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与大多数人的想法相反,过去并不比现在更像是多事之秋。如果看上去是这样,那是因为当你回首多年以前所发生的事情时,那些事情都被压缩在一起了,同时也是因为你所记起的往事并不是真的保持了原貌。很大程度上,由于书籍、电影和回忆录的介入,1914年至1918年的那场战争如今被认为具有某种当前这场战争所缺乏的宏大史诗色彩。
但如果你经历过那场战争,如果你能将真正的回忆和后来添加进去的东西分开的话,你会发现当时让你感受到震撼的通常都不是那些重大事件。比方说,我觉得马恩河战役在当时并没有让公众感受到后来它被赋予的戏剧色彩。我记得直到几年后才听到“马恩河战役”这个词语。那场战役的实质是,德国人距离巴黎只有二十二英里——在听闻了他们在比利时犯下暴行的传言后这确实很叫人害怕——然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退兵了。那场战争开始时我十一岁。如果我诚实地梳理回忆,不加入后来我才了解到的情况的话,我必须承认整场战争没有哪件事情能比几年前泰坦尼克号的沉没更让我深深触动。那是一件算不上什么大事的灾难,却震撼了整个世界,甚至到了现在仍余波未了。我记得有人在早餐的饭桌上读出那些可怕的细节描写(那时候的习惯是大声读报),我记得在长长的恐怖事情的清单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到最后泰坦尼克号突然竖了起来,船头最先沉入海中,因此,那些紧紧抓住船尾的人被抬到三百多英尺的空中,再栽入到深海里。它让我的心似乎跌入了谷底,直到现在仍然心有余悸。那场战争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有同样的感觉。
我对战争的爆发有三桩不相关的琐碎却鲜活的回忆,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受到影响。一桩是七月底开始出现的讽刺“德国皇帝”(German Emperor)的漫画(我相信那个为人所痛恨的“Kaiser”头衔要到后来才流行起来)。虽然我们正处于战争的边缘,但这一嘲笑皇室的行为还是把群众吓到了(“可他是一个如此英俊的男人,真的!”)。另一桩是军队征调了我们小镇所有的马匹,市场的一个出租马车的车夫涕泪交流,因为他那匹为他服务多年的马被带走了。还有一桩回忆是一群年轻人围着火车站争抢着伦敦列车刚刚送来的晚报。我记得成摞的豌豆绿的报纸(那时候有些报纸仍然是绿色的)、高高的领子、紧身裤和圆顶礼帽,这些可比在法国前线已经打响的那些可怕的战斗让我记得更加清楚。
到了那场战争的中间那两年,我主要记得的是那些炮兵平坦的肩膀、壮实的小腿和马刺叮叮当当的响声,比起步兵的制服,我更喜欢他们的制服。至于战争的最后阶段,如果你让我老实说主要记得的是哪些事情,我的回答很简单——人造黄油。这是儿童那令人讨厌的自私心态的一个例证。到了1917年,那场战争已经几乎对我们没有任何影响了,只是妨害了我们的伙食。在学校的图书馆里,一张巨幅的西线地图被钉在一块画板上,一根红色的丝线曲曲折折地盘绕在图钉上。那条红线时不时会往某个方向挪半英寸,每一次移动都意味着堆积成山的尸体。我根本不去留意它。我所就读的学校里那些学生都比一般的孩子聪明,但我不记得有哪一件当时的大事让我们意识到它真正的意义。比方说,俄国革命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印象,只是影响了几个学生,他们的家长在俄国有投资。在这帮年轻的小家伙中,早在战争结束之前抵制战争的反应就开始了。马马虎虎地应付军事训练的队列操和对战争漠不关心被视为思想开明的标志。年轻的军官们回来了,由于可怕的经历而变得麻木不仁。而年轻的一辈认为他们的这番经历根本没有意义,这种态度令他们很恼火,总是教训我们说我们太柔弱了。当然,他们所说的我们根本无法理解。他们只能冲你大吼大叫说战争是“好事情”,它“让你变得坚强”,“使你保持健康”等等等等,但我们对他们嗤之以鼻。我们的和平主义是在强大海军保护下的畸形的思想。那场战争过去几年后,对军事状况有一定的了解或感兴趣,甚至知道子弹从枪的哪一头射出来,是会遭到“开明人士”圈子的质疑的。1914年到1918年的那场战争被贬斥为一场毫无意义的屠戮,甚至那些被屠戮的人也被加以责难。想到那张征兵海报,上面写着“你在那场伟大的战争中做了什么呢,爸爸”(一个孩子朝他羞愧难当的父亲问出了这个问题),我就觉得好笑。被那张海报诱惑而参军的人,后来都被自己的孩子鄙视,因为他们没有出于良知而选择逃避兵役。
但死人终究还是复仇了。随着战争成为陈年旧事,在当时“太年轻”的我这一代人开始意识到他们所错过的宏大体验。你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因为你错过了它。1922年到1927年的时候我和一帮比我岁数大一点的男人在一起,他们经历过那场战争,不停地说起它——当然,带着恐惧,但也带着一种渐渐滋长的思念之情,在描写战争的英国书籍中这一缅怀之情表露无遗。而且,和平主义的反应只是一句空话,就连那些“太年轻”的人也已经接受了军事训练。绝大部分的英国中产阶级人士从孩提时期就接受战争的熏陶,不是体现在军事技术上,而是体现在道德思想上。我记得的最早一句政治口号是“八艘无畏舰,少年莫等闲【2】”。七岁的时候我是海军联盟的成员,穿着一套水手服,帽子上绣着“无敌号”几个字。甚至在我进入公学的军官训练之前,我就已经加入了私校的学生军训队。从十岁开始我就摆弄步枪,不仅在进行备战,而且那是一种特别的战争:大炮声伴随着性高潮的疯狂尖叫,在指定的时刻,你爬出战壕,指甲卡断在沙包上,踉跄着穿过泥沼和铁丝网,冲入机关枪的火力网中。我相信对于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西班牙内战的魔力在于,它就像那场世界大战。佛朗哥在某些时候能召集起足够规模的战机,将那场战争提升到现代战争的层面,而这些时刻就是战争的转折点。但战争的其它时候则是1914年到1918年那场战争的拙劣翻版,一场由战壕、大炮、突袭、狙击、泥泞、铁丝网、虱子和僵持构成的阵地战。在1937年早期,我所驻守的阿拉贡前线那块阵地就像1915年法国的一片平静的阵地,缺少的只是大炮。即使在韦斯卡和外围所有的大炮同时开火的罕见时刻,那些大炮也只能发出让人觉得意兴索然的断断续续的轰鸣,就像一场雷暴的尾声。佛朗哥的军队使用的六英寸口径炮弹爆炸声很响,但一次不会有超过二十门大炮。当我第一次听到他们所谓的大炮“愤怒的轰鸣”时,我知道我觉得有点失望。那与我的感官等候了二十年的震耳欲聋从无间断的大炮轰鸣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不知道在哪一年我第一次清楚地知道现在这场战争即将到来。当然,到了1936年后,事情已经非常明显,只有傻瓜才不知道。有几年的时间,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魇,我甚至时不时发表演说和撰写宣传手册对其发起抵制。但在苏德条约签订被宣布的前夜,我梦见战争开始了。这样的梦境,不论它们具有怎样弗洛伊德式的内在意义,有时候的确会向你揭示你真正的情感。它教会了我两件事。第一,当那场我害怕了很久的战争开始时,我只是觉得松了口气。其次,我在内心是一个爱国者,我不会从事破坏活动或与祖国为敌,我会支持这场战争,如果可能的话会参军打仗。我来到楼下,发现报纸宣布里宾特洛甫【3】飞抵莫斯科。(1939年8月21日里宾特洛甫受邀到莫斯科,到了8月23日,他和莫洛托夫签署了苏德条约。)也就是说,战争就要来临了,而英国政府,即使是张伯伦的政府,也可以相信我是忠诚的。不消说,这份忠诚只是一个姿态。就像我认识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政府断然拒绝起用我从事任何职务,哪怕是一个文员或小兵。但那并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情感。而且他们迟早都会被迫利用我们。
如果我不得不捍卫我支持这场战争的理由,我相信我能做到。在抵抗希特勒和向他俯首称臣之间没有其它路可走。从一个社会主义者的观点出发,我得说进行抗争是比较好的出路。不管怎样,我觉得所有认为抵抗佛朗哥将军的西班牙共和军或抗击日本人的中国人应该投降的言论都是一派胡言。但我不会假装说那就是我的行动的情感基础。那天晚上我从梦中得悉的是,中产阶级长期接受的爱国主义熏陶发挥作用了,一旦英国遭遇到重大危机,我不会从事破坏活动。但不要误会我的意思。爱国主义与保守主义无关。那是对某个正在变化,却又神秘地被认为始终如一的事物的奉献,就像曾经是白军的布尔什维克对俄国的奉献。既对张伯伦的英国效忠,又对未来的英国效忠,如果你不知道这只是寻常的事情,那也许这在你看来似乎是不可能的。只有革命才能拯救英国,这是多年来明摆着的事情,但现在革命已经开始了,要是我们能将希特勒御于国门之外,或许它将迅速蔓延。再过两年,或许只过一年,如果我们能够挺住的话,我们将看到改变,让那些没有先见之明的傻瓜大吃一惊。我敢说,伦敦的阴沟将流淌着鲜血。好吧,那就流吧,如果这有必要的话。但即使赤化的民兵部队住进了里兹酒店,我仍会感觉到,许久之前我被教导因为决然不同的理由而要去爱她的英格兰将依然存在。
我生长于一个沾染着军事主义色彩的环境中,后来我在军号声中度过了无聊的五年。直到今天,在播放《天佑吾王》时不站起身仍会让我有一种轻微的亵渎神圣的感觉。当然,那是幼稚的,但我宁愿接受这种教育,也不愿像那些“开明”左翼知识分子,他们连最普通的情感都无法理解。这些人看到米字旗时不会觉得心潮澎湃,在革命到来时会当缩头乌龟。让我们比较一下约翰·康福德【4】在遇害不久前所写的诗(《韦斯卡风暴之前》)与亨利·纽波特【5】爵士的《在亲密的今晚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静谧》。文笔好坏姑且不论,那只是时代的特征,这两首诗的情感几乎一模一样。那位在国际纵队英勇牺牲的年轻的共产党员骨子里其实是个公学的毕业生。他的立场改变了,但他的情感没有变。这证明了什么?那就是有可能将一个毕灵普分子改造成一个社会主义者,将一种忠诚的力量改造成另一种忠诚的力量。对于爱国主义与军事荣耀的精神需要,无论那些左翼人士有多么讨厌它,其替代品仍没有被找到。
一、《韦斯卡风暴之前》
致无心的世界的心脏,
亲爱的心脏,想到你,我痛彻心扉。
影子使我的视野在战栗。
夜里刮起了风,
提醒了我秋意已近。
我害怕失去你,
我害怕我的恐惧。
离韦斯卡最后一英里,
我们的骄傲的最后防线,
亲爱的,想开点,我感觉到你就在我的身边。
如果厄运让我步入浅窄的墓穴,
请一定要记住,
不要忘记我的爱。
二、《在亲密的今晚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静谧》
在亲密的今晚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静谧,
十点就要出发,要赢下这场比赛——
一座凹凸不平的球场和一束令人目眩的灯光,
还有一个小时就要比赛,最后的选手入场。
不是为了装点着缎带的大衣,
也不是为了一个赛季的荣耀这个自私的希望,
而是他的上尉在他的肩膀上重重的一拍——
“加油!加油!全力争胜!”
荒漠之沙尽皆染成了红色——
血色的战场一片狼藉。
加特林机关枪卡壳了,上校战死了,
军团在硝烟与沙尘中迷失了方向。
死亡之河泛滥了,
英国是遥远而可敬的名字。
但一个男生的声音为士兵们打气:
“加油!加油!全力争胜!”
这就是年复一年的世界,
为了母校而进行比赛。
她的每一个学生都听得见,
听得见的每个人都不敢遗忘。
他们都怀着快乐的心情,
像熊熊燃烧的火把一样度过生命。
对后面的人喊道:
“加油!加油!全力争胜!”
【注释】
【1】刊于1940年9月《新写作》。
【2】原文是:“We want eight(eight dreadnoughts)and we won't wait”。
【3】乌尔里奇·弗雷德里希·威廉·约阿希姆·冯·里宾特洛甫(Ulrich Friedrich Wilhelm Joachim von Ribbentrop,1893—1946),德国纳粹党人,曾于1938年至1945年担任德国外交部长,战后在纽伦堡审判中被判处死刑。
【4】鲁伯特·约翰·康福德(Rupert John Cornford,1915—1936),英国诗人、共产主义者,代表作有《了解武器,了解创伤》、《来到前线》等。
【5】亨利·约翰·纽波特(Henry John Newbolt,1862—1938),英国作家、历史学家,代表作有《生命的火炬》、《我的时代的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