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究竟是什么呢?第一,戏台上说的“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那个“思想”是回想,是追想,不是杜威所说的“思想”。第二,平常人说的“你不要胡思乱想”,那种思想是“妄想”,也不是杜威所说的“思想”。杜威说的思想是用已知的事物作根据,由此推测出别种事物或真理的作用。这种作用,在论理学书上叫做“推论的作用”(Inference)。推论的作用只是从已知的物事推到未知的物事,有前者作根据,使人对于后者发生作用。这种作用,是有根据有条理的思想作用。这才是杜威所指的“思想”。这种思想有两大特性。一、须先有一种疑惑困难的情境做起点。二、须有寻思搜索的作用,要寻出新事物或新知识来解决这种疑惑困难。譬如上文所举那个在树林中迷了路的人,他在树林里东行西走,迷了方向寻不出路子;这便是一种疑惑困难的情境。这是第一个条件。那迷路人爬上树顶远望,或取出千里镜四望,或寻到流水,跟水出山,这都是寻思搜索的作用。这是第二个条件。这两个条件都很重要。人都知“寻思搜索”是很重要的,但是很少人知道疑难的境地也是一个不可少的条件。因为我们平常的动作,如吃饭呼吸之类,多是不用思想的动作;有时偶有思想,也不过是东鳞西爪的胡思乱想。直到疑难发生时,方才发生思想推考的作用。有了疑难的问题,便定了思想的目的;这个目的便是如何解决这个困难。有了这个目的,此时的寻思搜索便都向着这个目的上去,便不是无目的的胡思乱想了。所以杜威说:“疑难的问题,定思想的目的;思想的目的,定思想的进行。”
杜威论思想,分作五步说:一、疑难的境地;二、指定疑难之点究竟在什么地方;三、假定种种解决疑难的方法;四、把每种假定所涵的结果,一一想出来,看那一个假定能够解决这个困难;五、证实这种解决,使人信用;或证明这种解决的谬误,使人不信用。
一、思想的起点是一种疑难的境地——上文说过,杜威一派的学者认定思想为人类应付环境的工具。人类的生活若是处处没有障碍,时时方便如意,那就用不着思想了。但是人生的环境,常有更换,常有不测的变迁。到了新奇的局面,遇着不曾经惯的物事,从前那种习惯的生活方法都不中用了。譬如看中国白话小说的人,看到正高兴的时候,忽然碰着一段极难懂的话,自然发生一种疑难。又譬如上文那 个迷了路的人,走来走去,走不出去:平时的走路本事,都不中用了。到了这种境地,我们便寻思:“这句书怎么解呢?”“这个大树林的出路怎么寻得出呢?”“这件事怎么办呢?”“这便如何是好呢?”这些疑问,便是思想的起点。一切有用的思想,都起于一个疑问符号。一切科学的发明,都起于实际上或思想界里的疑惑困难。宋朝的程颐说,“学源于思”。这话固然不错,但是悬空讲“思”,是没有用的。他应该说:“学源于思,思起于疑。”疑难是思想的第一步。
二、指定疑难之点究竟在何处——有些疑难是很容易指定的,例如上文那个人迷了路,他的问题是怎么寻一条出险的路子,这是很容易指定的。但是有许多疑难,我们虽然觉得是疑难,但一时不容易指定究竟哪一点是疑难的真问题。我且举一个例。《墨子·小取篇》有一句话:“辟(譬)也者,举也物而以明之也。”初读的时候,我们觉得“举也物”三个字不可解,是一种疑难。毕沅注《墨子·经说》这个“也”字是衍文,删了便是了。王念孙读到这里,觉得毕沅看错疑难的所在了。因为这句话里的真疑难不在一个“也”字的多少,乃在研究这个地方既然跑出一个“也”字来,究竟这个字可以有解说没有解说。如果先断定这个“也”字是衍文,那就近于武断,不是科学的思想了。这一步的工夫,平常人往往忽略过去,以为可以不必特别提出(看《新潮》杂志第一卷第四号汪敬熙君的《什么是思想》)。杜威以为这一步是很重要的。这一步就同医生的“脉案”,西医的“诊断”,一般重要。你请一个医生来看病,你先告诉他,说你有点头痛,发热,肚痛,……你昨天吃了两只螃蟹,又喝了一杯冰忌令,大概是伤了食。这是你胡乱猜想的话,不大靠得住。那位医生如果是一位好医生,他一定不采你说的什么。他先看你的舌苔,把你的脉,看你的气色,问你肚子那一块作痛,大便如何,看你的热度如何,……然后下一个“诊断”,断定你的病究竟在什么地方。若不如此,他便是犯了武断不细心的大毛病了。
三、提出种种假定的解决方法——既经认定疑难在什么地方了,稍有经验的人,自然会从所有的经验、知识、学问里面,提出种种的解决方法。例如上文那个迷路的人要有一条出路,他的经验告诉他爬上树顶去望望看,这是第一个解决法。这个法子不行,他又取出千里镜来,四面远望,这是第二个解决法。这个法子又不行,他的经验告诉他远远的花郎花郎的声音是流水的声音;他的学问又告诉他说,水流必有出路,人跟着水行必定可以寻一条出路,这是第三个解决法。这都是假定的解决。又如上文所说墨子“辟也者,举也物而以明之也”一句。毕沅说“也物”的也字是衍文,这是第一个解决。王念孙说,“也”字当做“他”字解;“举也物”即是“举他物”,这是第二个解决。——这些假定的解决,是思想的最要紧的一部分,可以算是思想的骨干。我们说某人能思想,其实只是说某人能随时提出种种假定的意思来解决所遇着的困难。但是我们不可忘记,这些假设的解决,都是从经验学问上生出来的。没有经验学问,决没有这些假定的解决。有了学问,若不能随时发生解决疑难的假设,那便成了吃饭的书橱,有学问等于无学问。经验学问所以可贵,正为他们可以供给这些假设的解决的材料。
四、决定那一种假设是适用的解决——有时候,一个疑难的问题能引起好几个假设的解决法。即如上文迷路的例,有三种假设;一句《墨子》有两种解法。思想的人,遇着几种解决法发生时,应该把每种假设所含的意义,一一的演出来:如果用这一种假设,应该有什么结果?这种结果是否能解决所遇的疑难?如果某种假设比较起来最能解决困难,我们便可采用这种解决。例如墨子的“举也物”一句,毕沅的假设是删去“也”字,如果用这个假设,有两层结果:第一,删去这个字,成了“举物而以明之也”,虽可以勉强讲得通,但是牵强得很;第二,校勘学的方法,最忌“无故衍字”,凡衍一字必须问当初写书的人,何以多写了一个字;我们虽可以说抄《墨子》的人因上下文都有“也”字,所以无心中多写了一个“也”字,但是这个“也”字是一个煞尾的字,何以在句中多出这个字来?如此看来,毕沅的假设虽可勉强解说,但是总不能充分满意。再看王念孙的解说,把“也”字当做“他”字,这也有两层结果:第一,“举他物而以明之也”,举他物来说明此物,正是“譬”字的意义;第二,他字本作它,古写像也字;故容易互混;既可互混,古书中当不止这一处;再看《墨子》书中,如《备城门篇》,如《小取篇》的“无也故焉”,“也者同也”,都是他字写作也字。如此看来,这个假定解决的涵义果然能解决本文的疑难,所以应该采用这个假设。
五、证明——第四步所采用的解决法,还只是假定的,究竟是否真实可靠,还不能十分确定,必须有实地的证明,方才可以使人信仰;若不能证实,便不能使人信用,至多不过是一个假定罢了。已证实的假设,能使人信用,便成了“真理”。例如上文所举《墨子》书中“举也物”一句,王念孙能寻出“无也故焉”和许多同类的例,来证明《墨子》书中“他”字常写作“也”字,这个假设的解决便成了可信的真理了。又如那个迷路的人,跟着水流,果然出了险,那个假设便成了真正的适用的解决法了。这种证明比较是很容易的。有时候,一种假设的意思,不容易证明,因为这种假设的证明所需要的情形平常不容易遇着,必须特地造出这种情形,方才可以试验那种假设的是非。凡科学上的证明,大概都是这一种,我们叫做“实验”。譬如科学家葛理略(Galileo)观察抽气筒能使水升高至三十四尺,但是不能再上去了。他心想这个大概是因为空气有重量,有压力,所以水不能上去了。这是一个假设,不曾证实。他的弟子佗里杰利(Torricelli)心想如果水的升至三十四英尺是空气压力所致,那么,水银比水重十三又十分之六倍,只能升高到三十英寸。他试验起来,果然不错。那时葛理略已死了。后来又有一位哲学家柏斯嘉(Pascal)心想如果佗里杰利的气压说不错,那么山顶上的空气比山脚下的空气稀得多,拿了水银管子上山,水银应该下降。所以他叫他的亲戚拿了一管水银走上劈得东山,水银果然逐渐低下,到山顶时水银比平地要低三寸。于是从前的假设,真成了科学的真理了。思想的结果,到了这个地步,不但可以解决面前的疑难,简直是发明真理,供以后的人大家受用,功用更大了。
以上说杜威分析思想的五步。这种说法,有几点很可特别注意。一、思想的起点是实际上的困难,因为要解决这种困难,所以要思想;思想的结果,疑难解决了,实际上的活动照常进行;有了这一番思想作用,经验更丰富一些,以后应付疑难境地的本领就更增长一些。思想起于应用,终于应用;思想是运用从前的经验,来帮助现在的生活,更预备将来的生活。二、思想的作用,不单是演绎法,也不单是归纳法;不单是从普通的定理里面演出个体的断案,也不单是从个体事物里面抽出一个普遍的通则。看这五步,从第一步到第三步,是偏向归纳法的,是先考察眼前的特别事实和情形,然后发生一些假定的通则;但是从第三步到第五步,是偏向演绎法的,是先有了通则,再把这些通则所涵的意义一一演出来,有了某种前提,必然要有某种结果;更用直接或间接的方法,证明某种前提是否真能发生某种效果。懂得这个道理,便知道两千年来西洋的“法式的论理学”(For-mal Logic)单教人牢记A E I O等等法式和求同求异等等细则,都不是训练思想力的正当方法。思想的真正训练,是要使人有真切的经验来作假设的来源;使人有批评判断种种假设的能力;使人能造出方法来证明假设的是非真假。
杜威一系的哲学家论思想的作用,最注意“假设”。试看上文所说的五步之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三步。第一步和第二步的工夫只是要引起这第三步的种种假设;以下第四第五两步只是把第三步的假设演绎出来,加上评判,加上证验,以定那种假设是否适用的解决法。这第三步的假设是承上启下的关键,是归纳法和演绎法的关头。我们研究这第三步,应该知道这一步在临时思想的时候是不可强求的;是自然涌上来,如潮水一样压制不住的;他若不来时,随你怎样搔头抓耳,挖尽心血,都不中用。假使你在大树林里迷了路,你脑子里熟读的一部穆勒《名学》或陈文《名学讲义》,都无济于事,都不能供给你“寻着流水,跟着水走出去”的一个假设的解决。所以思想训练的着手工夫在于使人有许多活的学问知识。活的学问知识的最大来源在于人生有意识的活动。使活动事业得来的经验,是真实可靠的学问知识。这种有意识的活动,不但能增加我们假设意思的来源,还可训练我们时时刻刻拿当前的问题来限制假设的范围,不至于上天下地的胡思乱想。还有一层,人生实际的事业,处处是实用的,处处用效果来证实理论,可以养成我们用效果来评判假设的能力,可以养成我们的实验的态度。养成了实验的习惯,每起一个假设,自然会推想到他所涵的效果,自然会来用这种推想出来的效果来评判原有的假设的价值。这才是思想训练的效果,这才是思想能力的养成。
参考书
Dewey:How We Think,Chapters,Ⅰ,Ⅱ,Ⅲ,Ⅵ,Ⅶ,Ⅷ,又Democracy and Education,Chapter XXV.
八、七、一
(原载1919年6月27日至30日、7月1日上海《民国日报·觉悟副刊》,又载1919年11月《新中国》第一卷第二号。收入1930年12月亚东图书馆版《胡适文选》)
杜威之道德教育
杜威把他的伦理学为本,讲道德教育。他说学校对于社会的责任,好像工厂对于社会的责任。譬如一家织布厂制造布匹,要先考察社会的需要。知道社会的需要后,照这需要去造各种样儿的布。布厂不能造社会不需要的布。至于怎么样造法是最经济,要布厂里的人自己设法讲求。学校教学生,亦要先考察社会的需要。知道了这个需要,然后教他。至于怎么教法是最经济最有功效,要学校里的人自己设法研究。
察社会的需求,就是社会方面的伦理,是伦理的实质。研究什么教法是最经济、最有功效,就是心理方面的伦理,是伦理的方法。杜威最不信道德是可以和他课分离教授的,他说:“‘道德’一个名称,不是指着人生的一个特别区域,也不是特别一段生活。”(见前)照他的眼光看来,各种功课,都有道德的价值,都是道德教育。(不能设那什么叫做道德一科,在纸上谈兵的。)他举了几个例:
手工——教授,不是专教手工,也不是单增进知识,教了得当,能养成群性的习惯,是很有社会的价值的。(杜威把道德和社会联在一块儿,照他的意思,讲道德离不了社会,讲社会的幸福,就是讲道德。他说社会的价值,就是道德的意思。)从康德至今,大家都讲艺术的利益,是要社会公共受享,不是个人所可私的。养成群性习惯,就是道德教育。
地理——是能使学生知道物质和人群很有关系。如两种民族,如何为物质环象所分离,以及河流道路如何能使各民族交通。湖山河平原种种,表面看来,是物质的,究竟的意义,实在是人群的。我们大家知道,这是和人类发达和交通,很有关系。
历史——的道德价值,是在讲明社会的来历,使学生对于社会种种形态、动作,都知道意义。社会如何发达,如何衰落,都可从历史上讲明白。
其余如文字为社会思想交通的利器,算术为比较社会各种事业好歹的利器。只要教师有眼光,那一课不是道德教育呢?
杜威又大大儿反对学校中教授没有理由的遗传道德。他说:“格言Moral Rules(遗传道德)往往成一种和人生没有关系的东西,变成一种律令,要人顺从他。这样就把道德的中心移出人生的外边。凡重文字轻精神,重命令轻自动的道德,好像用外面的压力,把个人里面活泼泼的精神压住了。”
他又说:“命令式的遗传道德,不过是一种过去社会的习惯,是为过去的经济和政治的景况所造成的。”杜威的意思,以为现今社会的罪恶,并不是因为个人不知道德的意义,也不是因为个人不知道德上的普通名词(如诚实、耐苦、贞操等。)其实在原因,是在个人不知社会的意义。因为现今社会是十分复杂,若非受正当教育的人,那里知道人生的真意,使他的动作、行为都合社会的要求呢?多数的人,或被遗传道德压倒,或为一时感情所牺牲,或为一阶级的人所欺骗。那里有机会识社会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