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终究是谁负了谁:琉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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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苏心月(1)

次日天阴。

夏季里这样凉爽的天气并不算多,时有风起,满湖的莲都作飘摇之态,婀娜生姿。容郁坐在无心亭里,伸手便能触到柔嫩的花瓣,心情也和湖中的花一样舒展和畅快。

知棋拿了拜帖过来,说是有命妇前来拜见,容郁接了帖子,细看却是勤王妃进宫拜见,陪同的是一些有品级的命妇,其中有秦谢氏。

原本命妇王妃进宫拜见的都是皇后,但自孝惠皇后(即柳后)过世以后忻禹没有另立皇后,太后又诚心吃斋念佛,不喜见外人,后宫之事便交与后妃中品次最高的齐妃代为打理,齐妃性情敦厚,今日之事便是由她主理,因顾及容郁身孕,不便走动,便陪同勤王妃上门拜见。

容郁知道推托不得,嘱知棋好生接待,自去房中换正装,进门先告了怠慢罪,诸女自然都拿话客套一番,分主次坐了。

勤王妃三年前曾来过京城,彼时皇后尚在,容郁却不曾见过,只听下人磕牙时说起,勤王妃姓沈,出身巨贾之家,身份虽然不见得清贵,可是到底家财万贯,加之王妃美貌贤淑,提亲之人多到踩破门槛。据说王妃眼界甚高,所以出嫁比一般女子较迟,却也算是捡了贵婿。宫中还一度盛传皇帝无子息,皇族之中以勤王最为了得,只怕百年之后乾安殿的位置竟是留给勤王爷的。

容郁揣度这些传闻,再看座中众人,勤王妃年若三十许,面目端丽,颇见丰韵,她穿湖蓝色裙,近紫,尊贵而不逾矩,衣饰妆容无不精心搭配过,不张扬,却十分出众。这时候她正侃侃而谈,说楚地风景奇特,有山,峰与平地齐,终年云雾缭绕,进谷方知水秀石奇,壁立千仞,山脚有碑,竟是汉时古物,勤王命王府画师作画记之,画师驻当地半年有余,奉上画卷十册,册册不同,究其因,答曰:横看成岭侧成峰。

齐妃含笑道:“王妃好见识。”

坐中有女子神色方动,齐妃又道:“都说秦夫人广闻博识,莫非是知道的?”

容郁听得“秦夫人”三字,目光一紧,却见一锦衣妇人,和其他人一般正襟危坐,衣着妆饰上也不见比人略强一些,只眉目间神思流转,自有一番气度。秦夫人身旁侍立一女子,年纪不轻,可是姿容殊丽,素衣素面而不减其色,容郁的目光扫过去,心里微微一动。

却听秦夫人道:“臣妾幼时喜看奇人异志,有古籍说汉初张良从赤松子游,有墓居青崖山,时隐时现。书中形容青崖山地理风貌与王妃所言仿佛。”话音方落,她身边的素衣女子双手奉茶,道:“小姐喝茶。”素衣女子到此时方是第一次开口说话,只四个字,竟是圆润婉转,珠玉其声,众女都只觉心里一荡,想道:这天下竟有这般声色!

秦夫人接过茶,略润一润唇,笑道:“古人言纸上得来终觉浅,王妃能亲临其境,才真真教人羡慕。”

勤王妃面色稍霁,又说了些楚地风俗,因楚地偏远,又尊崇巫术,民俗与中原大不相同,诸女都听得津津有味,秦夫人尤甚,连连叹息无缘得见。容郁心道:若秦大人被调任楚地,你不哭天抢地才怪。

说笑间日头偏西,翠湖居开了晚宴,仍是以齐妃为主,容郁陪坐,众人用了晚膳,便赏歌舞。舞名绿腰。容郁性子淡泊,翠湖居中不备歌舞,那歌舞是从云韶府调过来的,堇妃一手调教,容郁久闻其名,目睹却还是头次。

先是伴奏上场,一人持鼓,一人执牙板,皆着黑衣,方起时鼓点骤如雨下,而后渐缓,缓到极处,每一击都如在心头,合着鼓点,就要跳出来一般。这时候执牙板者啪的一击,便从那鼓点中挣扎出来,却又为牙板的音色所惑,幸而牙板的节奏比鼓点更缓,常常是鼓点三四下,牙板才或轻或重响上一声,正挠在痒处,欲喜欲狂,正在不得解脱的时候,长袖舞者飘然上场。

那舞者穿深蓝色舞衣,蓝色极深,像暮云四起的天空,深邃,苍茫,袖长若舞,裾长若舞。先是一个背影,肩若削,腰若素,轻盈如回雪流风,妖娆如火舞银沙,因那音节极缓,竟然给人以典雅娟秀的感觉。那舞者的脸自右肩慢慢转过来,莹白肤色,流丽的线条,终只得半面妆,未能一睹全容。

鼓点渐进渐快,牙板节奏也随声附和,舞者的、腰、裾,仿佛都得了生命一般,飞扬,旋转,色如春晓,翩若游龙,那长袖低回,高举,便如青莲破浪,如雪舞狂风,飘飞,似要凌空而去——就在那一刻,鼓点戛然而止,牙板拖长了击出最后一个音符,舞者缓缓转身,仿佛每移一寸都要调用极大的力气,偏又羞怯不胜,教人心存怜惜。到牙板音落,舞者刚刚好转到众人面前,一张素脸便如芙蓉出水,清丽非常。

众人都被那舞姿之华丽所震惊,竟是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任那舞者立于场中,盈盈微笑。

“如何?”竟是秦夫人率先开口。齐妃轻笑道:“堇妃妹妹颇费了一番心思。”堇妃只是含笑不语,勤王妃则赞道:“古人说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想不到竟是真有其事。”其他贵妇也纷纷附和,极誉舞姿之美,调教之功。容郁偏脸看去,秦夫人身后的素衣女面色平静,仿佛方才那极尽妍态的舞姿尚不能使之半分动容,心念一转,含笑问道:“秦夫人以为如何?”

此问一出,众人都往秦夫人看过来。秦夫人略微一怔,道:“曲至好,舞亦至好……那舞者以前是学柘枝舞的吧?”

堇妃笑道:“小蛮确是先学柘枝,再学绿腰,秦夫人真是法眼如炬。”又对那场中舞者道:“还不上来请秦夫人指点?”秦夫人忙推道:“臣妾也就胡乱猜测,娘娘莫要折杀了。”

那舞者却真的走近来磕头谢恩,抬头际可见盈盈粉面,仍是稚气和天真的。

而后堇妃挥手让他们下去,众人又胡乱说些话,喝些茶,眼见月上中天,便纷纷告辞。知棋替容郁送客,到秦夫人时候忽悄声道:“我家娘娘听说夫人这名婢子甚通音律,想借用几日,不知夫人可否给个薄面?”

秦夫人闻言一惊,道:“不可——”话出口才发现不妥,忙忙补救道:“小月性子粗鲁,没有礼数,怕会惊扰到娘娘……”知棋微笑道:“不打紧,我家娘娘性情宽和,必不会把些须小事放在心上。夫人放心,过得三五日必然还夫人一个分毫不差的小月姑娘。”秦夫人还要说话,身侧素衣女悄声道:“小姐放心。”

秦夫人瞧了她半晌,道:“如此……你自己要收敛性子,别恼到娘娘。万一不慎惹恼了娘娘,就求知棋姑娘救你一命……臣妾在此先替秦家谢过了。”言罢盈盈下拜,素衣女也跟在主母身后拜了一拜。知棋拦之不及,只好生生硬受了,心里不由暗赞一声:好厉害的秦夫人。

秦夫人跟在命妇后面渐渐远去了。知棋对素衣女道:“小月姑娘请——”

素衣女随知棋穿过回廊,廊外种满了木槿,在月光下可以看见满地雪白的花,素衣女眼中稍见惊诧之色,但她玲珑善舞,并不多问。知棋带她到一朱门前,轻扣三下,门内有人应道:“进来。”素衣女有过耳不忘之能,自然知道门内便是当今天子的宠妃容宸妃。

知棋将素衣女领进门,垂手退居门侧。容郁道:“你在门外守着,别走远了。”知棋应一声“是”,转身就出去了。

门关得很紧,但是仍能隐约听见里面人说话,容郁的声音在问:“今儿席上秦夫人那句‘如何’问的是你吧?”素衣女恭恭敬敬地回答:“娘娘明鉴……”

这时候暑气已经全散了,风有点凉,知棋站在门外面,宫灯映着影子在脚下,极淡极淡,仿佛风一吹就会如轻烟散去。

知棋转过脸,墙上也有一层疏影,因为靠得近,反而清晰些,她抬头看看挂在天上的月亮,又看看墙上的影子,蓦地想起来,她极小的时候路过书房,先生在教哥哥念书,说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趴在窗台上看,先生听见响声,喝一声:“什么人!”哥哥就说:“是猫呢,最近府里的野猫可多了。”说着侧过来对她做个鬼脸……

那是春天的时候,总是在下雨,有时候甚至电闪雷鸣,倾盆如注,屋檐下的水都串成了链子,她尽量把身子往墙边缩,雨花落到地上,溅起来仍是飞到身上,不半日就湿了一身,哥哥从窗台上偷偷递过来半块方糖,是藏在他书里的,因为藏得太久,都快要化了,拿到手上黏得厉害。

先生少不得又皱眉,训斥说:“专心!”先生好像很喜欢用这个词训斥哥哥,他能轻易发现哥哥走神,可是总也看不到窗台上小小的身影。起初她以为是自己藏得好,又或者先生眼力不济,后来过了很久,她一日一日长大,到能够明白人情世故的时候,才知道先生并不是看不到她,只是不愿意看到她,因为先生坚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虽然这么说,但是也没有驱赶过她,只是无视她的存在。

哥哥自小淘气,念书大多都不通不通,随父亲出门做客,默坐不语倒也是唇红齿白翩翩少年郎,有人见他不喜说话,专挑了他来问高见,他只微微一笑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言以蔽之,竟也无往不利,外人都说余尚书的公子内秀,又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只先生和父亲知道,这厮纯然是个草包,在家里鸡飞狗跳的教人头痛。

哥哥不喜念书,倒是喜欢来母亲居住的偏院来玩,有时候自母亲处取些奇奇怪怪的小册子去,被父亲逮到了,拧着耳朵就是一顿好打。父亲只毒打哥哥,并不责备母亲,有时候叹气,母亲总是说:“这孩子学文不成,连武都不能学,何以立世。”父亲只是皱眉,起初还说上几句,到后来见哥哥当真不成器,便也不再追究。

她始终不知道母亲教哥哥习武是不是一个错误,总之后来哥哥惹了事,不得不远赴边疆,父亲整整一年没来看过母亲,虽然平日里来得也不算多,但是那一年连家里最重要的祭祖和扫墓也都没让母亲参加,年三十晚上母亲一个人守在孤灯里,影子很是凄凉。

哥哥去了很多年,后来又发生了太多的事,姐姐入宫,然后她也被送进宫来。姐姐进宫的时候大娘哭得厉害,而她被送进宫的时候母亲只拉她的手话些家常,说起她小时候喜欢的花衣裳,说她幼时最喜欢躲到假山后面,让人好找。说到半夜里,她终于忍不住问母亲:你能教哥练武,为什么不教我?

母亲抚她的发说:“女儿家太强势不好……”又说:“若是年儿在,倒是可以庇护你一二,可惜……”

余年是哥哥的名字,她隐约知道母亲悉心教导哥哥的用意所在。她不赞成母亲,她觉得哥哥对姐姐总比对自己好,因为他们不仅有同一个父亲,还有同一个母亲。不过那都没什么用了,哥哥一去杳无音讯,而她们姐妹又先后进了宫,宫门似海,即便哥哥能如父亲一样身居高位,对她们的处境也是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知棋叹了口气,之后她就进了宫,后来姐姐死了,再后来家里传来消息,母亲也没了。父亲贬了官,发配到偏远的地方,他老了,就像风中的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灭。

知棋在不知不觉中越想越远,而门内的声音也仿佛越来越缥缈,她隐约能听到一些字,可是那些字连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忙了一天,还真是困乏了。

房间里没有设宫灯,光芒从顶上射下来,温润柔和,足够的明亮,不用抬头也知道必然是天花板上嵌了夜明珠,难得室内光芒均匀。容郁坐于榻上,面前一方矮的桌几,几上设香炉,炉中点了一炷香,香上一点烟灰,没有火星,也没有轻烟升起。素衣女心中奇怪,却也不问,只低眉敛容,垂手而立。

容郁道:“坐。”

素衣女谢过恩,按礼节坐下,一丝惊疑不露,一句多话不问。

容郁道:“今儿席上秦夫人那句‘如何’问的是你吧?”

素衣女的视线迅速飞过眼前的贵人,她恭谨地答道:“娘娘明鉴,奴婢粗略通些音律。”

容郁笑道:“好一个粗通音律,苏姑娘太自谦了。”

素衣女脸色苍白,却也并不惊慌,只道:“原来娘娘都知道了,还请娘娘恕罪。”

容郁道:“我只是随便猜猜罢了,盛传苏姑娘精通音律天下无双,果然并无虚名。”话到此时,容郁眼帘稍垂,见她纤手紧紧扯住袖口,指端发白,肃然道:“前尘往事,恕奴婢已经不记得了。”

容郁心下明了,苏心月不喜欢人家提起当初沦落风尘之事。当下微微一笑,执壶倒了满满一杯茶,推到苏心月面前去,苏心月面色稍惊,并不伸手来接,而是起身退几步,跪道:“奴婢受不起。”言辞间仍然从容。

容郁道:“苏姑娘放心,茶中没有毒。你起来吧。”她一边说,一边另倒了一杯茶,置于自己面前,将茶壶置于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