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百年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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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事

这段时间传到灵泉县一些不幸的消息。但生活仍将继续。

陈耀祖的早餐都是喝西豆粉,然后两个油糕,每天早上都是下排街梅家送到家里来,除了梅家的豆粉,陈耀祖宁肯不吃。梅家也是从北方青花县过来的人,时间长了,人们才知道并非是梅家的豆粉有什么特别,而是因为是同乡照顾生意。陈耀祖好吃,其它也认为好吃,梅家的生意自然的好了起来,从冷冷清清无人光顾到门庭若市。梅家也知道陈耀祖的好,每天早上送来的早餐都是不要钱的,但陈耀祖却坚持要给。

陈耀祖在吃着早餐,管家周若无是一个孤老头,在灵泉县无亲无故,是突然的出现在灵泉县的,躺在街边的周若无宁愿饿死也不向人乞讨,陈耀祖遇见,就把孤老头领回了家。

那天孤老头吃饱后,对陈耀祖说: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也没有什么报答你的,如果你不嫌弃,我就在你家混口饭吃,跟你看家护院吧。

陈耀祖说:你看家护院?

孤老头说:我知道你会这样问。说话间,身形一离,人就站在了陈家院子的围墙上。转眼又站在了陈耀祖的面前。

陈耀祖知道是遇见高人了,对孤老头拱手道,说:老先生,失敬失敬,眼拙了。也不好打听老头的来路。对孤老头说:我这里平常人家,塘子浅了,怕是藏不下老先生这条龙。

孤老头说:我也不是什么龙,但委实是遇到了一点麻烦才来到这里的,不过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在别人眼里,我已经是一个死掉了的人。

陈耀祖知道老人有难言之隐,就说:老前辈,你不便说的事情我也不会多问,你就在我们家住下来吧,我相信你。

孤老头说:我也不是什么前辈,我姓周,名若无,我年长一些,你就叫我老周吧。

时间长了,周若无开始和陈耀祖形影不离。不管是家里的大事小事,还是生意上的事情,都少不了周若无帮助打理。

陈家大院地处灵泉县大吉街,每天早上的灵泉县陈家大院的大吉街到兴云街的陈家铺子,周若无和陈耀祖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每天都是这样。到铺子的路上,陈耀祖遇到了亲家黄成金,灵泉中学的教师,这黄成金拿着一个信封神不守舍的走着,跟陈耀祖撞了个满怀。

陈耀祖说:这么宽的路你咋就往我怀里走呢。

抬头一看说:哦,是亲家,你这是火烧房子了?

黄成金扬了扬手里的信封说:唉,如果只是火烧房子那又简单了。

陈耀祖说:意思是说比火烧房子还麻烦?

黄成金说:唉。谣言都传成真的了。

陈耀祖说:什么谣言?

黄成金说:前些日子不是说我们的部队跟鬼子干了一战吗?报纸上不都说了吗?硬是把鬼子打残了,可我们的损失也很惨重。

陈耀祖说:那些报纸上的事你也信吗?真真假假的。

黄成金说:要真是谣言又好了,可说着说着就成了真的了。这信里就是通知,我儿子没了。

陈耀祖说:哦,这个,这个,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了。你这是去那里呢?

黄成金说:这不,去大索行(丧事机构)啊,虽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咱们不也得办一下啊,要不,怎么对得起咱们光荣了的孩子?

陈耀祖说:嗯,是这个理,是这个理。唉,这谣言怎么就成了真的呢?

黄成金说:明日来家里喝酒,为打鬼子而死,高兴。黄成金说高兴,可眼泪却飞了起来。边走边说:老子要年轻二十年,老子也去跟鬼子拚个死活。

陈耀祖说:打鬼子,生死都是英雄。一定来,一定来。

周若无对陈耀祖说:这段日子就大索行的生意好,家家都可能有在前线的人,大索行生意好,就说明世道不好,战争惨烈,死的人多。

陈耀祖边走边说:是啊。到了铺子也没有心思过问生意上的事情。世道纷乱,陈耀祖心里惦记着那些在外面读书的孩子的平安,更是担心老大陈立春的平安。陈耀祖害怕的是那天如黄成金家一样的谣言落到自己身上,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可怕又有什么用呢?只要战争一日不停止,那么,谣言随时都可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变成现实。陈耀祖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变空了。

周若无对陈耀祖说:周边几个省商铺传回的消息都不好,产品积压严重,资金周转出了问题,照这样下去,还不上向钱庄拆借的钱,我们可能遇上大麻烦。

陈耀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能是什么大麻烦?比起那些战场上的死亡,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大的麻烦?

周若无说:话是这样说:可也不得不想办法啊。陈家的家业不就是你的命吗?

陈耀祖说:是,陈家的家业是我的命,可国破山河,遍地狼烟,这家业能撑到什么时候谁说得清楚啊。家业没有了,可以重新开始。我担心的是那些不在我身边的孩子,他们才是我陈家的家业啊。

周若无说:掌柜的,你说的这些当然是正理,可生意要是没了,这些孩子靠什么养活?

陈耀祖说:其实养活并不是一件难事,天生万物而各有其妙,一片叶子就有一颗露水,一颗露水就养活一片叶子。

周若无说: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陈耀祖说:现在这个景况,谁在乎一个吃饭的碗是什么瓷呢?有吃饭的碗,碗里没有米有什么用?咱们的青花瓷是什么?他就不是一个吃饭的碗。老祖宗传下来的技艺,技艺是什么?是年月和心血一代一代累积起来的精粹。所以它不是用来盛米饭,而是用来把玩的。现在这个乱世,谁会在意这些个玩物?谁会有多余的钱来买这些玩物呢?所以人们才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这样的日子,人的命不就是这样一个容易打碎的碗吗?不论是如何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碗,落到地上,便碎了。不论你的命如何金贵,说没好就没了。

周若无说:掌柜还是说一些有用的办法吧。

陈耀祖说:我说的就是办法,咱们改换产品,不做青花瓷了,就做普通的瓷器,走低端路线,薄利多销。

周若无说:我看这办法好,掌柜的到底还是人精。

陈耀祖说:不识水性,怎么敢到江湖里去混呢?

周若无说:我知道你的传奇,你到灵泉县的时候,并不是做祖传的生意。而是研究本地的出产,灵泉县出产的烟叶在周边几省都是出了名的,于是你就跟钱庄拆借了钱,办了利美烟厂,产品占领了周边几省的市场,一下就发了。所以,灵泉县的商人们都说你的眼晴忒毒。

陈耀祖说:什么传奇啊,都是逼出来的。走吧,去黄成金家看看,这种事情落到那家都是悲惨的事情,况且咱们是亲家,不知道黄连七是否知道了这事,黄老师生了一堆闺女,就这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为黄家传宗接代的,这下好,没了。

到了黄成金家,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哭声震天。

“什么英雄嘛?连尸骨都找不到”,是黄老师在哭,陈耀祖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哭成这样。

灵泉县把娶媳妇嫁闺女叫做红事,把死人的事叫做白事,连起来就叫红白喜事。黄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黄家是诗书礼义之家,在灵泉县名气大人缘好,听说黄连家的独独儿子在战场上死了,都赶来问候。

黄夫人对呼天抢地的黄老师说:你嚎啥子嘛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啥都没见到,你哭啥子嘛,说不定他那天就回来了呢?话还没说完,自己也哭了起来,说:我的儿啊你咋说没就没了,你咋不让娘替你去死呀。灵泉县的丧事的哭跟唱没有什么区别,是世上最悲惨的音乐。

黄老师说:阵亡通知书都发了,你还指望有奇迹?

两老一唱一答,看起来像是唱戏,可这是一家人的绝望之戏,即使是故作的笑,也是那样冰冷。

陈耀祖来到黄成金面前拱手说:亲家节哀,节哀,要不要叫黄七回来几天。

黄成金说:她刚生孩子,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她,免得她自己气坏了身体。

陈耀祖对黄成金说: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尽管说:千万不要见外。

陈耀祖离开黄家,想起那些在外面的孩子心里就慌,害怕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落到自己的头上。这种恐惧怎么也摆脱不掉,恐惧什么呢?眼看春节就要到了,可这灵泉县县城竟然看不出什么喜庆的气氛来。自从鬼子入侵以来,恐惧成了家常便饭,这样的日子太需要一种喜庆了,可这喜庆在那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