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不再去追那个赶驴车的青年,而动身径直朝格林威治走去时,当时我说不定有过荒唐的想法,要一路跑到多佛。
这时,天已经黑了。但我还是尽快朝前走着,直到来到一家小铺子跟前。小铺子门前写着:收购男女服装,高价收买破布、骨头和厨房废品。
我新近从米考伯夫妇那儿得到的经验提醒我,这儿也许有办法给我救急,使我暂时免于挨饿。我走到附近的一条小巷,脱下身上的背心,把它整整齐齐地卷了起来,夹在腋下,然后回到那铺子门前。“老板,你要是给个公道价,”我说,“我就把这件背心卖给你。”
“嗯,这件小背心,你要卖多少钱?”
“十八便士怎么样?”我迟疑了一下,试着说。
老板重又把背心卷了起来,递还给我。“就算出九便士买下它,”他说,“我也是抢劫我一家大小了。”
这样做买卖,真叫人不愉快。因为硬让我这样一个跟老板素不相识的人,为了我的缘故,要他去抢劫自己的家人,实在不是件好事。不过,我的处境太窘迫了,只好说,要是他肯的话,我愿意九便士卖给他。老板嘴里咕哝着,给了我九便士。我跟他道了晚安,走出店门。手上多了一笔钱,身上却少了件背心。不过我扣上了外套的纽扣,也就没什么了。
我想到了一个过夜的办法,就按这个办法实行了。办法是,睡到我读过书的学校后面围墙外一个角落里。
早晨起来的时候,只觉得两条腿又僵又疼。我走下坡来,在那又长又狭的街道上走时,以十八便士卖掉了我的外套。
出逃后,想象中我母亲的形象给了我希望,消除了这儿的荒凉景象。直到我出逃的第六天,在我到达我旅程的第一个大目标,真正踏上那个市镇时,母亲的容颜才离我而去。不过说来奇怪,当我脚穿破鞋,衣衫不全,浑身尘土,皮肤黝黑,站在渴望已久的地方时,母亲的容颜竟像梦一样突然消失,撇下我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倍感凄凉。
我先在渔夫中间打听姨婆的消息,他们的回答说法不一。后来遇上一个赶车的,我便大胆地问他,是否知道特洛伍德小姐住在哪儿。
“特洛伍德?”车夫说,“让我想一想。我知道有这么个人。是个老太太?”
“是的,”我说,“没错。”
“那我就告诉你吧,”他说,“往那边上去,”他用鞭子指着前面的高坡,“一直往前走,走到有几座朝海的房子那儿,我想,到那儿你准能打听到她。不过,我看她什么也不会给你的。所以还是我这儿给你一个便士吧。”
我感激不尽地收下他的赠款,用它买了一个面包。我一路走,一路吃,照那位车夫朋友所指的方向走去。最后,终于看到前面有几座房子。我走上前去,走进一家小店铺(就是我们家乡通常叫做杂货铺的那种),求铺子里的人告诉我,他们是不是知道特洛伍德小姐住在哪儿。我本是向柜台后面那个男人打听的,他正在给一个年轻的女人称米,但那个年轻女人以为我是在问她,连忙转过身来。
“你问我家小姐吗?”她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孩子?”
“对不起,”我回答说,“我有话要跟她说。”
我姨婆的女仆(从她说的话里,我认为她是我姨婆的女仆)把米放进一只小篮子里,然后走出店门。她对我说,要是我想知道特洛伍德小姐住在哪儿,可以跟她走。我当然用不着再求得她的允许,便跟她前去了,可是当时我心里又惶恐又激动,两腿禁不住直打哆嗦。我跟着那年轻女人,不久就来到一座整齐干净的小屋子跟前。小屋有着敞亮的凸肚窗,屋前是一个铺有石子的四方小院或花园,里面种满花草,收拾得整整齐齐,到处是一片芳香。
“特洛伍德小姐就住在这儿,”那年轻女人说,“这会儿你已知道;我就只能说这么多了。”说完就匆忙走进屋去,好像要推卸带我来的责任似的。
这时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位女士,帽子上扎着一条手帕,手上戴着一副园丁的手套,身上围了个收税人的围裙似的园丁工具袋,手上拿着一把大刀子。我一看就知道,这一定是贝特西小姐。于是我便悄悄走进园子,站在她身边,用手指碰了碰她。
“对不起,姨婆!”
“啊?”贝特西小姐惊叫了起来,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类似这样的惊叫声。
“对不起,姨婆,我是你的侄孙儿。”
“哎呀,我的天!”姨婆说,一下子坐在花园的小径上。
“我是大卫·科波菲尔,住在萨福克的布兰德斯通——我出生那天,你去过那儿,见过我的好妈妈。我的妈妈去世以后,我的日子过得很苦。没有人关心我,什么人都不管我,继父还逼我独自谋生,要我干不该我干的活儿。所以我就逃到你这儿来了。我刚一上路,便让人给抢了,我是一路走来的,打从出发那天起,我就没在床上睡过觉。”说到这里,我的自制力一下子完全失去了。我用手朝自己指了指,要姨婆看看我褴褛的样子,证明我确实吃了不少苦头,接着便伤心地大哭起来。我相信,这场哭已在我心中憋了整整一个星期了。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姨婆的脸上,除了惊讶,什么表情都不见了。她一直坐在石子铺的小径上,两眼直瞪瞪地盯着我。一见我开始放声大哭起来,她便急忙站起身子,揪住我的衣领,把我带进了小客厅。
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铃。“珍妮特,”当她的女仆进来时,我的姨婆说,“上楼去,给我禀告狄克先生,说我有事想跟他谈一谈。”
狄克先生下楼来了。
“狄克,瞧,你已经看到小大卫·科波菲尔就在你的面前了。我要问你的问题是,我该拿他怎么办?”姨婆问道。
“啊,我要是你的话,”狄克先生一面考虑,一面茫然地看着我,说,“我一定——”他注视着我,好像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主意,便轻松地补充说,“我一定先让他洗个澡!”
“珍妮特,”我的姨婆暗暗得意(当时我并不懂为什么),转过身来叫道,“狄克先生给我们指明道路了。烧洗澡水!”
洗过澡,吃好饭。
“现在,狄克先生,”我的姨婆又说,像以前那样表情严肃地举起一个食指,“我要问你另一个问题。现在,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哦!”狄克先生说,“对。怎么办——我得让他去睡觉。”
“珍妮特!”我的姨婆喊道,她同样面带喜色,跟她以前说过的一样,“狄克先生给我们指明道路了。要是床铺好了,我们带他睡觉去。”
珍妮特报告说床早已铺好,于是她们就带我上了楼。
我住的房间非常舒适,高居顶楼,俯瞰大海,海面上倒映着皎洁的月光。我记得,后来我好像就沿着海面上那道发人深省的光辉,飘飘然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