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的新年始于五月,这时,顶芽变成了“蜡烛”。为它起这名字的人,无论是谁,想必都拥有敏感细腻的灵魂。“蜡烛”乍听之下稀松平常,却道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新芽似蜡,笔直而易碎。然而,与松树一同生活的人知道,“蜡烛”有着更深的含义,因为松树的顶芽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照亮未来的路。每年五月,我的松树随着“蜡烛”向天空伸展,每棵树都直指天顶,只要在最终的号角吹响前还有些许时间,天顶就是它们的目标。唯有很老的松树,才会忘记它众多的“蜡烛”中哪枝是最重要的,以致向着天空的树冠变得扁平。你可能会忘掉这些,但在你有生之年,你亲手栽植的松树没有一棵会忘掉它们的目标。
如果你是个节俭的人,那么你会发现,松树是你志趣相投的伙伴。因为,与那些“无隔宿之粮”的硬木类不同,它们只靠前一年的积蓄为生,绝不会花掉现在的收入。事实上,每棵松树都有自己的账户,每年六月三十日,记录储蓄余额。如果当天松树“蜡烛”上冒出十个或是一打新芽,那就意味着他已储存了足够的阳光雨露,足以让他在来年蹿高两三英尺。若是“蜡烛”只冒出四到六个芽,树就不会蹿那么高,不过,它依然会保持着与其偿付能力相配的独特姿态。
当然,松树和人一样,也会碰上艰难岁月。这种情况表现为“长不高”,也就是说,连续的树枝枝节间距较短。这些间距,是育树人可随意阅读的树木自传。为了确定艰苦年份,你必须把生长缓慢的当年减去一年。因此,如果在1937年所有的松树都成长减缓,就表示1936年必有大面积的干旱。同理,若在1941年所有松树都加速成长,或许是它们看到了将来之事的前兆,并极力向世界宣示,它们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纵使人类浑然不觉。
如果一棵松树在某一年生长缓慢,而它的邻居却非如此,那你便可断定,这纯属局部地区或个体的不幸,比如大火带来的创伤、田鼠啮咬、风吹性干燥病,抑或被称为土壤的那个黑暗实验室中出现的局域性瓶颈。
松树喜欢谈天说地,或与邻居闲聊。留心倾听,我便能知道自己在城里的这一周,这儿发生了什么。因此,在三月鹿儿频繁光顾乔松的细枝嫩叶时,我从它们啃食的枝叶高度便可知其饥饿程度。吃饱了玉米的鹿儿懒得去咬四英尺高的树枝,而一头饥肠辘辘的鹿则会立起后肢,啃食八英尺高的枝叶。所以,虽不见鹿,我却知道它们的菜单如何,虽不曾拜访邻家的玉米田,我却知道玉米秆是否已被收好。
五月,新“蜡烛”如同新生的芦笋尖一般柔嫩脆弱时,一只鸟落在上面都会将它折断。每年春天,我总会看到几棵惨遭断头的树,树下的草地上躺着凋残的“蜡烛”。要推断这些不难,但在我十年来的观察中从未亲眼目睹哪只鸟弄断过“蜡烛”。这是一个典型实例:人毋需质疑没见过的事物。
每年六月,一些乔松上会突然出现枯萎的“蜡烛”,它们很快变成棕色,然后死去。松树象鼻虫会钻进顶芽丛里产卵,幼虫孵出后,便沿着木髓蛀蚀,导致嫩枝死亡。松树失去“蜡烛”,生长注定受挫,因为残留的树枝都想成为迈向天空的领导者,它们各自生长争衡不下,结果只能长成一株“灌木”。
说来奇怪,唯有得到充足日照的松树才会招致象鼻虫的侵袭,被遮蔽的反倒被忽略了,祸福相依的道理就在于此。
十月,我的松树用它们被蹭掉的树皮告诉我,雄鹿何时又开始精力旺盛了。一棵高约八英尺、遗世独立的北美短叶松,似乎特别容易激发雄鹿斗志,让它感到世界需要点剌激。于是,这样一棵树不得不忍受磨难,打不还手、遍体鳞伤。在这种战斗中唯一的公平之处是,树愈受折磨’雄鹿不甚光亮的叉角带走的树脂便愈多。
有时,松树间的闲谈很难诠释。某年仲冬,我在一根松鸡栖木下的粪便中发现了一些难以辨认的、未完全消化的东西,它们长约半英寸,像是缩小了的玉米棒。我检査了每一种我能想到的当地松鸡的食物样品,却找不出任何关于“玉米棒”由来的线索。最后,我切开一棵北美短叶松的顶芽,在核心里找到了答案。松鸡吃下了顶芽,消化了树脂,在它的砂囊中抹掉鳞苞,留下了那实际上是松树未来“蜡烛”的“玉米棒”。你可以说,松鸡是投资了短叶松“期货”。
威斯康星州土生的松树有三种:北美乔松、美加红松和北美短叶松。它们对于适婚年龄有着不同的意见。早熟的北美短叶松有时在离开苗圃一两年后,便开花结果。我那些十三岁的北美短叶松中,已有几棵在夸耀自己的子孙了,但十三岁的红松才第一次开花,而或称白松的北美乔松仍未结蕾,它们谨遵盎格鲁-撒克逊的信条:自由、白种、二十一岁方算成人。
若非这些松树的社会观有如此大的差异,红松鼠的菜单的品种就会急剧缩减。每年仲夏,它们开始剥开短叶松的松果取食松子,没有哪个劳动节的野餐像它们这样,在地上撒下这么多果壳和果皮,让每棵树下都堆满它们一年一度的残羹剩饭。不过,总有几粒松子逃过一劫,它们在名叫“一枝黄花”的菊科植物间冒出来的后代,可以证明这点。
知道松树开花的人不多,而且往往缺乏想象力,以为这场繁花盛会不过是一种例行的生物机能。所有不抱幻想的人,都该在松林里度过五月的第二个星期,而戴眼镜的人则该多带一条手帕。即使戴菊鸟的歌声无法打动他们,只要见过松树如何挥霍花粉,人们就会信服这个季节是多么鲁莽地迸发着旺盛的生命力。
一般说来,年幼的乔松不在父母身边时长得更高。我知道在一些林地里,年轻的一代即使得到充分日照,也会比周围长辈矮小瘦弱。当然也有一些林地没有这样的制约。但愿我能知道,这种差异是来自幼树、老树’抑或是土壤的耐心。
和人一样,松树对于自己的伙伴非常挑剔,不会压抑自己的喜好或憎恶。因此,乔松和悬钩子、红松和花大戟、短叶松和香蕨木之间,常有亲密的关系。当我将一棵乔松种在悬钩子生长的土地上时,我可以十
拿九稳地预测:一年之内乔松就会长出一丛强壮的芽,新生针叶则会以花期茂盛的青蓝色显示自己健康的英姿,并显示自己拥有一个志趣相投的伙伴。与同一天种入同种土壤、得到同等照顾,但与草相伴的乔松相比,这棵有悬钩子陪伴的乔松长得更快,也更加花繁叶茂。
十月里,我喜欢在蓝羽毛般的松针间漫步,它们坚挺地矗立在红毯般的悬钩子叶上。我在想它们是否觉察到自己是健康的,我只知道我察觉了。
松树借由与政府给人以永久传承的表象相同的策略,获得了“长青”的名声,而这策略即是任期的交叠。松树每年都长新叶,而老叶则要过很久时间才会脱落。如此一来,不经意间看到松树的人就会以为松针是常绿的。
每种松树都有自己的宪法,以此规定适应针叶生存的任期。乔松针叶任期一年半,而多脂松和短叶松则为两年半。新任针叶六月上任,即将卸任的针叶则在十月准备离职宣言。所有卸任的针叶都以相同的黄褐色墨水写下同样的内容。到了十一月,黄褐色墨水转而变成了棕色。然后,针叶落下,被纳入树林的落叶层中,以充实树林的智慧。正是这逐年累积的智慧,让所有松林漫步者肃然静默。
隆冬时节,我从松树那儿拾取到的东西,有时会比林地政治、有关风和天气的消息更为重要。尤其在幽暗的傍晚,当雪掩埋了所有无关紧要的细节,当自然的静默忧伤沉沉地压在众生之上,这种情形更可能发生。不过,我那些背负着积雪的松树,仍笔挺地成排耸立着。而在薄暮的彼端,我能感觉到成千上百棵松树的存在。在这样的时刻里,一股奇妙的勇气便会涌上心头。
编号65290
给一只鸟绑脚环,就如同手持一张待抽奖的彩票。我们大多数人持有一张以自己生存为赌注的彩票,但这是我们从保险公司购买的,这些公司知道太多内情以至于不可能出售给我们一个公平的中奖机会。手持一张以落入捕鸟器的戴脚环麻雀为赌注的彩票,一张以它某天会再次落入捕鸟器从而证明它仍然活着为赌注的彩票,中奖与否则有赖于一种客观性的机遇了。
新手在给新来的鸟绑脚环中获得剌激;他在玩一种与自己比赛的游戏,为了打破自己先前绑脚环总数的记录而努力。但对老手而言,给新来的鸟绑脚环只是一项令人愉快的日常工作;真正地剌激在于重新捕获一些很久以前就被套上脚环的鸟,与鸟自身相比,你可能更了解它们的年龄、经历以及以前的饮食情况。
因此,五年以来,65290号山雀能否幸存到下一个冬天,在我们家一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胜负难料的问题。
从十年前开始,每个冬天我们都会设陷阱捕捉农场里的山雀,并给它们绑上脚环。初冬时节,陷阱捕捉到的大多是没有脚环的鸟;也许其中大多数都是这年出生的幼鸟,一旦给它们戴上脚环,就能标上日期了。冬天慢慢流逝,陷阱里不再出现没戴脚环的鸟,于是我们知道当地的鸟群主要已是由带标记的鸟组成的了。从脚环上的数字,我们可以得知鸟目前的数量,以及它们中有多少是在前一年戴上脚环后存活下来的。
65290号山雀是组成“1937级”的七个成员之一。第一次踏入我们的陷阱时,它没有显露出明显的天赋。如同它的同班同学,它对追寻一小块板油的英勇远远超过它的谨慎。就像它的同班同学那样,当我把它从陷阱里拿出来时,它咬了我的手指。戴上脚环被放飞后,它扇动翅膀飞到一根大树枝上,愠怒地啄着自己全新的铝制脚镯,抖了抖乱蓬蓬的羽毛,轻声咒骂,接着便连忙飞去追赶它的伙伴。令人疑惑的是,它是否从自己的经历中得出了什么理性的结论(比如“并不是所有的蚂蚁卵都发光”),因为同一个冬天它被逮住了三次。
到了第二年冬天,我们重新捕获的鸟群表明,那个班级里的七只鸟已减少为三只,第三年冬天减少为二只。在第五个冬天,65290号成了它这一代里唯一的幸存者。它仍然没有展示出多少天赋,但它非同寻常的生存能力已经得到了历史证明。
在第六个冬天,65290号没有出现,在随后四年的捕获中,它的缺席已证实了其在“战斗中消失”的裁定。
十年间,九十七只被戴上脚环的鸟中,65290号是唯一一只活过了五个冬天的鸟。另外,三只活了四年,七只活了三年,十九只活了二年,而六十七只在第一个冬天后便消失了。因此,如果我给鸟出售保险,我可以计算出最低的保险金。但这可能会引发一个问题:我该用哪种货币来支付寡妇的保险金呢?我想应该是蚂蚁卵吧。
我对鸟了解甚少,因此我只能靠推测来想象65290号能够比其同伴活得更长久的原因。是它在躲避天敌时更机灵?它在躲避什么天敌呢?一只山雀太小了,几乎没有什么天敌。那个被称为“进化”的古怪家伙,曾把恐龙变得巨大,直到让它被自己的脚绊侄彳才罢休,也曾尝试将山雀缩小,让它既不会小到被捕蝇草当作昆虫吞食,又不会大到被鹰和猫头鹰追捕。观赏着自己的作品,“进化”会开怀大笑。看到山雀,每个人都会嘲笑这些渺小而富有热情活力的小东西。
食雀鹰、角鸮、伯劳,特别是体型较小的棕榈鬼鸮,可能觉得捕杀山雀是挺值得的,但只有一次我发现了一些真凶的证据:一只角鸮的消化物里含有我的一个脚环。也许这些小体型的强盗对极小的山雀还有一丝认同。
对山雀的捕杀,天气似乎是唯一一个缺乏幽默和分寸的凶手。我猜想,山雀的主日学校里会教授两条不可违反的戒律:冬季,不要冒险到多风之地;暴风雪来临前不可弄湿自己。
一个下着毛毛雨的冬季黄昏,注视着鸟群在林中筑巢时,我获知了第二条戒律。毛毛雨从南方开始下,但我能断定明早前雨会转向西北方’天气会变得寒冷剌骨。鸟群栖息于一棵枯萎的橡树上’橡树的树皮已经剥落,弯曲成环形、杯形,以及不同大小、不同形状、不同方向的窟窿。为躲避南边的细雨,小鸟选了一个干燥的巢穴,但这巢穴对北边的雨却毫无遮蔽,鸟儿到早晨一定会冻僵。若选择一个可遮蔽来自四面八方细雨的巢穴,小鸟就可安然无恙地醒来。我认为这便是在山雀世界里得以生存的智慧,对65290号和它的同伴也至关重要。
山雀对有风地区的恐惧感是很容易从它们的行为中推断出的。冬天,只有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它们才会冒险离开树林,且风越微弱,它们飞行的距离就越远。我知道,在几个风大的林地,山雀冬天几乎是不去的;但其他季节,那里却完全可以自由通行。这些林地多风,是因为乳牛吃光了下层的灌丛。对靠暖气取暖的银行家而言,他有农场主的抵押,农场主却需要更多的乳牛,乳牛需要更多的牧草,因此风只是一个小麻烦,或许摩天大楼角落吹过的强风除外。但对山雀,冬天的风是可居住世界的边界线。如果山雀有一个办公室,那么它办公桌上的座右铭将会是:保持平静。
它在捕鸟器里的举止揭示了原因。捕鸟时要把捕鸟器转一下,使鸟进入时尾巴感受到一丝微风,不然哪怕全部的御马出阵,也无法将它拉到诱饵那里。把捕鸟器往另一个方向转,你的收获也许不小。来自后面的风吹进羽毛下,又冷又湿,而羽毛是鸟的便携屋顶和空调。鸭、灯草鹀、树麻雀和啄木鸟同样害怕来自后面的风,但它们的保暖设施比较好,因此抗风能力也比较强。有关大自然的书籍很少提到风,它们都是在火炉后面写出来的。
我猜想,山雀世界里还有第三条准则:要调査所有的噪音。我们刚一开始在森林里砍树,山雀就会立刻出现并一直在一边等候,直到倒地的大树或裂开的原木给它们提供新鲜的虫卵或蛹来好好款待它们。枪声同样也会招来山雀,但没有给它们带来令人满意的红利。
在斧子、大锤和猎枪出现前,是什么充当了它们的晚餐钟声呢?也许是大树倒地的撞击声。1940年12月,一场冰暴压坏了森林里大量的枯死树干和大树杈。整整一个月,我们的鸟儿对捕鸟器嗤之以鼻,风暴带来的红利已经让它们很满足了。
65290号飞向天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希望,在那个全新的森林中,整天都会有布满蚂蚁卵的高大橡树倒地,而没有任何风扰乱它的宁静或影响它的食欲,并且我希望,它仍然戴着我的脚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