得十分丑恶。然而,在这种生活和这颗灵魂上面,却有一片柔和的光。他仿佛借着天堂的光看到了撒旦。

他究竟哭了多久呢?哭过之后他又做了什么呢?他去了哪里?

从来没有人知道。只有一个情况似乎得到证实,就在那天夜晚,格勒诺布尔的驿车大约凌晨三点到达迪涅城,在穿过主教府街时,黑暗中车夫看见有个人跪在马路上,好像对着卞福汝主教家的门在祈祷。

第二卷 一八一七年

一、两伙四人帮

一八一七那一年,四个巴黎青年搞了一场“恶作剧”。

这伙巴黎青年中,第一个是土鲁兹人,第二个是利摩日人,第三个是卡奥尔人,第四个是蒙托邦人。他们都是大学生,是大学生就是巴黎人;在巴黎上学,就算生在巴黎。

这几个青年都微不足道,他们这类面孔人人都见过。普通人的四个样板,既不善,也不恶,既不博学,也不无知,既不是天才,也不是蠢蛋;但是都青春貌美,正当所谓阳春三月的二十岁。

这几个奥斯卡,土鲁兹城来的叫菲利克斯·托洛米埃,卡奥尔城来的叫李斯托利埃,利摩日城来的叫法梅伊,最后这个从蒙托邦城来的叫布拉什维尔。自不待言,他们每个都有一个情人。布拉什维尔爱的人叫宠姬,因为她去过英国;李斯托利埃钟情于大丽,她起这花名误以为是战争名字呢;法梅伊视瑟芬为天仙,这名字是约瑟芬的简化;托洛米埃则有芳汀,号称金发美人,只因她那头美发赛过太阳的光辉。

宠姬、大丽、瑟芬和芳汀,是四个秀色可餐的少女,一个个香气袭人,神采飞扬,还未脱尽女工的本相,也没有彻底放下针线;尽管偷情幽会,但是脸上还残留两分劳作的庄重之色,而灵魂里还开着贞洁之花:这朵花在女人身上,并未因初次失身而立即凋落。四人中年龄最轻的叫小妹,还有一个叫大姐,年龄也不过二十三岁。不必讳言,在人生的尘嚣之中,头三人阅历多些,放得开些,浪相也更加明显,而金发美人芳汀,还沉迷于初次的幻想中。

小伙子是同学,姑娘们是好友。这类爱情总是多出一份友情。

检点和达观是两回事:这里有例证,抛开他们不合规矩的苟合不谈,宠姬、瑟芬和大丽都是达观的姑娘,而芳汀则是检点的姑娘。

能说检点吗?那么托洛米埃又怎么样呢?所罗门可能这样回答:爱情是一件审慎检点的事情。我们只能说,芳汀的爱情是初恋,是唯一的爱,忠贞不二的爱。

她们四人中,唯独她只许一个人以“你”相称呼。

芳汀这个姑娘,可以说是从平民的底层成长起来的。她从深不可测的社会黑暗中脱颖而出,额头却毫无表明家庭身世的特点。她生在海滨蒙特伊。父母是什么人呢?谁又知道呢?

无论她父亲还是她母亲,谁也没有见过。她叫芳汀。为什么叫芳汀呢?别人根本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旁的名字。她出世那年,正是督政府时期。她没有家,也就没有姓;当时那里没教会了,她也就没有教名。她很小的时候,赤着脚走在街上,随便一个过路人高兴这么叫她,她就有了名字。她接受这个名字,就像雨天额头接受乌云洒下来的水一样。大家叫她小芳汀。除此外,谁也不了解其他情况了。这个人就是这样来到人间的。十岁时,芳汀出城到周围的农户人家找活儿干。十五岁上,她来到巴黎“碰运气”。芳汀长得美,又尽量把贞洁保持时间长些。她是个漂亮姑娘,头发金黄,牙齿雪白,有黄金和珍珠当嫁妆,不过,她的黄金长在头上,珍珠含在口里。

她为生活而劳作;后来,她爱上一个人,还是为生活,因为心也会饥渴。

她爱上托洛米埃。

他是情场作戏,她却一片痴情。充斥拉丁区街巷的大学生和青年女工,目睹了这场梦幻的开场。在先贤祠所在的山丘一带迷宫里,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而芳汀长时间逃避托洛米埃,但是逃避的方式又总是为了遇见他。有一种躲避的方式,同追求何其相似。总而言之,一幕浪漫曲开场了。

布拉什维尔、李斯托利埃和法梅伊,组成以托洛米埃为首的小团体,他是最有智谋的。

托洛米埃是个老而又老的大学生;他有钱,有四千法郎的年息。在圣日内维埃芙山,有四千法郎的年息,就可以随心所欲了。托洛米埃活了三十个年头,没有很好爱惜身体。他脸上起了皱纹,牙齿也脱落了几颗,而且还秃了顶,他倒是满不在乎地说:“三十秃了顶,四十双膝硬。”他的消化能力不强,有一只眼睛常流泪。然而,随着他的青春渐渐熄灭,他却点燃了寻欢作乐的蜡烛。他用插科打诨代替牙齿,用欢乐代替头发,用嘲讽代替健康,他那只泪汪汪的眼睛也总是笑眯眯的。他的身体衰微败破,但整个儿是颗花花心。

有一天,托洛米埃将其他三人拉到一边,打了个手势,以权威的口气对他们说:“芳汀、大丽、瑟芬和宠姬,要我们给她们一个惊喜,说话过去快有一年了。当时,我们郑重其事答应了她们。这事儿她们总提起来,尤其是对我讲。正像那不勒斯城老太婆冲圣让维埃叫嚷:‘黄脸皮,快显灵!’那样,我们的美人也不断对我说:‘托洛米埃,你那让人惊喜的事儿,什么时候才能分娩出来呀?’与此同时,我们父母也来信。真是两面夹攻。我看时候到了,咱们商量一下。”

说到此处,托洛米埃压低声音,面授机宜,讲的话一定十分有趣,只见四张口同时发出一阵狂笑;布拉什维尔还高声说:“这主意太妙啦!”

他们走到一家烟雾腾腾的小咖啡馆,便蜂拥而入,他们密谈的下文就消失在那昏暗中了。

幽暗中这种密谈的结果,却是一次耀眼的郊游:安排在星期天,四名青年邀请四位姑娘。

二、四对四

如今已难想象,四十五年前大学生和青年女工郊游的情景。

这四对情人尽情嬉戏,把当时郊外所有的游乐场所都玩了个遍。已经开始度暑假了,这是一个温暖晴朗的夏日。他们五点钟就起床了,乘公共马车去圣克卢,看了一回干涸的瀑布,大家嚷道:

“若是有水,一定非常好看!”接着到加斯丹还没有去过的黑头餐馆用午餐;再到大水池梅花形林荫道,花钱玩了一场骑木马摘环游戏;又登上狄奥仁灯塔;在塞夫尔桥,拿杏仁饼去赌转盘;经过普陀采几束野花;在纳伊买几支芦笛,每到一处都吃苹果馅饼,真是其乐无穷。

几个姑娘唧唧喳喳,不停地喧闹,好似逃出笼子的几只莺,使劲撒欢儿。她们不时同几个青年撩逗,拍拍打打。这是生命清晨的陶醉!美妙的岁月!蜻蜓的翅膀在震颤。啊!

无论你是谁,你总会记得吧。你曾经穿行过荆丛,为跟在身后的可爱的人分开树枝吧?你曾经跟心上的女人笑着,一齐从雨水浇湿的坡上往下滑吧?

那女子拉着你的手,高声说道:“哎呀!瞧我这双新鞋!弄成什么样子啦!”

至于芳汀,就像快乐女神。她那两排光灿灿的牙齿,显然从上帝那里接受了一种笑的使命。她那顶白色长带的精美小草帽,戴在头上的时候少,戴在手上的时候多。她那头厚厚的金发,动不动就飘舞,披散开来,不时要拢一拢,仿佛垂柳,为了掩护逃匿的。她那粉红色嘴唇莺声呖呖;两边嘴角往上翘,极有性感,如同古代的埃里戈涅雕像,一副挑逗的情态;但是,她那满是阴影的长长睫毛,却谨慎地低垂着,好像要制止下半张脸喧闹欢笑。她的全身打扮,透出难以描摹的欢悦和光彩。

芳汀很美,但她本人却不大了解。屈指可数的沉思者,那些审美的神秘的教士,总是默默地以十全十美的标准来衡量一切事物,他们若是遇见这个小小的女工,就可能从这种透明的巴黎风采中,看出古代神像的和谐美。这位来自幽暗底层的姑娘是纯种的。她从两方面体现出美来,即风度和容止。风度是理想的形态,容止则是理想的动态。

我们说过,芳汀是快乐女神;芳汀也是贞洁的化身。

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如果仔细打量过她,就会明白她虽然完全陶醉在青春年华、美好季节和爱恋之中,但是周身表露出来的,却是一副含蓄庄重的凛然难犯的神态。她本人也颇惊奇,正是普绪喀区别于维纳斯的细微差异。芳汀白白的手指又细又长,胜似拿着金针拨弄圣火灰烬的贞女。尽管她对托洛米埃有求必应,这一点以后会看得十分清楚,但是安静下来的时候,她的面孔却完全是处女的神态;在某种时刻,她会突然换上一种庄重严肃,近乎庄严的神情,看到她脸上快乐倏然消失,没有过渡,就从喜气洋洋转入沉思冥想,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奇特,更令人心跳的变化了。这种突然转换的严肃,有时显得过分严厉,宛如女神的鄙夷的表情。她的额头、鼻子和下颏儿,构成线条的平衡,明显地不同于比例的平衡,这就是为什么她的面孔看上去很匀称。从鼻尖到上唇的间距极有特色:这道细微难辨的纹路十分迷人,是贞洁的神秘的标志;正是由于这一点,红胡子爱上了从圣像堆中发现的一幅狄安娜像。

爱情是一种过失;就算这样吧。芳汀却是浮游在过失上面的天真。

三、托洛米埃乘兴唱起西班牙歌

这一天从早到晚都布满朝霞。整个大自然仿佛在过节,在尽情欢笑。圣克卢的花坛芬芳扑鼻;从塞纳河吹来的清风拂动树叶,树枝在风中轻摇;蜜蜂正在掠夺茉莉花粉;一群流浪的蝴蝶扑向蓍草、三叶草和野燕麦;在森严的法兰西国王的御花园中,还有一帮流浪汉,即一群鸟雀。

四对欢快的情侣,投入阳光、田野、鲜花和树木之中,一个个容光焕发。

她们这群天上来的仙客,又说又唱,又跑又跳,忽而追扑蝴蝶,忽而采摘田旋花,在深草中沾湿了粉红挑花袜,她们都那么鲜艳,都那么放情嬉戏,随时接受每个男人的亲吻,唯独芳汀还似乎固守抗拒,一副沉思而易受惊吓的样子,但是她已动了春心。

吃过午饭,四对情侣又去当时所谓的国王方园,观赏刚从印度移植来的一株植物,名称现在我忘了,那时期把巴黎人全吸引到了圣克卢。那是一棵奇特而悦目的灌木,主干挺拔,无数枝条细如丝缕,纷披下来,没有叶子,却盛开千百万朵小白花,好似一头插满花的长发。一群群游人不断前去观赏。

观赏完了奇树,托洛米埃嚷了一句:“我请你们骑毛驴!”于是同一个赶驴的人讲好价钱,他们便从汪弗和伊西转回来。到伊西还有意外收获。当时由军需官布尔干占用的一座国有园子,门正巧大敞四开。他们从铁栅门进去,参观了在洞穴里的那个隐修士模拟像。在由贝尔尼神甫赞美过的两棵栗树上吊了一个大秋千,他们用力荡了一阵。几个美人轮流上去,裙子飞舞,惹得大家咯咯大笑;格勒兹若是看到裙子的飞纹,准能受到很大启发;而土鲁兹人托洛米埃,倒有两分西班牙人的气质,因为土鲁兹和托洛萨是姊妹城,他用忧伤单调的旋律,唱起一支西班牙的老歌,也许是看着两棵树之间的秋千荡着一个美丽的姑娘而兴致大发吧。

还了毛驴,又找新的乐子:他们乘船渡过塞纳河,从帕西步行,一直走到星形广场城关。我们还记得,他们五点钟就起床了;不过,没什么!

“礼拜天,没有疲倦一说,”宠姬说道,“礼拜天,疲倦是不上工的。”约莫下午三点钟,这四对乐不可支的情侣,竟然爬上了游艺场滑车道:那是一个奇特的建筑,坐落在伯戎高地上,从香榭丽舍大街的树梢能望见那起伏不平的线路。

宠姬不时就嚷一句:“让人惊喜的事儿呢?我要那件让人惊喜的事儿。”

“别急呀。”托洛米埃答道。

四、一场欢乐的欢乐结局

她们走完滑车道,便想到用晚餐;快活的八仙毕竟有点累了,就在绷吧达酒馆歇下来。这家咖啡馆,是著名的绷吧达饭店在香榭丽舍大街开的分店,望得见在德洛姆巷旁边的里沃利大街上总店的招牌。

这时,宠姬叉起胳臂,头往后一仰,凝视托洛米埃,说道:

“算啦!那件意外的事儿呢?”

“对呀,时候已到。”托洛米埃答道,“先生们,要让这些女士大吃一惊的时刻已经敲响了。各位女士,请稍候片刻。”

“先得亲一下。”布拉什维尔说道。

“亲一下脑门儿。”托洛米埃补充一句。

于是,他们都一本正经地亲了各自情妇的额头;接着,四个男人将一根指头放在嘴边,鱼贯走出去了。

宠姬鼓掌送行。

“已经有点意思了。”她说道。

“不要走得太久,”芳汀轻声说道,“我们等着你们呢。”

几位姑娘单独留下来,每两个人俯在一个窗口闲聊,伸出头去,同另一个窗口的人说话。她们瞧见那几个青年挽着手臂走出绷吧达酒馆;几个青年还回过头来,笑着向她们挥手,随即消失在每个星期天都充满香榭丽舍的尘嚣中了。

“不要走得太久!”芳汀嚷道。

“他们要给我们带回来什么东西呢?”瑟芬说道。

“肯定是好看的东西。”大丽也说道。

“要我说,”宠姬接口说道,“我倒希望是黄金做的。”

她们透过大树的枝杈,望见河边的热闹景象,觉得很有趣,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过去了。这正是邮车和驿车起程的时刻,当时驶往南部和西部的客货车,几乎全要经过香榭丽舍。大部分车辆沿着河滨路,从帕西关厢出城。每隔一会儿,就有一辆漆成黄色和黑色的大车经过,马匹嘶鸣,车上满载着大小包裹、篮子和箱子,堆得奇形怪状,车窗露出一个个脑袋,车轮碾着路面,将每块路石都变成打火石,像铁匠炉一样火花四溅,烟尘滚滚,在人群中横冲直撞,飞驰而去。这种喧嚣令姑娘们开心,宠姬感叹道:

“发出这么大声响!就好像一堆堆铁链抛到空中。”

有一次一辆马车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疾驶而去,但是由于茂密的榆树枝叶遮着,她们看不大清楚。芳汀觉得很奇怪。

“真怪啦!”她说道,“我还以为驿车中途从来不停呢。”

宠姬耸了耸肩膀。

“这个芳汀,真叫人吃惊。我出于好奇观察她。她见到最普通的事情都大惊小怪。假设一种情况:我是旅客,关照驿车车夫说,我先走一步,您经过河滨的时候,就把我捎上。驿车过来了,看见我就停下,让我上去。这种事儿天天都有。你不了解生活呀,亲爱的。”

几个人就这样消磨了一段时间。宠姬仿佛猛醒过来,突然说道:“咦!要让我们惊喜的事儿呢?”

“对了,真的,让人眼巴巴盼望的惊喜的事儿呢?”

“他们去的时间可够久的!”芳汀说道。

芳汀刚叹了一口气,伺候晚餐的那个伙计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好像是封信。

“这是什么?”宠姬问道。

伙计回答:“是那几位先生留给你们几位夫人的字条。”

“为什么没有立刻送来?”

“因为几位先生吩咐过,”伙计又说道,“要过一个钟头,才能交给你们几位夫人。”

宠姬一把将字条从伙计手中夺过去。果然是一封信。

“咦!”她说道,“没有地址,但是上面有这样一行字:这就是出人意料的事。”

她急忙拆开信,打开念着(她识字):啊,我们的情妇!

要知道,我们在家有双亲。双亲,你们不大了解是什么。在天真和公正的民法中,双亲叫做父亲和母亲。然而,那些父母双亲总是哀叹,那些老人总召唤我们,那些老头儿和老太婆管我们叫浪子,盼望我们回去,要为我们杀猪宰牛。我们是讲道德的人,就要服从他们。在你们看这封信的工夫,五匹烈马就送我们去见爸爸妈妈了。正如博须讲的,我们滚蛋了。我们动身,我们动身走了。我们在拉菲特驿车的怀抱,插上卡雅尔驿车的翅膀逃走了。驶往土鲁兹的驿车,把我们从深渊中拉出来,而深渊,正是你们呀,我们美丽的姑娘!

我们以每小时三法里的速度,飞快回到社会中,回到职责和秩序中去。根据祖国的需要,我们跟别人一样,必须去当省督、家长、乡吏和政府顾问。尊重我们吧,我们这是作出了牺牲。快快为我们痛哭一场,快快找人代替我们吧。如果这封信撕碎你们的心,那么就以牙还牙,将这封信撕碎。永别了。

在将近两年期间,我们让你们得到了幸福。千万不要怨恨我们。

布拉什维尔

法梅伊

李斯托利埃

菲利克斯·托洛米埃

(签字)

附言:餐费已付。

四位姑娘面面相觑。

宠姬首先打破沉默,高声说道:

“好啊,这个玩笑开得还真够意思。”

“非常有趣。”瑟芬说道。

“这主意,肯定是布拉什维尔想出来的,”宠姬又说道,“这倒让我爱上他了。人一走,爱不够。人总是这样。”

“不对,”大丽说道,“是托洛米埃的主意。一眼就能看出来。”

“如果是这样,”宠姬接口说道,“布拉什维尔该死,托洛米埃万岁!”

“托洛米埃万岁!”大丽和瑟芬嚷道。

接着,她们敞声大笑。

芳汀也随着其他人大笑。

一小时之后,芳汀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又失声痛哭。前面说过,这是她的初恋,她委身给托洛米埃,把他看成丈夫了;而且,可怜的姑娘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第三卷 寄放,有时便是断送

一、一个母亲遇见另一个母亲

本世纪头二十五年间,在巴黎附近叫蒙菲的地方,有一家类似大众饭馆的客栈,如今已不复存在了。这家客栈是德纳第夫妇开的,位于面包师巷。店门楣墙上横钉着一块木板,上面画的图案像一个人背着一个人,背上那人佩戴着有几颗大银星的金黄色将军大肩章;画面上有些红点,表示血迹,其余部分则是硝烟,大概表明那是战场。木板下端有一行字:“滑铁卢中士客栈”。

客栈门前有两个女孩,打扮得很可爱,显然得到精心照料,像两朵玫瑰;她们的眼睛神气十足,鲜嫩的脸蛋儿笑开了花。母亲蹲在几步远的客栈门口,那女人的面目并不和善,不过在此刻,她用长绳拉着摇摆两个孩子,眼睛紧紧盯住,唯恐孩子有个闪失,完全是一副母性所特有的野兽加天使的神情,倒显得令人感动了。

她只顾唱歌和注视两个女儿,也就听不到也看不见街上所发生的情况。

就在她开始唱歌的工夫,有人走到近前,她猛然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太太,您这两个孩子真漂亮。”

……对美丽温柔的伊默琴说。

那母亲又唱了一句表示回答,这才转过头来。

一位妇人站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怀里也抱着一个孩子。

此外,她还挎一个相当大的旅行袋,装满衣物,显得很沉。

她那孩子就是降世的小仙女,有两三岁,衣着打扮可以同另外两个孩子相媲美。小女孩戴一顶镶瓦朗西纳花边的细布帽,穿一件饰飘带的花衣;裙摆撩起来,露出白胖胖结实的大腿根。她的身体很健康,脸蛋儿红扑扑的,好像苹果,好看极了,叫人见了恨不得咬上一口。她的眼睛一定非常大,睫毛十分秀美,此外再也说不出什么:她在睡觉。

她睡得极为香甜:只有这种年龄的孩子,才有这样绝对安稳的睡眠。母亲的手臂是柔情构成的,孩子在里面可以酣然大睡。

至于母亲,那样子既穷苦又忧伤。她是工人模样的打扮,又有重做农妇的迹象。她还年轻。长得美吗?

也许吧,但是这身打扮显不出美来。一绺金发散落下来,表明她有一头浓发,可惜让扎在下颏的一条丑陋的头巾紧紧包住了。人有美丽的牙齿,笑一笑就能露出来,而她却毫无笑意。看她那双眼睛,不久前似乎还哭过。她的脸色苍白,样子十分疲惫,有几分病容;她瞧着睡在怀抱里的女儿,那神态也是亲自哺乳的母亲所特有的。一条伤兵用来擤鼻涕的那种蓝粗布大毛巾,对角折起来,围在她腰上,看来很蠢笨。她的双手发黑,布满斑点,食指皮变硬,尽是针痕;肩上披一条棕褐色粗羊毛斗篷,穿一条粗布衣裙,足上蹬一双粗大鞋子。她就是芳汀。

那次“恶作剧”之后,十个月过去了。

这十个月期间,发生了什么情况呢?可想而知。

遭到遗弃之后,便是困苦。芳汀当即见不到宠姬、瑟芬和大丽了。这种关系,男子方面挣断了,女子方面也就解体了;半个月之后,如果有人说她们是朋友,她们会感到十分诧异;再也没有理由做朋友了。只剩下芳汀孤零零一个人。孩子的父亲走了,唉!

这种关系一断绝,就不可挽回了。她孑然一身,只是少了劳动的习惯,多了享乐的爱好。她同托洛米埃发生关系之后,受其影响,渐渐轻视她学得的小手艺,忽视了自己的生活出路。出路全堵塞,就走投无路了。芳汀识不了几个字,又不会写字,她小时候只学会签名。于是,她请摆字摊的先生代写一封书信,寄给托洛米埃,随后又寄第二封、第三封。托洛米埃一封信也没有回复。有一天,芳汀听见一些饶舌的女人看着她的女儿说:“谁认这种孩子呢?看到这种孩子,只能耸耸肩膀!”于是芳汀就想到托洛米埃要对她孩子耸肩膀,不认这无辜的小生灵;对于这个男人,她心灰意冷了。然而怎么办呢?

她不知该投奔谁了。她是犯了一个错误,但在本质上,我们还记得,她是贞洁贤淑的。她隐约感到,自己很快就要受穷,就要坠入悲惨的境地。要拿出勇气来,勇气是有的,她自然就绷足了劲儿。她灵机一动,想回家乡海滨蒙特伊城去。回到家乡碰见个熟人,也许会雇她干活儿。这主意不错,不过,必须隐瞒自己的错误。这样,她又隐约看到,自己很可能面临比第一次更为痛苦的离别。她感到一阵揪心,但还是毅然作出决定。后面我们会看到,芳汀在生活中,表现出多么非凡的勇气。

她已经毅然决然卸去了装饰,又穿上粗布衣裙,而她所有丝绸、服饰、缎带和花边儿,全用到女儿身上了。她所有东西都变卖了,共得二百法郎,再还些零星债务,大约只剩下一百八十法郎。在二十二岁的妙龄,于春天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她背着孩子离开巴黎。谁若是看见这母女俩经过,准会觉得可怜。这女人在世间只有这个孩子,而这孩子在世间也只有这女人。芳汀哺乳过女儿,胸脯耗损,现在有点咳嗽。

芳汀赶路,有时要歇歇脚,搭乘当时所谓的郊区小马车,每法里花三四法郎,这样,中午时分就到达蒙菲,走进面包师巷。

她从德纳第客栈门前经过,看见两个小女孩儿玩得那么开心,一时看呆了,不觉在这欢乐的景象面前站住。

世上确实存在有魅力的东西。在这位母亲看来,两个小女孩儿就是一例。

她心情激动地望着两个小女孩儿。有天使降临,就宣告了天堂。在这家客栈的上方,她似乎看见“主在此”的神秘召示。两个小女孩儿的幸福是一目了然的!

她注视她们,啧啧称赞,触景生情,心里十分激动,就在那位母亲唱歌换气的工夫,她禁不住赞了一句,即我们在前面看到的那句话:“太太,您这两个孩子真漂亮。”

再凶猛的禽兽,看见有人抚摩它们的崽子,也会变得温顺起来。那母亲抬起头,道了谢,请过路的女子坐到门旁的条凳上,而她仍蹲在门口。两个女人攀谈起来。

“我叫德纳第太太,”两个女孩儿的母亲说道,“这客栈是我们开的。”

这位德纳第太太有一头棕发,身体肥胖,是个性情暴躁的女人,毫无风韵,属于女大兵的类型。

过路的女人讲了自己的身世,不过稍微改变一点儿事实:她是个工人,丈夫死了,而巴黎又找不到活儿干,她只好到外地谋生,要回家乡;当天早晨她离开巴黎,带着孩子走累了,路上遇见去蒙勃勒的大车,便搭乘到那里;接着,她又从蒙勃勒走到蒙菲,小家伙能走几步路?到底太小,走不多远就得让人抱着,小宝宝在怀里睡着了。

她说到这里,就亲吻一下女儿,将女儿弄醒了。孩子睁开眼睛,蓝色的大眼睛同母亲的一样,她望着,望什么呢?

什么都望,什么也不望,那副认真的,有时还很严肃的孩子神态,是他们通明透亮的天真面对我们道德的昏暮所显示的一种神秘。仿佛他们感到自己是天使,而且知道我们是凡人。继而,孩子笑起来,挣脱母亲的怀抱,滑到地上,拉也拉不住,表现出一个小生命要奔跑的那种约束不住的劲头儿。她猛然瞧见秋千上的两个孩子,立刻站住,伸出舌头,显得十分羡慕。

德纳第妈妈将两个女儿解开,扶下秋千,说道:“你们三个一块儿玩吧。”

这种年龄的孩子,到一起就熟,一分钟之后,德纳第家的两个女孩儿就和新来的孩子玩起来,一同在地上挖洞,其乐无穷。

新来的孩子非常快活;母亲的善良就刻在孩子的快乐中。她捡了一个小木片儿当铲子,用劲掘了一个能容一只苍蝇的小坑,掘墓工人所干的事,出自孩子的手,就变为嬉笑了。

两个女人继续聊天。

“您这小家伙叫什么?”

“珂赛特。”

“她几岁啦?”

“快三岁了。”

“同我的大女儿一样。”

这工夫,三个小姑娘聚在一堆,显得极度不安又乐不可支;出了一件大事:一条大蚯蚓从地里钻出来,她们见了又害怕,又看得出神。

三个容光焕发的额头相互挨着,就好像三个头罩在一个光环里。

“孩子就这样,”德纳第妈妈高声说道,“一见面就熟啦!真让人以为是三姐妹!”

这句话大概就是另一位母亲所期待的火花吧。她一把抓住德纳第家的手,定睛看着她,说道:“您肯照管我的孩子吗?”

德纳第家的不禁吃了一惊,那种表情既非同意也未拒绝。

珂赛特的母亲接着又说道:“您明白,我不能带着孩子回家乡。带孩子没法儿干活儿,也找不到工作。那地方的人特别古怪可笑。是仁慈的上帝让我从您的客栈门前经过。我一看见您的女儿这么漂亮、这么洁净,又这么高兴,就动心了,心里说道:这才是个好母亲。不错,她们真像三姐妹。再说,不用多久,我还要回来的。您肯照管我的孩子吗?”

“我得想想。”德纳第家的说道。

“每月我可以付六法郎。”

说到这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店里嚷道:“少于七法郎不行。还要先交六个月的钱。”

“六七四十二。”德纳第家的说道。

“我照付就是。”那位母亲答道。

“另外,还要付十五法郎,作为初来的花费。”那男人的声音又补充道。

“总共五十七法郎。”德纳第太太说道。

“我照付就是,”那位母亲答道,“我有八十法郎。剩下的够我回家乡了。当然要走着回去。到了那儿,我能挣钱,等攒了一点儿,就回来接我的心肝儿。”

男人的声音又说:“小丫头有衣服包吧?”

“他是我丈夫。”德纳第家的说道。

“可怜的宝贝儿,她当然有一包衣服了。我看出来他是您丈夫。这还是一大包衣服!衣服多得叫人难以相信,全是成打成打的,有些跟贵妇人绸缎衣裙一样。全在这旅行袋里。”

“您得全交出来。”那男人的声音又说道。

“这还用说,我全交出来!”那母亲回答,“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打赤膊,那不是笑话吗!”

这时,男主人才露面。

“好吧。”他说道。

买卖成交了。那母亲在客栈过夜,付了钱,留下女儿,取出孩子衣物,重又扎上轻了许多的旅行袋,第二天早晨就走了,一心打算很快回来。人们总是从容地安排起程,殊不知往往是生离死别。

等珂赛特的母亲一走,那男的就对老婆说:“这回,我就可以付明天到期的期票了;要一百一十法郎,本来还差五十法郎。你知道吗?

到时候法院执达吏会拿着拒付证书来找我。你靠两个孩子作诱饵,巧妙地安放了一个捕鼠器。”

二、两副贼面孔的素描

逮住的老鼠非常瘦小,不过,即使瘦小的老鼠,猫儿逮住也高兴。

那么,德纳第夫妇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类小人,一旦受邪念的煽动,很容易变得穷凶极恶。这个女人具有悍妇的本质,这个男人是个无赖的材料。两个人都可能最大限度地作恶。世间就有一种人像虾子一样,不停地退向黑暗,他们不思前进,只是回头看生活,阅历只用来增加他们的扭曲形态,而且越变越坏,心肠越来越污黑丑恶。这一对男女就是这种人。

他们的大女儿叫做爱波妮,小女儿叫做阿兹玛。

一味恶狠并不能发财致富。这家客栈生意很清淡。

幸亏那个过路的女人拿出五十七法郎,德纳第才如期付款,免遭法院的追究。可是下月,他还是缺一笔钱;他的女人便带着珂赛特的衣物去巴黎,到虔诚山当铺当了六十法郎。这笔钱用完之后,德纳第夫妇就把小姑娘看成是好心收养的孩子,并以收养者的态度对待她,而且习以为常了。小女孩的衣物典当了,就给她穿德纳第家孩子的旧衣裙,也就是破烂的衣裙。还让她吃残羹剩饭,比狗食好点儿,比猫食差些。而且,猫狗往往与她共餐,珂赛特跟猫狗用同样的木盆,一起在餐桌底下吃饭。

一年还未到头,德纳第就说:“她给了我们好大面子啊!她这七法郎能顶什么用呢?”于是,他写信去要求增加到十二法郎;他们在信中一再强调孩子很快乐,“一切均好”,孩子的母亲也就相信了,只好迁就,照寄十二法郎。

这期间,德纳第不知通过什么秘密途径打听到,那孩子可能是私生的,母亲不便承认,他就要求每月付十五法郎,说“那丫头”长大了,是个“吃货”,威胁要把她打发走。“她可别把我惹火啦!”德纳第嚷道,“我不管她搞什么鬼名堂,闯去把孩子往她怀里一丢。不给我加钱不行。”那孩子的母亲就照寄十五法郎。

一年又一年,孩子长大了,苦难也随之增长。

只要珂赛特还太小,她就是另外两个孩子的出气筒。稍微长大一点儿,也就是说连五岁还不到,她又成为这家的仆人。

过了这三年,那位母亲若是回到蒙菲看一看,肯定认不出她的孩子了。珂赛特刚到这家的时候,又美丽又红润,现在又枯瘦又苍白;她那样子难以形容,总像局促不安。“鬼头鬼脑!”德纳第夫妇如是说。

不公正的待遇使她性格暴躁,困苦的生活也使她变丑了。只剩下那对美丽的眼睛,显得那么大,似乎有无限的愁苦,看着令人难受。

可怜的孩子还不到六岁,冬天衣不蔽体,天不亮就抱着一个大扫把扫街,冻得小手通红,浑身发抖,大眼睛里闪着泪花,这情景见了确实令人心碎。

当地人叫她云雀。小姑娘比鸟儿本来也大不了多少,总是战战兢兢,神色惶恐,在全家乃至全村,每天早晨总是头一个醒来,天不亮就在街上或田里,而村里喜欢比喻的人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不过,这只可怜的云雀从来不唱歌。

第四卷 下坡路

一、黑玻璃制造业一大进步

蒙菲村里人都说,那位母亲已经抛弃了她的孩子,然而,她究竟怎么样啦?她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呢?

她把小珂赛特交给德纳第夫妇之后,又继续赶路,到达海滨蒙特伊城。

大家记得,那是在一八一八年。

芳汀离开家乡已有十年。海滨蒙特伊城已经改变了面貌。这期间,芳汀一步步走下坡路,渐渐陷入穷困的境地,而她的家乡却繁荣起来。

大约两年来,这座城市工业有了一项成就,这在小地方就是重大事件。

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们认为有必要详细叙述,几乎可以说应当着重介绍一下。

记不清从什么时代起,海滨蒙特伊有了一种特殊的工业,就是仿造英国的墨玉和德国的黑玻璃。这项工业发展始终非常缓慢,因为原材料昂贵,从而影响工人的收入。芳汀回到海滨蒙特伊城的时候,“黑玻璃饰品”制造业正进行一项空前的改革。一八一五年底,一个陌生男子来到这里落脚,在生产中提出用漆胶代替树脂,尤其在制作手镯方面,提出用接头靠拢的活扣环代替焊死的方法。这一小小的改动却是一场大变革。这一极小的改动,的确大幅度降低了原材料的成本,这样,首先可以提高工资,给地方带来实惠;其次可以改进制作工艺,有利于消费者;三可以降低售价,而利润又增加两倍,厂主也有利可图。

因此,一个主意产生三种效果。

不到三年工夫,这种方法的发明人就发财了,这是好事儿,也使他周围的人全富裕起来了,这就是大好事了。他不是本省人。他的籍贯无从知晓;他前一段经历也不甚了了。

据说,他初到本城时,所带的钱很少,顶多有几百法郎。

他就是用这微薄的资本来实施那种巧妙的主意,再加上管理有方,考虑周全,终于赚了大钱,也给当地带来收益。

他初到海滨蒙特伊城,衣着、举止和谈吐,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工人。

情况似是这样:十二月份一天傍晚时分,他背着行囊,手里拿着荆棍,悄悄地走进海滨蒙特伊这座小城,碰巧市政厅失火,火势很猛;这个人不顾生命危险,跳进火中救出两个儿童,正巧又是警察队长的孩子,因此也就没有检查他的通行证。从那时起,大家知道他名叫马德兰老爹。

二、马德兰

此人五十岁上下,总是心事重重,但对人十分和善。城里人能讲的只有这一点。

幸亏这项工业经他出色的改造,发展迅速,海滨蒙特伊城才成为重要的贸易中心。西班牙是重要的墨玉消费国,每年都来大量定货。在这项生意上,海滨蒙特伊几乎能跟伦敦和柏林竞争。马德兰老爹获利极高,第二年就建了一个大厂,有男女两个车间。衣食无着的人都可以去报名,准有活儿干,有面包吃。马德兰老爹要求男人要善良,女人要正经,无论男女都要诚实。他把男工女工分在两个车间,就是要让少女和少妇能够安分。这一点他规定得很死。可以说,唯独这一点他毫不宽容。他这种严格规定还基于一种特殊的考虑:海滨蒙特伊城有驻军,女人堕落的机会多得很。再说,他来到这里是件好事儿,他留在这里更是一种天佑。他来之前,这地方一片死气沉沉;现在这里人人都安居乐业。好比强劲的血液循环,不但温暖全身,而且渗透肌体的各个部分。失业和穷困的现象不见了。多么不起眼的衣袋,也无不有一点儿钱;多么穷苦的人家,也无不有一点儿欢乐。

马德兰老爹雇用所有的人,他只要求一点:做诚实的男人!做诚实的姑娘!

马德兰老爹是这种经济活动的动力和中枢,前面说过,他发了财,然而颇为奇怪的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商人,他主要关注的似乎根本不是钱财。他好像多是考虑别人,很少想到自己。到一八二〇年,他以个人名头,在拉斐特银行存了六十三万法郎;不过,他在为自己存下这六十三万法郎之前,已为这座城市和穷人用去了一百多万。

看到医院设备不足,他就给添了十个床位。海滨蒙特伊分上下两城,他居住的下城只有一所学校,校舍也是破烂不堪的危房;于是,他又另建了两所:一所男子学校,一所女子学校。他出钱给两名教员发津贴,数目是他们微薄薪金的两倍。有一天,他对一个感到奇怪的人说:“政府公务员首要的两种,就是乳母和小学教师。”他还出钱建了一个托儿所,当时这在法国还是新鲜事儿,另外还为老弱残废工人创办了救济基金。以他的工厂为中心,很快形成一个新的居民区,穷苦人家都纷纷搬来;他在这新区开设一个免费药房。

当初看到他创办工厂,好心肠的人就说:这家伙想发财。可是,看到他发财之前先让这个地区富起来,那些好心肠的人又说:他是个野心家。这种说法很有可能,因为这人信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参加宗教活动,这在当时是备受赞扬的行为。

然而到了一八一九年,有一天早晨,城里忽然传说马德兰老爹由省督举荐,考虑到他对地方的贡献,不久要被国王任命为海滨蒙特伊的市长。那些断言这个外来者是个“野心家”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正中下怀,立刻抓住机会,激愤地叫嚷:“怎么样,让我们说中了吧?”这事儿在海滨蒙特伊闹得满城风雨,而传闻也是有根据的。几天过后,委任令果然在《公报》上刊登出来了。不料第二天,马德兰老爹却辞谢不受。

就在一八一九这一年,用马德兰发明的新方法制造的产品,在工业展览会上展出了。国王根据评委会的报告,将荣誉团勋章授予这位发明人。小城里又议论开了。哦!

原来他是想要勋章!不料,马德兰老爹连勋章也拒不接受。

毫无疑问,这个人是个谜。那些好心肠的人只好用这话搪塞: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冒险家。

他给这地方带来很多好处,给穷人带来一切。这是有目共睹的。这个人太有用了,到头来大家都不能不尊敬他;这个人也太和善了,到头来大家都不能不喜爱他;尤其他那些工人,对他更是敬佩得五体投地。然而,他接受这种敬佩时,却是一副忧郁而严肃的神情。一旦确认他是富翁,“上流社会人士”,见面就同他打招呼了,在城里大家称他马德兰先生;可是,他那些工人和一般儿童仍旧叫他马德兰老爹,这是最能令他解颐的事儿。他的地位越来越高,请柬也就像雪片儿一样飞来。“上流社会”需要他。海滨蒙特伊那些装腔作势的小客厅,当初对这名工匠自然闭门不纳,如今面对这位百万富翁却敞门欢迎了。他们一再殷勤邀请,而他都一一谢绝。

即便如此,还堵不住那些好心肠的人的嘴。“他是个愚昧无知、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到交际场上,他会不知所措。他识不识字还很难说呢。”

那些人啊,看到他赚钱,就说他是个商人;看到他往外撒钱,就说他是个野心家;看到他谢绝荣誉,就说他是个冒险家;看到他谢绝社交活动,又说他是个野蛮人。

到了一八二〇年,是他来到海滨蒙特伊的第五个年头,由于他对当地的贡献太突出了,大家的愿望完全一致,国王再次任命他为市长,他又辞谢,但是这回,省督坚持成命,当地所有名流都来恳请,老百姓也聚集在街头请愿,敦请的场面十分热烈,最终他不得不接受了。有人注意到,促使他下此决定的,似乎主要是一个平民老太婆的话。那老妪站在家门口,几乎气冲冲地对他喊道:“一个好市长,是有用的。要干好事怎么能往后退呢?”

这是他升迁的第三阶段。马德兰老爹成为马德兰先生,马德兰先生又成为市长先生。

三、在拉斐特银行的存款

身为市长,他仍然那么朴实,一如初到的那天。他头发花白,眼神严肃,面孔还像工人那样呈褐色,若有所思的神态像个哲学家。他常戴一顶宽沿帽,穿一件粗呢长礼服,一直扣到领口。他履行市长的职责,下班之后便独来独往。他不大同人说话,总躲避寒暄虚礼,遇见人就侧身略一施礼就匆忙避开;他微笑是要避免交谈,他给钱是要避免微笑。妇女都说他:“多么善良的一只熊!”他的兴趣就是到田野里散步。

他总是独自用餐,眼前摊开一本书,边吃边看。他有一个做工精美的小书橱。他喜欢书:书籍是冷淡却又可靠的朋友。随着财富增加,空闲时间也多了,他似乎用来学习,提高智慧。别人注意到,他来到海滨蒙特伊之后,谈吐一年比一年更谦和,更文雅,更平易了。

他善气迎人又神情忧郁。老百姓都说:“这个人富有,态度却不傲慢;这个人幸福,神情却不快活。”

有人还窃窃私议他有“巨款”,存在拉斐特银行可以随时提取,甚至还补充说,没准儿哪天上午,马德兰先生跑到拉斐特银行,签一张收据,只用十分钟,就能提走他的两三百万法郎。而其实,那“两三百万”要大大缩减,我们说过,只有六十三四万。

四、马德兰先生服丧

一八二一年初,报纸刊登了一则讣告:迪涅主教米里哀先生,“别号卞福汝主教大人”入圣了,享年八十二岁。

海滨蒙特伊地方报纸转载了他去世的讣告。第二天,马德兰先生就全身换上黑服,帽子上也缠了黑纱。

一天晚上,这个小小的上流社会的一位夫人,自以为年序最长,资格最老,有权垂问,便贸然问他:“市长先生一定是已故迪涅主教的表亲啦?”

“不是,夫人。”马德兰先生回答。

“那您怎么为他服丧呢?”老妇人又问道。

“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在他家里当过仆人。”他又答道。

大家还注意到一个情况:给人通烟筒游串四乡的萨瓦少年只要经过本城,市长先生就要派人叫来,问清姓名,给些钱打发走。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许多萨瓦少年都要经过这地方。

五、天边隐约的闪电

马德兰先生走在街上,神态平静而亲热,被众人感恩的话所包围,时常遇见一个高个子的人:那人穿一身铁灰色礼服,拿一根粗手杖,头戴一顶垂边帽,同马德兰先生交叉而过,又猛地转过身,目送他直到望不见为止。那人叉着双臂站在那里,缓缓地摇着头,上下嘴唇撅到鼻子下,那副怪相分明是说:“这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呢?……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不管怎样,我是不会让他骗过去的。”

他神态严肃,带几分威严,属于哪怕匆匆一见也令人不安的那种人物。

他叫沙威,是警察局的。

阿斯图里亚斯那地方的农民都确信,在一窝狼崽子里,必有一只属狗性,要被母狼咬死,否则它长大会吃掉其他小狼。

这条狼生的狗崽子,加上一副人的面孔,就是沙威了。

沙威生在监狱,母亲是用纸牌算命的人,父亲是个苦役犯。他长大之后,就想到自己处于社会之外,无望回到社会中了。他注意到社会注定要把两类人排斥在外:攻击社会的人和保卫社会的人;他只能在这两类人之间作出选择,同时却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刻板、规矩而廉正的特质,而对于他出身的游民阶层,却怀着一种难以言传的仇恨。于是,他当了警察。

他干得出色,四十岁上升为探长。

他年轻时,在南方的监狱里任过职。

往下深谈之前,我们先来弄清刚才加给沙威“人面”的说法。

沙威的人面上长着一个塌鼻子,鼻孔很深,鼻孔边往外延伸两大片络腮胡子,初看像两片森林和两个石窟,让人感到不自在。沙威难得一笑,但是笑起来样子狰狞可怕:两片薄嘴唇张开,不但露出牙齿,还露出牙床,鼻子四周像猛兽的嘴那样,也会起扁圆野性的皱纹。沙威表情严肃时是猎犬,笑起来时是只猛虎。此外,他的腭骨宽阔,头盖骨扁平,头发遮住前额,垂至眉睫,双眼之间常皱起一个疙瘩,犹如一颗怒星,目光阴沉,嘴唇闭得紧紧的,令人生畏,总而言之,是一副恶面凶相。

这个人由两种情感构成:尊敬官府,仇视反叛。这两种情感本来很朴实,也相当好,然而他做得过分,就几乎变坏了。在他眼中,偷盗,杀人害命等,所有犯罪都是反叛的形式。凡是在官府任职的人,上自内阁大臣,下至乡村巡警,他都盲目地深深地信赖。而曾一度犯过法的人,他一概予以鄙视、憎恨和厌恶。他事事走极端,不承认例外。沙威清心寡欲,认真严厉,有一副若有所思的忧伤神态,像狂热信徒那样又恭顺又倨傲。他的目光就是一根钢钻,闪着寒光,透人心脾。他一生只包含在两个词中:警戒和监视。

沙威好似始终盯着马德兰先生的一只眼睛。一只充满怀疑和猜测的眼睛。后来,马德兰先生也发觉了,但是他毫不在意,甚至没有问一问沙威,既不接近也不躲避他,承受这种令人发窘而几乎无法忍受的目光,又显得并没有注意。他对待沙威,像对所有人那样又自然又和善。

从沙威流露出来的口风里,可以猜出他带着他那种人所特有的好奇心,半由于本能半出于自愿,暗中调查过马德兰老爹从前在别处可能留下的痕迹。他似乎查出了底细,有时还用隐晦的话,说是某人去某个地方,了解某个消失的家庭的某些情况。有一回,他还自言自语地说:“我相信抓住他啦!”继而,一连想了三天,没讲一句话,仿佛他以为掌握的线索中断了。

此外,在此有必要纠正一些词语可能表现出的绝对意义。一个人不可能真正做到万无一失,而本能的特点,恰恰容易受干扰,容易迷失方向并误入歧途。否则的话,本能就高于智慧,禽兽就比人聪明了。

显而易见,沙威看到马德兰先生衣着那么自然,神态那么安详,不免有些困惑不解。

然而有一天,他那怪异的行为,似乎震动了马德兰先生。当时的情况是这样。

六、割风老爹

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经过海滨蒙特伊城一条未铺石的小街,听见呼噪声,望见远处有一堆人。他赶过去,只见马倒车翻;一个叫割风老爹的老头儿压在车底下了。

割风这个人,当时是少数几个还同马德兰先生作对的一个冤家。他是农民出身,粗通文墨,当过乡间小吏,在马德兰初到这地方的时候,他的生意正在走下坡路。割风眼睁睁看着这个普通工人富起来,而自己这个老板却濒临破产了。因此,他嫉妒得要命,一有机会,就竭力毁损马德兰。后来他破产了,又上了年纪,只剩下一辆马车和一匹马,没有家室也没有儿女,为了生计只好赶大车。

那匹马两条后腿骨折了,爬不起来;

而老头儿正卡在两个轮子中间,他一跤跌倒车下,不巧让整个一辆车压住胸膛。割风老爹喘不上气,连声惨叫。有人试着要把他拉出来,但是徒劳;

用力不得当,救助不得法,车子一倾斜,就可能结果他的性命。只能从下面把车顶起来,否则救不了他。沙威在出车祸时,也突然赶来,他叫人去找一个千斤顶。

马德兰先生来到。围观的人都恭敬地让开一条路。

“救命啊!”割风老头儿呼叫,“哪个孩子心好,救救老头儿?”

马德兰先生转身,问围观的人:“有千斤顶吗?”

“有人去拿啦。”一个农民答道。

“要多长时间才能拿来?”

“去最近的地方,到弗拉绍那里,那儿有个铁匠;不管怎样,也得足足等上一刻钟。”

“一刻钟!”马德兰高声说。

头一天下过雨,地湿透了,车子不断往下沉,越来越压迫老车夫的胸膛。显而易见,过不了五分钟,他的肋骨就会给压断。

“等一刻钟可不行。”马德兰对瞪眼看着的农民说。

“就得等着。”

“那就来不及啦!你们没有瞧见车子往下陷吗?”

“当然看见啦!”

“大家听着,”马德兰又说道,“车下面有空地儿,能容一个人爬进去,用背把车顶起来。只用半分钟,就能把这个可怜的人救出来。这里哪个有劲儿又有胆量?

能得到五个金路易!”

人堆里谁也没有动弹。

“十个路易。”马德兰又说。

在场的人纷纷垂下目光。其中一个咕哝道:

“那得大力士来才行。再说,弄不好自己也给压死!”

“来吧!”马德兰又说道,“二十路易!”

还是没人应声。

“不是大家不肯帮忙。”一个声音说。

马德兰转身一看,原来是沙威,他刚到时没有看见。

沙威接着说道:“只是没有那么大力气。用背把大车拱起来,要力大无比的人才做得到。”

说罢,他凝视马德兰先生,又一字字加重语气说道:“马德兰先生,我只认识一个人,能按照您的要求做。”

马德兰不禁一抖。

沙威眼睛始终盯着马德兰,又若不经意地加了一句:

“他从前是苦役犯。”

“唔!”马德兰应了一声。

“在土伦的苦役犯监狱里。”

马德兰的脸色刷地白了。

这工夫,大车还慢慢地往下陷。割风老爹倒着气号叫:

“我要憋死啦!肋骨要压断啦!千金顶!找点儿什么东西来!噢!”

马德兰扫视一周:“没人肯赚这二十路易,救这个可怜的老人吗?”

在场的没人动弹。沙威又说道:

“我只认识一个人能代替千斤顶,就是那个苦役犯。”

“噢!我就要被压死啦!”老人叫喊。

马德兰抬起头,又遇见沙威死盯住他的那对鹰眼,瞧了瞧伫立不动的农民,苦笑了一下,然后,他一言未发,双膝跪下,未待围观的人惊叫,就钻进车下。

这一刻等待惊心动魄,大家都敛声屏息。

只见马德兰几乎趴在这骇人的重载下面,收拢双肘和双膝,两次往上用力都徒然。有人冲他喊:“马德兰老爹!快从下面出来吧!”割风老头儿也对他说:“马德兰先生!

出去吧!喏,命里该着我死啦!丢下我吧!您别跟着压死在下面!”马德兰不应声。

围观的人都屏住呼吸。车轮还继续往下陷,马德兰再想从车下爬出来已经不可能了。

突然,大家看见那庞然大物摇动了,货车慢慢升起来,车轮也从辙沟里出来半截了,只听一个窒息的声音喊道:“快,快!帮把手!”那正是马德兰,他使出了最后一点儿力气。

大家一拥而上。一个人奋不顾身,激发所有人的力量和勇气。大车被众多的手臂抬起来。割风老头儿得救了。

马德兰也站起来,他大汗淋漓,却脸色铁青,衣服撕破了,沾满了泥水。众人都流下眼泪。老人吻着他的双膝,称呼他是仁慈的上帝。然而,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描摹,是一种透出快慰的极痛深悲;

他的目光平静,注视着一直死盯着他的沙威。

七、割风在巴黎当园丁

割风从车上摔下去膝骨脱臼了。马德兰老爹叫人把他送进医疗室。那医疗室是为本厂工人设置的,就在工厂大楼里,由两名修女照看。次日早晨,割风老头儿发现床头柜上有一张一千法郎的支票,附了马德兰老爹亲笔写的一句话:

“我买下您的车和马。”其实,车已经散了架,马也死了。割风医好了伤,膝盖却僵直了。马德兰先生通过两位修女和本堂神甫的介绍,将老头儿安置到巴黎圣安托万区女修道院当园丁。

芳汀回乡时,没人记得她了,幸好马德兰先生工厂的大门好似友人的面孔,她去报名做工,被收录到妇女车间。

八、维克图尼安太太为道德花了三十五法郎

芳汀看到自己能谋生了,一时很高兴。正正经经地自食其力,这是上天赐予的多大的恩惠啊!

她真的恢复了劳动的乐趣。她买了一面镜子,欣赏自己的青春,欣赏美丽的头发和美丽的牙齿,从而忘却许多事,只想珂赛特和可能的未来,还真感到几分幸福。她租了一间小屋,又以将来的工资为担保,赊账买了些家具:

这是她浮浪习惯的残余。

她不能讲自己结了婚,就绝口不提自己的小女儿,这一点在前面已经透露过了。

我们也已看到,起初阶段,她总能按时向德纳第家付款。她只会签名,就不得不让摆摊儿的先生代写书信。

她时常寄信,就引起注意。妇女车间里,有人开始悄悄议论,说芳汀“常写信”,“行为有点怪”。

因此,有人注意观察芳汀。

代写书信的老先生,是个肚子里不灌满红酒,就不会把秘密倒出来的老东西,把他请到酒馆里一灌,他就全说出来了。总之,他们了解到芳汀有一个孩子。“大概是个丫头。”有一个好事的老婆子,还真往蒙菲走了一趟,跟德纳第夫妇谈了话,回来就说:

“我花了三十五法郎买了个明白。我见到那孩子啦!”

干这件事的老婆子是个母夜叉,叫做维克图尼安太太,自诩为所有人节操的守护和卫士。

发生这些事情,也就过去了一段时间。芳汀到工厂干活儿有一年多了,一天早晨,车间女管理员按市长先生的吩咐,交给她五十法郎,说她不算工厂的人了,而且市长先生要求她离开本地。

恰巧在这个月,德纳第夫妇要价从六法郎涨到十二法郎之后,又要求付十五法郎。

芳汀惊呆了。她不能离开这地方,还欠房租和买家具的钱,五十法郎不够清债的。她结结巴巴哀求了几句。那管理员却叫她立刻从车间出去。芳汀毕竟只是个极普通的工人。她非常痛苦,更受不了这种侮辱,便离开车间,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的过失,现在已经尽人皆知啦!

她觉得没有勇气再说什么了。有人劝她去见见市长,她不敢前往。市长先生给她五十法郎是因为心地善良,赶她离开是因为办事公正。这样一项决定她只好屈服。

九、维克图尼安太太得逞了

不过,马德兰先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芳汀在当地挨门挨户自荐当用人,但是没人雇用。她又不能离开这座城市。卖给她家具(什么家具啊)的那个旧货商对她说:

“您若是走了,我就叫人把您当贼抓起来。”从此她没有工作,又无依无靠,家徒四壁,仅有一张床铺,还欠着约一百法郎的债务。

她开始为卫戍部队士兵做粗布衬衫,每天可以赚十二苏。女儿要用去十苏。正是这时候,她不能按时寄钱给德纳第夫妇了。

在这种苦境中,有小女儿在身边,自然是莫大的幸福。她真想把女儿接来。可是接来干什么?跟她一起受苦吗?再说,她还欠德纳第家的钱!如何还清呢?还有旅费!

怎么付呢?

开始一个阶段,芳汀深感羞愧,不敢出门。

如同过惯了清贫生活一样,她也必须习惯别人的蔑视。两三个月之后,她就克服了耻辱心,若无其事地出门上街了。

维克图尼安太太有时看见她从窗下经过,注意到“这个坏女人”遭难了,不禁自鸣得意,心想多亏了她,那女人才“回到原来的地位上”。恶人自有邪恶的快乐。

芳汀干活过度劳累,干咳越来越厉害了。

十、得逞的后果

芳汀挣得太少,入不敷出,债越背越重。德纳第夫妇未能按时足数收到钱,就总写信来;

信中内容令她伤心,信中的要求会让她破产。有一天,他们写信来,说她的小珂赛特在冷天一件衣裳也没有,孩子需要一条羊毛裙,母亲至少得寄十法郎才能买一条。芳汀收到信,拿在手中揉搓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她走进街角的一个理发馆,取下梳子,一头令人赞叹的金发一直垂到腰上。

“这头发真美!”理发匠高声赞道。

“您肯出多少钱?”芳汀问。

“十法郎?”

“剪吧。”

德纳第收到裙子,立刻火冒三丈。他们要的是钱,于是把裙子给爱波妮穿了。可怜的云雀继续冻得发抖。

芳汀心想:“我的孩子不再冷了。我给她穿上我的头发了。”她自己则戴上小圆帽,盖住光头,这样看上去还是很美。

芳汀心中越来越暗淡了,她看到自己不能再梳头发,就开始怨恨周围的一切。在很长一段时间,她跟所有的人一样敬重马德兰老爹;

然而,她心里一个劲儿地重复,是他把她赶走的,是他造成她的不幸,重复到后来也恨起他了,还尤其恨他。她在工人聚在工厂门口的时刻经过那里,故意又笑又唱。

有一天,她收到德纳第夫妇一封信,信中这样写道:

“珂赛特病了,患了一种地方病,叫粟粒热。必须吃贵药,这下子把我们家给毁了,我们付不起药费。一周之内您不寄来四十法郎,小姑娘就死定了。”

看完信,芳汀哈哈大笑,对邻居老太婆说:

“哈!他们心肠真好!四十法郎!只要这么点儿!就是两个金路易!我到哪儿去拿呢?这些乡巴佬,都没长脑子!”

然而,她走到楼梯,还凑近天窗又看一遍。

接着,她冲下楼梯,跑出去,边跑边跳,还笑个不停。

有个人碰见她,问道:“您有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她答道:“两个乡巴佬刚给我写来一封信,说了天大的蠢话。他们向我要四十法郎!乡巴佬,算了吧!”

她经过广场时,看见许多人围着一辆造型很怪的马车。一个穿红衣服的男子站在车顶上,正在摇唇鼓舌。那是个走江湖的牙医,正兜售整套假牙、牙膏、牙粉和药酒。

芳汀挤进人群,边听边跟大家一起大笑。那拔牙的郎中胡吹胡侃,既讲下层人熟悉的江湖话,又讲体面人能懂的俗语,他看见这个咧嘴大笑的漂亮姑娘,就突然高声说:

“站在那边笑的姑娘,您的牙齿真漂亮。您若是肯卖您那两个门牌,每个我出一个金路易。”

“我的门牌,是指什么呀?”芳汀问道。

“门牌嘛,”牙科医生回答,“就是上排前头的两颗门牙。”

芳汀逃开,捂住耳朵不听,可是,那人沙哑的声音却冲她喊:“想想吧,美人!两枚拿破仑金币,能办不少事儿。您若是同意,今晚儿就到‘银甲板’客栈,在那儿能找见我。”

她回到屋里,又向在她身边做活儿的玛格丽特说:

“粟粒热是怎么回事儿?您知道吗?”

“知道,是一种病。”那老姑娘回答。

“那种病要吃很多药吗?”

“嗯!要吃猛药。”

“那种病是怎么得的?”

“不知怎么就得上了。”

“孩子也得那种病吗?”

“孩子最容易得。”

“能死吗?”

“很容易死。”玛格丽特答道。

到了晚上,她下了楼,只见她朝客栈集中的巴黎街走去。

次日清晨,天没亮玛格丽特就来了,平时她俩总在一起做活儿,只点一支蜡烛就够了,老太婆这次走到芳汀的房间,看见她坐在床上,脸色惨白,浑身冻僵了。她没有睡觉,布帽落在双膝上。蜡烛点了个通宵,差不多烧完了。

玛格丽特走到门口,就被这异常混乱的景象惊呆了,高声说道:“天主啊!蜡烛全烧完啦!出什么事儿啦!”

然后,她打量芳汀,而芳汀也把没了头发的脑袋转过来。

一夜工夫,芳汀老了十岁。

“耶稣啊!”玛格丽特问道,“您怎么啦,芳汀?”

“我没什么,”芳汀回答,“倒是我的孩子有救了:那种病真可怕,不治就没命了。现在我放心了。”

她说着,就指给老姑娘看在桌子上闪闪发亮的两枚金币。

“啊,耶稣上帝呀!”

玛格丽特叹道:“这不是发财啦!这些金币您是从哪儿弄来的?”

“反正我弄到手了。”芳汀答道。

她边说边微笑。烛光照亮她的脸。这是流血的微笑,淡红的涎水弄脏嘴角,口中有个黑洞。

两颗门牙拔掉了。

四十法郎她寄往蒙菲。

那不过是德纳第夫妇骗钱的一个计谋,其实珂赛特并没有害病。

芳汀把镜子从窗户扔出去了。她早已从三楼的单间搬上只有木门栓的阁楼:

这类阁楼屋顶和地板构成斜角,稍一走动就碰脑袋。穷苦人要逐渐弯腰,才能走到屋子的尽头,如同走到命运的尽头。床铺没了,只留下她叫做被子的一大块破布、一张铺在地下的睡垫以及一把坐垫露麦秸的破椅子。一盆枯萎的小玫瑰,遗忘在角落里。另一角落有一个奶油盆,现在用来盛水,冬天结了冰,一圈圈高低不等的冰碴儿长时间标示水面的高低。她早已丢掉廉耻,现在又丢掉修饰。这是最后的标志。戴着脏帽子就出门。不知是没时间,还是满不在乎,衣裙破了她不再缝补了。袜跟磨破,就往鞋里褪一截,这从袜子的几条竖纹上就能看出来。她那件胸衣又旧又破,用零碎布头补了又补,稍一动弹就会撕开。债主们总跟她吵闹,不让她消停片刻。她在街上常碰见他们,在楼梯上也常碰见他们。她往往整夜啜泣,整夜冥思苦想。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左肋靠上一点儿疼痛不止,咳嗽也很厉害。她恨透了马德兰老爹,但是不发怨言。她做衣裳每天干十七个钟头;

但是一个监狱包工用女囚犯干活压低了工钱,自由女工每天就只能挣九苏了。一天干十七个钟头,只挣九苏!

逼债的人越发冷酷无情。那个旧货商几乎把她的全部家具搬走了,见面还不断对她说:“你什么时候付我钱,臭娘们儿。”仁慈的上帝啊,别人还要把她逼到什么份儿上?

她感到自己被人追捕,产生了困兽的心理。就在这种时候,德纳第又写信来,说他仁至义尽,等待一百法郎欠款,必须马上付清,否则就把小珂赛特赶出门,不管她病刚好,在大冷天里往哪儿走,冻死饿死随她便。“一百法郎!”芳汀心想,“可是,到哪儿去找工作,一天能挣五法郎呢?”

“豁出去啦!全卖了吧!”她说道。

这个苦命人做了公娼。

十一、基督解救我们

惨剧发展到这一地步,芳汀已不复存在,根本不是从前那个人了。她变成污泥的同时,也化为石头了。触摸她的人感到寒气逼人。她以身相事,却不问你是什么人;

她完全是一尊受屈辱而又冷峻的肖像。生活和社会秩序已经给她下了最后的判语。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

她什么都感受了,什么都忍受了,什么都经受了,什么苦都吃过了,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哭过了。她逆来顺受,而这种逆来顺受类似无动于衷,正如死亡类似睡眠。她再也不躲避什么了,再也不怕什么了。漫天大雨都浇在头上,全部海洋都倾泻在身上,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一块浸泡水的海绵。

至少她是这么想的,不过,想象自己穷尽了命运,接触到了什么东西的底端,那就大错特错了。

唉!这种种命运,乱纷纷受到驱使,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要走向何处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了解这些情况的,就是洞悉全部黑暗者。

他是独一无二的。他叫上帝。

十二、巴马塔林先生的无聊

雪后的一天晚上,一个公子哥儿,正在调戏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舞裙,上身开领很低,头上插着花,在坐满军官的咖啡馆玻璃窗前走来走去。那公子哥儿吸着烟,不用说那很时髦。

那女人每次从他面前经过,他就喷她一口烟,同时甩一句自以为诙谐有趣的风凉话,诸如:

“你可真丑啊!”“你还不快躲起来!”“你没牙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那个先生叫巴马塔林。那个愁眉苦脸、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人,在雪地上走来走去,并不答理他,连瞧都不瞧一眼,照样默默地徜徉;她的脚步均匀而沉郁,每隔五分钟就受一次嘲弄,如同受罚的士兵按时来受鞭笞一样。那个闲得无聊的人见他的嘲笑没什么效果,不免恼火,就趁她转过身去的工夫,憋住笑,蹑手蹑脚地跟上去,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猛地从她赤裸的肩膀中间塞进后背里。那妓女吼叫一声,转过身来,像豹子似的一蹿,扑到那男人身上,用指甲抓破他的脸,同时臭骂他,骂的话十分下流,不堪入耳,从她口里倾泻出来,嗓音因酒精中毒而嘶哑,而口里又缺两颗门牙,的确非常丑恶。她便是芳汀。

那些军官听见打斗的喧闹声,都蜂拥着从咖啡馆里出来,行人也聚拢来,他们围了一大圈儿,又笑又叫,还为之鼓掌;而圈里那两个人扭作一团,很难分清是男女相斗;

那男人只有招架之功,帽子掉在地上;那女的拳打脚踢,帽子也丢了,只见她豁牙露齿,又没有头发,脸色气得发青,扯着嗓子喊叫,真是可怕极了。

突然,一条大汉从人群里冲进去,一把揪住那女人沾满泥水的缎衫,对她说了一声:“跟我走!”

那女人抬头一看,她那咆哮声戛然止息,眼睛也没神了,脸色由铁青转为死灰,而且吓得魂不附体。她认出是沙威。

那个公子哥儿乘机溜掉了。

十三、警察局处理问题

沙威分开围观的人,拖着那个不幸的女人,大步走向广场另一边的警察局。

芳汀一进来,便走到角落里,颓然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如同一条害怕的狗。

一名士官拿来一支点燃的蜡烛,放到办公桌上,沙威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公文纸,开始写起来。

他写完了签上名,将纸折起来,交给值勤的士官,对他说道:“带三个人,将这个婊子押进牢里。”他转身又对芳汀说:“你要关上六个月。”

那不幸的女人浑身战栗,号叫起来:

“六个月!六个月关在牢里!六个月,每天只能挣七苏!我的珂赛特可怎么办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还欠德纳第家一百多法郎,探长先生,这情况您知道吗?”

她合拢双手,跪在所有男人的泥靴踏湿了的石板上,用双膝大步往前爬行。

“沙威先生,”她说道,“求您开开恩吧。我敢保证我没有过错。您若是看到开头的情况,就会明白啦!

我向仁慈的上帝发誓,我没有过错。我的珂赛特呀,我的慈悲圣母的小天使,可怜的小宝宝,她怎么办呢?

告诉您说吧,德纳第那家人,是开客店的,是乡下人,不讲什么道理不道理,他们只要钱。不要把我投入监狱!

请想一想,一个小女孩儿,让人丢在大路上,又是天寒地冻,到处流浪,善良的沙威先生,这种情况怎不让人可怜!

她人大一点儿,还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可是,她那小小年龄不可能。其实,我并不是坏女人。我落到这一步,并不是因为好吃懒做。”

她身子弯成两折,不住地抽动,泪水模糊了眼睛,胸口裸露,双手绞来绞去,就这样哭诉,结结巴巴,低声下气,还不断地干咳,就像要咽气一样。极痛深悲是一道神威之光,能改变悲惨之人的形象。在这一时刻,芳汀重又变美了。她时而住声,深情地吻这名警探的下摆。她能打动一颗花岗岩的心,然而一颗木头的心是不会软的。

“好啦!”沙威说道,“我听你陈述了,全讲完了吧?现在走吧!你得关上六个月。永恒的天父亲自来这儿,也无能为力了。”

“永恒的天父也无能为力了”,她听见这句庄严的话,就明白判决宣布了,于是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饶了我吧!”

沙威转过身去。

几名警察扭住芳汀的胳膊。

几分钟之前进来一个人,谁也没有注意。他关上门,靠在上面,听见了芳汀苦苦的哀告。

警察上前扭住这个不肯起来的不幸女人,这时,他跨了一步,从暗地走出来,说了一声:“请等一下!”

沙威抬头一看,认出是马德兰先生,他脱下帽子,不自然而又有点恼怒地向他敬礼:“对不起,市长先生……”

这一声“市长先生”,在芳汀身上产生奇异的效果。她就像从地下钻出的僵尸,忽地站起来,两臂推开警察,未待他们阻拦,就径直走向马德兰先生,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他,喊道:

“哼!市长先生,原来就是你呀!”

接着,她放声大笑,朝他脸啐了一口。

马德兰先生揩了揩脸,又说道:“沙威探长,把这女人放了。”

这时候,沙威感到自己要发疯了。此刻,他接连感受到有生以来最强烈的,几乎同时混杂而来的震撼。目击一个公娼啐一位市长的脸,这件事简直荒谬到了极点,无论怎样大胆设想,哪怕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他也认为是一种亵渎。另一方面,他在思想深处却隐约而丑恶地拉近这两者,拉近这个女人的状况和这位市长可能的身份,于是他在这种大不韪的冒犯中,恐惧地看出一点极为简单的什么情由。等到这位市长,这位行政官平静地擦脸,并且说“把这女人放了”,沙威见了不禁愕然,仿佛一时目眩,不能思考也说不出话来:

这种惊愕超出了他可能承受的限度。他呆若木鸡。

这句话给芳汀的震动也同样怪异。她抬起赤裸的胳臂,抓住炉门的扳手,好像站立不稳似的。同时,她四面张望,又仿佛自言自语,低声说道:

“放啦!放我走!我不去坐六个月牢啦!这话是谁讲的?谁也不可能这么说。我听错了。这个魔鬼市长不可能讲这话。是您吧,善良的沙威先生,是您说的放了我吧?唔!

瞧着吧!我对您说了,您就放我走。这个魔鬼市长,这老混蛋市长,他是整个事情的祸根。您想想看,沙威先生,是他把我从工厂里赶出来!

就因为他听信了工厂里那些臭女人胡说八道。一个可怜的女人,老老实实地干活,却被开除啦!这不是非常残忍吗?

这样,我挣的钱就不够用了,厄运也就来了。首先,警察局这些先生应当改善一点,就是禁止监狱那些包工来坑害穷人。喏,这事儿我一说您就明白。您做衣服每天挣十二苏,可是一下子减到九苏,就没法儿活了。这样,要活下去什么都得干。我呢,我还有个孩子珂赛特,被逼无奈,我才成为坏女人。现在您明白了,我的不幸,完全是这个混蛋市长造成的。”

沙威一直伫立不动,目光垂视地面,仿佛一尊雕像放在这个场合,极不适当,等待搬到别处去。

拉门闩的声响把他惊醒,他抬起头,神态极其威严;职权越低,这种神态越凶,表现在猛兽面上是凶猛,表现在小人脸上是凶残。

“警士!”他喊道,“您没看见那坏女人要走吗!谁跟您说放她走的?”

“我。”马德兰说道。

芳汀听见沙威的声音,浑身不禁颤抖,放下门闩,就像被捉住的小偷丢下偷窃的物品。听见马德兰的声音,她又转过身来,从这时候起,她不吭一声,甚至不敢出大气儿,目光来回转移,从马德兰到沙威,又从沙威到马德兰,随着哪位说话而定。

显而易见,沙威到了常言说的“怒不可遏”的程度,才敢在市长要求释放芳汀之后,还气指颐使地申斥警士。居然到了无视市长在场的程度吗?

难道他最终确认一位“行政官”不可能发出这种命令,市长先生肯定无意中说走嘴了吗?

抑或这两个小时,他目睹了骇人听闻的事情,心想必须采取决断,要小人物充当大人物,警探扮演行政官,警察变成法官吗?

而且在这种紧急关头,秩序、法律、道德、政府、整个社会,要在他沙威身上体现出来吗?

不管怎么说,马德兰先生讲的“我”字一出口,沙威探长便转向市长,只见他脸色苍白,表情冷峻,嘴唇发青,目光凶顽,浑身不易觉察地微微颤抖,而且见所未见的是,他说话眼睛垂视,但是口气坚决:

“市长先生,这样处理不行。”

“什么?”马德兰先生问道。

“这个疯女人侮辱了一位绅士。”

“沙威探长,”马德兰先生声调委婉平和,又说道,“听我说。您是个正直的人,不难向您解释。事实是这样,您带走这个女人的时候,我刚巧经过广场,围观的人还没有全散,经过调查,我全了解了,是怪那位绅士,好警察应当逮捕他。”

沙威又说道:“这个贱货又侮辱了市长先生。”

“这是我的事儿,”马德兰先生答道,“对我的侮辱也许属于我的。我愿意怎么处理都行。”

“我请市长先生原谅。对市长的侮辱不属于市长,而属于法律。”

“沙威探长,”马德兰先生反驳,“首要的司法,是良心。我听了这个女人的陈述,我明白我所做的事。”

“市长先生,请允许……”

“不要讲了。”

“然而……”

“出去!”马德兰先生说道。

沙威像个俄国士兵,站立着迎面挺胸接受这一打击。他向市长先生一躬到地,便往外走。

芳汀闪开门口,惊愕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

这工夫,她也受到震撼,感到难以名状的惶恐。她看见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成为两种相反力量的争夺对象。两个人在她眼前搏斗,他们掌握着她的自由、生命、灵魂和她的孩子,一个人要把她拖向黑暗,一个人要把她拉向光明。这场搏斗通过她恐怖的视觉扩大了,这二人好似两个巨人,一个讲话的口气像是她的恶魔,另一个讲话的口气就像她的守护天使。天使战胜了恶魔。然而,一个情况令她从头到脚战栗:

这个天使,这个救星,恰恰是她深恶痛绝的人,恰恰是这位市长——她长期认做造成她全部苦难的罪魁祸首,恰恰是这个马德兰!就在她无耻地辱骂了他之后,他却救了她!

难道她弄错了吗?难道她应该改变整个灵魂吗?……她弄不清楚,只是浑身颤抖。她越听越不知所措,越看越心惊胆战;

马德兰先生每讲一句话,芳汀都感到仇恨的可怕黑影在她身上融化并消散,同时内心不知萌生什么感觉,既温暖又不可言喻,似欣喜,似信心,又似爱。

等沙威一出去,马德兰先生就转向她,声音缓慢地,就像不易动感情的男人忍住眼泪那样吃力地说:

“我听到了您的叙述。您讲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相信这是真的,我也觉出这是真的。我甚至不知道您离开了工厂。当初为什么您不找我呢?这样吧:

我替您还债,再派人把您的孩子接来,或者您自己去找她。今后,您要在这里,到巴黎或别的地方,由您自己决定。您和孩子的生活费用由我负担。您要是愿意,就不必干活了,需要多少钱我都给您。您重获幸福生活,也就重做正派人了。甚而,请听清楚,如果您的话句句属实,当然我并不怀疑这一点,那么现在我就明确告诉您,在上帝面前,您始终是个圣洁的女人。噢!

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芳汀再也忍不住了。接回珂赛特!脱离这种可耻下贱的生活!同珂赛特一起过上自由的、富裕的、快活而又体面的日子!

在悲惨的绝境,眼前忽然展现所有这些天堂般的现实美景!她仿佛痴呆了,看着对她讲话的这个男人,只能“噢!噢!

噢!”发出三两声抽泣。她双膝弯下来,跪到马德兰先生的面前,未待他制止,就拉起他的手,嘴唇贴在上面。

她随即昏了过去。

第五卷 沙威

一、开始休息

马德兰先生让人把芳汀抬到他工厂的诊所,交给嬷嬷护理。她发了高烧,在病床上昏迷中高声说胡话,闹了大半夜才睡着。

次日近午时分,芳汀醒来,听见旁边有人呼吸的声息,便拉开床帷,看见马德兰先生站在那里,注视她头上的什么东西,那祈祷的眼神满含怜悯和不安。她顺着那视线看去,明白他在注视钉在墙上的一个耶稣受难像。

当天晚上,沙威写了一封信。次日早晨,他亲自送到海滨蒙特伊邮局。信寄往巴黎,收信人是这样写的:“警察总督先生的秘书夏布叶先生亲启。”

马德兰先生赶紧给德纳第夫妇写信。芳汀欠他们一百二十法郎,马德兰先生寄去三百法郎,告诉他们扣除欠款,余下的做旅费,立刻把孩子送到海滨蒙特伊城,因为母亲害了病,想看孩子。

德纳第喜出望外,他对老婆说:“见鬼啦!这孩子不能放手。真的,这只小云雀要变成奶牛了。”

这期间,芳汀的病情毫无起色。她一直住在诊所。

马德兰先生每天来探望两次,每次她都问:

“很快我就能见到我的珂赛特了吧?”

然而,德纳第不肯“放那孩子”,还找出各种各样拙劣的借口。

“我派个人去接珂赛特,”马德兰老爹说,“实在不行,我亲自去一趟。”

就在这种时候,出了一个严重的意外事件。

二、“冉”如何变成“尚”

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在办公室里,正忙着提前处理市政府的几件紧急公务,以便一旦需要就能随时去蒙菲。这时来人通报,探长沙威求见。

“请他进来。”他说道。

市长先生终于放下笔,半转过身来:

“说吧!什么事?有什么话要说,沙威?”

“市长先生,六个星期以前,为了那个女人发生争执之后,我非常恼火,就告发了您。”

“告发!”

“向巴黎警察总署告发您。”

马德兰先生不见得比沙威爱笑,这回也不免笑起来。

“告发我以市长身份干涉警务吗?”

“告发您从前是苦役犯。”

市长的脸刷地白了。

沙威没有抬眼睛,继续说道:

“当初我是那样想的。我早就有想法了。相貌一样,您派人去法夫罗勒打听过情况,在割风老头儿发生车祸那次,您显示了那么大力气,您的枪法又那么准,还有,您走路时腿脚有点拖,我知道还有什么!

犯傻呀!总而言之,我把您当成一个叫冉阿让的人了。”

“叫什么?……您说的是什么名字?”

“冉阿让。那是个苦役犯,二十年前,我在土伦当副典狱长时见过。那个冉阿让出了狱,好像在一位主教家中偷了东西,后来又在大道上,手持凶器,抢过一个通烟筒的孩子的钱。八年来,他躲藏起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还在通缉他。当时,我就想象……总之,我干了这件事!

一气之下作出决定,我向警察总署告发了您。”

马德兰先生刚又拿起材料,他以十分坦然的声调问道:

“那么,是怎么答复您的呢?”

“说我胡闹。”

“是吗?”

“是啊,说得对。”

“您承认这一点很好啊!”

“只得承认,因为真的冉阿让抓到了。”

马德兰先生拿的材料从手中脱落,他抬起头来,定睛看着沙威,以难以捉摸的声调“啊!”了一声。

沙威则往下说:

“事情是这样,市长先生。据说在本地,靠近埃利高钟楼那边,有一个叫尚马秋的老家伙,是个穷鬼,没有人注意。那种人,不知道他们靠什么活着。最近,就在今年秋天,尚马秋被逮住了,因为偷了人家造酒的苹果,作案是在……他到了奥弗涅,那地方人发音不同,把‘让’说成‘尚’,大家叫他尚马秋。去土伦调查。有两名苦役犯见过冉阿让,他们都毫不犹豫,认定那人是冉阿让。同样年龄,五十六岁,同样个头儿,同样神态,总之是同一个人,就是他了。我写信给那位初审法官,他让我去,并把那个尚马秋带到我面前……”

“怎么样呢?”马德兰先生打断他的话。

沙威脸上还是那副廉正而忧伤的表情,答道:

“市长先生,事实就是事实。我很遗憾,那个人就是冉阿让。我也认出他了。”

马德兰先生声音压得很低,又问道:“您有把握吗?”

沙威笑起来,那是深信不疑时所发出的惨笑。

“哈!有把握!”

“哦,当然!市长先生,这案件可不妙。若真是冉阿让,就是有累犯罪,而要判终身苦役了。嘿!

那家伙真狡猾。可是没关系,证据摆在那儿。那老混蛋肯定会判刑。要押上阿拉斯的刑事法庭。我要上庭作证,已经指定了。”

马德兰先生已经重新伏案工作,平静地翻材料,时而念念,时而写写,像个大忙人。他扭头对沙威说:

“您不是要外出吗?您不是对我说过,八九天之后,您要为那个案子去阿拉斯吗?”

“还要早走,市长先生。”

“哪天呢?”

“我好像对市长先生说过,明天就开庭审理,今天夜晚,我就得搭乘驿车前往。”

马德兰先生动了一下,但不易觉察。

“那案子要审理多长时间?”

“顶多一天工夫。最迟明天夜晚就宣判。肯定要判决,但是我不会等到最后,一作完证就立刻赶回来。”

“很好。”马德兰先生说道。

他摆了摆手,让沙威退下。

沙威却不走。

“对不起,市长先生。”他说道。

“还有什么事儿?”马德兰先生问道。

“市长先生,还有一件事需要我提醒您。”

“哪件事儿?”

“就是应当免我的职。”

马德兰先生站起。

“沙威,您是个正派人,令我敬佩。您夸大了自己的过错。况且,您那次冒犯的不是我。沙威,您应该晋升,而不应该降级。我看您还是保留原职。”

第六卷 尚马秋案件

一、脑海中的风暴

马德兰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冉阿让。

小杰尔卫事件之后冉阿让的情况,读者已经了解,稍需补充一点就够了。我们看到,从那时起,冉阿让变了一个人。那位主教期望他做什么样的人,他完全照办了。这不仅仅是改变,而是脱胎换骨。

他做到销声匿迹了,卖掉主教的银器,只保存两支烛台作留念,从一座城市溜到另一座城市,穿越法国,来到海滨蒙特伊,发明了前面讲过的新方法,完成了前面叙述的事业,自己也成功地变成了不可捉摸又难以接近的人;

他在海滨蒙特伊定居,欣慰的是既追悔前半生,又用后半生来弥补缺憾,生活安定,有了保障和希望,心中只有两个念头:隐姓埋名而修成圣徒,逃避世人而皈依上帝。

在他的头脑里,这两个念头紧密相连,已经形成一种意愿了。两个念头都同样强烈,同样具有吸引力,控制他的一举一动。平时,两者并行不悖,指导他的行为,把他拉向隐居的生活,让他成为平易和善的人,两者都提醒他做同样事情。然而,也有发生冲突的时候。大家还记得,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海滨蒙特伊所有人都称为马德兰先生的这个人,就毫不犹豫取舍,肯为后者牺牲前者,能舍身求义。因此,他尽管有所顾忌,尽管小心谨慎,还是保存了主教的烛台,为主教服丧,把过路的所有通烟筒的少年叫来询问,打听在法夫罗勒的家庭情况,而且不理会沙威含沙射影的威胁话,救了割风老头的命。我们已经注意到,他似乎效法所有圣贤忠义之士,认为他首要的天职不是为自身。

沙威走进他的办公室,刚说几句话,他内心就隐隐约约明白了。他深深埋藏的名字,又如此离奇地听人提起,他当即大为骇然,仿佛为自己命运的奇异恶兆所震慑;

他在惊愕中不禁悸动,这预示着巨大的打击。他俯下身子,宛如暴风雨逼近的一棵橡树,又如快要冲锋的一名士兵。他感到乌云压顶,就要雷电交加。他听沙威讲的时候,头一个念头就是立刻走,跑去自首,将那个尚马秋救出牢房,自己入狱受罚;

这样想就跟剜肉一般钻心疼痛;继而,这种念头过去,他心中暗道:“再瞧瞧吧!再瞧瞧吧!”他压下慷慨之心的最初冲动,在英勇行为面前退却了。

万千愁绪,翻腾不已,但是他的勇气并没有减退,唯有头脑疲惫了,便不由自主地想别的事,开始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

“哦,对啦!”他自言自语,“我决定自首。”

继而,他忽然想起芳汀。

“噢!”他叹道,“还有那个可怜的女人!”

想到这里,又爆发一场新的危机。

芳汀突然出现在他的冥想中,宛如意外射进来一束光线。他立刻觉得周围全变了,不禁喊道:

“哎呀,糟糕!直到现在,我还只考虑自己,只为自己着想!

想自己最好隐瞒还是自首,最好隐藏自身还是拯救灵魂,最好做一个受人尊敬而可鄙的官吏,还是当一个受人景仰而下贱的苦役犯,想的是我,总想我自己,只想我自己!

可是,上帝啊,这完全是自私自利!假如我自首呢?他们就逮捕我,释放那个尚马秋,重新把我押往苦役场,这很好。然后怎么样呢?这里会出什么事呢?噢!

这里,这里是一个地区,有一座城市,有工厂,有工业,有工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爷爷,有小孩子,有穷人!我创造了这一切,养活了这一切;

哪里有冒烟的烟囱,就是我往火里加的柴,往锅里放的肉;我带来富裕、流通和信贷;

在我之前,什么也没有,是在我的推动下,整个地方才复苏,有了生机,才活跃,繁荣,富足起来;

失去我,便失去灵魂。我一撤掉,就全死了。——还有那个女人,受了多少苦难,在沉沦中表现出多高的品德,她的整个不幸是我无意中造成的!

还有那个孩子,我本来想去接来,让她们母女团聚!我害了那女人受苦,难道不应该补偿一点儿吗?如果我一走,情况会怎么样呢?

那母亲要死掉,孩子要流离失所。如果我自首,就会产生这种后果。——如果我不自首呢?想想看,如果我不自首呢?”

我还留在这里,继续我的事业。再过十年,我就能赚一千万,把钱撒给这地方,自己分文不留,我留钱财干什么呢?我赚钱不是为自己!

大家都越来越富裕,工业兴起并发展,加工厂和大工厂越建越多,家家户户,千百个家庭都会幸福!想想这些,刚才我疯啦,昏了头,说什么要去自首?

真应该当心,绝不能操之过急。怎么!就因为我要做个伟大而慷慨的人——说穿了,这是欺世盗名的把戏!——就因为我只考虑自己,只考虑我个人,怎么!

为了救一个人免遭惩罚,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也许有点夸大他的冤情,其实他就是个贼,显然是个坏蛋,为了救这样一个人,整个地方就要遭殃!一个可怜的女人就要死在医院里!

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就要死在路上!就跟狗一样!哼!真是惨无人道!母亲就连再看孩子一眼都不可能!孩子就连认认母亲都不可能啦!

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救一个偷苹果的老无赖,他没有这个案子,也会因为别的事押往苦役场!

堂而皇之的顾虑,为了救一个罪犯,竟要牺牲无辜的人,为了救一个没有几年活头,坐牢不见得比住在破屋里更苦的老乞丐,竟要牺牲这地方全体民众,牺牲那母亲、妻子和孩子!

还有那可怜的小珂赛特,她在这世上只有我了,此刻,她在德纳第家的破仓房里,一定冻得皮肤发青啦!那家人也不是好东西!对所有这些可怜的人,我就不尽职责啦!

我只顾去自首!去干那种糊涂透顶的蠢事!

干脆做最坏的打算。假如我在这件事上干错了,有朝一日受良心的谴责,那么为了别人的利益,接受只牵涉我本人的这种谴责,接受只让我的灵魂堕落的这个坏行为,那才是真正献身,那才是真正美德。”

他站起身,又开始踱步。这回他感到颇为满意了。

“对,”他想道,“正是如此。这回才正确,我有了办法。最后总得坚持点儿什么东西。我已经决定了。由它去吧!

再也不能犹豫了,再也不能退缩了。这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只对我不利。我是马德兰,今后仍然是马德兰,谁成了冉阿让谁就倒霉!

那不再是我了。我不认识那个人,也弄不清怎么回事儿了;

此刻如果谁成了冉阿让,那他自己想法子去吧,不干我的事,那个厄运的名字在黑夜里飘荡,如果停下来,落到谁的头上,那就算他倒霉!”

“好啦!”他说道,“既然拿定主意,不管有什么后果也不能犹豫了。还有些线连着我和冉阿让,应当统统割断。在这里,就在这间屋里,还有一些物品能暴露我,有一些不会说话的物品可能作证,干脆,统统毁掉。”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炉台上的两支反射亮光的银烛台。

“对啦!”他想到,“冉阿让的所作所为,全在那里面。那东西也应当烧毁。”

他拿起两支烛台。

炉火还很旺,烛台一扔进去,很快就能烧变形,化为难辨何物的条块。

他俯下身,烤了一回火,身子着实感到舒服。“好暖和呀!”他说道。

他用一支烛台拨火。

再过一分钟,两支烛台就要焚化了。

这时,他仿佛听见心里一个声音喊叫:“冉阿让!冉阿让!”

他毛发倒竖,就像听见可怖的声音。

“对,就这样,干到底!”那声音说道,“把你做的事干完了!焚毁这两支烛台!销毁这种纪念物!忘掉主教!忘掉一切!毁掉那个尚马秋!

干吧,很好啊。为你自己喝彩吧!

就这样定了,打定主意,定死了,至于那个人,那个老头儿,还不知道别人打他什么主意,也许他毫无过错,并没有罪,整个祸端就是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作为罪名压在他头上,他要被人当做你抓起来,判罪,在卑辱和凄惨中结束余生!

这很好。你呢,还当你的正人君子,还当你的市长先生,继续受人尊敬,有口皆碑,繁荣你的城市,救济穷人,抚养孤儿,过你快活的、清白而受人称赞的日子;

而与此同时,你在这里沐浴在欢乐的光明之中的时候,却有个人穿上你的红色囚衣,顶替你的名字忍受耻辱,拖着你的锁链服苦役!是啊!这样安排很妙!哼!你这个无赖!”

他的额头淌下汗来,眼睛直瞪瞪地盯着烛台,这工夫,他内心的声音还未讲完,继续说道:

“冉阿让!你周围会有许多人,一片喧闹,高声说话,为你祝福,但是,有一个声音谁也听不见,将在黑暗中诅咒你。好吧!你听着,无耻的东西!

所有祝福还未到天上,就会跌落下来,只有诅咒的声音才能直达上帝!”

这个声音发自他内心最幽暗之处,起初十分微弱,逐渐升高,现在变得非常响亮,他听着就在耳边,就好像从他体内出来,到他体外讲话了。最后几句话,他听得十分真切,不禁毛骨悚然,四面张望一下房间。

“这儿有人吗?”他神态失常,高声问道。

接着,他傻笑一下,又说道:“我真糊涂!这里不可能有人。”

这里确实有个人,不过,这个人,用肉眼是看不见的。

他将烛台放到壁炉上。

有一阵,他瞻念未来。自首,上帝啊!自投罗网!

想到一切要离开的东西,一切要恢复的旧状,他忧心惨切。必须告别如此美好、纯洁而灿烂的生活,告别大众的这种尊敬,告别声誉和自由!

再也不能去田野散步,再也听不到五月时节的鸟鸣,再也不能向小孩子施舍钱啦!再也感受不到注视他的感激而爱戴的温和目光!

他要离开他所建造的这座房子、这个房间,这个小小的房间!此刻,他看什么都悦目可爱。他再也不能看这些书,再也不能伏在这张小小的白木桌上写字啦!

他唯一的女仆,那个看门的老妪,再也不会每天早晨上楼给他送咖啡了。老天啊!

代替这一切的是苦役,是刑枷,是红色囚衣,是脚镣,是疲劳,是黑牢,是行军床,是众所周知的那些残暴!

他无论怎样做,总逃不脱他遐想深处的这种揪心的两难:留在天堂变成魔鬼!或者回到地狱变成天使!

老天爷!怎么办,怎么办啊?

有时,他强打精神同疲倦搏斗。应当自首呢?还是应当缄口不言?

这个问题,可以说他绞尽了脑汁,现在又最后一次明确提出来。——结果,他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胡思乱想所萌生的各种推理,模模糊糊,又摇曳不定,并且接连化做云烟。他只不过感到无论作出什么决定,他身上的一部分都必然死掉,不可能幸免,感到他向左还是向右,总要走进坟墓;

并感到自己苟延残喘,不是他的幸福就是他的德行即将死去。

这颗不幸的灵魂,就这样在惶恐中苦苦挣扎。

其实,说穿了,他根本就不愿意去阿拉斯。

然而,他去了。

二、尚马秋越发惊奇

法庭里。书记员的灯光正好照见马德兰的脸。他的帽子拿在手中,衣着很整齐,礼服也扣得紧紧的。他脸色十分苍白,浑身微微发抖。刚到阿拉斯时,他的头发还是花白的,现在全白了。到这儿一个小时的工夫,头发就全然变白了。

大家都抬起头。引起的轰动是难以描绘的,旁听者一时全愣住了。

马德兰先生转向陪审团和法庭,声音和婉地说道:

“各位陪审员先生,让人把被告放了吧。庭长先生,让人逮捕我吧。你们追捕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叫冉阿让。

“我来告诉你们真相。此刻我的所作所为,在天上的上帝在注视着,这也就足够了。既然我来了,您就可以逮捕我。然而,我曾经尽力向善,更名改姓,隐藏身份,发了财,又当上市长,就是要回到善良人的行列里。看来是行不通了。总之,许多事情我还不能讲,不能向你们叙述我的一生,有朝一日大家会知道的。我偷了主教大人的东西,这是真的;

我抢了小杰尔卫的钱,这也是真的。别人告诉你们,冉阿让是个穷凶极恶的人,说得有道理。这也许不是他一个人的过错。各位审判官先生,请听我说,像我这样一个堕落的人,不应当指责上天,也不应当告诫社会;

不过,要知道,我极力摆脱的那种侮辱,实在是害人的东西。苦役场制造苦役犯。你们若是愿意,请想一想这个问题。入狱之前,我是一个可怜的乡下人,智力很低,像个傻瓜;

牢狱改造了我;原先愚蠢,后来变得凶恶了;

原先是块劈柴,后来变成了焦木。严厉惩罚毁了我,后来宽厚和仁慈又救了我。哦,对不起,你们还听不懂我说的这些话。我不用再说什么了。抓起我来吧。上帝啊!

检察官先生还摇头,您说:‘马德兰先生疯了。’您不相信我。这实在叫人难过。至少,千万不要判处这个人!我真希望沙威在场,他一定能认出我来。”

讲这番话的声调所包含宽厚的忧伤、凄怆的意味,是绝难描绘出来的。

这个不幸的人转向听众和法官,脸上那副笑容,当年目睹的人至今想起来还难受。那是胜利的微笑,也是绝望的微笑。“现在你们明白了,我就是冉阿让。”他说道。

在这法庭上,再也没有审判官,没有控告方,没有法警了,只有凝视的眼睛和感动的心。谁也不记得自己要扮演的角色:

检察官忘记他在那里是为了起诉,庭长忘记他在那里是为了主持审判,被告律师忘记他在那里是为了辩护。令人惊讶的是,谁也没有提出问题,谁也没有行使职权干预。这种景象最奇妙之处,就在于抓住了每一颗心灵,并把所有见证人变为观赏者。也许谁也不明白自己的感受;

毫无疑问,谁也没有考虑自己看见的是灿烂的光辉在照耀;不过,所有人内心都感到通明透亮。

显然,大家眼前看到的是冉阿让。这就光芒四射。这个人一出现,就足以照亮刚才还十分模糊的案子。此后无须任何解释,这群人仿佛受到启示而豁然开朗,一眼就看清这件事既简单又壮美,是一个人舍身阻止另一个人当他的替罪羊。原先的种种小动作、种种迟疑、种种可能的小小抵制,都在这光明磊落的壮举中化解了。

这种印象虽然转瞬即逝,但当时是无法抵抗的。

“我不愿意再打扰法庭了,”冉阿让又说道,“既然不逮捕我,那我就走了,还要去办好几件事。检察官先生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他随时都可以派人逮捕我归案。”

过了不到一小时,陪审团就决定撤销对尚马秋的全部指控,并立即释放。尚马秋走了,他心中不胜惊诧,认为所有的人都疯了,一点也不理解目睹的场面。

第七卷 祸及

一、马德兰先生在什么镜中照发

天刚刚破晓。芳汀发高烧,彻夜未眠,但是这一夜却充满幸福的幻影;直到凌晨,她才睡着。马德兰先生悄悄进来。

嬷嬷向他讲述了昨天的情况:芳汀病情加重,只因以为市长先生去蒙菲接她孩子,她现在才好些。嬷嬷不敢问市长先生,但是看他那神色,便明白不是从那里归来。

“这样很好,”他说道,“您做得对,不能向她说破。”

马德兰先生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瞧瞧病人,又望望那耶稣受难像,正如两个月前,他初次来到病房探视的情景。他们二人,一个睡着,一个祈祷,各自还是原来的姿势,然而时过两月,她的头发由白变灰,他却白发苍苍了。

嬷嬷没有跟进屋。他站在床前,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仿佛要让屋里什么人不要出声似的。

她睁开眼睛,看见他,微微一笑,平静地问道:“珂赛特呢?”

二、芳汀幸福了

马德兰先生无言以对。

马德兰先生惴惴不安地注视着她;他来探视,显然是要告诉她一些情况,现在思想却犹豫了。医生诊视完已经离去了,只有辛朴利思嬷嬷留在他们身边。

就在这静默中,芳汀忽然喊道;

“我听见她啦!上帝呀!我听见她啦!”

“哦!”她又说道,“是我的珂赛特!我听出她的声音啦!”

“我们会多么幸福啊!首先,我们要有个小花园!

马德兰先生答应过。我女儿就在花园里玩耍。现在,她应当认识字母了。我教她拼写。她在草地上追逐蝴蝶。我在一旁看她玩儿。”

她笑起来。

马德兰先生眼睛看着她,听这些话就好像倾听刮起的风声,精神沉入无底的思索中。戛然,芳汀停止说话,这使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芳汀大惊失色。

她不说话了,也不再喘气了,用臂肘半支起身子,瘦削的肩膀从睡衣里露出来,刚才还喜悦的面孔忽然变得惨白,眼睛惊恐地张大,望着前方,仿佛盯着屋子另一端什么可怕的东西。

“上帝啊!”马德兰先生高声说,“您怎么啦,芳汀?”

她不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看见的东西;她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臂,另一只手示意他朝后看。

他转身望去,看见沙威。

三、沙威得意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马德兰先生从阿拉斯的重罪法庭出来,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了。我们记得,他定了邮车的座位。他回到旅馆,正好赶上邮车,将近凌晨六点钟便回到海滨蒙特伊,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给拉斐特先生的信投到邮局,然后到医务室来看芳汀。

他刚离开法庭,检察官就从最初的惊愕中醒来。陪审团只用几分钟,就决定对尚马秋免于起诉。

然而,检察官需要一个冉阿让,抓不住尚马秋,那就抓住马德兰。

释放了尚马秋,检察官立即和庭长密谈,商议了“逮捕海滨蒙特伊的市长先生的本人的必要性”。这句话有许多“的”字,完全出自检察官的手笔,写在他呈给检察长的报告的底稿上。庭长一阵激动之后,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司法必须运行。

就这样,签发了逮捕令。检察官派了专骑,星夜兼程送往海滨蒙特伊,责成沙威探长执行。

马德兰的目光和沙威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沙威一动不动,并不走上前去,但是他立刻变得十分凶狠可怕了。人的任何情感,都不如得意之色那样显得可怕。

此刻,沙威简直飘飘欲仙。

四、重新行使权利

芳汀由市长先生从沙威手中救出之后,再也没有见到沙威。她在病中,头脑还不明白什么,不过,她并不怀疑,沙威是来抓她的。她看到那副凶相,就吓得魂不附体,觉得自己要断气了,用双手捂住脸,惶恐地喊叫:

“马德兰先生,救救我!”

冉阿让——此后我们不再用别的名字称呼他——站起来,他用极温柔极平静的声调说:“放心吧,他不是冲您来的。”

接着,他又对沙威说:“我知道您的来意。”

沙威回答:“喂,快走!”

沙威讲这句话时声音都变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野蛮和疯狂的意味。他不是讲:“喂,快走!”而是讲:“喂寇!”任何文字都难以表示这种声调;

这已不是人的语言,而是野兽的吼叫了。

他并不照例行事,并不说明情况,也不出示传票。在他的心目中,冉阿让是一个捉不住的神秘对手,是他搂住五年而未能摔倒的阴险的角斗士。这次逮捕不是开始,而是结束角斗。因此,他仅仅说了一句:

“喂,快走!”

他这么说,却没有向前跨一步,只是向冉阿让抛去铁钩似的目光;他就是用这种目光硬把穷苦的人勾过去。

两个月前,芳汀也就是感到这种目光刺入骨髓。

芳汀听见沙威的吼叫,又睁开眼睛。但是市长先生就在跟前,她怕什么呢?

沙威走到屋子中间,嚷道:“嘿!你走不走?”

不幸的女人看看周围:屋里只有修女和市长先生。对谁这样轻蔑地称呼“你”呢?只可能对她。她不寒而栗。

这时,她看见一件怪事,闻所未闻,就是在发高烧做噩梦中,也没有见过。

她看见警探揪住市长先生的衣领,看见市长先生低下头。她觉得世界要消逝了。

的确,沙威揪住冉阿让的衣领。

“市长先生!”芳汀喊道。

沙威哈哈大笑,在狞笑中露出所有牙齿。

“这里没有市长先生啦!”

冉阿让并不想挣脱揪住他礼服领的手。他说道:“沙威……”

沙威接口说道:“叫我探长先生。”

“先生,”冉阿让又说道,“我想单独跟您说句话。”

“大声说!你得大声说!”沙威答道,“跟我讲话要大声!”

冉阿让压低嗓门继续说道:“我对您有个请求……”

“我跟你说了,要大声讲话。”

“可是,这事只能说给您一个人听……”

“这又怎么样?我不听!”

冉阿让转向他,声音很低又很快地对他说:

“请您容我三天时间!用三天去接这个可怜女人的孩子。费用由我来付。您若是愿意,可以陪我去。”

“开什么玩笑!”沙威喊道,“来这套!我没想到你这么蠢!要我容你三天好溜走!你说是去接这个婊子的孩子!哈!哈!好啊!好极啦!”

芳汀浑身一抖。

“我的孩子!”她高声说,“去接我的孩子!原来她不在这里!嬷嬷,回答我,珂赛特在哪儿?我要我的孩子!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

沙威跺跺脚。

“现在,又掺和进来一个!还不闭嘴,骚货!这个脏地方,苦役犯当行政长官,妓女像伯爵夫人一样让人侍候!真邪门儿!这一切都要变变,到时候啦!”

他又揪住冉阿让的领带、衬衫和衣领,眼睛盯着芳汀,又说道:

“告诉你,这儿根本没有马德兰先生,也根本没有市长先生,只有一个贼,一个强盗,一个叫冉阿让的苦役犯!我抓住的就是他!就是这码事!”

芳汀扑棱一下起来,僵直的手臂支撑住身子,她瞧瞧冉阿让,瞧瞧沙威,又瞧瞧修女,张嘴好像要说话,可是嗓子眼里只发出一声咕噜,她的牙齿打战,惶恐地伸出双臂,痉挛地张开手指,就像溺水的人那样向周围乱抓,继而,她颓然倒在枕头上。她的脑袋撞在床头,弹回到胸前,嘴张着,眼睛也睁着,但是暗淡无光了。

她死了。

冉阿让把手放在沙威揪他的那只手上,如同掰孩子的手一样将它掰开,然后对沙威说:“您害死了这个女人。”

冉阿让臂肘倚在床头的圆球上,手托着额头,开始凝望躺着不动的芳汀。他这样静默地待着,心中想的显然不是这世间的事了。他脸色和神态,只表现一种难以名状的痛惜。他这样冥想一会儿之后,又俯过身去,低声对芳汀说话。

他对她说什么呢?这个被社会排斥的男人,对这个已死的女人能说什么呢?讲的究竟是些什么话呢?尘世上任何人也没有听见。这个死去的女人听见了吗?

有些动人的幻想,也许是最高的现实。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当时的唯一见证人辛朴利思嬷嬷,常常讲起在冉阿让对着芳汀的耳朵说话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在那灰白的嘴唇上,在那对坟墓充满惊奇之色的茫然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难以描摹的微笑。

冉阿让像母亲对孩子那样,双手捧起芳汀的头,端正地放在枕头上,把她睡衣的带子系好,再把她的头发塞进睡帽里。然后,他闭上眼睛。

一时间,芳汀的脸庞仿佛出奇地明亮。

死亡,就是跨进大光明的境界。

芳汀的手耷拉到床外。冉阿让跪到这只手前,轻轻把它拉起来,吻了一下。

然后,他站起来,转身对沙威说:“现在,我跟您走。”

五、合适的坟墓

沙威将冉阿让送进市监狱。

当天傍晚。

快到平日马德兰先生回来的时刻,忠实的门房机械地站起来,从抽屉里取出马德兰先生房间的钥匙,挂在他习惯自取的钉子上,又拿起他每晚上楼回房用来照亮的烛台,放在身边,就好像她还在等候他。

恰好这时,门房的玻璃窗开了,一只手伸进来,摘下钥匙,拿起烛台,凑到一支燃着的蜡烛点着。

门房老太婆抬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差点儿叫出声来。

她熟悉这只手,这条胳臂,这礼服的袖子。

正是马德兰先生。

“上帝呀,市长先生,”她终于高声说,“我还以为您……”

她戛然住口,这后半句话会抵消开头的敬意。在她心目中,冉阿让始终是市长先生。

他替她把话说完。

“……进监牢了。”他说道,“我是进去了。不过,我折断窗口的铁条,从房顶跳下来,又回到这里。我要上楼回房间,您去替我叫一下辛朴利思嬷嬷。她一定守在那位可怜女人的旁边。”

老太婆遵命,急忙去了。

冉阿让刚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将这张纸递给修女,同时说道:“嬷嬷,请将这个交给本堂神甫。”

这张纸没有折起来,修女望了一眼。

“您可以看看。”他说道。

修女念道:“我请本堂神甫先生料理我留在这里的一切。请他用我留下的钱支付我的诉讼费和今天去世的这个女人的丧葬费。余款捐赠给穷人。”

一小时之后,一个汉子匆遽离开海滨蒙特伊,穿过树林和夜雾,朝巴黎方向走去。那人就是冉阿让。

我们所有的人有一个母亲:大地。芳汀回到慈母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