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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关于《幻想交响曲》的二三事

《幻想交响曲》这首曲子,人们已经听了快要有两个世纪了,还有什么可谈的?

凭我自己的狭隘经验,凡是真正经得起世纪与千万双耳朵考验的作品,都是人参果,不能像猪八戒那样一口囫囵吞下便知其异味的。不但要细嚼慢咽,而且要多多了解些同它有关的事情,这才会有品之不尽的受用。

时下的听官们好像都满足于浏览泛读,而不耐倾听。有些谈家,评说一首曲子,喜欢用中国文人作画、论画那一套,以虚代实,空话多而实感渺然。如此读乐,实在是可惜!

这个有关修炼“听功”(《后汉书》作者范晔语)的好话题,在此只好一笔带过,且让我以《幻想交响曲》为例,说几件同它有关的事,看看是否能为同好者读乐助兴。

“服毒”的疑案

先出个“正大综艺”式的题目测验一下:人所共知,此曲本事中有条情节线,是主人公服药自杀而未遂,等等。然而,到底是一开头便进入此一规定情景呢,还是并非如此?

其说不一。这首标题音乐的“标题”竟然有两三种“文本”。

一种“标题”是直到《赴刑》一章:“……他便吞服鸦片自杀……梦见他杀死了所爱的女人……”(请看罗曼·罗兰:《柏辽兹》中译本附录二,《幻想交响曲》说明书。这是1832年12月9日作曲家为此作首场演奏会节目单写的说明书。)

在《幻想交响曲》的管弦乐总谱(中国有人民音乐出版社版)中,附了一篇《交响曲说明》,署名者同样是作曲家自己(吴祖强译),此文一开头便是:“一个过分敏感并具有丰富想象力的青年音乐家,因为失恋,在绝望中吞服鸦片自杀……”云云。

可见,全曲整个是一场恶梦。

事情真妙,为了此一“标题”文字中的关键情节有出入,笔下从不肯饶人的萧伯纳,曾经写过一篇乐评文字,嘲弄了一个叫巴纳特的英国人,顺带着也说了舒曼一句。

那是因为伦敦的水晶宫演出《幻想交响曲》,放着现成的作曲家提供的说明不用,却另烦这位巴纳特搞了一份,文字不行,且有错误。更不该的是,萧认为:“巴先生将关键性的服鸦片自杀这件事推迟到了第四乐章。他重犯了舒曼的错误。后者在评介此作的文章中说是只有最后两乐章才是服毒后的幻觉。”

舒曼会搞错?令人难信。翻出他那篇长文(人民音乐出版社《舒曼论音乐与音乐家》中收了这篇文字)来对对看,果然如此:“第四章……艺术家相信他的爱不会得到回报,于是,他吞服鸦片……”

这事似乎有点蹊跷。也许,巴、舒两位都被萧错怪了?是否柏辽兹自己写的“标题”有两种版本?

考证要让乐史家去做。但如认为反正是荒唐一梦,何必认真,那也辜负了这部动了真情用了实感写成的也比较成功的标题交响曲。

一个诚心诚意愿意设身处地去体验一下曲中意境的听者,就会觉得,前三个乐章到底是一个尚未进入梦魇者的所思所感,还是已经入梦后的梦呓,显然是不好马马虎虎混为一谈的吧?

情杀喜剧的排练

男主角自杀未遂,却在幻梦之中把女主角害了,这是《幻想交响曲》中的重要关节,这也为浪漫荒诞的情节找到了一个自圆其说的借口。设想之奇,在音乐作品中好像尚无前例。

五十多年前,每当我听这套唱片时,觉得最好懂也最迷人的是《赴刑》这一章,总好像自己已成了尾随着被押赴刑场的死囚的人群之一分子。其中,在突然冷场之中忽听得一记击钹,我听得毛骨悚然,认出那是死囚的一声干咳。

每听总禁不住要猜想,作者怎地能将一个走向断头台的人的心境揣摩得恁地逼真,难不成他当真有亲身体验,上过法场而又幸免作刀下之鬼?

考其生平事迹,此公并没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临刑遇赦的经历。但可以推测,在他内心的舞台上,什么样的悲喜剧都是排演过的。岂但如此,就在《幻想交响曲》已经完成初稿并且已在音乐学院初演以后,他还竟想来一场假戏真做哩。

不过他真想谋杀的并不是那个英国女演员斯密孙小姐,而是他的未婚妻钢琴家莫克。且来看看他在《回忆录》中的坦白交代。

当时他已经拿到了罗马大奖,去了罗马。忽然从巴黎来信中响起个晴空霹雳。女钢琴家居然去同另一个男人缔婚了。痛心疾首,泪流满面,他当即横下一条心,要马上赶回巴黎去干掉那两个婆娘,一个男的(前者是莫克与其母亲,后者是取代了他的那个人,有名的钢琴厂老板普雷叶尔);然后自杀。

不久前他抱病修改了交响曲中《舞会》那一乐章,差不多就要完工了。大事当前,顾不上这个了,但他仍然在管弦总谱上匆匆留下了对乐队指挥的嘱托:“我没时间完成它了。但如果巴黎音乐协会在我缺席时乐意将该作品付诸演出的话,我请求哈贝耐克将其中那段长笛吹的一段加配上单簧管与圆号的八度低音……”这份手稿后来保存在他友人手中。

把总谱付邮之后,他找出两把手枪,都是双筒的,仔细地装上了子弹。两小瓶毒药,一瓶是鸦片酊,一瓶是番木鳖素,也小心收放在行囊之中。为仇人和自己的下场都准备停当,稍微定了定神,就到大街上去乱走,惶惶然像条丧家之犬。但是对于即将在巴黎演出的那场戏(他称之为“小喜剧”),他已经在心里作了精心排演:

“下午六时到那里,正好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喝茶的时刻。”

“叫佣人进去禀报,M伯爵夫人家的使女急等要传递一封要紧的信件。”

“于是我(早已男扮女装)进了客厅,交出信件。”

“趁着她看信的时候,掏出枪来,打穿脑袋,先干掉第一号冤家。”

“接着是第二号。”

“一把揪住第三号的头发,同时抛掉自己的假发,干掉那个女人,不管她怎样尖声嚎叫。”

“不等这场既有人声也有器乐的音乐会引起左邻右舍的注意,迅即将枪膛中剩下的子弹灌进自己右脑门。万一瞎火卡壳,那就立刻把毒药用上。”

“好一出小喜剧!没机会将它搬上真的剧场舞台,才是件憾事!”

“排练”是在去巴黎的夜行车上进行的。其中的犹疑、动摇、坚定决心……种种心情,《回忆录》中交代得情文并茂,是现成的电影脚本。这出小喜剧的反高潮是他在半路上退了烧。未完成的作品和创作腹稿起了清凉剂的作用。

很有真实感的一个细节;从翡冷翠[1]出发,一路来无心饮食,此刻虚火下降,忽地便感到了肚子饿。他感谢那慈悲的自然法则终于让自己恢复了常态。

他长吁一声,心里说:“她们也得救了!”

如果柏辽兹真的演出了这出情杀剧,我们听《幻想交响曲》,肯定会更多些联想,更多些共鸣。其实,虽然没真动手而仅有“排练”,那么,《幻想交响曲》不也是一种提前的“排练”?

没有英国管的第三章

有些“叶公”或“差不多先生”,听起音乐来概念化。比如对配器,不求具体感受,听出几个浮泛的形容词便自以为得趣了。这就太辜负了配器大师柏辽兹的苦心。

谈个例子,看看能否说明这“具体”。

几十年前买唱片,就同今日小股民选购股票一般,煞费思量。当时我何以暂不买别的片子,下狠心先买一套《幻想交响曲》,主要的考虑除了要听标题交响曲之外,就是渴想见识一下英国管、竖琴和定音鼓。那前两种在贝多芬的作品中是碰不到的。

英国管的特殊风味,我心领神会而难以言传,不如让管弦乐器的知心人柏辽兹自己来说:

它的声音不如双簧管锋利,但比较含蓄、厚重,……它是忧郁的,梦幻和高贵的……假如要描绘温柔的回忆,没有其他乐器能像它那样唤起对旧日的形象和感情的回忆了。(引自他的名著《配器法》中译本,“人音”版。)

上文中最后一句是最关重要的,正好拿来解释《幻想交响曲》中《田野景色》那一章他为什么把角色分配给了英国管。

还是听听作曲家自己的话:“英国管同双簧管好像是在田园风的对话里少年回答少女。乐章结尾处,主题片断地再现,但此时只有四架定音鼓用深沉的声音为之伴奏,一切其他乐器保持沉默……不少听众心上产生了空虚、茫然和难忍的孤独感。假如不是由英国管而是由其他乐器演奏的话,上述感觉就远不能这样深入了。”(引自《配器法》)

柏辽兹有两支妙笔,一支用来作曲,一支写文章,双管齐下,都是妙笔生花。但我要提醒,像以上这段描摹,绝不能代替他另一支笔下的音乐,同倾听者自己获得的感受仍然是无法比拟的。如果满足于文词所云而懒于运用耳朵去寻得亲身感受,那不但像嵇康所说,是“闻乐”而非“听乐”,而且是以目代耳了。

重读他上文所云的“假如不是由英国管……”,我不禁要为这位如此执着于艺术的大师难过,我要把他《回忆录》中与此有关的话题引出来,说明他在磊奇坎坷的一生中所遭受的种种苦痛之一,而这种苦痛也许是人们并不以为意的。

可为叹恨的就是“假如”竟成了真的!

那是在魏玛的一场演出,那儿有一支相当不错的乐队。何况他的一群知音(可怪者,异邦的知音远远超过他的故土!)还尽其所能地加强了那乐队中的弦乐,达到了小提二十二,中提、大提、低音大提各七的规模,管乐中也拥有很棒的单簧管,还有强有力的小号。

要命,独缺一把英国管!

万般无耐,只得让单簧管来顶替。

找不到弹竖琴的(在《舞会》一章中它绝不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那就以钢琴代之,虽然这两种乐器是貌似而神殊的。作曲家指挥家而不会弹钢琴的,柏辽兹恐怕是可入“无双谱”的一例。幸好有个年轻的热心人,也是个当之无愧的音乐家,毛遂自荐,将总谱上为两架竖琴写的音乐并在一架钢琴上来奏。

不难想见,作者自己听这场演出,心里头不可能不是甜酸苦辣交响。听着那变了色也变了味的配器效果,对于他极其敏感的听神经想必如同我们听一个木匠锉一把锯子上变钝了的锯齿。

这滋味,不知何故《回忆录》中没谈,有可能是他太感激异邦同行给予的温暖而不想再提了。同行们对于他作品的那种真赏、默契,是在母国享受不到的。一腔感激之情倒是真挚地作了披露。其中一段正可以导引我们于倾听中去印证:

《田野景色》一章把听众吸引得屏气凝神而听,一直到最后。遥相酬唱的伊人已渺,被遗弃者的牧笛,定音鼓上的轻雷,都已消歇,原先沉默良久的弦乐、圆号,此时又进场,深情地吐出了一声长叹,万籁归于寂灭。

坐在台下听排练的柏辽兹,这时也听到了邻座听众的叹息声。

【注释】

[1]即佛罗伦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