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散文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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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苏州拾梦记

柯灵

已经将近两年了,我的心里埋着这题目,像泥土里埋着草根,时时茁长着钻出地面的欲望。

在芸芸众生之间,我们曾经有过无数聪明善良生物,年轻时心里孕育着一个美丽的梦境,驾了生命之舟,开始向波涛险恶,茫无涯岸的人海启碇,像童话里追逐仙岛的孩子,去寻求那俨若可即的心灵世界。结果却为冥冥中叫做“命运”的那种力量所播弄,在一些暗礁和激湍中间,跌跌撞撞地耗尽黄金色的年轮,到头是随风逐浪到处飘流,连方向也完全迷失。——这样的事我们看见过许多,我这里想提起的只是一个女性的故事。而她,也就是我的衰老的母亲。

因为避难,这年老人离开我们两个秋天又两个冬天了。在那滨海一角的家乡,魔爪还没有能够延伸到的土地上,她寂寞地数着她逐渐在少了下去的日脚。只要一想着她,我清楚地看见了彷徨于那遭过火灾的,破楼上的孤独身影,而忧愁乃如匕首,向我作无情的脔割了。我没有方法去看她,睁着眼让可以给她一点温暖的机会逝去,仿佛在准备将来不可挽救的悔恨。

苦难的时代普遍地将不幸散给人们,母亲所得到的似乎是最厚实的一份。我记起来,她今年已经是七十三岁了;这一连串悠悠的岁月中,却有近五十年的生涯伴着绝望和哀痛。在地老天荒的世界里,维系着她一线生机的,除却与生俱来的生命的执着,是后来由大伯过继给她的一个孱弱多病的孩子——那就是我。正如传奇小说所写,她的运命悲惨得近乎离奇。二十几时岁,她作为年轻待嫁的姑娘,因为跟一个陌生男子的被动的婚约,从江南繁华城市,独自被送向风沙弥天的辽远的西北,把一生幸福交托给我的叔父。叔父原只是个穷酸书生,那时候在潼关幕府里做点什么事情,大约已经算是较为得意,所以遣人带着大把银子,远远的迎娶新妇去了;但一半原因却是为着他的重病,想接了新妇来给自己“冲喜”。当时据说就有许多人劝她剪断了这根不吉利的足上的赤绳,她不愿意,不幸的网也就这样由自己亲手结成。她赶到潼关,重病的新郎由人搀扶着跟她行了婚礼,不过一个多月,就把她孤单单地撇下在那极其寒冷的世界里了。我的冷峻的父亲要求她为死者守节,因为这样方不致因她减损门第的光辉。那几千年来被认作女性的光荣的行为,也不许她有向命运反叛的勇气。——这到后来她所获得的是中华民国大总统题褒,一方叫做“玉洁冰清”的宝蓝飞金匾额,几年前却跟着我家的旧厅堂一起火化了。——就是这样,她依靠着大伯生活了许多年,也就在那些悲苦的日子里,我由她抚养着生长起来。

哦,我忘却提了,她的故乡就在那水软山温的苏州城里。

时光使红颜少女头白,母亲出嫁后却从此不再有机会踏上她出生的乡土。悠悠五十年,她在人海中浮荡。从陕西到四川,又到南国的广州。驴背的夕阳,渡头的晓月,雨雨风风都不打理这未亡人的哀乐。满清的覆亡使我的父亲丢了官,全家都回到浙东故乡,这以后二十年的暮景,她更从荣华的边缘跌入衰颓的困境。家里的人逐渐死去,流散了,却留着这受尽风浪的老人,再来经历冷暖人情,炎凉世味。四五年前的一把火,这才又把她烧到了上海。

上帝怜悯!越过千山万水的迷路的倦鸟如今无意中飞近了旧枝。她应当去重温一次故园风物!

可是一天的风云已经过去,她疲倦的连一片归帆也懒得挂起。

“算了罢,家里人都完了,亲戚故旧也没有音讯了,满城陌生人,有什么意思!”她笑,那是饱孕了人生的辛酸,像蓦然梦醒,回想起梦中险巇似的,庆幸平安的苦笑。接着吐出个轻轻的叹息:“嗳,苏州城里我只惦记着一个人,那是我的小姊妹,苦苦劝我退婚的是她,(我当时怎么肯!)出嫁时送我上船,泪汪汪望着我的是她!听说而今还在呢。可不知道什么样儿了?有机会让我见她一面才好。”蹉跎间这愿望却也延宕了两个年份。

一直到前年,也就是战争爆发的那一年春天,我才陪着她完成了这伤感的旅行。

是阴天,到苏州车站时已经飘着沾衣欲湿的微雨。雇辆马车进城,得得的蹄声在石子路上散落。当车子驶过一条旅馆林立的街道,她看看夹道相迎的西式建筑,恰像是乡下孩子闯进了城市,满眼是迷离的好奇的光。我对着这地下的天堂祝告:苏州城!你五十年前出嫁的姑娘,今天第一次归宁了。那是你不幸的儿女,不!如今她是你有着冰雪似的坚贞的娇客,看着乡土的旧谊,人类的同情,你应当张开双臂,给她个含笑的欢迎!

但时间是冷酷的家伙,一经阔别便不再为谁留下旧时痕迹,每过一条街,我告诉母亲那街道的名字,每一次,她都禁不住惊讶得忽地失笑:“哎哟,怎么!这是什么街?不认得了,一点也不认得了!”

在观前街找个旅馆。刚歇下脚,心头的愿望浮起。燕子归来照例是寻觅旧巢,她一踏上这城市,急着要见的是那少年的旧侣。

可是我们向哪儿去找呢?这栉比的住房,这稠密的人海,白茫茫无边无岸,知是在谁家哪巷?纵使几十年风霜没有损伤了当年的佳人,也早该白发萧萧,见了面也不再相认了。但我哪有理由跟勇气回她个不字?

母亲在娘家时开得有一家烛铺,后来转让的主人就是那闺友的父亲,想着这些年来世事的兴替,皇室的江山也还给了百姓,一家烛铺的光景大约未必便别来无恙。但母亲忽然飞来的聪明记起了它。向旅馆的茶房打听得苏州还有着这个店号,我就陪着她开始向大海捞针。

烛铺子毕竟比人经得起风霜,虽然陈旧,却还在闹喧喧的街头兀立。母亲勇敢而且高兴地迎上去,便向那店伙问讯:“对不起,从前这儿的店主人,姓金的,你知道他家小姐嫁在哪一家,如今住在哪里?”

我站在一旁怀着凭吊古迹似的心情。这老人天真的问话却几乎使我失笑。那店伙年轻呢,看年纪不过二十开外,懂得的历史未必多,“小姐”这名词在他心里又岂不是一个娇媚的尤物?我只得替她补充:金小姐,那是几十年前的称呼了,如今模样大约像母亲似的老太太一位。听着我的解释,那店伙禁不住笑了。

可是,人生有时不缺乏意外的奇迹,这一问也居然问出了端倪。我们依着那烛铺的指示,又辗转访问了两处。薄暮时到了巷尾一家古旧的黑漆门前。

剥啄地叩了一阵,一位和祥的老太太把我们迎接了进去。可是她不认得这突兀的来客。

“找谁,你们是找房子的?”

“不,是找人,请问有一位金小姐可住在这里?”

主人呆了半天,仿佛没有听得清意思。“哎哟!”母亲这一声却忽然惊破了小院黄昏的静寂。她惊喜地一把拖住了主人。

“哦,你是金妹!”

“哦,你是……三姐!”

夜已经无声地落在庭院里了,还是霏霏的雨。从一对老年人莹然欲泪的眼睛里,我看出比海还深的人世的欢喜与辛酸,体味着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奧妙的意思。我的心沉重得很,也轻松得很。

我像在两小时里经历了一世纪。感谢上帝降福于我不幸的母亲!

把母亲安顿在她的旧侣的家里,我自己仍然在旅舍里住着。

春快要阑珊了!天气正愁人,我在苏州城里连听了三天潺潺的春雨。冒着雨我爬过一次虎丘,到冷落的留园和狮子林徘徊了一阵。我爱这城市的苍茫景色,静的巷,河边的古树,冷街深闭的衰落的朱门。可是在这些雾似的情调里,有多少无辜的人们,在长久的岁月中度着悲剧生涯?

我的心情有些寥落。但我为母亲的奇遇高兴。五十年旧梦从头细数,说是愁苦也许是快乐。人类的聪明并不胜如春蚕,柔情的丝缕抽完了还愿意呕心泣血,一生的厄运积累得透气的空隙也没有;有时只要在一个——仅仅一个可以诉苦的人面前赢得一把眼泪,一声同情的感喟,也可以把痛苦洗涤干净。我不能想像母亲的情怀:愿这次奇遇抖落她过去一切……

第四天晚上离开苏州时天却晴了。一钩新月挂在城头,天上鳞鳞的云片都镶着金色的边。——好会捉弄人的天!路畔一带婆娑的柳影显得幽深而且宁静,却有蹄声得得,穿过柳荫向那永远是行色倥偬的车站上响去。别了,古旧的我的母乡苏州!明儿我们看得见的,是天上那终古不变的旧时明月!

别离的哀伤又在刺着衰老的心了。可是从母亲的脸上,我看见了一片从来没有的光辉。“嗳,总算看见她了!做梦也想不到。

她约我秋天再来,到她家里多住一阵子。也好,大家都老了,多见一面是一面。”我知道,她在庆幸她还了多少年来的宿愿。

可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时代起了激变。

在上海暴风雨的前夜母亲回到了残破的家乡,一年半来她就像被扔在一边似的寂寞的活着。而她的早巳无家的母乡,落入魔掌也一年多了。在这风雪的冬天,破楼上摇曳着的煤油灯下,不会埋怨人生的过于冷酷吗?战士的心里也许只有搏斗,我却时时想起我的不幸的母亲,和这战争中一切母亲的悲运。

可是母亲却惦记着苏州,惦记着苏州的旧侣,絮絮的从信里打听消息。可怜的母亲,我可以告诉您吗?您的母乡正遭着空前的劫。您的唯一的旧侣,我不敢想像她家里的光景。有一时我常常把一件事情引为自慰,那就是那一次苏州的旅行,因为我想如果把那机会放走了怕也要永远无法挽回。但我如今倒有些失悔了,没有那一次坠梦的重拾,也许这不幸的消息给她的分量还要轻些?

我又怀着一种隐忧:“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母亲说过她愿意长眠在祖茔所在的乡土,她不会再在晚年沦入奴隶的厄运,像她的旧侣一样,风前的残烛再使她作异乡的飘泊?

1939年1月

【鉴赏】

柯灵(1909—2000)原名高季琳。浙江绍兴人,历任上海明星影片公司宣传主任、《万象杂志主编》、文化部电影局上海剧本创作所所长,《文汇报》总编辑、上海电影艺术研究所所长,作协上海分会副主席等职,主要著作有《望春草》、《晦明》、《市楼独唱》、《柯灵散文选》、以及《柯灵电影剧本选集》、《电影丛谈》等。

我们都明白柯灵是以杂文家著称的,但他的散文也写得颇有文采,他的散文追求着一种幽深和清婉的意境,富有情韵美。这篇《苏州拾梦记》便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

作者开篇写到了:“我有过幸福生活的梦想却总是遭遇困苦的情景,“在芸芸众生之间,我们曾经有过无数聪明善良生物,年轻时心里孕育着一个美丽的梦境,驾了生命之舟,开始向波涛险恶,茫无涯岸的人海启碇,像童话里追逐仙岛的孩子,去寻求那俨若可即的心灵世界。结果却为冥冥中叫做“命运”的那种力量所播弄,在一些暗礁和激湍中间,跌跌撞撞地耗尽黄金色的年轮,到头是随风逐浪,连方向也完全迷失”,作者的这段话看似与主题不着边际,实际上是为切入主题而做铺垫。

作者接着写了母亲生活的苦难时代和这个时代所带给母亲的人生苦难,“母亲的运命悲惨得近乎离奇。二十几岁时,她作为年轻待嫁的姑娘,因为跟一个陌生男子被动的婚约,从江南繁荣城市独自被送向风沙弥天的辽远的西北”,结果,“叔父一个多月便把母亲独自留在人世间”,母亲从此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寡居生活,只因为“我”——大伯父过继给她的一个孱弱多病的孩子,母亲的生活才有了一线生机。母亲在经过半个世纪颠沛流离后想到了家乡,想到了家乡还有一位尚在人在世而昔日亲密无间的小姐妹,“我”理解母亲心中那缕愁愫,毅然陪伴母亲去“苏州拾梦”。

接着作者用浓郁的笔墨记录了“我”与母亲“苏州拾梦”的过程。作者依照行程的前后过程。作者先写了母亲对于街市变化的感叹:“每一条街,我告诉母亲那条街道的名字,每一次她都禁不住惊讶得忽地失笑:‘哎哟’怎么!这是什么街?不认得了,一点也不认得了!”接着又描写了母亲寻找女友的急切心情,在作者平淡语言的叙述下,我们从中感受到了一份真挚的情感在不停流淌着。母亲终于与离别几十年的好友相逢了,这种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从一对老年人莹然欲泪的眼睛里,我看出比海还深的人世的欢喜与辛酸,体味着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奥秘的意思。我的心沉重得很,也轻松得很,我像在两个小时里经历了一世纪,感谢上帝降福于我不幸的母亲。”母亲能够重返故乡是一件幸事,而能和昔日的女友重逢,更是更大的幸事。这是母亲饱尝苦难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的欢悦。

作者接着又写到了母亲与旧友的约定——“秋天再见”,可惜这又只能是一个美好而又遥远的愿望。这年日寇便大举侵华了,母亲的故乡——“苏州“落入了日寇的魔掌,而母亲昔日的女友也可能和千千万的中国人一样正饱受日寇的践踏和欺凌。同时“我”对于母亲“落叶归根”的心愿感到深深的忧虑,害怕母亲“再在晚年沦入奴隶的恶运”。而这不只是母亲一个人所面临的现实,而是千千万万个中国人所面临的现实,作者写到这里,文章的主题得以升华,作者的母亲的命运与悲欢,同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与前途联系在一起,表现了作者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也表达了作者对于日本法西斯的无比仇恨之情。作者也同时寓示人们为了千千万万个母亲不至于“再在晚年沦入奴隶的厄运”,必须要勇敢地站起来狠狠地打击侵略者,以保卫我们的母亲,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

总之这篇散文作者的文笔洗练、凝重,“以小见大”地以母亲的遭遇反映出了最广阔的社会现实,发人深省,语言虽然质朴平淡,但作者融入了自己的真实情感,大大增强了文章的艺述感染力,使人读起来觉得真实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