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乱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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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古钢琴的回忆

钢琴是在古钢琴的盛世出台的,也是在反复较量之中完善了自身,赛倒了对手的。要知钢琴,不可不知其前辈与对手。

一说到古钢琴,首先有正名的必要。只看中译名,望文生义,很可能误以为它同钢琴之间有什么继承关系,其实所谓古钢琴,原名中并无“古”的含义。

还有个含混不清之处,一般笼统称之为古钢琴的,实有两类,所以要弄清其分别,不可混为一谈。

一类是拨弦古钢琴(Harpsichord),另一类是击弦古钢琴(Clavichord)。从原名上可以看到,它们跟钢琴(Pianoforte)是三个名称三种乐器。通常说的古钢琴,主要是指前一种拨弦古钢琴,又称羽管键琴。有些人又将后一种直呼为“古钢琴”。

说来它们也真可以算得上古了。试想,当钢琴在距今约三百年前呱呱堕地之际,它的前辈也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

那年间,尤其是巴洛克时期,拨弦古钢琴之受到重用,犹如19世纪的钢琴。从有些方面来说,甚至比钢琴还要吃香。比方说,在现代管弦乐队的常规编制中不一定有钢琴,但在古时的乐队与室内乐中,拨弦古钢琴却是不可缺少的一名成员,而且地位很重要。坐在古钢琴前面弹奏着的人,起着领头演奏的作用。在歌剧演出中,也需要它伴奏宣叙调。此风一直延续到莫扎特时期。正因此,若干年前慕尼黑歌剧院来中国演出歌剧《费加罗的婚礼》,我们有了见识一下古钢琴的眼福与耳福。后来又来了哥龙古乐团,还有古钢琴独奏家访华,也是我们熟悉古钢琴的好机会。

古钢琴三到中华

然而这又并非古钢琴初到中华,而是近三百年中的第三回了。第一回是在明朝万历年间,古钢琴是跟着利玛窦等天主教传教士们来的。这乐器还被献给了皇上,进了明宫。皇帝叫几个小太监跟着教士学习弹奏,在举行拜师之礼的同时也向乐器行了礼(见《利玛窦中国札记》,中译本第四卷十二章)。有的古钢琴收藏在北京的天主堂里。晚明竟陵派文人刘同人在他所著的《帝京景物略》中提到它,称之为“铁线琴”。

这第一次入华的,据考是击弦古钢琴(也许是因为这种古钢琴比较小,便于携带)。中国人再次接触的才是拨弦古钢琴。这已经到了清朝的康熙在位的时候。康熙帝是颇留心于西方学术文化的。从记载可以知道,他听过西方教士的演奏。经过好几代皇帝之后,在冷宫的库房里发现了一些古钢琴遗骸,都已经成了废铜烂铁,则又不言而喻地说明了它们的遭遇!

两类古钢琴

那么,两类古钢琴到底有何不同?这倒又不妨顾名思义了。拨弦古钢琴的外观同现代平台大钢琴没有多少差别,但其发声方法和现代钢琴大不相同。它的每一个键子的后面联接着一个拨子。一按下键子,拨子便拨响了琴弦。拨子有用皮革做的,也有用鸟羽之管的,所以也有人将这种古钢琴的名称译为“羽管键琴”。正由于是拨弦发声,触键的轻重难以控制拨弦的轻重,弹起来便只能大致上是一种力度,做不出灵活细致的变化了。试听古钢琴音乐,一个最明显的印象就是这种力度变化的呆板单调。相形之下,也就更可以感觉到现代钢琴的力度变化多么灵活而且层次丰富。即从这一点也便可以体会到,现代钢琴与古钢琴的竞争为何以后者之败退告终了。

古钢琴的弱点还不止这一点。它的声音不够响,在音乐厅里如果不用扩音装置,就无法同别的乐器取得平衡。它的余韵之短促也是一大缺点。所以在古钢琴曲中那些需要拖长的音不得不乞怜于各种装饰音。

还有音色的问题。如今人们从录音当中听一曲古钢琴音乐,比方说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中的第一首《前奏曲》,会觉得其声优雅幽远,古色古香吧?其实古时候这乐器所发出的声音,同经过电子处理的唱片录音里的音响是有距离的。用拨子拨弦发声,音质不免粗糙,而且无可避免地会夹带上一点噪声。古人听得惯了,习以为常,待到现代钢琴露了头角,有了比较,许多人对这种有缺陷的声音也就不大耐烦了。

不管怎么说,古钢琴雄踞乐坛几百年,音乐演奏活动中竟缺它不得。我们知道,在巴洛克与其以前时期,合奏乐中的和声并不全部写出来,而是在乐谱的低音部分标上数字,由古钢琴演奏者按规定程式奏出和弦与音型,填进整个乐曲的织体中去。这叫作“数字低音”。那时的合奏音乐从头到尾都有这连续不断的低音。故又名“通奏低音”。如何照着古谱来弹奏这种东西,是今人演奏巴洛克音乐时要解决的难题之一。

现在且再来看古钢琴的另一种,击弦古钢琴(又译楔槌键琴)。这种乐器的发声机制却同现代钢琴有相似之处。它是用琴键后端的一个金属块敲击琴弦发声的,声音比拨弦古钢琴还要轻,更不适合在大庭广众间演奏了。然而这种乐器的音响别有风味,优雅可喜,胜过拨弦古钢琴。尤其奇妙、为今人所想不到的是,它的音响不仅可以改变强弱,还可以使已奏响的一个音在音高上发生一点变化。原来,当你按下琴键时,键子一端的小金属块击弦之后便继续留在弦上不动。这时,制音器捂住弦的一部分,让金属块以下的那部分自由振动。你如果稍稍加强指尖的压力,那个音的音高便稍稍升高了。这好像我们弹中国的筝时,左手按弦使其发音升高一样。既然这样,弹击弦古钢琴时也就可以在琴键上“揉指”,弄出像小提琴上的那种效果了,而这种独特的效果在现代钢琴或其他键盘乐器上是根本办不到的。

击弦古钢琴音色美,反应灵敏,又有这种独特效果,所以它能比较细腻地表情。巴赫一生中写了大量的古钢琴音乐,据他的儿子说,他最赏识的就是击弦古钢琴。(费解的是,他身后遗物中有几架拨弦古钢琴,而并无此物,遗言中也未提及,因而也有人怀疑此说。)那套号称钢琴文献中“旧约圣经”的《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肯定是为古钢琴写的。但究竟是为哪一种古钢琴而作,也有不同看法。他不会为他并不满意的新兴乐器现代钢琴写这些乐曲,则是不难推知的。故此,他这部杰作虽然已经约定俗成地被译为“平均律钢琴曲集”,还不如把钢琴二字去掉或加上个古字更为妥当。

难兄难弟的这两种古乐器,外貌大不相似。不妨说,从始祖克里斯托弗里开始,平台钢琴的外形是沿袭了拨弦古钢琴的形象。击弦古钢琴则是小个子,一个长方匣子般的乐器。虽也有大型的,一般却都是小型的。有的可放在案头,有的可携之旅游。大型长方形击弦古钢琴在外形上也有继承者,便是后来一度颇受欢迎的方型钢琴与柜形琴。

从前的便携式击弦古钢琴,看上去简直像个玩具,也叫人想到今天的小电子琴。它却是古时候比较普及的家庭乐器。莫扎特在一封家书中特地关照老父,把自己心爱的小击弦古钢琴放在他住的房间里。

至于卢梭的室内摆着的一架斯比奈(Spmet),狄德罗写信托人买的一架浮吉那尔(Virehlal),那都属于拨弦古钢琴的轻便型,也是古时相当流行的键盘乐器。

古钢琴往矣!但人们可别忘了,自从文艺复兴之后,直到19世纪之初,英国伊丽莎白女王、普鲁士腓德烈大帝[1]、俄国凯塞林女皇们的宫廷中,荡漾着古钢琴的声音,而其小型轻便型的变种也普及于民间。只是从贝多芬时起,古钢琴才不时兴了。浪漫派乐人对它简直不屑一顾。据说,舒曼夫人克拉拉、钢琴家兼指挥家比洛、鲁宾斯坦这些演奏大师竟从未听到过击弦古钢琴。广大爱乐者更是不知其为何物了。古钢琴之被置之脑后,也是同巴赫等巴洛克大师曾被人遗忘这件事相联系的。19世纪中叶以来,巴洛克音乐的还潮带起了古钢琴的复出。人们向往古音古调,喜欢用古乐器演奏古乐,以还其本来面目。有多尔梅兹其人,是振兴古乐器的热心人,不但精研古钢琴的弹奏技巧,还精心仿制了一批古钢琴,保留传统特色而又改善其性能。他监制的一种豪华型古钢琴,声音比巴赫时代的还要好些,据云其音可以像钢琴那样延长。本世纪初又出现了古钢琴演奏名手兰多斯卡女士。

在1889年的巴黎博览会上,老牌钢琴厂家普来叶尔与埃拉尔两家都拿出了各自生产的古钢琴。同时,名手迪埃莫献演了一系列古钢琴名作。

古钢琴也现代化了,有的有七个踏板,可以扩大音域,改变音色。有的上面装了用以调音的微调器。

作曲家也对它刮目相看了。西班牙作曲家法亚,特为拨弦古钢琴作了一首协奏曲。

的确,听古钢琴上的巴赫,其味与钢琴不同,这是“原味”!30年代便有一种巴赫《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的唱片,是一种“只向‘48’协会成员提供的限定版”。这套老唱片便是用古钢琴演绎的。《勃兰登堡协奏曲》是巴赫的重要作品,其中的第五首里有一大段拨弦古钢琴的独奏,酣畅至极,从中可以领略一下这种古乐器的特色。不过听惯钢琴的我们,似乎也不免为它的演奏者感到有点吃力吧!

注释

[1]Friedrich the Great,现在通常译为腓特烈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