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无风,尺余厚的新雪酥酥松松地覆盖了冰层,很是均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鸭绿江上耀眼的白。偶尔会看到猫儿狗儿的足迹,像一组音符跳跃在明净的雪毯上,使漫长而宁静的江面灵动了许多。
江边小城已从昨夜的沉睡中醒来,被阳光镀亮的屋顶,一些烟囱缓慢地吐着白气。此时披了厚实积雪的小城有些慵懒,仿佛刚从被窝里爬起的孩子,身子虽然坐立着,神志却仍旧停留在温暖的梦里。
看守所长王燕洗漱完毕,穿上警用大衣正要出门,老母亲一把拽住她:“我说燕儿,你等会儿再走。昨天你张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个人,你去看看吧?我看条件挺好的。”
“妈,我这几天太忙,哪有时间去相亲呀?”
王燕急匆匆地朝门外走,又被母亲一把拽回来。
“你总是忙,再忙也要相亲,婚事是大事!你说你都多大岁数了啊!跟你一样大的同学邻居孩子都上学了,就剩你一个大姑娘,整天这么晃荡着,你说,啥时候是个头啊?”
“妈,您就别操心了。整天唠叨这事您烦不烦呀!”
“好好,我不说你了。我让你姐说,看她咋收拾你!”
“妈,您说吧,让我做什么?”王燕的姐姐王兰从里屋走出来问。
虽说是姐妹俩,可她俩的长相完全不同。王燕是不折不扣的大美女,长了一双迷人的眼睛,深眼窝,双眼皮,长睫毛,眼睛一眨巴,睫毛忽闪忽闪的,能把男人的心忽闪得“怦怦”跳。不管王燕往哪里一站,都是一道风景。王兰看上去却没有一点儿特点,身子也有些发福了。
母亲看到王兰走出屋,就朝王燕努嘴说:
“她都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赶紧找个对象把自己嫁出去,你说现在跟我一起过,以后我没了,你个姑娘家谁管你?”
王兰几步抢在王燕面前,眉毛一挑说:“妈说得没错。你总说忙,你忙还能比国务院总理忙,你忙就不知道自己的亲娘是谁了?”
“姐,你不知道咋回事,可别跟着掺和了。你一来就添乱。”王燕的姐姐王兰,嫁在离家三百多里远的一座小城,两口子都在一家企业工作,孩子刚上高一。王兰在单位负责产品质量检验,虽说工作也挺忙,但总惦记老母亲,有几天假就往娘家跑。按说她远嫁他乡,照料母亲的职责理所当然地交给了王燕,可王燕还不如几百里外的姐姐回家次数多,难怪王兰责怪她。
王兰说:“在你眼里满大街的人都是你亲爹亲娘,就咱娘是外人。”
王兰的话虽然有些偏激,可王燕并不往心里去。她笑着对王兰说:
“姐,你要骂我就痛快地骂,骂完了咱俩心里都舒坦,我干了这份差事,你说我该咋整?”
王兰说:“差事归差事,你脱不开身,就不能找个老公照顾娘呀?”
王燕说:
“找老公专门照顾娘?太奢侈了,再说大男人照顾娘,不细致,我想请个保姆,可娘不答应。”
王兰用眼睛挖她一下说:
“你能耐!还请保姆哩,咱娘一分钱都能掰成两半花,去医院看病都不舍得花钱,还能舍得请保姆?你要是真有能耐,就给咱娘拿一百万出来,咱们连保姆她妈一起请来伺候咱娘!”
王燕嘿嘿地笑,说:“姐,你把我卖了吧,卖了我也不值一百万。”
姐姐王兰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就是让王燕找个老公能照顾娘,她远在几百里外也就放心了。王燕又何尝不想找个老公呢?可是找老公不是买东西,到超市里一转就能挑回来的。
按照王燕自身的条件,找个老公就像到菜地里拔棵葱那么简单。
最初追在王燕屁股后面的男人能有一个排,她也挑三拣四地跟其中几个恋爱了一些日子,还跟其中两个帅哥筹划好了结婚议程,但后来帅哥们都撤退了,原因很简单,王燕的那份差事太折磨人。
眼看着女儿就要变成大龄剩女了,王燕妈比谁都着急,每天睁开眼睛就一件事情,四处去为王燕张罗对象。近些日子,王燕妈觉着单打独斗力量有限,就动员了一帮老姐妹帮忙,撒开网给王燕搜罗对象。
王燕勉强见了几个,不是人家嫌王燕的工作太忙,就是王燕没看中对方,气得老母亲整天唠叨,说王燕太挑剔。
王燕害怕母亲唠叨,更害怕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唠叨死去的父亲。
王燕的父亲是一名老警察,因公殉职,王燕从小最听父亲的话。母亲抓住了王燕的弱点,遇到王燕跟自己闹别扭的时候,她就流着泪说:
“你爸爸要是活着就好了,你就听他的话,可他却走得这么早,让我跟你生闷气……”听到这,王燕就会赶忙打断母亲的话,说好了好了,您别念紧箍咒了,我听您的话行了吧?
平日里,王燕就尽量躲着母亲,听到母亲提及自己的婚事,就尽量打岔,要不就说单位有急事,然后匆忙逃走。
王燕25岁的时候,从警校毕业分到看守所,当上了监管民警。
十年过去了,王燕由当初的学生妹成长为看守所的女所长。看守所警力紧张,每名民警需要看管二十多个在押人员。这二十多人,有涉嫌杀人贩毒的、偷盗抢劫的、敲诈勒索的、行贿受贿的……有的一审被宣判死刑,等待高院核准,有的正等待起诉,整天喊冤叫屈,寻机自杀。王燕整天跟这些人打发日子,没白没黑地折磨自己的神经,十年下来,人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了,尤其当所长这三年,头发花白了许多,就连最熟悉她的亲朋好友见了面,都直眨巴眼不敢认。母亲更心疼王燕,说我家燕儿挣几个钱不容易,不到四十岁的人,白头发比我的还多,这还没嫁人呢。王燕也跟身边人自嘲,说我一个大美女,怎么越长越困难了?
王燕今年35岁了,一直没成家,老母亲焦急可以理解。眼瞅着自己的姑娘眼角爬上了鱼尾纹,做母亲的哪能不急呀,走在大街上,看着别人的姑娘成双成对的,老母亲就羡慕,就叹息。看到那些单身来往的帅小伙儿,就恨不得拽回家给女儿,如果是菜地里的萝卜,说不定她真会偷偷拔回家。
王燕深知老母亲的一片苦心,总说自己是一个不孝女,老母亲快七十岁了,还让她为自己操心,实在说不过去。
王燕说:
“妈,您说的那个人,我这两天抽时间去看一眼,行了吧?我急着上班,一会儿该迟到了。您在家跟我姐姐好好聊天啊。”
母亲被王燕糊弄的次数多了,并不相信她的话,追在屁股后面问:
“这两天是哪天?你说个准日子。”
王兰说:“妈,您别问了,她那心根本就没在家里,早就飞到看守所去了,您说也是白说。”
王兰把母亲拽回了屋子,两个人商量怎么才能让王燕认真对待她的婚事。商量到最后,母亲说:
“她要是不去相亲,我就去看守所大门口等着她,看她能跟我耗到什么时候。”
关于婚事,王燕觉得不能为结婚而找对象,一切要随缘,不可强求。一个人静静地往前走,前方的路口不需要人等候,这就是王燕的心态。眼下连自己的老母亲都照顾不好,以后怎么照顾老公和孩子?
她觉得在工作职责之外,作为一个女人,无法再承担家庭的这份责任。
王燕骑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沿着江边的柏油路往看守所的方向走,她很想骑得再快些,可车轮子像吃了酒,在雪地上歪来扭去地打摆子。有好几次,王燕差一点儿从车子上摔下来,幸亏王燕个子高、腿长,脚上还穿着防滑的靴子,每当车轱辘歪斜的时候,王燕就将双脚叉开停在地上,自行车随着她的脚向前滑。
这是今冬第几场雪了?第四场还是第五场呢?刚过三九天,寒冷的日子排着长队横在前面。按说这样的早晨这样的景致,是可以用浪漫的心境沿着江边悠闲地赏下风景的,可她不能,她心里装着看守所五百多口子的冷暖。
王燕骑着自行车,心里琢磨今天要办的几件事情,突然眼前一辆红色宝马轿车“吱”的一声横着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急忙刹车,因为刹得太急,王燕一下子就滑倒了,额头蹭到了自行车前叉上。
“这谁呀?有这么开车的吗?”她定神一看,愣住了。“哟,这不是刘慧敏吗?”
刘慧敏是看守所民警李晓东的妻子,在房地产公司当会计,因为跟老总关系密切,经常陪老总出去活动,挣了几个钱,在经济上比较独立,所以平时就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根本没把丈夫李晓东放在眼里。在她看来,李晓东一个看守所的警察,无职无权,整天呆在看守所大铁门内,跟在押人员没什么两样,所以生活中没少挖苦李晓东。
挖苦归挖苦,刘慧敏却不想失去李晓东,理由很简单,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了,长相又不是特别出众,再找男人不是一件容易事,找到李晓东这种条件的更难了。她知道外面那些男人寻花问柳的,大多数都是图一种人生体验,说得直白点儿,就是要换个口味,没有几个人会跟自己老婆离婚的,他们也只是相互利用,逢场作戏。
刘慧敏自己在外面不太检点,却不允许李晓东跟别的女人来往,听到女孩子给他打电话,她都要问问女孩子做什么的,怎么认识他的,稍有不满意,就跟他大吵大闹。
看守所的民警都知道李晓东的妻子不好惹,平时跟李晓东就开玩笑说:
“晓东,你家里怎么还养着母老虎啊?趁早把她踹了!”
李晓东习惯顺坡滚驴,说你们等着,我这就回家踹,不过踹了后,你们要给我一个媳妇。王燕听到了,就虎着脸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别出馊主意,真踹了那还了得啊,要出人命!你们咋不给李晓东出点好主意呢?”
王燕纳闷,觉得自己平时对李晓东挺好的,也没招惹刘慧敏,她为什么凶巴巴瞪着自己?
王燕疑惑地看着刘慧敏说:
“大清早的,你找我有事儿?”
刘慧敏穿一件时尚的紫色裘皮短款上衣,脚上蹬一双高腰马靴,手里拿着汽车钥匙一圈一圈地转着,边转边用眼睛挖着王燕。她说:
“王所长,我就不明白了,你说这世上的男人比狗还多,你追谁不行,怎么偏偏盯着我们家那根烂菜帮子了?”
王燕一听刘慧敏的这句话,当时就有点懵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呀?”
“王燕,你别在这儿装蒜了,你跟我们家李晓东那点破事,你真以为我不知道?”
王燕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你这话从哪儿说起?我跟李晓东是同事,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你可不要听别人嚼舌头。”
刘慧敏说:“要是嚼舌头最好。我今天是想告诉你,要是你跟李晓东勾勾搭搭,我不会轻饶你。”
王燕说:
“我跟李晓东只是同事,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清白的。你没事了吧?我还急着上班呢。”
王燕说完,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车轱辘上有一根车条刚才在摔倒的时候已经别弯了,王燕一看不能骑了,只好推着自行车继续往前走。
刘慧敏站在车前目送着王燕,直到她的影子消失后,才气愤地上车了。
王燕赶到看守所门口的时候,门前马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民警们清扫干净了,几个年轻一些的民警正在看守所厚重的大铁门前,欢天喜地地堆雪人,他们快乐的样子就像在享受一个难得的节日一样。
民警李晓东今年38岁,长得很阳光,高大又帅气,前几年从派出所调到看守所的时候,妻子刘慧敏就说:
“看守所那是人呆的地方吗?你还不如在派出所呢!虽然派出所忙点,但还能交往一些人,遇上亲戚朋友有点小事情,还能帮上点忙,你在看守所能交谁去?哪个好人去看守所?”
刘慧敏在房地产公司当会计,又是老总身边的红人,经常在外面应酬,加上她天生爱交际,在外面认识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要把李晓东调到市公安局办公室,李晓东却选择了留在看守所,据说这个选择跟所长王燕有瓜葛。
李晓东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喜欢开玩笑,有一次他抓起手电筒当麦克风,一本正经地送到王燕嘴边说:
“王所长我采访你一下,为什么你现在还是独身一人?”
王燕没想到李晓东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她这个问题,当即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回答说:
“车位都满了,没有我停靠的地方,我在等车位,等你离了婚,我就捡漏了。”
李晓东说:
“那你就等着吧,等到海枯石烂!”说罢,李晓东忍不住呵呵笑了。身边的民警们也都笑了,有人笑着添油加醋,动员李晓东赶快把某某人给踹了,给王所长提供车位。这个说,你要是跟着王所长干革命了,我送一万块钱的彩礼;那个说,从今儿我可叫你妹夫,请妹夫多多关照……都是一些玩笑话。
王燕也跟着起哄,摆出一副大太太的架势,说:
“李晓东,给我倒杯水去!”李晓东就乖乖地拿杯子接一杯水,还在上面轻轻地吹一吹,然后毕恭毕敬地端着这杯水,弯着腰像献哈达一样,用双手托着把水杯递给王燕,一副怕老婆的小男人样,逗得在场的民警们人仰马翻。
其实,李晓东最初是不太理解王燕的,在他看来,王燕不结婚真是一种资源浪费。他也曾热心地给王燕介绍过男朋友,但被王燕一口回绝。他有些生气,说:
“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婚姻是缘分,说不定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小伙子,就是一直等候你的人,不管有没有缘分,你总要跟人家见一面吧?”
王燕却说:“我不见,见了负不起责任,再说缘分也没到,你还是让他继续等吧。”
后来跟王燕相处时间久了,李晓东慢慢地体味到她内心的苦衷,也明白了她说的责任。李晓东平时就多了一份细心,生活中留意照顾王燕,做了一个同事应该做的一切,且做得光明磊落,做得顺乎人情,周边人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王燕在所里颇受尊敬,能帮她做些事情是大家的心愿。
私下里,李晓东对身边的民警说,王所长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这话似乎有些不妥,言下之意,他选择的刘慧敏就有问题了。不过当时并没有人在意,只是到后来传出他跟妻子闹离婚,重新品味这句话,就品出新的味道了。
李晓东扎根看守所,的确因为王燕的缘故,她被王燕的人格魅力吸引了,觉得能够在她身边工作,吃苦也是一种快乐,到后来就放弃了调离看守所的打算,也跟王燕一样,没白没黑地耗在看守所里,经常一周都不回家。
李晓东家距离看守所不远,昨晚轮休回家了,他是一大早赶来扫雪的。看到王燕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李晓东忙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自行车,突然发现她脸上有伤,忙问:“王所,你的脸怎么啦?”
王燕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忙说:“骑自行车摔了一跤,路滑。”
所里女管教喊:“王所,你看我们堆的雪人像谁?”
王燕仔细盯一眼,雪人的一些明显特征都像她,就笑了说:“你们糟蹋我呀?我有这么难看吗?谁出的主意?”
女管教说:“李晓东的,他说把你堆在这里当门神,给咱看守所看大门!”
王燕说:“我成门神了?”
说着,她也童心萌动,小碎步跑上去堆雪人。
王燕走进看守所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一个个监室门前走过,查看熟悉的每一张脸。多年跟在押人员打交道,她能够从在押人员的眼神中,穿透他们的内心世界,捕捉他们情绪的微妙变化。也怪了,倘若哪一天不看他们一眼,她吃饭睡觉都不香,这些人竟然成为她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似乎她就是为这些人活着的。
她在李晓东的陪同下,先查看男监室。长长的楼道内非常寂静,偶尔从监室的铁门缝隙,传出几声咳嗽声。似乎不经意间,她问了李晓东一句:
“你和你妻子最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没怎么样。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家里的事了?”李晓东有些愕然。
李晓东一定不知道他的妻子刘慧敏拦路威胁的事情,王燕也不想说出来,免得他们夫妻又要闹别扭。
“怎么?我关心一下你的家庭不对吗?”
“关心我好啊!谢谢王所,我就缺少你的关心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