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只有一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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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活出真性情

在义与利之外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中国人的人生哲学总是围绕着义利二字打转。可是,假如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呢?

曾经有过一个人皆君子、言必称义的时代,当时或许有过大义灭利的真君子,但更常见的是假义之名逐利的伪君子和轻信义的迂君子。那个时代过去了。曾几何时,世风剧变,义的信誉一落千丈,真君子销声匿迹,伪君子真相毕露,迂君子豁然开窍,都一窝蜂奔利而去。据说观念更新,义利之辨有了新解,原来利并非小人的专利,倒是做人的天经地义。

“时间就是金钱!”这是当今的一句时髦口号。企业家以之鞭策生产,本无可非议。但世人把它奉为指导人生的座右铭,用商业精神取代人生智慧,结果就让自己的人生成了一种企业,使人际关系成了一个市场。

我曾经嘲笑廉价的人情味,如今,连人情味也变得昂贵而罕见了。试问,不花钱你可能买到一个微笑、一句问候、一丁点儿恻隐之心?

不过,无须怀旧。想靠形形色色的义的说教来匡正时弊,拯救世风人心,事实上无济于事。在义利之外,还有别样的人生态度。在君子小人之外,还有别样的人格。套孔子的句式,不妨说:“至人喻以情。”

义和利,貌似相反,实则相通。“义”要求人献身抽象的社会实体,“利”驱使人投身世俗的物质利益,两者都无视人的心灵生活,遮蔽了人的真正的“自我”。“义”教人奉献,“利”诱人占有,前者把人生变成一次义务的履行,后者把人生变成一场权利的争夺,殊不知人生的真价值是超乎义务和权利之外的。义和利都脱不开计较,所以,无论义师讨伐叛臣,还是利欲支配众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紧张。

如果说“义”代表一种伦理的人生态度,“利”代表一种功利的人生态度,那么,我所说的“情”便代表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它主张率性而行,适情而止,每个人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你不是你所信奉的教义,也不是你所占有的物品,你之为你仅在于你的真实“自我”。生命的意义不在奉献或占有,而在创造,创造就是人的真性情的积极展开,是人在实现其本质力量时所获得的情感上的满足。创造不同于奉献,奉献只是完成外在的责任,创造却是实现真实的“自我”。至于创造和占有,其差别更是一目了然,譬如写作,占有注重的是作品所带来的名利地位,创造注重的只是创作本身的快乐。有真性情的人,与人相处唯求情感的沟通,与物相触独钟情趣的品味。更为可贵的是,在世人匆忙逐利又为利所逐的时代,他接人待物有一种闲适之情。我不是指中国士大夫式的闲情逸致,也不是指小农式的知足保守,而是指一种不为利驱、不为物役的淡泊的生活情怀。仍以写作为例,我想不通,一个人何必要著作等身呢?倘若想流芳千古,一首不朽的小诗足矣。倘无此奢求,则只要活得自在即可,写作也不过是这活得自在的一种方式罢了。

王尔德说:“人生只有两种悲剧,一是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另一是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我曾经深以为然,并且佩服他把人生的可悲境遇表述得如此轻松俏皮。但仔细玩味,发现这话的立足点仍是占有,所以才会有占有欲未得满足的痛苦和已得满足的无聊这双重悲剧。如果把立足点移到创造上,以审美的眼光看人生,我们岂不可以反其意而说:人生中有两种快乐,一是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于是你可以去寻求和创造;另一是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于是你可以去品味和体验?当然,人生总有其不可消除的痛苦,而重情轻利的人所体味到的辛酸悲哀,更为逐利之辈所梦想不到。但是,摆脱了占有欲,至少可以使人免除许多琐屑的烦恼和渺小的痛苦,活得有气度些。我无意以审美之情为救世良策,而只是表达了一个信念:在义与利之外,还有一种更值得一过的人生。这个信念将支撑我度过未来吉凶难卜的岁月。

1988.8

成功的真谛

在通常意义上,成功指一个人凭自己的能力做出了一番成就,并且这成就获得了社会的承认。成功的标志,说穿了,无非是名声、地位和金钱。这个意义上的成功当然也是好东西。世上有人淡泊于名利,但没有人会愿意自己彻底穷困潦倒,成为实际生活中的失败者。歌德曾说:“勋章和头衔能使人在倾轧中免遭挨打。”据我的体会,一个人即使相当超脱,某种程度的成功也仍然是好事,对于超脱不但无害反而有所助益。当你在广泛的范围里得到了社会的承认,你就更不必在乎在你所隶属的小环境里的遭遇了。众所周知,小环境里往往充满短兵相接的琐屑的利益之争,而你因为你的成功便仿佛站在了天地比较开阔的高处,可以俯视,从而以此方式摆脱这类渺小的斗争。

但是,这样的俯视毕竟还是站得比较低的,只不过是恃大利而弃小利罢了,仍未脱利益的计算。真正站得高的人应该能够站到世间一切成功的上方俯视成功本身。一个人能否做出被社会承认的成就,并不完全取决于才能,起作用的还有环境和机遇等外部因素,有时候这些外部因素甚至起决定性作用。单凭这一点,就有理由不以成败论英雄。我曾经在边远省份的一个小县生活了将近十年,如果不是大环境发生变化,也许会在那里“埋没”终生。我尝自问,倘真如此,我便比现在的我差许多吗?我不相信。当然,我肯定不会有现在的所谓成就和名声,但只要我精神上足够富有,我就一定会以另一种方式收获自己的果实。成功是一个社会概念,一个直接面对上帝和自己的人是不会太看重它的。

我的意思是说,成功不是衡量人生价值的最高标准,比成功更重要的是,一个人要拥有内在的丰富,有自己的真性情和真兴趣,有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只要你有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你就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感到充实和踏实。那些仅仅追求外在成功的人实际上是没有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的,他们真正喜欢的只是名利,一旦在名利场上受挫,内在的空虚就暴露无遗。照我的理解,把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做好,尽量做得完美,让自己满意,这才是成功的真谛,如此感到的喜悦才是不掺杂功利考虑的纯粹的成功之喜悦。当一个母亲生育了一个可爱的小生命,一个诗人写出了一首美妙的诗,所感觉到的就是这种纯粹的喜悦。当然,这个意义上的成功已经超越于社会的评价,而人生最珍贵的价值和最美好的享受恰恰就寓于这样的成功之中。

2000.11

自己的园地

你们读过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写的《小王子》吗?如果没有,那就太可惜了,一定要找来读一读。在我看来,它是世界上最棒的一篇童话,哪怕你们拿全世界的唐老鸭和圣斗士来跟我交换,我也决不肯。

童话的主人公是一个小王子,他住在一个只比他大一点儿的星球上,与一株玫瑰为伴,天天为她浇水。有一天,他和玫瑰花拌了几句嘴,心里烦,便离开他的星球,出去漫游了。他先后到达六个星球,遇见了一些可笑的大人。例如有一个商人,他的全部事情就是计算星星,他把这叫作“占有”。他就为“占有”而活着。他告诉小王子,他已经“占有”了一亿零一百六十二万二千七百三十一颗星星。小王子问他:“你拿它们做什么呢?”他答:“我把它们存到银行里去。”小王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商人便解释说:“这就是说,我在一张纸条上写下我的星星的数目,然后把这张纸条锁在抽屉里。”小王子问:“这就完了吗?”商人答:“当然,这样我就很富啦。”在别的星球上,小王子遇见的大人们也都在为他不明白的东西活着,什么权力、虚荣、学问呀。他心想:大人们真是怪透了。

小王子最后来到地球。在一片盛开的玫瑰园里,他看见五千株玫瑰,不禁怀念起他自己的那株玫瑰来。他的那株玫瑰与眼前这些玫瑰长得一模一样,但他却觉得她是独一无二的。这是为什么呢?一只聪明的狐狸告诉他:“是你为你的玫瑰花费的时间,使你的玫瑰变得这么重要。对于你使之驯服的东西,你是负有责任的。”

这句话说得好极了。一个人活在世上,必须有自己真正爱好的事情,才会活得有意思。这爱好完全是出于他的真性情,而不是为了某种外在的利益,例如为了金钱、名声之类。他喜欢做这件事情,只是因为他觉得事情本身非常美好,他被事情的美好所吸引。这就好像一个园丁,他仅仅因为喜欢而开辟了一块自己的园地,他在其中培育了许多美丽的花木,为它们倾注了自己的心血。当他在自己的园地上耕作时,他心里非常踏实。无论他走到哪里,他也都会牵挂着那些花木,如同母亲牵挂着自己的孩子。这样一个人,他一定会活得很充实。相反,一个人如果没有自己的园地,不管他当多大的官,做多大的买卖,他本质上始终是空虚的。这样的人一旦丢了官,破了产,他的空虚就暴露无遗了,会惶惶然不可终日,发现自己在世界上无事可做,也没有人需要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事实上,我们在小时候往往都是有真性情的。就像小王子所说的:“只有孩子们知道他们在寻找些什么,他们会为了一个破布娃娃而不惜让时光流逝,于是那布娃娃就变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们拿走,他们就哭了。”孩子并不问破布娃娃值多少钱,它当然不值钱啦,可是,他们天天抱着它,和它说话,便对它有了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钱的东西更有价值了。一个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时,看重的是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而不是它们在市场上能卖多少钱,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就是真性情。你们长大了当然不会再抱着一个破布娃娃不放,但是我希望你们不要丢掉小时候对待破布娃娃的这种态度,不要丢掉真性情,不要丢掉自己真正的爱好。

小王子十分幸运,他在地球上终于遇见了一个能够理解他的大人,那就是这篇童话的作者。他和小王子特别谈得来,不过,正因为如此,他在大人们中间真是非常孤独。他和大人们谈什么都谈不通,就只好和他们谈桥牌、高尔夫球、政治、领带什么的,而他们也就很高兴自己结识了一个正经人。后来,小王子因为想念他的玫瑰花,回到那个小星球上去了。那么,现在这位圣埃克苏佩里在哪里呢?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法国最出色的飞行员,在一次飞行中失踪了。我相信,他一定是去寻找他的小王子了。

1996.10

人生贵在行胸臆

读袁中郎全集,感到清风徐徐扑面,精神阵阵爽快。

明末的这位大才子一度做吴县县令,上任伊始,致书朋友们道:“吴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长,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说法石有长老。”开卷读到这等潇洒不俗之言,我再舍不得放下了,相信这个人必定还会说出许多妙语。

我的期望没有落空。

请看这一段:“天下有大败兴事三,而破国亡家不与焉。山水朋友不相凑,一败兴也。朋友忙,相聚不久,二败兴也。游非及时,或花落山枯,三败兴也。”

真是非常飘逸。中郎一生最爱山水,最爱朋友,难怪他写得最好的是游记和书信,不过,倘若你以为他只是个耽玩的倜傥书生,未免小看了他。《明史》记载,他在吴县任上“听断敏决,公庭鲜事”,遂整日“与士大夫谈说诗文,以风雅自命”。可见极其能干,游刃有余。但他是真个风雅,天性耐不得官场俗务,终于辞职。后来几度起官,也都以谢病归告终。

在明末文坛上,中郎和他的两位兄弟是开一代新风的人物。他们的风格,用他评其弟小修诗的话说,便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其实,这话不但说出了中郎的文学主张,也说出了他的人生态度。他要依照自己的真性情生活,活出自己的本色来。他的潇洒绝非表面风流,而是他的内在性灵的自然流露。性者个性,灵者灵气,他实在是个极有个性极有灵气的人。

每个人一生中,都曾经有过一个依照真性情生活的时代,那便是童年。孩子是天真烂漫、不肯拘束自己的。他活着整个儿就是在享受生命,世俗的利害和规矩暂时还都不在他眼里。随着年龄增长,染世渐深,俗虑和束缚愈来愈多,原本纯真的孩子才被改造成了俗物。

那么,能否逃脱这个命运呢?很难,因为人的天性是脆弱的,环境的力量是巨大的。随着童年的消逝,倘若没有一种成年人的智慧及时来补救,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失掉童心。所谓大人先生者不失赤子之心,正说明智慧是童心的守护神。凡童心不灭的人,必定对人生有着相当的彻悟。

所谓彻悟,就是要把生死的道理想明白。名利场上那班人不但没有想明白,只怕连想也不肯想。袁中郎责问得好:“天下皆知生死,然未有一人信生之必死者……趋名骛利,唯曰不足,头白面焦,如虑铜铁之不坚,信有死者,当如是耶?”名利的追求是无止境的,官做大了还想更大,钱赚多了还想更多。“未得则前涂为究竟,涂之前又有涂焉,可终究欤?已得则即景为寄寓,寓之中无非寓焉,故终身驰逐而已矣。”在这终身的驰逐中,不再有工夫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接着连属于自己的真兴趣也没有了,那颗以享受生命为最大快乐的童心就这样丢失得无影无踪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一个人如果真正想明白了生之必死的道理,他就不会如此看重和孜孜追逐那些到头来一场空的虚名浮利了。他会觉得,把有限的生命耗费在这些事情上,牺牲了对生命本身的享受,实在是很愚蠢的。人生有许多出于自然的享受,例如爱情、友谊、欣赏大自然、艺术创造等等,其快乐远非虚名浮利可比,而享受它们也并不需要太多的物质条件。在明白了这些道理以后,他就会和世俗的竞争拉开距离,借此为保存他的真性情赢得了适当的空间。而一个人只要依照真性情生活,就自然会努力去享受生命本身的种种快乐。用中郎的话说,这叫作:“退得一步,即为稳实,多少受用。”

当然,一个人彻悟了生死的道理,也可能会走向消极悲观。不过,如果他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这一前途即可避免。他反而会获得一种认识:生命的密度要比生命的长度更值得追求。从终极的眼光看,寿命是无稽的,无论长寿短寿,死后都归于虚无。不止如此,即使用活着时的眼光做比较,寿命也无甚意义。中郎说:“试令一老人与少年并立,问彼少年,尔所少之寿何在,觅之不得。问彼老人,尔所多之寿何在,觅之亦不得。少者本无,多者亦归于无,其无正等。”无论活多活少,谁都活在此刻,此刻之前的时间已经永远消逝,没有人能把它们抓在手中。所以,与其贪图活得长久,不如争取活得痛快。中郎引惠开的话说:“人生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犹为夭。”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或许可以把袁中郎称作享乐主义者,不过他所提倡的乐,乃是合乎生命之自然的乐趣,体现生命之质量和浓度的快乐。在他看来,为了这样的享乐,付出什么代价也是值得的,甚至这代价也成了一种快乐。

有两段话,极能显出他的个性的光彩。

在一处他说:“世人所难得者唯趣”,尤其是得之自然的趣。他举出童子的无往而非趣,山林之人的自在度日,愚不肖的率心而行,作为这种趣的例子。然后写道:“自以为绝望于世,故举世非笑之不顾也,此又一趣也。”凭真性情生活是趣,因此遭到全世界的反对又是趣,从这趣中更见出了怎样真的性情!

另一处谈到人生真乐有五,原文太精彩,不忍割爱,照抄如下: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皓魄入帐,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产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

前四种快活,气象已属不凡,谁知他笔锋一转,说享尽人生快乐以后,一败涂地,沦为乞丐,又是一种快活!中郎文中多这类飞来之笔,出其不意,又顺理成章。世人常把善终视作幸福的标志,其实经不起推敲。若从人生终结看,善不善终都是死,都无幸福可言。若从人生过程看,一个人只要痛快淋漓地生活过,不管善不善终,都称得上幸福了。对于一个洋溢着生命热情的人来说,幸福就在于最大限度地穷尽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其中也包括困境和逆境。极而言之,乐极生悲不足悲,最可悲的是从来不曾乐过,一辈子稳稳当当,也平平淡淡,那才是白活了一场。

中郎自己是个充满生命热情的人,他做什么事都兴致勃勃,好像不要命似的。爱山水,便说落雁峰“可值百死”。爱朋友,便叹“以友为性命”。他知道“世上希有事,未有不以死得者”,值得要死要活一番。读书读到会心处,便“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真是忘乎所以。他爱女人,坦陈有“青娥之癖”。他甚至发起懒来也上瘾,名之“懒癖”。

关于癖,他说过一句极中肯的话:“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有癖之人,哪怕有的是怪癖恶癖,终归还保留着一种自己的真兴趣真热情,比起那班名利俗物来更是一个活人。当然,所谓癖是真正着迷,全心全意,死活不顾。譬如巴尔扎克小说里的于洛男爵,爱女色爱到财产名誉地位性命都可以不要,到头来穷困潦倒,却依然心满意足,这才配称好色,那些只揩油不肯做半点牺牲的偷香窃玉之辈是不够格的。

一面彻悟人生的实质,一面满怀生命的热情,两者的结合形成了袁中郎的人生观。他自己把这种人生观与儒家的谐世、道家的玩世、佛家的出世并列为四,称作适世。若加比较,儒家是完全入世,佛家是完全出世,中郎的适世似与道家的玩世相接近,都在入世出世之间。区别在于,玩世是入世者的出世法,怀着生命的忧患意识逍遥世外,适世是出世者的入世法,怀着大化的超脱心境享受人生。用中郎自己的话说,他是想学“凡间仙,世中佛,无律度的孔子”。

明末知识分子学佛参禅成风,中郎是不以为然的。他“自知魔重”,“出则为湖魔,入则为诗魔,遇佳友则为谈魔”,舍不得人生如许乐趣,绝不肯出世。况且人只要生命犹存,真正出世是不可能的。佛祖和达摩舍太子位出家,中郎认为是没有参透生死之理的表现。他批评道:“当时便在家何妨,何必掉头不顾,为此偏枯不可训之事?似亦不圆之甚矣。”人活世上,如空中鸟迹,去留两可,无须拘泥区区行藏的所在。若说出家是为了离生死,你总还带着这个血肉之躯,仍是跳不出生死之网。若说已经看破生死,那就不必出家,在网中即可做自由跳跃。死是每种人生哲学不可回避的根本问题。中郎认为,儒道释三家,至少就其门徒的行为看,对死都不甚了悟。儒生“以立言为不死,是故著书垂训”,道士“以留形为不死,是故锻金炼气”,释子“以寂灭为不死,是故耽心禅观”,他们都企求某种方式的不死。而事实上,“茫茫众生,谁不有死,堕地之时,死案已立”。不死是不可能的。

那么,依中郎之见,如何才算了悟生死呢?说来也简单,就是要正视生之必死的事实,放下不死的幻想。他比较赞赏孔子的话:“朝闻道,夕死可矣。”一个人只要明白了人生的道理,好好地活过一场,也就死而无憾了。既然死是必然的,何时死,缘何死,便完全不必在意。他曾患呕血之病,担心必死,便给自己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人在家里藏一笔钱,怕贼偷走,整日提心吊胆,频频查看。有一天携带着远行,回来发现,钱已不知丢失在途中何处了。自己总担心死于呕血,而其实迟早要生个什么病死去,岂不和此人一样可笑?这么一想,就宽心了。

总之,依照自己的真性情痛快地活,又抱着宿命的态度坦然地死,这大约便是中郎的生死观。

未免太简单了一些!然而,还能怎么样呢?我自己不是一直试图对死进行深入思考,而结论也仅是除了平静接受,别无更好的法子?许多文人,对于人生问题做过无穷的探讨,研究过各种复杂的理论,在兜了偌大圈子以后,往往回到一些十分平易质实的道理上。对于这些道理,许多文化不高的村民野夫早已了然于胸。不过,倘真能这样,也许就对了。罗近溪说:“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中郎赞“此语抉圣学之髓”,实不为过誉。我们都是有生有死的常人,倘若我们肯安心做这样的常人,顺乎天性之自然,坦然于生死,我们也就算得上是圣人了。只怕这个境界并不容易达到呢。

1992.3

康德、胡塞尔和职称

我正在啃胡塞尔的那些以晦涩著称的著作。哲学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胡塞尔是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作为现代现象学之父,他开创了一个半分天下、影响深广的哲学运动。可是,人们大约很难想到,这位大哲学家在五十七岁前一直是一个没有职称的人,在哥廷根大学当了十六年编外讲师。而在此期间,他的两部最重要的著作,《逻辑研究》和《观念》第一卷,事实上都已经问世了。

有趣的是,德国另一位大哲学家,近现代哲学史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康德,也是一个长期评不上职称的倒霉蛋,直到四十七岁才当上哥尼斯堡大学的正式教授。在此之前,尽管他在学界早已声誉卓著,无奈只是“墙内开花墙外香”,教授空缺总也轮不上他。

这两位哲学家并非超脱得对这种遭遇毫不介意的。康德屡屡向当局递交申请,力陈自己的学术专长、经济拮据状况,最后是那一把年纪,以表白他的迫切心情。当哥廷根大学否决胡塞尔的教授任命时,这位正埋头于寻求哲学的严格科学性的哲学家一度深感屈辱,这种心境和他在学术上的困惑掺和在一起,竟至于使他怀疑起自己做哲学家的能力了。

一个小小的疑问:且不说像斯宾诺莎这样靠磨镜片谋生的贫穷哲人,他的命运是太特殊了,只说在大学这样的学术圣地,为什么学术职称和真实的学术成就之间也会出现如此巨大的偏差?假设我是康德或胡塞尔同时代的人,某日与其中一位邂逅,问道:“您写了这么重要的著作,怎么连一个教授也当不上?”他会如何回答?我想他也许会说:“正因为这些著作太重要了,我必须全力以赴,所以没有多余精力去争取当教授了。”胡塞尔的确这样说了,在一封信中,他分析自己之所以一直是个编外讲师的原因,是因为他出于紧迫的必然性,自己选择自己的课题,走自己的道路,而不屑费神于主题以外的事情,讨好有影响的人物。也许,在任何时代,从事精神创造的人都面临着这个选择:是追求精神创造本身的成功,还是追求社会功利方面的成功?前者的判官是良知和历史,后者的判官是时尚和权力。在某些幸运的场合,两者会出现一定程度的一致,时尚和权力会向已获得显著成就的精神创造者颁发证书。但是,在多数场合,两者往往偏离甚至背道而驰,因为它们毕竟是性质不同的两件事,需要花费不同的工夫。即使真实的业绩受到足够的重视,决定升迁的还有观点异同、人缘、自我推销的干劲和技巧等其他因素,而总是有人不愿意在这些方面浪费宝贵的生命的。

以我们后人的眼光看,对于康德、胡塞尔来说,职称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小事,丝毫无损于他们在哲学史上的伟人地位。就像在莫里哀死后,法兰西学院在提到这位终生未获院士称号的大文豪时怀着自责的心情所说的:“他的荣誉中什么都不缺少,是我们的荣誉中有欠缺。”然而,康德、胡塞尔似乎有点儿看不开,那默想着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的智慧头脑,有时不免为虚名的角逐而烦躁,那探寻着真理的本源的敏锐眼光,有时不免因身份的卑微而暗淡。我不禁想对他们说:如此旷世大哲,何必、何苦、何至于在乎许多平庸之辈也可轻易得到的教授称号?转念一想,伟人活着时也是普通人,不该求全责备。德国的哲学家多是地道的书斋学者,康德、胡塞尔并不例外。既然在大学里教书,学术职称几乎是他们唯一的世俗利益,有所牵挂也在情理之中。何况目睹周围远比自己逊色的人一个个捷足先登,他们心中有委屈,更属难免。相比之下,法国人潇洒多了。萨特的职称只是中学教师,他拒做大学教授,拒领诺贝尔奖奖金,视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富贵如粪土。不过,他的舞台不是在学院,而是在社会,直接面向大众。与他在大众中的辉煌声誉相比,职称当然不算什么。人毕竟难以完全免俗,这是无可厚非的吧。

可是,小事终究是小事,包括职称,包括在学术界、在社会上、在历史上的名声地位。什么是大事呢?依我之见,唯一的大事是把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做好。

1994.12

生命中不能错过什么

——《绿山墙的安妮》中译本序

安妮是一个十一岁的孤儿,一头红发,满脸雀斑,整天耽于幻想,不断闯些小祸。假如允许你收养一个孩子,你会选择她吗?大概不会。马修和玛莉拉是一对上了年纪的独身兄妹,他们也不想收养安妮,只是因为误会,收养成了令人遗憾的既成事实。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安妮住进了美丽僻静村庄中这个叫作绿山墙的农舍,她的一言一行都将经受老处女玛莉拉的刻板挑剔眼光——以及村民们的保守务实眼光——的检验,形势对她十分不利。然而,随着故事进展,我们看到,安妮的生命热情融化了一切敌意的坚冰,给绿山墙和整个村庄带来了欢快的春意。作为读者,我们也和小说中所有人一样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她。正如当年马克·吐温所评论的,加拿大女作家露西·蒙哥马利塑造的这个人物不愧是“继不朽的艾丽丝之后最令人感动和喜爱的儿童形象”。

在安妮身上,最令人喜爱的是那种富有灵气的生命活力。她的生命力如此健康蓬勃,到处绽开爱和梦想的花朵,几乎到了奢侈的地步。安妮拥有两种极其宝贵的财富,一是对生活的惊奇感,二是充满乐观精神的想象力。对于她来说,每一天都有新的盼望、新的惊喜。她不怕盼望落空,因为她已经从盼望中享受了一半的喜悦。她生活在用想象力创造的美丽世界中,看见五月花,她觉得自己身在天堂,看见了去年枯萎的花朵的灵魂。请不要说安妮虚无缥缈,她的梦想之花确确实实结出了果实,使她周围的人在和从前一样的现实生活中品尝到了从前未曾发现的甜美滋味。

我们不但喜爱安妮,而且被她深深感动,因为她那样善良。不过,她的善良不是来自某种道德命令,而是源自天性的纯净。她的生命是一条虽然激荡却依然澄澈的溪流,仿佛直接从源头涌出,既积蓄了很大的能量,又尚未受到任何污染。安妮的善良实际上是一种感恩,是因为拥有生命、享受生命而产生的对生命的感激之情。怀着这种感激之情,她就善待一切帮助过她乃至伤害过她的人,也善待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和怜悯、仁慈、修养相比,这种善良是一种更为本真的善良,而且也是更加令自己和别人愉快的。

所以,我认为,这本书虽然是近一百年前问世的,今天仍然很值得我们一读。作为儿童文学的一部经典之作,今天的孩子们一定还能够领会它的魅力,与可爱的主人公发生共鸣,孩子们比我聪明,无须我多言。我想特别说一下的是,今天的成人们也应当能够从中获得教益。在我看来,教益有二。一是促使我们反省对孩子的教育。我们该知道,就天性的健康和纯净而言,每个孩子身上都藏着一个安妮,我们千万不要再用种种功利的算计去毁坏他们的健康、污染他们的纯净、扼杀他们身上的安妮了。二是促使我们反省自己的人生。在今日这个崇拜财富的时代,我们该自问,我们是否丢失了那些最重要的财富,例如对生活的惊奇感、使生活焕发诗意的想象力、源自感激生命的善良,等等。安妮曾经向从来不想象和现实不同的事情的人惊呼:“你错过了多少东西!”我们也该自问:我们错过了多少比金钱、豪宅、地位、名声更宝贵的东西?

活出真性情

1

我的人生观若要用一句话概括,就是真性情。我从来不把成功看作人生的主要目标,觉得只有活出真性情才是没有虚度了人生。所谓真性情,一面是对个性和内在精神价值的看重,另一面是对外在功利的看轻。

2

“定力”不是修炼出来的,它直接来自所做的事情对你的吸引力。我的确感到,读书、写作以及享受爱情、亲情和友情,是天下最快乐的事情。人生有两大幸运,一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另一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也可以说,我的“定力”来自我的幸运。

3

真实不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而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态度,是我们终于为自己找到的一种生活信念和准则。

4

世上有味之事,包括诗、酒、哲学、爱情,往往无用。吟无用之诗,醉无用之酒,读无用之书,钟无用之情,终于成一无用之人,却因此活得有滋有味。

5

活得真诚、独特、潇洒,这样活当然很美。不过,首先要活得自在,才谈得上这些。如果你太关注自己活的样子,总是活给别人看,或者哪怕是活给自己看,那么,你愈是表演得真诚、独特、潇洒,你实际上却活得愈是做作、平庸、拘谨。

6

真实是最难的,为了它,一个人也许不得不舍弃许多好东西:名誉、地位、财产、家庭。但真实又是最容易的,在世界上,唯有它,一个人只要愿意,总能得到和保持。

7

人不可能永远真实,也不可能永远虚假。许多真实中一点儿虚假,或许多虚假中一点儿真实,都是动人的。最令人厌倦的是一半对一半。

8

真正有独特个性的人并不竭力显示自己的独特,他不怕自己显得与旁人一样。那些时时处处想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人,往往是一些虚荣心十足的平庸之辈。

9

我的生活中没有用身份标示的目标,诸如院士、议员、部长之类。那些为这类目标奋斗的人,无论他们为挫折而焦虑,还是为成功而欣喜,我从他们身上都闻到同一种气味,这种气味使我不能忍受和他们在一起待上三分钟。

10

每当我接到一张写满各种头衔的名片,我就惊愕自己又结识了一个精力超常的人,并且永远断绝了再见这个人的念头。

11

你说,得活出个样儿来。我说,得活出个味儿来。名声地位是衣裳,不妨弄件穿穿。可是,对人对己都不要以貌取人。衣裳换来换去,我还是我。脱尽衣裳,男人和女人更本色。

12

成熟了,却不世故,依然一颗童心。成功了,却不虚荣,依然一颗平常心。兼此二心者,我称之为有真性情。

13

不避平庸岂非也是一种伟大,不拒小情调岂非也是一种大气度。

14

我不愿用情人脸上的一个微笑换取身后一个世代的名声。

倾听生命自身的声音

1

“生命”是一个美丽的词,但它的美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掩盖住了。我们活着,可是我们并不是时时对生命有所体验。相反,这样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我们倒是像无生命的机械一样活着。

人们追求幸福,其实,还有什么时刻比那些对生命的体验最强烈、最鲜明的时刻更幸福呢?当我感觉到自己的肢体和血管里布满了新鲜的、活跃的生命之时,我的确认为,此时此刻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2

生命是最基本的价值。一个最简单的事实是,每个人只有一条命。在无限的时空中,再也不会有同样的机会,所有因素都恰好组合在一起,来产生这一个特定的个体了。一旦失去了生命,没有人能够活第二次。同时,生命又是人生其他一切价值的前提,没有了生命,其他一切都无从谈起。

因此,对于自己的生命,我们当知珍惜,对于他人的生命,我们当知关爱。

这个道理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可是,仔细想一想,有多少人一辈子只把自己当作了赚钱的机器,何尝把自己真正当作生命来珍惜;又有多少人只用利害关系的眼光估量他人的价值,何尝把他人真正当作生命去关爱。

3

生命是我们最珍爱的东西,它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的前提,失去了它,我们就失去了一切。生命又是我们最忽略的东西,我们对于自己拥有它实在太习以为常了,而一切习惯了的东西都容易被我们忘记。因此,人们在道理上都知道生命的宝贵,实际上却常常做一些损害生命的事情,抽烟、酗酒、纵欲、不讲卫生、超负荷工作,等等。因此,人们为虚名浮利而忙碌,却舍不得花时间来让生命本身感到愉快,来做一些实现生命本身价值的事情。

往往是当我们的生命真正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们才幡然醒悟,生命的不可替代的价值才凸显在我们眼前。但是,有时候醒悟已经为时太晚,损失已经不可挽回。

让我们记住,每一个人对于自己的生命,第一有爱护它的责任,第二有享受它的权利,而这两方面是统一的。世上有两种人对自己的生命最不知爱护也最不善享受,其一是工作狂,其二是纵欲者,他们其实是在以不同的方式透支和榨取生命。

4

生命原是人的最珍贵的价值。可是,在当今的时代,其他种种次要的价值取代生命成了人生的主要目标乃至唯一目标,人们耗尽毕生精力追逐金钱、权力、名声、地位等等,从来不问一下这些东西是否使生命获得了真正的满足,生命真正的需要是什么。

生命原是一个内容丰富的组合体,包含着多种多样的需要、能力、冲动,其中每一种都有独立的存在和价值,都应该得到实现和满足。可是,现实的情形是,多少人的内在潜能没有得到开发,他们的生命早早地就纳入了一条狭窄而固定的轨道,并且以同样的方式把自己的子女也培养成片面的人。

我们不可避免地生活在一个功利的世界上,人人必须为生存而奋斗,这一点决定了生命本身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遭到忽视的必然性。然而,我们可以也应当减少这个程度,为生命争取尽可能大的空间。

在市声尘嚣之中,生命的声音已经久被遮蔽,无人理会。现在,让我们都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向自己身体和心灵的内部倾听,听一听自己的生命在说什么,想一想自己的生命究竟需要什么。

5

在中国传统哲学中,最重视生命价值的学派应是道家。《淮南王书》把这方面的思想概括为“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庄子也一再强调要“不失其性命之情”“任其性命之情”,相反的情形则是“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在庄子看来,物欲与生命是相敌对的,被物欲控制住的人是与生命的本性背道而驰的,因而是颠倒的人。

自然赋予人的一切生命欲望皆无罪,禁欲主义最没有道理。我们既然拥有了生命,当然有权享受它。但是,生命欲望和物欲是两回事。一方面,生命本身对于物质资料的需要是有限的,物欲决非生命本身之需,而是社会刺激起来的。另一方面,生命享受的疆域无比宽广,相比之下,物欲的满足就太狭窄了。因此,那些只把生命用来追求物质的人,实际上既怠慢了自己生命的真正需要,也剥夺了自己生命享受的广阔疆域。

6

生命是宇宙间的奇迹,它的来源神秘莫测。是进化的产物,还是上帝的创造?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你的心去感受这奇迹。于是,你便会懂得欣赏大自然中的生命现象,用它们的千姿百态丰富你的心胸。于是,你便会善待一切生命,从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到一头羚羊、一只昆虫、一棵树,从心底里产生万物同源的亲近感。于是,你便会怀有一种敬畏之心,敬畏生命,也敬畏创造生命的造物主,不管人们把它称作神还是大自然。

7

热爱生命是幸福之本;同情生命是道德之本;敬畏生命是信仰之本。

享受生命本身

1

愈是自然的东西,就愈是属于生命的本质,愈能牵动我的至深的情感。例如,女人和孩子。

现代人享受的花样愈来愈多了。但是,我深信人世间最甜美的享受始终是那些最古老的享受。

2

最自然的事情是最神秘的,例如做爱和孕育。各民族的神话岂非都可以追溯到这个源头?

3

情欲是走向空灵的必由之路。本无情欲,只能空而不灵。

4

生命平静地流逝,没有声响,没有浪花,甚至连波纹也看不见,无声无息。我多么厌恶这平坦的河床,它吸收了任何感觉。突然,遇到了阻碍,礁岩崛起,狂风大作,抛起万丈浪。我活着吗?是的,这时候我才觉得我活着。

5

痛苦和欢乐是生命力的自我享受。最可悲的是生命力的乏弱,既无欢乐,也无痛苦。

有无爱的欲望,能否感受生的乐趣,归根到底是一个内在的生命力的问题。

6

健康是为了活得愉快,而不是为了活得长久。活得愉快在己,活得长久在天。

而且,活得长久本身未必是愉快。

7

夜里睡了一个好觉,早晨起来又遇到一个晴朗的日子,便会有一种格外轻松愉快的心情,好像自己变年轻了,而且会永远年轻下去。

8

光阴似箭,然而只是对于忙人才如此。日程表排得满满的,永远有做不完的事,这时便会觉得时间以逼人之势驱赶着自己,几乎没有喘息的工夫。

相反,倘若并不觉得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心静如止水,光阴也就停住了。永恒是一种从容的心境。

9

没有空玩儿,没有空看看天空和大地,没有空看看自己的灵魂……

我的回答是:永远没有空——随时都有空。

与身外遭遇保持距离

1

在大海边,在高山上,在大自然之中,远离人寰,方知一切世俗功利的渺小,包括“文章千秋事”和千秋的名声。

2

我们平时斤斤计较于事情的对错、道理的多寡、感情的厚薄,在一位天神的眼里,这种认真必定是很可笑的。

3

外在遭遇受制于外在因素,非自己所能支配,所以不应成为人生的主要目标。真正能支配的唯有对一切外在遭际的态度。内在生活充实的人仿佛有另一个更高的自我,能与身外遭遇保持距离,对变故和挫折持适当态度,心境不受尘世祸福沉浮的扰乱。

4

事情对人的影响是与距离成反比的,离得越近,就越能支配我们的心情。因此,减轻和摆脱其影响的办法就是寻找一个立足点,那个立足点可以使我们拉开与事情之间的距离。如果那个立足点仍在人世间,与事情拉开了一个有限的距离,我们便会获得一种明智的态度。如果那个立足点被安置在人世之外,与事情隔开了一个无限的距离,我们便会获得一种超脱的态度。

5

“距离说”对艺术家和哲学家是同样适用的。理解与欣赏一样,必须同对象保持相当的距离,然后才能观其大体。不在某种程度上超脱,就绝不能对人生有深刻见解。

6

物质的、社会的、世俗的苦恼太多,人就无暇有存在的、哲学的、宗教的苦恼。日常生活中的琐事限制太多,人就不易感觉到人生的大限制。我不知道这值得庆幸,还是值得哀怜。

7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明白这一道理的人可谓已经得道,堪称智者了。多数人恰好相反,他们永远自诩在为有益之事,永远不知生之有涯。

8

张可久写“英雄不把穷通较”“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一个人不妨到世界上去奋斗,做一个英雄,但同时要为自己保留一个闲人的心态。以闲人的心态入世,得志和失脚都成了好玩的事,就可以“不把穷通较”了。

9

纷纷扰扰,全是身外事。我能够站在一定的距离外来看待我的遭遇了。我是我,遭遇是遭遇。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可是,岸仍然是岸,它淡然观望着变幻不定的海洋。

有所为必有所不为

1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有所为就必有所不为,而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区别就在于所为所不为的不同取向。

2

为别人对你的好感、承认、报偿做的事,如果别人不承认,便等于零。为自己的良心、才能、生命做的事,即使没有一个人承认,也丝毫无损。

我之所以宁愿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其原因之一是为了省心省力,不必去经营我所不擅长的人际关系。

3

当我做着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时候,别人的褒贬是不重要的。对于我来说,不存在正业副业之分,凡是出自内心需要而做的事情都是我的正业。

4

我相信,从理论上说,每一个人的禀赋和能力的基本性质是早已确定的,因此,在这个世界上必定有一种最适合他的事业,一个最适合他的领域。当然,在实践中,他能否找到这个领域,从事这种事业,不免会受客观情势的制约。但是,自己应该有一种自觉,尽量缩短寻找的过程。在人生的一定阶段上,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到底想要什么了。

5

人一看重机会,就难免被机会支配。

6

当我们在诗和哲学的天地中悠游和寻求的时候,偶尔会听见来自尘世的新闻:某某高升了,某某出名了,某某发财了……

你有什么感想?

我的朋友答道:各得其所。

7

天地悠悠,生命短促,一个人一生的确做不成多少事。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以善待自己,不必活得那么紧张匆忙了。但是,也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以不抱野心,只为自己高兴而好好做成几件事了。

成功是优秀的副产品

1

在确定自己的人生目标时,不应该把成功作为首选。首要的目标应该是优秀,其次才是成功。

所谓优秀,是指一个人的内在品质,有高尚的人格和真实的才学。一个优秀的人,即使他在名利场上不成功,他仍能有充实的心灵生活,他的人生仍是充满意义的。相反,一个平庸的人,即使他在名利场上风光十足,他也只是在混日子,至多是混得好一些罢了。

事实上,一个人倘若真正优秀,而时代又不是非常糟,他获得成功的机会还是相当大的。即使生不逢时,或者运气不佳,也多能在身后得到承认。优秀者的成功往往是大成功,远非那些追名逐利之辈的渺小成功可比。人类历史上一切伟大的成功者都出自精神上优秀的人之中,不管在哪一个领域,包括创造财富的领域,做成伟大事业的决非钻营之徒,而必是拥有伟大人格和智慧的人。

一个人能否成为优秀的人,基本上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能否在社会上获得成功,则在相当程度上要靠运气。所以,应该把成功看作优秀的副产品,不妨在优秀的基础上争取它,得到了最好,得不到也没有什么。在根本的意义上,作为一个人,优秀就已经是成功。

2

事业是精神性追求与社会性劳动的统一,精神性追求是其内涵和灵魂,社会性劳动是其形式和躯壳,二者不可缺一。

所以,一个仅仅为了名利而从政、经商、写书的人,无论他在社会上获得了怎样的成功,都不能说他有事业。

所以,一个不把自己的理想、思考、感悟体现为某种社会价值的人,无论他内心多么真诚,也不能说他有事业。

3

在人生中,职业和事业都是重要的。大抵而论,职业关系到生存,事业关系到生存的意义。在现实生活中,两者的关系十分复杂,从重合到分离、背离乃至于根本冲突,种种情形都可能存在。人们常常视职业与事业的一致为幸运,但有时候,两者的分离也会是一种自觉的选择,例如斯宾诺莎为了保证以哲学为事业而宁愿以磨镜片为职业。因此,事情最后也许可以归结为一个人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事业,如果没有,所谓事业与职业的关系问题也就不存在,如果有,这个关系问题也就有了答案。

4

我们都很在乎成功和失败,但对之的理解却很不一样,有必要做出区分。譬如说,通常有两种不同的含义。其一是指外在的社会遭际,飞黄腾达为成,穷困潦倒为败。其二是指事业上的追求,目标达到为成,否则为败。可以肯定,抽象地谈问题,人们一定会拥护第二义而反对第一义。但是,事业有大小,目标有高低,所谓事业成败的意义也就十分有限。我不知道如何衡量人生的成败,也许人生是超越所谓成功和失败的评价的。

5

现在书店里充斥着所谓励志类的书籍,其中也许有好的,但许多是垃圾。这些垃圾书的内容无非是两类,一是教人如何在名利场上拼搏,发财致富、出人头地,二是教人如何精明地处理人际关系,讨上司或老板欢心,在社会上吃得开。偏是这类东西似乎十分畅销,每次在书店看到它们堆放在最醒目的位置上,满眼是“经营自我”“人生策略”“致富圣经”之类庸俗不堪的书名,我就为这个时代感到悲哀。

“自我”原是代表每一个人最独特的禀赋和价值,认识和实现“自我”一直被视为人生的目的,现在它竟成了一个要经营的对象,亦即谋利的手段。说到“人生”,历来强调的是人生理想,现在“策略”取而代之,把人生由心灵旅程变成了功利战场。“圣经”一词象征最高真理,现在居然明目张胆地把致富宣布为最高真理了。这些语词的搭配本身已是一种亵渎,表明我们的时代急功近利到了何等地步。

励志没有什么不好,问题是励什么样的志。完全没有精神目标,一味追逐世俗的功利,这算什么“志”,恰恰是胸无大志。

6

我对成功的理解:把自己喜欢的事做得尽善尽美,让自己满意,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说。

7

对于真正有才华的人来说,机会是会以各种面目出现的。

比成功更重要的

1

在我看来,所谓成功就是把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做好,其前提是要有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所以,比成功更重要的是,一个人必须有自己的真兴趣,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2

最基本的划分不是成功与失败,而是以伟大的成功和伟大的失败为一方,以渺小的成功和渺小的失败为另一方。

在上帝眼里,伟大的失败也是成功,渺小的成功也是失败。

3

有一些渺小的人获得了虚假的成功,他们的成功很快就被历史遗忘了。有一些伟大的人获得了真实的成功,他们的成功被历史永远记住了。但是,我知道,还有许多优秀的人,他们完全淡然于成功,最后也确实与成功无缘。对于这些人,历史既没有记住他们,也没有遗忘他们,他们是超越于历史之外的。

4

对于我来说,人生即事业,除了人生,我别无事业。我的事业就是要穷尽人生的一切可能性。这是一个肯定无望但极有诱惑力的事业。

5

我的野心是要证明一个没有野心的人也能得到所谓成功。

不过,我必须立即承认,这只是我即兴想到的一句俏皮话,其实我连这样的野心也没有。

6

我的“成功”(被社会承认,所谓名声)给我带来的最大便利是可以相对超脱于我所隶属的小环境及其凡人琐事,无须再为许多合理的然而琐屑的权利去进行渺小的斗争。那些东西,人们因为你的“成功”而愿意或不愿意地给你了,不给也无所谓了。

7

有一种人追求成功,只是为了能居高临下地蔑视成功。

和命运结伴而行

1

命运主要由两个因素决定:环境和性格。环境规定了一个人的遭遇的可能范围,性格则规定了他对遭遇的反应方式。由于反应方式不同,相同的遭遇就有了不同的意义,因而也就成了本质上不同的遭遇。我在此意义上理解赫拉克利特的这一名言:“性格即命运。”

但是,这并不说明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因为人不能决定自己的性格。

性格无所谓好坏,好坏仅在于人对自己的性格的使用,在使用中便有了人的自由。

命运当然是有好坏的。不过,除了明显的灾祸是厄运之外,人们对于命运的评价实在也没有一致的标准,正如对于幸福没有一致的标准一样。

2

究竟是性格决定命运,还是命运造就性格?这个问题可能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一样,是争不清的,因为在性格和命运之间显然存在着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如果性格是指个人不能支配的内在禀赋,命运是指个人不能支配的外在遭遇,那么,它们又都同样具有一种被决定的性质。一种可供选择的思路是引进它们之外的第三个因素,即个人对于自己所不能支配的东西——不管它是命运还是性格——的态度,也许个人的自由、价值和尊严就寓于这态度之中。不过,在另一些人看来,这一思路也许难免自欺或有逃避之嫌。

3

在命运问题上,人有多大自由?三种情况:(1)因果关系之网上,个人完全不可支配的那个部分,无自由可言,听天命;(2)因果关系之网上,个人在一定程度上可支配的部分,个人的努力也参与因果关系并使之发生某种改变,有一定自由,尽人力;(3)对命运即一切已然和将然的事件的态度,有完全的自由。

4

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可改变的只是我们对命运的态度。

5

就命运是一种神秘的外在力量而言,人不能支配命运,只能支配自己对命运的态度。一个人愈是能够支配自己对于命运的态度,命运对于他的支配力量就愈小。

6

狂妄的人自称命运的主人,谦卑的人甘为命运的奴隶。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他照看命运,但不强求;接受命运,但不卑怯。走运时,他会揶揄自己的好运;倒运时,他又会调侃自己的厄运。他不低估命运的力量,也不高估命运的价值。他只是做命运的朋友罢了。

7

塞涅卡说: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他忽略了第三种情况:和命运结伴而行。

8

昔日的同学走出校门,各奔东西,若干年后重逢,便会发现彼此在做着很不同的事,在名利场上的沉浮也相差悬殊。可是,只要仔细一想,你会进一步发现,各人所走的道路大抵有线索可寻,符合各自的人格类型和性格逻辑,说得上各得其所。

上帝借种种偶然性之手分配人们的命运,除开特殊的天灾人祸,它的分配基本上是公平的。

9

围绕偶然与必然、决定论与意志自由的争论贯穿于整个哲学史。这一争论因为所使用的概念的模糊和歧义而变得非常复杂,我对这些概念做了一个形象化但也肯定简单化的解释——

偶然与必然涉及上帝(造化)的行为,一件事若是上帝有意做成的,便是必然的,若是上帝无意做成的,便是偶然的。可是,由于我们无法推测上帝是有意还是无意,所以我们也就很难划清偶然与必然的界限。事实上,只要是上帝所做成的事,落到人头上就都成了必然。

决定论与意志自由涉及人的行为,一件事若是人有意做成的,便可说是出于自由意志,若是人无意做成的,便可说是被决定的。可是,我们无法确定我们的有意和无意本身是否已经是被一种更高的意志所决定的。也许,只要是人所做成的事,在上帝眼里就都是被决定的。

10

偶然性是上帝的心血来潮,它可能是灵感喷发,也可能只是一个恶作剧,可能是神来之笔,也可能只是一个笔误。因此,在人生中,偶然性便成了一个既诱人又恼人的东西。我们无法预测会有哪一种偶然性落到自己头上,所能做到的仅是——如果得到的是神来之笔,就不要辜负了它;如果得到的是笔误,就精心地修改它,使它看起来像是另一种神来之笔,如同有的画家把偶然落到画布上的污斑修改成整幅画的点睛之笔那样。当然,在实际生活中,修改上帝的笔误绝非一件如此轻松的事情,有的人为此付出了毕生的努力,而这努力本身便展现为辉煌的人生历程。

11

人活世上,第一重要的还是做人,懂得自爱自尊,使自己有一颗坦荡又充实的灵魂,足以承受得住命运的打击,也配得上命运的赐予。倘能这样,也就算得上做命运的主人了。

12

每个人都只有一个人生,她是一个对我们从一而终的女子。我们不妨尽自己的力量引导她、充实她,但是,不管她终于成个什么样子,我们好歹得爱她。

13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重感情就难免会软弱,求完美就难免有遗憾。也许,宽容自己这一点儿软弱,我们就能坚持;接受人生这一点儿遗憾,我们就能平静。

14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如是说。

既然祸福如此无常,不可预测,我们就应该与这外在的命运保持一个距离,做到某种程度的不动心,走运时不得意忘形,背运时也不丧魂落魄。也就是说,在宏观上持一种被动、超脱、顺其自然的态度。

既然祸福如此微妙、互相包含,在每一个具体场合,我们又非无可作为。我们至少可以做到,在幸运时警惕和防备那潜伏在幸福背后的灾祸,在遭灾时等待和争取那依傍在灾祸身上的转机。也就是说,在微观上持一种主动、认真、事在人为的态度。

15

在设计一个完美的人生方案时,人们不妨海阔天空地遐想。可是,倘若你是一个智者,你就会知道,最美妙的好运也不该排除苦难,最耀眼的绚烂也要归于平淡。原来,完美是以不完美为材料的,圆满是必须包含缺憾的。最后你发现,上帝为每个人设计的方案无须更改,重要的是能够体悟其中的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