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
17232000000002

第2章 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一)

三月,天空中纷洒着的似雨似雪。三轮车在区委会门口停住,一个年轻人跳下来。车夫看了看门口挂着的大牌子,客气地对乘客说:“您到这儿来,我不收钱。”传达室的工人、复员荣军老吕微跛着脚走出,问明了那年轻人的来历后,连忙帮他搬下微湿的行李,又去把组织部的秘书赵慧文叫出来。赵慧文紧握着年轻人的两只手说:“我们等你好久了。”这个叫林震的年轻人,在小学教师支部的时候就与赵慧文认识。她的苍白而美丽的脸上,两只大眼睛闪着友善亲切的光亮,只是下眼皮上有着因疲倦而现出来的青色。她带林震到男宿舍,把行李放好、解开,把湿了的毡子晾上,再铺被褥。在她料理这些事情的时候,常常撩一撩自己的头发,正像那些能干而漂亮的女同志一样。

她说:“我们等了你好久,半年前就要调你来,区人民委员会文教科死也不同意,后来区委书记直接找区长要人,又和教育局人事室吵了一回,这才把你调了来。”

“可我前天才知道。”林震说,“听说调我到区委会,真不知怎么好。咱们区委会尽干什么呀?”

“什么都干。”

“组织部呢?”

“组织部就做组织工作。”

“工作忙不忙?”

“有时候忙,有时候不忙。”

赵慧文端详着林震的床铺,摇摇头,大姐姐似的不以为然地说:“小伙子,真不讲卫生。瞧那枕头布,已经由白变黑;被头呢,吸饱了你脖子上的油;还有床单,那么多褶子,简直成了泡泡纱……”

林震觉得,他一走进区委会的门,他的新生活刚一开始,就碰到了一个很亲切的人。他带着一种节日的兴奋心情跑着到组织部第一副部长的办公室去报到。副部长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刘世吾。在林震心跳着敲门的时候,他正仰着脸衔着烟考虑组织部的工作规划。他热情而得体地接待林震,让林震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办公桌边,推一推玻璃板上摞得高高的文件,从容地问:

“怎么样?”他的左眼微眯,右手弹着烟灰。

“支部书记通知我后天搬来,我在学校已经没事,今天就来了。叫我到组织部工作,我怕干不了,我是个新党员,过去当小学教师,小学教师的工作与党的组织工作有些不同……”

林震说着他早已准备好的话,说得很不自然,正像小学生第一次见老师一样。于是他感到这间屋子很热。三月中旬,冬天就要过去,屋里还生着火,玻璃上的霜花融解成一条条的污道子。他的额头沁出了汗珠,他想掏出手绢擦擦,在衣袋里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刘世吾机械地点着头,看也不看地从那一大摞文件中抽出一个牛皮纸袋,打开纸袋,拿出林震的党员登记表,锐利的眼光迅速掠过,宽阔的前额下出现了密密的皱纹。他闭了一下眼,手扶着椅子背站起来,披着的棉袄从肩头滑落了,他用熟练的毫不费力的声调说:

“好,好,好极了,组织部正缺干部,你来得好。不,我们的工作并不难做,学习学习就会做的,就那么回事。而且,你原来在下边工作得……相当不错嘛,是不是不错?”

林震觉得这种称赞似乎有某种嘲笑意味,他惶恐地摇头:“我工作做得并不好……”

刘世吾不太整洁的脸上现出隐约的笑容,他的眼光聪敏地闪动着,继续说:“当然也可能有困难,可能。这是个了不起的工作。中央的一位同志说过,组织工作是给党管家的,如果家管不好,党就没有力量。”然后他不等问就加以解释,“管什么家呢?发展党和巩固党,壮大党的组织和增强党组织的战斗力,把党的生活建立在集体领导、批评和自我批评与密切联系群众的基础上。这些做好了,党组织就是坚强的、活泼的、有战斗力的,就足以团结和指引群众,完成和更好地完成社会主义建设与社会主义改造的各项任务……”

他每说一句话,都干咳一下,但说到那些惯用语的时候,快得像说一个字。譬如他说“把党的生活建立在……上”,听起来就像“把生活建在登登登上”,他纯熟地驾驭那些林震觉得相当深奥的概念,像拨弄算盘珠子一样灵活。林震集中最大的注意力,仍然不能把他讲的话全部把握住。

接着,刘世吾给他分配了工作。

当林震推门要走的时候。刘世吾又叫住他,用另一种全然不同的随意神情问:

“怎么样,小林,有对象了没有?”

“没……”林震的脸刷地红了。

“大小伙子还红脸?”刘世吾大笑道,“才二十二岁,不忙。”他又问,“口袋里装着什么书?”

林震拿出书,说出书名:“《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

刘世吾拿过书去,从中间打开看了几行,问:“这是他们团中央推荐给你们青年看的吧?”

林震点头。

“借我看看。”

“您还能有时间看小说吗?”林震看着副部长桌上的大摞材料,惊异了。

刘世吾用手托了托书,试了试分量,微眯着左眼说:“怎么样?这么一薄本有半个夜车就开完啦。四本《静静的顿河》我只看了一个星期,就那么回事。”

当林震走向组织部大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放晴,残留的几片云现出了亮晶晶的边缘,太阳照亮了区委会的大院子。人们都在忙碌:一个穿军服的同志夹着皮包匆匆走过,传达室的老吕提着两个大铁壶给会议室送茶水,可以听见一个女同志顽强地对着电话机子说:“不行,最迟明天早上!不行……”还可以听见忽快忽慢的哐哧哐哧声——是一只生疏的手使用着打字机,“她也和我一样,是新调来的吧?”林震不知凭什么理由,猜打字员一定是个女的。他在走廊上站了一站,望着耀眼的区委会的院子,高兴自己新生活的开始。

组织部的干部算上林震一共二十四个人,其中三个人临时调到肃反办公室去了,一个人半日工作准备考大学,一个人请产假,能按时工作的只剩下十九个人。四个人做干部工作,十五个人按工厂、机关、学校分工管理建党工作,林震被分配与工厂支部联系组织发展工作。

组织部部长由区委副书记李宗秦兼任,他并不常过问组织部的事,实际工作是由第一副部长刘世吾掌握,另一个副部长负责干部工作。具体指导林震工作的是工厂建党组组长韩常新。

韩常新的风度与刘世吾迥然不同。他二十七岁,穿蓝色海军呢制服,干净得抖都抖不下土。他有高大的身材,配着英武的只因为粉刺太多而略有瑕疵的脸。他拍着林震的肩膀,用嘹亮的嗓音讲解工作,不时发出豪放的笑声,使林震想:“他比领导干部还像领导干部。”特别是第二天韩常新与一个支部的组织委员的谈话,加强了他给林震的这种印象。

“为什么你们只谈了半小时?我在电话里告诉你,至少要用两小时讨论发展计划!”

那个组织委员说:“这个月生产任务太忙……”

韩常新打断了他的话,富有教训意味地说:“生产任务忙就不认真研究发展工作了?这是把中心工作与经常工作对立起来,也是党不管党的一种表现……”

林震弄不明白什么叫“中心工作与经常工作对立起来”和“党不管党”,他熟悉的是另外一类名词:“课堂五环节”与“直观教具”。他很钦佩韩常新的这种气魄与能力——迅速地提到原则上分析问题和指示别人。

他转过头,看见正伏在桌上复写材料的赵慧文。她皱着眉怀疑地看一看韩常新,然后扶正头上的假琥珀发卡,用微带忧郁的目光看向窗外。

晚上,有的干部去参加基层支部的组织生活,有的休息了,赵慧文仍然赶着复写《税务分局培养、提拔干部的经验》,累了一天,手腕酸疼,在写的中间不时撂下笔,摇摇手,往手上吹口气。林震自告奋勇来帮忙,她拒绝了,说:“你抄,我不放心。”于是林震帮她把抄过的美浓纸叠整齐,站在她身旁,起一点精神支援作用。她一边抄,一边时时抬头看林震,林震问:“干吗老看我?”赵慧文咬了一下复写笔,笑了笑。

林震是一九五三年秋天由师范学校毕业的,当时是候补党员,被分配到这个区的中心小学当教员。当了教师的他,仍然保持中学生的生活习惯:清晨练哑铃,夜晚记日记,每个大节日——五一、七一、十一——之前到处征求人们对他的意见。曾经有人预言,过不了三个月他就会被那些生活不规律的成年人“同化”。但不久以后,许多教师夸奖他也羡慕他了,说:“这孩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除了工作,就是工作……”

他也没有辜负这种羡慕,一九五四年寒假,由于教学上的成绩,他受到了教育局的奖励。

人们也许以为,这位年轻的教师就会这样平稳地、满足而快乐地度过自己的青年时代。但是不,孩子般单纯的林震,也有自己的心事。

一年以后,他经常焦灼地鞭策自己。是因为社会主义高潮的推动、全国青年社会主义积极分子会议的召开,还是因为年龄的增长?

他已经二十二岁了,记得在初中一年级时写过一篇作文,题目是《当我××岁的时候》,他写成《当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我要……》。现在二十二岁,他的生命史上好像还是白纸,没有功勋,没有创造,没有冒险,也没有爱情——连给某个姑娘写一封信的事都没做过。他努力工作,但是他做得少、慢、差。和青年积极分子们比较,和生活的飞奔比较,难道能安慰自己吗?他订规划,学这学那,做这做那,他要一日千里!

这时,接到调动工作的通知。“当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成了党的工作者……”也许真正的生活在这里开始了?他抑制住对小学教育工作和孩子们的依恋,燃烧起对新的工作的渴望。支部书记和他谈话的那个晚上,他想了一夜。

就这样,林震口袋里装着《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兴高采烈地登上区委会的台阶。他对党的工作者(他是根据电影里全能的党委书记的形象来猜测他们的)的生活,充满了神圣的憧憬。但是,等他接触到那些忙碌而自信的领导同志、看到来往的文件和同时举行的会议、听到那些尖锐争吵与高深的分析,他眨眨那有些特别的淡褐色眼珠的眼睛,心里有点怯……

到区委会的第四天,林震去通华麻袋厂了解第一季度发展党员工作的情况。去以前,他看了有关的文件和名叫《怎样进行调查研究》的小册子,再三地请教了韩常新,他密密麻麻地写了一篇提纲,然后飞快地骑着新领到的自行车,向麻袋厂驶去。

工厂门口的警卫同志听说他是区委会的干部,没要他签名,信任地请他进去了。穿过一个大空场,走过一片放麻袋的露天货场与机器隆隆响的厂房,他心神不安地去敲厂长兼支部书记王清泉办公室的门。得到了里面“进来”的回答后,他慢慢地走进去,怕走快了显得没有经验。他看见一个阔脸、粗脖子、身材矮小的男人正与一个头发上抹了许多油的驼背的男人下棋。小个子的同志抬起头,右手玩着棋子,问清了林震找谁以后,不耐烦地挥一挥手:“你去西跨院党支部办公室找魏鹤鸣,他是组织委员。”然后低下头继续下棋。林震找着了红脸的魏鹤鸣,开始按提纲发问了:“一九五六年第一季度,你们发展了几个人?”

“一个半。”魏鹤鸣粗声粗气地说。

“什么叫‘半’?”

“有一个通过了,区委拖了两个多月还没有批下来。”

林震掏出笔记本记了下来,又问:“发展工作是怎么样进行的,有什么经验?”“进行过程向来一样——和党章的规定一样。”

林震看了看对方,为什么他说出的话像搁了一个星期的窝窝头一样干巴?魏鹤鸣托着腮,眼睛看着别处,心里也像在想别的事。

林震又问:“发展工作的成绩怎么样?”

魏鹤鸣答:“刚才说过了,就是那些。”他好像应付似的希望快点谈完。

林震不知道应该再问什么了。预备了一下午的提纲,和人家只谈上五分钟就用完了,他很窘。

这时门被一只有力的手推开了,那个小个子的同志进来,匆匆忙忙地问魏鹤鸣:“来信的事你知道吗?”

魏鹤鸣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小个子的同志来回踱着步子,然后撇开腿站在房中央:

“你们要想办法!质量问题去年就提出来了,为什么还等着合同单位给纺织工业部写信?在社会主义高潮当中我们的生产迟迟不能提高,这是耻辱!”

魏鹤鸣冷冷地看着小个子的脸,用颤抖的声音问:“您说谁?”

“我说你们大家!”小个子手一挥,把林震也包括在里面了。

魏鹤鸣因为抑制着的愤怒的爆发而显得可怕,他的红脸更红了,他站起来问:“那么您呢?您不负责任?”

“我当然负责。”小个子的同志却平静了,“对于上级,我负责,他们怎么处分我,我也接受。对于我,你得负责,谁让你是生产科长呢?你得小心……”说完,他威胁地看了魏鹤鸣一眼,走了。

魏鹤鸣坐下,把棉袄的扣子全解开了,喘着气。林震问:“他是谁?”魏鹤鸣讽刺地说:“你不认识?他就是厂长王清泉。”

于是魏鹤鸣向林震详细地谈起了王清泉的情况。王清泉原来在中央某部工作,因为在男女关系上犯错误受了处分,一九五一年调到这个厂子当副厂长,一九五三年厂长调走,他就被提拔成厂长。他一向是吃饱了转一转,躲在办公室批批文件下下棋,然后每月在工会大会、党支部大会、团总支大会上讲话,批评工人群众竞赛没搞好、对质量不关心、有经济主义思想……魏鹤鸣没说完,王清泉又推门进来了。他看着左腕上的表,下令说:“今天中午十二点十分,你通知党、团、工会和行政各科室的负责人到厂长室开会。”然后把门砰地一带,走了。

魏鹤鸣嘟哝着:“你看他怎么样?”

林震说:“你别光发牢骚,你批评他,也可以向上级反映。上级绝不允许有这样的厂长。”

魏鹤鸣笑了,问林震:“老林同志,你是新来的吧?”

“老林”同志脸红了。

魏鹤鸣说:“批评不动!他根本不参加党的会议,你上哪儿批评去?偶尔参加一次,你提意见,他说:‘提意见是好的,不过应该掌握分寸,也应该看时间、场合。现在,我们不应该因为个人意见侵占党支部讨论国家任务的宝贵时间。’好,不占用宝贵时间,我找他个别提,于是我们俩吵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向上级反映呢?”

“一九五四年我给纺织工业部和区委写了信,部里一位张同志与你们那儿的老韩同志下来检查了一回。检查结果是:‘官僚主义较严重,但主要是作风问题。任务基本上完成了,只是完成任务的方法有缺点。’然后找王清泉‘批评’了一下,又鼓励了一下我开展自下而上的批评的精神,就完事了。此后,王厂长有一个来月对工作比较认真,不久他得了肾病,病好以后他说自己是‘因劳致疾’,就又成了这个样子。”

“你再反映呀!”

“哼,后来与韩常新也不知说过多少次,老韩也不搭理,反倒向我进行教育说,应该尊重领导,加强团结。也许我不该这样想,但我觉得,也许要等到王厂长贪污了人民币或者强奸了妇女,上级才会重视起来!”

林震出了厂子再骑上自行车的时候,车轮旋转的速度就慢多了。他深深地把眉头皱了起来,发现他的工作的第一步就有重重的困难,但他也受到一种刺激,甚至是激励——这正是发挥战斗精神的时候啊!他想着想着,直到因为车子溜进了急行线而受到交通民警的申斥。

吃完午饭,林震迫不及待地找韩常新汇报情况。韩常新有些疲倦地靠着沙发背,高大的身体显得笨重,从身上掏出火柴盒,拿起一根火柴剔牙。

林震杂乱地叙述他去麻袋厂的见闻,韩常新脚尖打着地不住地说:“是的,我知道。”然后他拍一拍林震的肩膀,愉快地说,“情况没了解上来不要紧,第一次下去嘛,下次就好了。”

林震说:“可是我了解了关于王清泉的情况。”他把笔记本打开。

韩常新把他的笔记本合上,告诉他:“对,这个情况我早知道。前年区委让我处理过这个事情,我严厉地批评过他,指出他的缺点和危险性,我们谈了至少有三四个钟头……”

“可是并没有效果呀,魏鹤鸣说他只好了一个月……”林震插嘴说。

“一个月也是效果,而且绝不止一个月。魏鹤鸣那个人思想上有问题,见人就告厂长的状……”

“他告的状是不是真的?”

“很难说不真,也很难说全真。当然这个问题是应该解决的,我和区委副书记李宗秦同志谈过。”

“副书记的意见是什么?”

“副书记同意我的意见,王清泉的问题是应该解决也是可能解决的……不过,你不要一下子就陷到这里边去。”

“我?”

“是的。你第一次去一个工厂,全面情况也不了解,你的任务又不是去解决王清泉的问题。而且,直爽地说,解决他的问题也需要更有经验的干部,何况我们并不是没有管过这件事……你要是一下子陷到这个里头,三个月也出不来,第一季度的建党总结还了解不了解?上级正催我们交汇报呢!”

林震说不出话。

韩常新又拍拍林震的肩膀:“不要急躁嘛!咱们区三千个党员,百十个支部,你一来就什么问题都摸还行?”他打了个哈欠,有倦意的脸上的粉刺涨红了:“啊——哈,该睡午觉了。”

“那,发展工作怎么再去了解?”林震没有办法地问。

韩常新又去拍林震的肩膀,林震不由得躲开了。韩常新有把握地说:“明天咱们俩一齐去,我帮你去了解,好不好?”然后他拉着林震一同到宿舍去。

第二天,林震很有兴趣地观察韩常新如何了解情况。三年前,林震在北京师范上学的时候,出去当过见习教师,老教师在前面讲,林震和学生一起听,学了不少东西。这次,他也抱着见习的态度,打开笔记本,准备把韩常新的工作过程详细记录下来。

韩常新问魏鹤鸣:“发展了几个党员?”

“一个半。”

“不是一个半,是两个,我是检查你们的发展情况,不是检查区委批没批。”韩常新纠正他,又问,“这两个人本季度生产计划完成得怎么样?”

“很好,他们一个超额百分之七,一个超额百分之四,厂里黑板报还表扬……”

谈起生产情况,魏鹤鸣似乎起劲了些,但是韩常新打断了他的话:“他们有些什么缺点?”

魏鹤鸣想了半天,空空洞洞地说了些缺点。

韩常新叫他给所举的缺点提一些例子。

提完例子,韩常新再问他党的积极分子完成本季度生产任务的情况,他特别感兴趣的是一些数字和具体事例,至于这些先进的工人克服困难、钻研创造的过程,他听都不要听。

回来以后,韩常新用流利的行书示范地写了一个“麻袋厂发展工作简况”,内容是这样的:

……本季度(一九五六年一月至三月)麻袋厂支部基本上贯彻了积极慎重发展新党员的方针,在建党工作上取得了一定的成绩。新通过的党员朱××与范××受到了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的鼓舞,增强了主人翁的观念,在第一季度繁重的生产任务中各超额百分之七、百分之四。广大积极分子围绕在支部周围,受到了朱××与范××模范事例的教育,并为争取入党的决心所推动,发挥了劳动的积极性与创造性,良好地完成或者超额完成了第一季度的生产任务(下面是一系列数字与具体事例)。这说明:一、建党工作不仅与生产工作不会发生矛盾,而且大大推动了生产,任何借口生产忙而忽视建党工作的做法是错误的。二、……但同时必须指出,麻袋厂支部的建党工作,也仍然存在着一定的缺点……例如……

林震把写着“简况”的片艳纸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有一刹那,他甚至怀疑自己去没去过麻袋厂,怀疑自己上次与韩常新同去时睡着了,为什么许多情况他根本不记得呢?他迷惑地问韩常新:

“这,这是根据什么写的?”

“根据那天魏鹤鸣的汇报呀!”

“他们在生产上取得的成绩是因为建党工作么?”林震口吃起来。

韩常新抖一抖裤脚,说:“当然。”

“不吧?上次魏鹤鸣并没有这样讲。他们的生产提高了,也可能是由于开展竞赛,也许由于青年团建立了监督岗,未必是建党工作的成绩……”

“当然,我不否认。各种因素是统一起来的,不能形而上学地、割裂地分析这是甲项工作的成绩,那是乙项工作的成绩。”

“那,譬如我们写第一季度的捕鼠工作总结,是不是也可以用这些数字和事例呢?”

韩常新沉着地笑了,他笑林震不懂“行”,他说:“那可以灵活掌握嘛……”

林震又抓住几个小问题问: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生产任务是繁重的呢?”

“难道现在会有一个工厂任务很清闲吗?”

林震目瞪口呆了。

初到区委会十天的生活,在林震头脑中积累起的印象与产生的问题,比他在小学待了两年的还多。区委会的工作是紧张而严肃的。在区委书记办公室,连日开会到深夜。从汉语拼音到预防大脑炎,从劳动保护到政治经济学讲座,无一不经过区委会的忠实的手。林震有一次去收发室取报纸,看见一份厚厚的材料,第一页上写着“区人民委员会党组关于调整公私合营工商业的分布、管理、经营方法及贯彻市委关于公私合营工商业工人工资问题的报告的请示”。他怀着敬畏的心情看着这份厚得像一本书的材料和它长长的题目。有时,一眼望去,却又觉得区委干部们是随意而松懈的,他们在办公时间聊天、看报纸,大胆地拿林震认为最严肃的题目开玩笑。例如,青年监督岗开展工作,韩常新半嘲笑地说:“嚯,小青年们,脑门子热起来啦……”林震参加的一次部务会议也很有意思,讨论市委布置的一个临时任务,大家抽着烟,说着笑话,打着岔,开了两个钟头,拖拖沓沓,没有什么结果。这时,皱着眉思索了好久的刘世吾提出了一个方案,大家马上热烈地展开了讨论,很多人发表了使林震敬佩的精彩意见。林震觉得,这最后的三十多分钟的讨论要比之前的两个钟头有效十倍。某些时候,譬如说夜里,各屋亮着灯:第一会议室,出席座谈会的胖胖的工商业者愉快地与统战部长交换意见;第二会议室,各单位的学习辅导员们为“价值”与“价格”的关系争得面红耳赤;组织部坐着等待入党谈话的激动的年轻人,而市委的某个严厉的书记出现在书记办公室,找区委正副书记汇报贯彻工资改革的情况……这时,人声嘈杂,人影交错,电话铃声断断续续,林震仿佛从中听到了本区生活的脉搏的跳动,而区委会这座不新的、平凡的院落,也变得辉煌壮观起来。

在一切印象中,最突出和新鲜的印象是关于刘世吾的:刘世吾工作极多,常常同一个时间好几个电话催他去开会,但他还是一会儿就看完了《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把书转借给了韩常新。而且,他已经把前一个月公布的拼音文字草案学会了,开始在开会时用拼音文字做记录了。某些传阅文件刘世吾拿过来看看题目和结尾就签上名送走,也有不到三千字的指示他看上一下午,密密麻麻地画上各种符号。刘世吾有时一面听韩常新汇报情况,一面漫不经心地查阅其他的材料,听着听着却突然指出:“上次你汇报的情况不是这样!”韩常新不自然地笑了。刘世吾的眼睛捉摸不定地闪着光,但他并不深入追究,仍然查他的材料,于是韩常新恢复了常态,有声有色地汇报下去。

赵慧文与韩常新的关系也被林震看出了一些疑窦:韩常新对一切人都是拍着肩膀,称呼着“老王”“小李”,亲热而随便。独独对赵慧文,却是一种礼貌的公事公办的态度。这样说话:“赵慧文同志,党刊第一百零四期放在哪里?”而赵慧文也用顺从并包含着警戒的神情对待他。

四月,东风悄悄地刮起,不再被人喜爱的火炉蜷缩在阴暗的贮藏室,只有各房间熏黑了的屋顶还存留着严冬的痕迹。往年这个时候,林震就会带着活泼的孩子们去卧佛寺或者西山八大处踏青,在早开的桃李与混浊的溪水中寻找春天的消息。区委会的生活却不怎么受季节的影响,继续以那种紧张的节奏和复杂的色彩流转着。当林震从院里的垂柳上摘下一片多汁的嫩芽时,他稍微有点怅惘,因为春天来得那么快,而他,却没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来迎接这个美妙的季节……

晚上九点钟,林震走进了刘世吾办公室的门。赵慧文正在这里,她穿着紫黑色的毛衣,脸儿在灯光下显得越发苍白。听到有人进来,她迅速地转过头来,林震仍然看见了她略略突出的颧骨上的泪迹。他回身要走,低着头吸烟的刘世吾做手势止住他:“坐在这儿吧,我们就谈完了。”

林震坐在一角,远远地隔着灯光看报,刘世吾用烟卷在空中画着圆圈,诚恳地说:

“相信我的话吧,没错。年轻人都这样,最初互相美化,慢慢发现了缺点,就觉得都很平凡。不要有不切实际的要求,没有遗弃,没有虐待,没有发现他政治上、品质上的问题,怎么能说生活不下去呢?才四年嘛。你的许多想法是从苏联电影里学来的,实际上,就那么回事……”

赵慧文没说话,她撩一撩头发,临走的时候,对林震惨然地一笑。

刘世吾走到林震旁边,问:“怎么样?”他丢下烟蒂,又掏出一支来点上火,紧接着贪婪地吸了几口,缓缓地吐着白烟,告诉林震:“赵慧文跟她爱人又闹翻了……”接着,他开开窗户,一阵风吹掉了办公桌上的几张纸,传来了前院里散会以后人们的笑声、招呼声和自行车铃响。

刘世吾把只抽了几口的烟扔出去,伸了个懒腰,扶着窗户,低声说:“真的是春天了呢!”

“我想谈谈来区委工作的情况,我有一些问题不知道怎么解决。”林震用一种坚决的神气说,同时把落在地上的纸页拾起来。

“对,很好。”刘世吾仍然靠着窗户框子。

林震从去麻袋厂说起:“……我走到厂长室,正看见王清泉同志在……”

“下棋呢还是打扑克?”刘世吾微笑着问。

“您怎么知道?”林震惊骇了。

“他老兄什么时候干什么我都算得出来。”刘世吾慢慢地说,“这个老兄棋瘾很大,有一次在咱这儿开了半截会,他出去上厕所,半天不回来,我出去一找,原来他看见老吕和区委书记的儿子下棋,就在旁边支上招儿了。”

林震把魏鹤鸣对他的控告讲了一遍。

刘世吾关上窗户,拉一把椅子坐下,用两个手扶着膝头支持着身体,轻轻地摆动着头:“魏鹤鸣是个直性子,他一来就和王清泉吵得面红耳赤……你知道,王清泉也是个特殊人物,不太简单。抗战胜利以后,王清泉被派到国民党军队里工作,他当过国民党军的副团长,是个呱呱叫的情报人员。一九四七年以后他与我们的联系中断,直到解放以后才接上线。他是去瓦解敌人的,但是他自己也染上国民党军官的一些习气,改不过来,其实是个英勇的老同志。”

“这样……”

“是啊。”刘世吾严肃地点点头,接着说,“当然,不能以这为他辩护,党是派他去战胜敌人而不是与敌人同流合污,所以他的错误是应该纠正的。”

“怎么解决呢?魏鹤鸣说,这个问题已经拖了好久。他到处写过信……”

“是啊。”刘世吾又干咳了一会儿,做着手势说,“现在下边支部里各类问题很多,你如果一一地用手工业的方法去解决,那是事倍功半的。而且,上级布置的任务追着屁股,完成这些任务已经感到很吃力。作为领导,必须掌握一种把个别问题与一般问题结合起来、把上级分配的任务与基层存在的问题结合起来的艺术。再者,王清泉工作不努力是事实,但还没有发展到消极怠工的地步,作风有些生硬,也不是什么违法乱纪。显然,这不是组织处理问题而是经常教育的问题。从各方面看,解决这个问题的时机目前还不成熟。”

林震沉默着,他判断不清究竟怎样对。是娜斯嘉的“对坏事绝不容忍”对呢,还是刘世吾的“条件成熟论”对?他一想起王清泉那样的厂长就觉得难受,但是,他驳不倒刘世吾的“领导艺术”。刘世吾又告诉他:“其实,有类似毛病的干部也不止一个……”这更加使得林震睁大了眼睛,觉得这跟他在小学时所听的党课的内容不是一个味儿。

后来,林震又把看到的韩常新如何了解情况与写简报的事说了说,他说,他觉得这样整理简报不太真实。

刘世吾大笑起来,说:“老韩……这家伙……真高明……”笑完了,又长出一口气,告诉林震,“对,我把你的意见告诉他。”

林震犹豫着。刘世吾问:“还有别的意见么?”

于是林震勇敢地提出:“我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区委会以后发现了许多许多缺点,过去我想象的党的领导机关不是这样……”

刘世吾把茶杯一放:“当然,想象总是好的,实际呢,就那么回事。问题不在于有没有缺点,而在于什么是主导的。我们区委的工作,包括组织部的工作,成绩是基本的呢,还是缺点是基本的?显然成绩是基本的,缺点是前进中的缺点。我们伟大的事业,正是由这些有缺点的组织和党员完成的。”

走出办公室以后,林震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和刘世吾谈话似乎可以消食化气,而他自己的那些肯定的判断、明确的意见,却变得模糊不清了。他更加惶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