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教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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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真正的教育之内涵

那么,对于精选的少数人,应该施以怎样的教育呢?

我们可以从尼采对大学生的要求中看出。他说:对大学生的教育要用三个尺度来衡量,“第一是他对哲学的需要,第二是他在艺术方面的本能,第三是希腊罗马古典文化,那是一切文化的具体化的绝对命令”。而在这三个方面,“今天的大学生在哲学上是不适合和无准备的,在艺术上是缺乏本能的,面对希腊人是自命自由的野蛮人”,总之都不合格。[32]

下面我们来看一看尼采对三个尺度的具体论述,以及他是如何用它们衡量教育现状的,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他心目中“真正的教育”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当然,前提是我们必须破除课系划分的成见,因为在尼采看来,至少对于人文学科的学生来说,具备哲学的悟性、正确的艺术感觉、古典人文的修养是共同的要求,也是根本的要求,而他这么看是完全有道理的。

1、哲学的悟性

哲学始于对世界和人生的惊疑,以及寻求万物统一性的愿望。一个人唯有在早年萌生了此种惊疑和此种愿望,才会真正需要哲学。教育在这方面的使命,就是对学生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哲学的悟性加以保护和引导,但现实的情况却是将之扼杀。

尼采凭借自己的内心经验而深切感受到对哲学的需要,他如此描述这种需要:“人是如此地被最严肃、最困难的问题包围着,因此,如果他被以适当的方式引向这些问题,就会较早陷入那种持久的哲学性的惊异,唯有在这种惊异的基础上,就像在一片肥沃的土壤上,一种深刻而高贵的教育才能生长起来。往往是他自身的经验把他引向这些问题,特别是在激荡的青年时代,几乎每一种个人经历都反映在双重的光辉之中,既是一种日常生活的例证,又是一个令人惊异的和值得阐明的永恒问题的例证。在这样的年龄,人会看到他的经历仿佛被形而上学的彩虹围绕着,这时最需要一只引导他的手,因为他突然地、几乎本能地相信了人生的歧义性,失去了迄今为止怀有的传统见解之坚实土地。”[33]

对于一个敏感的青年来说,日常生活无处不引起哲学性的惊疑,对哲学的需要乃是“自然产生的最高需要”。然而,现代教育却致力于让青年们崇拜“自明之理”,使这种需要瘫痪和萎缩。其中,黑格尔体系起了最坏的作用,相当成功地“用所谓‘历史修养’来麻痹这种自然产生的哲学冲动”。结果,“我们青年一代的哲学冲动已经退化成了这种修养,年轻的学究凭这种修养得到支持,而大学里那些特立独行的哲学家如今却仿佛是在干着秘密勾当”[34]。可以肯定,尼采在写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悲愤地想到了自己在大学里的处境。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哲学课上。“对于那些永恒问题的深刻阐明逐渐被历史的、甚至古典语文学的考证和问题取代了,诸如这个那个哲学家思考过或没有思考过什么,这篇那篇文字是否他写的,甚至这篇还是那篇异文应该得到优先考虑。现在,在我们大学的哲学课上,我们的学生被鼓励对哲学作这种中性的研究,正因为如此,我早就习惯于把这样一门学科看作古典语文学的分支,而不管其代表是不是一个优秀的古典语文学家,我在这方面对他们的评价都不高。”尼采的结论是:“由此可见,哲学本身无疑已经被革出了大学之门,我们对于大学之教育价值的第一个问题借此已得到回答。”[35]

如果说对历史细节的兴趣取代了对永恒问题的哲学思考,那么,对万物统一性的领悟能力则是被对自然的技术态度扼杀的。在尼采看来,万物的统一性不是一个抽象观念,不能凭逻辑推理达到,而是一种切身的感应,只能在与自然的亲密关系中获得。他用自己的语言表达了荷尔德林所吟咏、而后海德格尔加以阐释的“诗意地栖居”之境界:“如果你们想引导一个青年走上正确教育的小道,就当心别去妨碍他与自然结成朴素、信任、私密般的关系:森林、岩石、波浪、猛禽、孤单的花朵、蝴蝶、草地、山坡都必定在用自己的语言对他说话,在它们之中,他必定宛如在无数互相投射的映像和镜像之中,在变幻着的现象之彩色旋涡之中,重新认识了自己;如此他将凭借自然的伟大譬喻不知不觉地感应到万物的形而上的统一,立刻恬然休憩于她的永恒的持久性和必然性。”

“可是,”尼采接着说,“对于许多青年来说,怎么能够在与自然如此亲近的、近乎私密的关系中成长起来!其他人则不得不早早地学习另一种真理:怎样征服自然。那种朴素的形而上学在这里终结了,而植物生理学、动物生理学、生物学、无机化学迫使其学徒用完全不同的方式看待自然。由于这种新的强迫性的观察方式,丢失的不是诗意的幻想,而是依靠本能唯一真实地领悟自然的能力,取而代之的是依靠精明的计算智胜自然的能力。”尼采痛心地指出,在这种技术方式下,一个人“丢失的是无价之宝,即能够毫不间断地忠于他童年时代的沉思本能,借此达到一种宁静、统一,一种关联和协调,这些东西是一个被培养去进行生存斗争的人未尝梦见过的”[36]。

总之,大学教育的现状之一是,历史考证和技术态度扼杀了形而上学的沉思,不复有真正的哲学教育。

2、正确的艺术感觉

谈及大学与艺术的关系,尼采干脆说:对这个问题“完全可以问心无愧地不予理会,因为大学与艺术根本没有关系”,在那里“找不到一丁点儿艺术的思考、学习、追求、比较的迹象”,“没有让学生受到严格的艺术训练”。[37]不过,这个弊端在文科中学阶段即已肇始,而要知道尼采心目中的“严格的艺术训练”是什么,我们不妨看一看他对文科中学语文教学的评述,他所谈论的正是自己最擅长的一门艺术——语言艺术——的严格训练。

尼采极其重视语言训练尤其母语训练——也就是中学里的语文课——在人文教育中的地位,认为母语是“真正的教育由之开始的最重要、最直接的对象”,良好的母语训练是“一切后续教育工作”的“自然的、丰产的土壤”。[38]教师应当使学生从少年时代起就严肃地对待母语,“对语言感到敬畏”,最好还“对语言产生高贵的热情”。[39]

如何进行语言训练?不外乎阅读和写作。教师首先要指导学生认真阅读母语经典作家,一定要极其认真,“必须一行一行指给学生看,如果一个人心中有正确的艺术感觉,完全理解面前所写下的一切,会如何谨慎严格地对待每一个词的用法”。“正确的艺术感觉”——这正是语言训练第一要培养的东西。同时,为此还须进行严格的写作训练,不断鞭策学生“对同一思想寻求更好的表达”。[40]阅读和写作是相辅相成、互为条件的,阅读经典为写作树立了榜样和标准,而写作实践则为鉴赏力提供了经验的基础。“唯有在一种严格的、艺术上讲究的语言训练和语言习惯的基础上,对我们经典作家的伟大之处的正确感觉才能得到强化。”“一个人必须从自己的经验中懂得语言的艰难,必须在长期摸索和搏斗之后终于踏上了我们的伟大诗人曾经走过的那条路,才能体会到他们在这条路上走得多么轻盈优美,而其余人在他们后面跟随得多么笨拙别扭。”[41]尼采再三强调语言训练必须严格。教师“应该提供真正的实践指导,使他的学生习惯于进行语言上的严格自我训练”,“在这个领域中培育最认真、最一丝不苟的习惯和眼光”。[42]他用学步作譬喻,来说明严格的语言训练之必要性及其从必然到自由的艰难过程:“教育正是从语言的正确步法开始的”,“在这里,对于每个认真从事的人来说,情况就像必须学步的小孩或士兵一样……这是异常艰难的一段时间,人紧张得生怕弦会绷断,对于那些刻意学来的步法和站法,每次都无望轻松自如地完成;他惊恐地看到自己一脚脚迈得多么笨拙生疏,害怕自己学错了每一步,永远学不会正确地走路了。然而,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人为地练会的那些动作已经变成新的习惯和第二天性,从前步伐的稳健和有力得到了加强,并且作为训练的结果,增添了若干优美,现在又回来了。”[43]

经过这种严格的语言自我训练,作为其目的和结果,一个人就会获得正确的艺术感觉、明确的良好趣味、真正的审美判断力。尼采认为,拥有此种能力的可靠标志是,在面对报刊上的“时髦”风格和文学匠人们的“漂亮文体”时,会感到一种“生理上的恶心”,并且只须凭借这种恶心就不再读那些平庸之作。[44]

可是,在文科中学里,这个训练过程是缺失的,“人们从不学习走路”,结果只是产生出了一些“步法粗糙的经验主义者”或者“迈着时髦步子的业余爱好者”。[45]一方面,语文教学中盛行的是“用博学的、历史的方式处理母语的趋势,人们对待它犹如它是一种已经死去的语言”,“以至于语言的活的身体也成了对它的解剖学研究的牺牲品”。[46]另一方面,在写作练习上,却又全面放任所谓的“自由个性”,“为令人恶心的不负责任的滥写做了准备”。这种做法的荒谬和危险在于,“在这种为时过早的激励下,真正独立的东西原本只能表现得笨拙、尖锐,呈现可笑的面貌”,因而会“被教师出于非原创的平均合宜的考虑予以拒绝”。结果便是“那个年龄唯一可能的原创性”遭到了拒绝,“千篇一律的中等货色”则受到了赞扬。[47]总之,无论是僵化刻板的阅读,还是放任自流的写作,都不是把语言当作一门艺术,所缺失的都是在语言上的严格的艺术训练。

3、古典人文的修养

古希腊罗马是欧洲人文精神的源头,在尼采看来,在这个源头上,人文精神的实质就在于,哲学和艺术本身就是人生的最高需要,就是生活方式。所以,谈及大学里的古典人文教育,他也仅是简洁地责问道:“我们大学的‘独立之士’没有哲学、没有艺术地生活着,那么,他们怎么可能有与希腊人和罗马人为伍的需要呢?”[48]关于尼采对古典人文教育的具体看法,我们仍要从他对文科中学的有关论述中发现,其中心思想是,对于德国青年来说,德语经典作家是通往古典教育的必不可少的向导。

尼采把古希腊称作“真正唯一的教育故乡”,然而,为了飞往这个故乡,年轻人需要向导和导师,那就是“我们德国的经典作家”,他们是“古典教育的入门向导和秘教信使”,“只有在他们手上才能找到通往古代的正确道路”。说到为何如此的理由,尼采强调的仍是母语训练的重要性:“一切所谓的古典教育都只有一个健康自然的起点,即在使用母语时艺术上认真严格的习惯”,借此得以“开启对形式的感觉”,而母语经典作家在这方面做了最卓著的努力。对母语没有正确的艺术感觉,就绝不可能真正领悟古典作品。在文科中学里,由于完全放弃了对德国经典作家的认真研读和对母语写作的严格语言训练,因此也就不存在真正的古典教育。“没有人能够一步登天进入古代,可是,中学里对待古代作家的整个方式,我们古典语文学教师们所做的大量训诂,就是这样的一步登天。”[49]

尼采用轻蔑的语气谈论年轻一代的古典语文学者,他说:“当我们面对希腊这样的世界时,我们会感到自己无颜生存,在他们身上却很少看到这种羞耻感,相反,这些小无赖是多么肆无忌惮地把他们可怜的巢筑在最伟大的神庙里啊!这些人从大学时代起就在令人惊叹的希腊世界废墟上转悠,洋洋自得,没有敬畏之心……这些人是如此之野蛮,竟然按照他们的习惯在这些遗址上把自己安顿得舒舒服服:他们随身带去自己所有的时髦享乐装备和业余爱好物件,把这些东西藏在古代立柱和墓碑后面;然后,当他们在古代环境里重新找出自己起先狡猾地悄悄放进去的东西时,就大声欢呼起来。”[50]简言之,古典语文学给他们提供的只是一份舒服的职业,而古典文化则成了他们牵强附会的学术把戏的对象。令人沮丧的事实是,大学在所谓“古典教育”上所做的事情就是培养出一代代这样的古典语文学者,然后又让他们去教文科中学学生做好同样的古典语文学准备,如此循环,使得真正的古典教育在全部教育机构中都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