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
又是萧瑟秋风,又是满地黄叶。这条静悄悄的林荫路,依然使人想起幽谧的梦境……
到三角街心花园了。一片空旷,没有你的身影。听人说,你已经回来了,怎么看不见呢?……
从幼年起,诗魂就在胸中燃烧我们都体验过那美妙的激动……
已经非常遥远了。母亲携着我经过这条林荫路,走进三角街心花园。抬起头,就看见了你。你默默地站在绿荫深处,深邃的眼睛凝视着远方,正在沉思……
“这是谁?这个鬈头发的外国人?”
“普希金,一个诗人。”
“外国人为什么站在这里呢?”
“哦……”母亲笑了。她看着你沉思的脸,轻轻地对我说:“等你长大了,等你读了他的诗,你就会认识他的。”
我不久就认识了你。谢谢你,谢谢你的那些美丽而又真诚的诗,它们不仅使我认识你,尊敬你,而且使我深深地爱上了你,使我经常悄悄地来到你的身边……
你的身边永远是那么宁静。坐在光滑的石头台阶上,翻开你的诗集,耳畔就仿佛响起了你的声音。你在吟你的诗篇,声音像山谷里流淌的清泉,清亮而又幽远,又像飘忽在夜空中的小提琴,优雅的旋律里不时闪出金属的音响……
你还记得那一位白发老人么?他常常拄着拐杖,缓缓地踱过林荫路,走到你的跟前,一站就是半个小时。你还记得么?看着他那瘦削的身材,清癯的面容,看着那一头雪白似的白发,我总是在心里暗暗猜度:莫非,这也是一位诗人?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我用少年人的真率,作了一次试探。
那天正读着你的《三股泉水》。你的“卡斯达里的泉水”使我困惑,这是什么样的泉水呢?正好那老人走到了我身边。
“老爷爷,你能告诉我,什么是‘卡斯达里的泉水’吗?”
老人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诗集,然后微笑着抬起头,指了指站在绿荫里的你,说:“你应该问普希金,他才能回答你。”
我有点沮丧。老人却在我身边坐下来了。那根深褐色的山藤拐杖,轻轻在地面上点着。他的话,竟像诗一样,合着拐杖敲出的节奏,在我耳边响起来:“卡斯达里的泉水不在书本里,而在生活里。假如你热爱生活,假如你真有一颗诗人的心,将来,它也许会涌到你心里的。”
“你也是诗人吧?”
“不,我只是喜欢诗,喜欢普希金。”
像往常一样,随着悠然远去的拐杖叩地声,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的林荫之中……
以前的那种陌生感,从此荡然无有了,老人和我成了忘年之交。尽管不说话,见面点头一笑,所有一切似乎都包含其中了。是的,诗能沟通心灵。我想,世界上一定还有许许多多陌路相逢的人,因为你的诗,成了好朋友。
而你,只是静静地在绿荫里伫立着,仿佛思索、观察着这世间的一切……
在天空中,欢快的早霞遇到了凄凉的月亮……
梦里也仿佛听到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倒坍了?有人告诉我,你已经离开三角街心花园,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奔跑着穿过黄叶飘零的林荫路,冲进了街心花园。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怵目惊心的一幕:你真的消失了!花园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座破裂的岩石底座,在枯叶和碎石的包围中,孤岛似地兀立着……
哦,我恍惚走进了一个刑场——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可耻的谋杀。诗人呵,你是怎样倒下的呢?
我仿佛见到,几根无情的麻绳,套住了你的颈脖,裹住了你的胸膛,在一阵闹哄哄的喊叫中,拉着,拉着……
我仿佛看到,无数粗暴的钢镐铁锹,在你脚下叮叮当当地挥动着,狂舞着……
你倒下了,依然默默无声地沉思着……
你被拖走了,依然微昂着头遥望远方……
我呆呆地站在秋意萧瑟的街心花园里,像一尊僵硬的塑像。
蓦地,我的心颤抖了——远处,依稀响起了那熟悉的拐棍叩地声,只是节奏变得更缓慢,更沉重,那一头白发,像一片孤零零的雪花,在秋风中缓缓飘近,飘近……
是他,是那个老人。我们面对面,默默地站定了,盯着那个空荡荡的破裂的底座,谁也不说话。他好像苍老了许多,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更深更密了。说什么呢,除了震惊,除了悲哀,只有火辣辣的羞耻。说什么呢……
他仿佛不认识我了,陌生人般地凝视着我,目光由漠然而激奋、而愤怒,湿润的眼睛里跳跃着晶莹的火。好像这一切都是我干的,都是我的罪过。哦,是的,是一群年龄和我相仿的年轻人,呼啸着冲到你的身边……
咚!咚!!那根山藤老拐杖,重重地在地上叩击了两下,像两声闷雷,震撼着我的心。满地枯叶被秋风卷起来,沙沙一片,仿佛这雷声的袅袅余响……
没有留下一句话,他转身走了。那瘦削的身影佝偻着,在落叶秋风中踽踽而去……
只有我,只有那个破裂的底座,只有满园秋风,遍地黄叶……
你呢,你在何方?
然而,等有一天,如果你忧悒而孤独,请念着我的姓名……
我再也不走那条林荫路,再也不去那个街心花园,我怕再到那里去。你知道么,我曾经沮丧,曾经心灰意懒,以为一切都已黯淡,一切都已失去,一切儿时的憧憬都是错误的梦幻。没有什么“卡斯达里的泉水”,即使有,也不属于我们这块土地上的这辈人,不属于我……
可是,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又翻开了你的诗集。哦,你却依然故我,没有任何变化,还是流泉一般清亮而又幽远,还是那么真诚。你那带着金属声的诗篇,优美而又铿锵地在我耳畔响起来:
不,我不会完全死去——在庄严的琴弦上我的灵魂将越出腐朽的骨灰永生……
不必怕凌辱,也不要希求桂冠的报偿,无论赞美或诽谤,都可以同样漠视,和愚蠢的人们又何必较量。
倘若再见到那位白发老人,我会大声地向他宣读你这些诗篇的!然而我很难有机会再见到他了,命运之弓把我弹得很远很远。
当我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没能到这条林荫路来,没能到这个街心花园来,像一片离开枝头的落叶,我被狂风卷走了……
当绿色的原野画卷一般在我眼前展开,当坎坷的田埂蛛网一般在我脚下蜿蜒,当飘忽的油灯用可怜的微光照耀着我的茅屋,当寂寥的晨星如期闪烁在我的小窗……你,便似乎在我的身边出现了。然而已经不是在街心花园里站着沉默的那个你,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你,一个又潇洒又热情的你,一个又奔放又深沉的你。田野的风清新地吹着,你肩上那件斗篷在风中飘扬,像一叶远帆……
一天流汗之后,散了架似的身体躺在床上,你在油灯的微光下轻轻地为我吟哦:
春夜,在园林的寂静和幽暗里,一只东方的夜莺歌唱在玫瑰丛中……
你为我铺展开一个灿烂的世界,使我在艰苦的跋涉中始终感受到生活的暖风。当我消沉悲观的时候,你总是优美地用你那金属之声,一遍又一遍向我呼吁着:心儿永远憧憬着未来!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来临……
有时,你笑着召唤我:年轻的朋友,让我们坐着轻快的雪橇,滑过清晨的雪……我把一切烦恼和忧郁都抛在脑后,兴致勃勃地在田野里奔跑着,在山林里徜徉着,在人群中寻觅着……
我真的写起诗来了。我在诗中倾吐我的欢乐、我的苦恼。我追求着……诗,使我的精神和情感变得丰富而又充实。在缤纷的梦境里,我常常踏上久别的林荫路,新生的绿荫轻轻地摇曳着,把我迎进那个三角街心花园。你仿佛从来不曾走开过,依然静静地在那里伫立,沉思着遥望远方,似在等待,似在盼望……
土地复苏了,时令已经不同,你看那微风,轻轻舞弄着树梢……
现在,我回来了。怀揣着我的第一本诗集,我忐忑不安地看你来了。然而你没有回来,三角街心花园里,依旧人迹杳然。在你曾经站过的地方,我久久地站着,纷纷扬扬的落叶,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
一位年轻的母亲,携着她的七八岁的女儿,从林荫路走进了街心花园,仿佛来寻找什么。前不久,有消息说你将重返这里,人们大概都知道了吧。母女俩说话了,声音很轻,却异常好听:
“妈妈,就是这里吗?就是爷爷以前常来的地方吗?”
“是的。这里以前有一座铜像。”
“什么铜像?”
“普希金。”
“普希金是谁呢?”
“一个诗人。以后你会认识他的。”
听着,听着,我的眼睛湿润了。呵,孩子的爷爷——会不会是我从前在这里遇到的这位老人呢?也许是,也许不是。他曾经向他的后辈谈着你,不管这世间对你如何冷落。在这一对母女的对话里,我,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儿时在这里见到的一切。
童年呵……
哦,一切,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于上海
【鉴赏】赵丽宏(1951—)上海人。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曾任《萌芽》杂志编辑,作协上海分会专业作家、作协上海分会副主席。著作有散文集《生命草》、《诗魂》、《维纳斯在海边》、《爱在人间》;诗集《珊瑚》、《沉默的冬青》;散文集《人生遐想》;报告文学集《心画》等。
赵丽宏的散文,或一人一物或一草一木,无不牵动缕缕情思。
诗的本质是抒情,优秀的散文也应当以情动人。赵丽宏说:“我和诗结下了不解之缘,诗和散文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读了他的散文名篇《诗魂》,是会信服他的说法的。
《诗魂》可称是一篇回忆抒情之作,作家追述的不仅仅是少年时难忘的往事,而且也是对自己文学创作足迹的一种寻觅。作品以上海很有名的三角街心花园为舞台,表现了一个少年文学爱好者,一个白发老学者,以及伫立在绿荫深处的普希金铜像之间关于诗的感情的交流对话。少年以近乎崇拜的爱与敬仰读到普希金的诗,他对铜像说:“谢谢你的那些美丽而真诚的诗,”“你的身边永远是那么宁静。坐在光滑的石头台阶上,翻开你的诗集,耳畔就仿佛响起你的声音。你在吟你的诗篇,声音象山谷里流淌的清泉,清亮而又幽远,又象飘忽在夜空中的小提琴,优雅的旋律不时闪出金属的音响……”这是非常有想象力的对普希金诗的解读感悟,也抒发了作家内心的诗情。
少年人看到一个白发老先生常常在铜像前站立,便以少年人的直率向他请教:“老爷爷,你能告诉我,什么是‘卡斯达里的泉’吗”?老人先说:“你应该问普希金,他才能回答你。”接着又用象诗一样的节奏说:“卡斯达里泉水不在书本里,而在生活里。假如你热爱生活,假如你真有一颗诗人的心,将来,它也许会涌到你心里的。”从这段对话及前后的气氛烘托,有点诗情的读者定会受到感染,也陷入思考之中。什么是“卡斯达里的泉水”呢?其实作品的标题已经点明,就是“诗魂”。或许作家就是从这时起和诗、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因为他感到“诗能沟通心灵。”他对普希金说:“我想,世界上一定还有许许多多陌路相逢的人,因为你的诗,成了好朋友。”“而你,只是静静地在绿荫里伫立着,仿佛思索、观察着这世间的一切……”这后一句话在文中起着一个转折,使读者进入另一个场景。
对于“文革”中所发生的一切,我们许多过来人恐怕已淡漠了许多,看到作者描写的三角街心花园的悲剧性的一幕,读着作者深沉的叙述和抒情,我们的心难道能平静吗?但是在那个黑暗的年代里,普希金的铜像虽然能在大地上消失,却铸入了一个中国少年的内心,为他“铺展开一个灿烂的世界,”使他“在艰苦的跋涉中始终感受到生活的暖风”。作者说:“我真的写起诗来了。我在诗中倾吐我的欢乐,我的苦恼。我追求着……诗,使我的精神和情感变得丰富和充实。”终于作者怀揣着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回来了。他相信一切会重新开始。
人们赞赏赵丽宏的挚情能天衣无缝地融合在清新明丽而又深刻凝重的风格中,表现了对愚昧的有力抗争,对文明的深情呼唤。
“为情而造文”似乎是每一个作家所追求的目标,但情有真假之分,刚柔之异。赵丽宏的鲜明气质个性在于他的冷静温厚。他的心灵世界因为艰难岁月的淬磨格外的热烈和丰富。与其说他在写作,不如说他在不可自抑地倾述,将人生的体验,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与憧憬,结晶出许多溶解在生活中的哲理。真情使文字成为有价值有生命的艺术,他的作品不哀叹或诅咒个人际遇的不幸,,而是去发掘生活的底蕴,揭示历史、现实与未来之间的关系。以自己的诗心去感动读者。使他们从作品中得到安慰与鼓舞,颓唐的变得坚强起来,混沌的变得清醒起来。有的人说读他的散文,就象同一个知心的朋友谈心,气氛是和谐的,平静的,没有俗套,不需寒喧,你只感到作家的心在向你靠近,自然地融为一体。他自己说:“我的散文,没有什么惊人之谈,也没有什么动人的情节,有的只是我对生活和大自然的一些感受,对我身边一些普通人的认识和赞美。”(《生命草·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