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三十年,十五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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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汤未煲,味已远。只把旧联换新联

家婆余素和外公王映川一直住在大院里。

两老口住八九十平的房子,两室一厅,除了采光不太好,其他都很不错。

小区绿化很好,出门就是医院,来来往往都是老同事老熟人,还有打麻将的俱乐部。一住三十来年的大院,叫老两口搬新家他们也不。

外加家婆近几年老年痴呆愈发严重,经常分不清自己一天吃了几顿饭,外公则有一只眼睛在年轻打仗时受伤落下后遗症,这几年跟着发作。王思行四姊妹便商量着,请了一个保姆过来照顾,做做饭,到扫卫生。

尹子珮敲门的时候正瞧是保姆阿姨开的门。

保姆阿姨性格随和,即使家婆有时候说胡话骂骂咧咧两句她也只是随和地笑笑

尹子珮笑着打招呼:“秦阿姨好。”

秦阿姨也笑着回应:“子珮都回来啦。”

“秦阿姨,我爸他们呢?”王思行望了望里面,见客厅一个人都没有。只能闻到厨房里传出来的味道,是米饭蒸开的香气。

“王映川爷爷说出去走动走动,余素婆婆昨天晚上就说没力气,还在床上呢”秦阿姨解释道,“四妹和子珮快进来坐。”

妈妈因为在家里最小,排行老四,一般都叫她王四妹或者王老四。

尹子珮经常在家里叫好几声“妈”,都没人应的时候,叫一声“王老四”准会应,之后便是一顿数落和教育。百试不灵。

“还在睡?”王思行眉头皱起,拉着尹子珮进屋。

一进屋尹子珮就闻到一股味,一股久远的味道。像是快要腐烂的肉夹杂着陈年的木,还有金属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像幽暗深处的洞穴里滴下来的水,夹杂着千千万万的微生物的感觉。

越往寝室走,这股味道越重。

尹子珮恍若隔世,站在门口。

曾经闻过这个味道,在很久以前了。

“是啊,你爸说昨天晚上还尿床了。”

“尿床了?”王思行略微惊讶地看着秦阿姨。

“早上我过来的时候已经把被单都换过了。”秦阿姨赶忙回道。

尹子珮用力皱起了眉,上牙不自觉的咬住下唇,和王思行一起走进卧室,那股味道越来越重,幽冷,阴暗,带着一丝丝厌恶与恐惧。

余素躺在床上,侧着身,背对着她们。

“子珮,去叫家婆起来了。”王思行用眼神示意尹子珮。

“家婆。”尹子珮走过去,唤了她一声。

清楚的问道那股味道是从家婆身上散发出来的。

以前每次来家里,家里也是家婆的味道。是那种陈年家具的味道,能清楚的闻道那股老旧的味道,经过时间的打磨已经被磨损了的老木摇椅,却又有木香在沉淀了很多年之后缓缓散发而来。

家婆以前特别喜欢给煲汤喝。什么银杏果炖鸡,莲藕炖猪蹄,酸菜老鸭汤,银耳雪梨羹,还有尹子珮最喜欢的雪山大豆炖蹄筋,蹄筋炖的软烂,伴着雪山大豆被炖的绵软化沙,以前尹子珮一个人能干三大碗。

无论哪一种汤里都沉着家婆身上的味道,一喝就知道,这是家婆特意煲的。

余素艰难地,缓慢地转了个身,平躺着。她想侧身对着两母子,试了几番却已经没有力气,只得放弃。

“家婆,起来了,等下要吃中午饭了。”

“哎哟,我没有力气。”她躺在床上,本来就小的脸,旁边的头发乱糟糟的,眉毛一皱,眼睛鼻子嘴巴也跟着皱到了一起。

“你也要起来吃饭呀。”王思行走到床边,“我帮你穿衣服好不好?”

“我不想起来,我要睡觉”余素像个任性的小孩摇了摇头。

“余婆婆你昨天下午就在床上睡了一下午了。”秦阿姨在一旁念道。

“人不可以睡这么久,会睡乏的。”王思行试图去拉她的手。

“我不,我不,我要睡觉”余素往床里面躲了躲。

“那你饿不饿?”妈妈无奈地问道。

余素撇了撇嘴,舒展开眉头,一边点头一边说道,“有点。”

“那我们起来把饭吃了,然后看电视好不?”王思行继续极有耐性地劝着余素,“子珮去把电视打开。”

“好。”尹子珮乖乖去客厅打开电视机,调到中央八台,又故意调高一点音量。

记得小时候过来蹭饭吃的时候,家婆就喜欢给自己舀满满一大碗米饭。

“长身体,多吃点。”

她自己也舀一碗饭,夹些菜,从饭厅穿到客厅,看中央8台,把声音调的很大。那个时候放的是闲人马大姐,一个老阿姨在大院里的日常生活,那种吵吵闹闹满是人间烟火的电视剧。

她一边吃一边笑。

还不忘转身隔着窗对饭厅里的尹子珮嘱咐道:“珮猪儿多吃点,才长得高。”

“余婆婆,今天给你弄了你喜欢的回锅肉。”秦阿姨也在一旁帮忙劝到。

终于把家婆劝动了。

王思行把余素扶起来,让她坐在床上,给她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地穿。“来,手抬起来。”

这时传来敲门声。

尹子珮跑去开门:“谁啊?”

“我,老二”这种和尹子珮老妈有着一般尖锐的声音,一听就是她二嬢,王思予。

尹子珮连忙把门打开。

“二嬢,姐姐。”门口站着王思予和她女儿李子玥。

“子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王思予一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子一手拎着一个包走进来。

“前天就回来了。”

二嬢还准备问什么,王思行就在寝室室里唤:“王老二,快来帮忙找下她冬天的厚裤子,我没找到。”

“来了来了。”王思行把包和袋子一放,便进去了。

尹子珮听见她们两在寝室里念叨:“这么冷怎么还穿一条夏天的裤子呢。”

李子玥也跟着走进来,放下包,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是一副对联,鲜艳的大红色。

“子珮我们去把对联换了。”

“好。”

她俩站在门外。

把去年对联挨着挨着撕了下来,旧对联已经有点褪色,不再鲜艳。只剩下斑驳的白墙和一道老旧的铜门。墙上清晰地留着贴对对联的印记。

因为李子玥个头要高个七八厘米,自然就由她来贴,尹子珮在一旁负责递递东西,剪剪胶布打打杂,顺便指挥指挥看贴端正没。

尹子珮认认真真地剪开一段透明胶递给李子玥,李子玥仔仔细细把对联贴上,理平整每一个角落。撕开透明胶的声音在楼道里格外响亮。

楼道下传来慢吞吞且沉甸甸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慢慢的,像是费了很大力气。

把两张竖联贴好,李子玥进屋拿了一个小木凳子出来,踩在上面准备贴横幅。

身后有人唤道:“珮猪儿,玥儿。”

“外公。”两人一高一矮站在门口,同时转过身。

“干嘛呢?”王映川已是八十五岁高寿,一头银发全朝后梳,像极了现在流行的背头。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有几分从政退休老干部的气质。脸上的肉已经松垮垮的耷拉下来,但依然能看出曾经一定是个帅小伙。右眼已经没有了光,反而有点灰暗,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了一大半。还好另一只眼睛炯炯有神。双眉已白,几根长寿眉不但长也顽皮地竖了起来。

“给你们换对联呢。”李子玥踩在凳子上,举高了双臂,把短小的横幅举过门框。“子珮你看下,端正没?”

尹子珮朝后退了几步,“姐,左边点左边点。”

“这样呢?”李子玥朝左边挪了几公分。

“多了多了。”

“这样?”又把它朝右移回一点。

“可以啦。”尹子珮走过去,把剪好的胶布递过去。李子玥仰着头,把四个角抹得平整贴上胶布。

“哟,王大爷,这是外孙女吧。”楼上下来一个大叔,路过家门口,和王映川打着招呼。

“是啊,老二和老四的。”王映川笑着回答道。

“好福气呀,外孙女都这么大了。”路过的大叔一边说着一边招手下了楼。

王映川笑盈盈地看着两个孙女。

李子玥拍了拍手上沾的墙灰,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拉开门,把凳子拎进去。

“子珮把外公扶进来。”

“知道啦。”尹子珮伸手要去拉外公。

他却摆摆手道:“我自己来。”

拉着一旁的扶手用力,左腿踩上了最后一阶台阶,右腿再跟着踩了上来,慢慢地走进门里。

两丫头继续在门外认认真真地把福字上面镂空的地方一块块扣下来。

都能清清楚楚听到里间卧室传来的声音。

王思予问道:“爸,怎么这么冷的天她不穿保暖衣还穿个夏天的裤子。”

“哎呀,她你们是知道的,就说自己不冷。”外公这几年依然中气十足,说话声音清晰明朗。

“那也不能穿这么薄的裤子呀。”王思予念叨道。

“我给她拿了厚裤子,她不穿呀。”外公也颇为无奈。

“你不能这么不听话,知道吗?”王思行声音变得严厉起来,“等会感冒了。”

不知道家婆是不是故意的,压低嗓子咳了两声

接着穿来王思予更严厉和尖锐的声音:“哎呀!这是家里,你怎么又乱吐痰。”

屋里吵吵闹闹的,两人在屋外撕拉透明胶的声音也不小。

这个家总是这样,有点吵吵闹闹,带着漫漫生机与袅袅生活气。像是锅里煮着的米,“咕噜咕噜”地水汽冲击着锅盖,大米一点点鼓大黏在一起,最后抱团,彼此不分离,谁也不离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