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宁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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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华西里·卢基奇开头不知道这位太太是谁,他从他们的话里明白,这就是那位抛弃了丈夫的母亲,他因为是在她以后来的,所以不认识,这时他不知该怎么办,是进屋去呢还是不进屋去?要不要去通知阿历克赛·亚力克山德洛维奇?最后他想到,他的职责是在规定的时间叫醒谢辽沙,因此他不必去管是谁坐在那儿,是母亲,还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应该去尽自己的责任,他便穿好衣服,走到门前,把门打开。

然而,这母子俩的亲情,他们说话的声音,和他们所说的那些话,——所有这些都让他改变了主意。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又把门关上。“再等十分钟吧。”他对自己说,一边说,一边咳嗽,擦眼泪。

家里的仆人中间这时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人都知道是太太回来了,知道是卡彼托内奇放她进来的,知道她现在在孩子房间里,人人都明白,这两口子是不能见面的,必须设法不让他们见面。考尔涅伊,就是那个侍仆,到门房间去询问是谁,又是怎样放她进来的,知道是卡彼托内奇放她进门并且领她往里走的,便训斥了老人。看门人固执地一言不发,而当考尔涅伊对他说,为了这事应该把他赶走时,卡彼托内奇一下子跳到他跟前,两只手在考尔涅伊面前挥舞,说了起来:

“是呀,要是你就不会放她进来的呀!伺候了十年,除了恩德我不知道有别的什么,可你这会儿倒想走过去说:喂,请你走开!你倒是挺懂道理的呀!就这样!你自己该记得你怎么搜刮老爷的钱财吧,你还偷老爷的皮大衣呢!”

“蠢货!”考尔涅伊轻蔑地说,转过身去对着刚进来的保姆。“您评评这个理吧,玛丽娅·耶菲莫芙娜:他给放进来了,对谁也不说一声,”考尔涅伊对保姆说,“阿历克赛·亚力克山德洛维奇这就出来啦,这就要去孩子房间啦。”

“糟糕啦,糟糕啦!”保姆说,“您呀,考尔涅伊·瓦西里耶维奇,顶好是无论如何拖住他,就是说拖住老爷,我这就跑过去,想个办法把她带走。糟糕啦,糟糕啦!”

保姆走进孩子房间时,谢辽沙正在对母亲说他怎么跟纳金卡去滑雪,怎么一块儿跌倒了,一连翻了三个大跟头。她听到他说话的声音,看见他的脸和那脸上表情的变化,还摸着他的手,但是却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非走不可了,非丢下他不可了,——她心里只想到这个,只感觉到这点。她听见华西里·卢基奇走到门前的脚步声,听见他咳嗽,也听见保姆走来的脚步声;但是她坐在那里,好像化作了一块石头,没力气开口说话,也没力气站起来。

“太太,我的好太太!”保姆走到安娜身边,吻着她的手和肩头说,“这是上帝给咱们过生日的孩子带来快乐啊。您一点儿也没变啊。”

“哎呀,保姆呀,亲爱的,我不知道您还在这个家里啊。”安娜暂时清醒过来,她说。

“我不住这儿,我跟我女儿住,我是来贺喜的,安娜·阿尔卡季耶芙娜,我的好太太!”

保姆忽然放声大哭,又吻起安娜的手来。

谢辽沙两眼放着光,含着微笑,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住保姆,两只肥肥的光脚丫儿在地毯上直跺。他所爱的保姆对母亲的深情让他多么开心。

“妈妈!她老来看我,每回来都……”他正开始说话,发现保姆悄悄地在对母亲讲什么,还发现母亲脸上显露出跟她很不相称的畏惧和某种类似羞愧的表情,便停住不说了。

她走到他身边。

“我的亲爱的!”她说。

她想说再见,却说不出口,但是她的表情说出了这句话,他也明白了。“亲爱的,亲爱的库季克!”她说的是他小时候她叫他所用的名字,“你不会忘记我吧?你……”可是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后来她又想起了多少她可以对他说的话哟!但此刻她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是谢辽沙明白了她想要对他说的一切。他明白,她是不幸的,明白她爱他。他甚至也明白保姆悄悄说的是些什么话。他听见这几个字:“总是在八点钟”,他明白,这是在说父亲,明白母亲和父亲是不能见面的。这些他都明白了,但是有一点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脸上会显出畏惧和羞愧来?她没有过错,可是她怕父亲,还为个什么事感到羞愧。他想问一个问题,可以给他解决这个疑难,但是他不敢这样问:他看见,母亲非常痛苦,他为她难过。他默不作声地贴在她身上,轻轻地说:

“你别忙走。他不会马上来。”

母亲把他从身边推开一点,是想弄明白他说的是他心里所想的吗,而从他脸上恐惧的表情中她看出来,他不仅在说父亲,而且他似乎还在问她,他应该怎样看待父亲才是。

“谢辽沙,我亲爱的,”她说,“你要爱他,他比我好,比我有良心,我对他做了错事。等你长大了,你会明白的。”

“没人比你更好!”他透过眼泪绝望地喊叫着说,紧紧抓住她的肩头,两只紧张得发抖的手用尽全力把她跟自己贴在一起。

“宝贝儿,我的小宝贝儿!”安娜说,她也像个孩子似的,像他那样地轻轻地哭了。

这时房门开了,华西里·卢基奇走进来。从另一扇门口传来脚步声,保姆惊恐地悄悄说了声“他来啦”,把帽子递给安娜。

谢辽沙扑在床上痛哭起来,双手捂住脸。安娜把他的两只手松开,再一次吻了他湿湿的脸,快步向门外走去。阿历克赛·亚力克山德洛维奇正迎面向她走来。他看见她,便停住了,把头低低地垂下。

尽管她刚才还说,他比她好,比她有良心,而朝他全身上下每一个细小之处匆匆扫过这一眼,她立即充满着对他的厌恶和憎恨,以及因为儿子嫉妒起他来。她连忙放下面纱,加快脚步,几乎像跑一样离开了那个房间。

她昨天在小店里怀着那样深的爱和愁挑选的那几件玩具,根本就没来得及拿出来,就这样又带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