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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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思念

这天一清早,晨曦初露之时,一阵吓人的擂鼓声猛然把我从梦中惊醒……朗—普朗普朗!朗—普朗普朗!……

此时此刻在我的松林中竟会有敲鼓声!……咄咄怪事,真乃咄咄怪事。

快,快,快,我赶忙跳下床,跑去把大门打开。

门外没有人!鼓声也停了……只有两三只杓鹬拍着翅膀,从沾满了露水的野生葡萄丛中飞了出来……微风在树林里吟唱……朝东望去,在阿尔比尔山的峰脊上,堆聚着一团金色的尘烟,太阳正从那里冉冉升起……一缕初阳已经掠上磨坊的屋顶。这时,那面看不见的鼓又在田野里的树荫下响了起来……朗—普朗普朗……朗—普朗普朗!

用驴皮做的鼓,这鬼玩意!我早已经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是哪个不讲规矩的家伙,一清早就带着鼓来到林子里,迎着晨曦大敲特敲呢?我东张西望进行搜索,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发现……除了几丝薰衣草与一直延伸到大路边的松树林子外,什么也没有……也许就在那边树丛里,正藏着一个调皮鬼在窃窃取笑我呢……一定是阿里埃尔这小子,要不然就是皮克师傅,这家伙从我磨坊前经过的时候,可能这么想: “这个巴黎佬在里面太清静了,咱们奏个小曲给他听听。”于是,他就搬来一面大鼓,敲将起来:朗—普朗普朗!……朗—普朗普朗!……“别敲了!别敲了!皮克你这个无赖,你会把我的蝉子都吵醒!”

但不是皮克师傅。

是古盖·法朗士瓦,人称比斯多莱,是第三十一联队的鼓手,正好值勤期满回乡休假。在乡下他颇感无聊,思念起他的驻地,当有人愿意把市镇所的乐器借给他消遣时,于是他便弄来一面鼓,跑到树林里,伤感地敲打起来,寄托他对欧仁亲王营地的怀念。

今天,他来到我这个葱绿的小山冈上来抒发怀念之情……且看他在那里,背靠着一棵松树,把鼓夹在两腿之间,在尽情地敲个痛快……被惊吓的山鹑纷纷从他脚旁飞过,他竟毫不察觉,菲丽姑花在他周围吐露清香,他也没有闻到。

在阳光照射下,树枝间细密的蜘蛛网在轻轻颤抖,松树针叶的影子在鼓面上跳动,这些他都视而不见。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想中,陶醉在自己的鼓声里,他满怀激情地看着那鼓槌上下挥舞,每敲响一声,他那张憨直而傻乎乎的大脸庞上,就笑逐颜开。

朗—普朗普朗!朗—普朗普朗!……

“多么美啊,那个大兵营,它铺着大石板的院落,它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窗子,人人都戴着橄榄帽,在低矮的拱廊下,到处都有军用饭盒的响声!……”

朗—普朗普朗!朗—普朗普朗!……

“啊,发出响声的楼梯,刷上了白灰的过道,发散出体味的同室伙伴,擦得锃亮的腰皮带,切面包的垫板,存鞋油的罐子,铺着灰色被单的小铁床,在架子上闪闪发亮的枪支!”

朗—普朗普朗!朗—普朗普朗!

“啊,在哨所里那些快活的日子,粘手的纸牌,头戴羽毛装饰、面目可憎的黑桃皇后,乱扔在军营床上破旧的皮哥、勒布朗①作品集!……”

①勒布朗 (1753—1835),法国通俗小说家。

朗—普朗普朗!朗—普朗普朗!

“啊,在那些部长官邸门外站岗的漫漫长夜,岗亭破旧,风雨潲进,两脚冻僵……赴宴的马车驶过时溅你一身泥浆!……啊!额外追加的值勤任务,被关禁闭的日子,发臭的便桶,硬木板的枕头,雨季早上冷酷无情的起床号,掌灯时分浓雾之中的回营号,夜里有人气喘吁吁赶来发布的集合令!”

朗—普朗普朗!朗—普朗普朗!

“啊,万森的树林,白色的大棉布手套,在巴黎旧城墙遗址上的溜达……啊!军事学校的栅栏,为大兵们服务的姑娘,春季美术展览会上的吹奏,低级咖啡馆里的苦艾酒,一边打嗝,一边倾吐心里话,怒火中烧,就拔刀相对,唱感伤歌的时候,还把手放在心口上!……”

思念吧,思念吧,可怜的人啊!我绝不会来打扰你,你尽情地敲你的鼓吧,你使劲地敲吧,我没有任何权利来说你可怜可笑。

你思念你的军营,那么,我呢,难道我就不思念我的旧营吗?

我的巴黎,一直到这里还缠绕着我,就像你的军营一样。你在松树下敲鼓,而我则在磨坊里抄写文稿……我们两个都是多愁善感的普罗旺斯人!那边,在巴黎的营房中,我们都思念蓝色的阿尔比尔斯山与薰衣草浓烈的香气;而现在,在这里,在普罗旺斯平原上,见不着旧营房了,但旧营房的回忆却使我们备感亲切!……

村子里钟声响了八下。比斯多莱一面继续敲着鼓,一面走回家去……我听见他穿过树林的深处,鼓声仍然响个不停……至于我,这时躺在草地上,也染上了相思病,随着鼓声渐渐远去,我似乎看见我的整个巴黎正在松树林子中若隐若现……

唉!巴黎!……巴黎!……永远忘不了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