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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半夜“机”叫(2)

老高在这家音像店里有了新发现。这里新进了全套的“革命样板戏”碟盘,新近流行的歌曲和音乐也应有尽有。老高将陈列影碟的橱柜浏览了一遍之后,便有些激动。老高问了价钱觉得便宜,就更加激动。音像店里的营销小姐露出职业的微笑,他感到这小姐比刚才在街上他跟踪的那女人要好不知多少百倍。老高有些高兴得不知道自己姓高了。今天上街,老高还没有遇到过顺心的事儿。老高觉得他自己已经委屈了半天,压抑得无法忍耐了。老高需要发泄一下,表现一下,张扬一下了。好在老高兜里有钱。老高今天刚发了工资还没有交给老婆。老高的老婆虽然厉害,但惟有在花钱这个问题上不与老高计较。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都给我拿出来。还有这个,这个……”老高在卖影碟的柜台上指指点点。不一会儿就让那营销小姐给他拿出来了一大堆碟盘,直拿得那小姐暗暗地吐舌头。好在这个小姐训练有素,表面上仍然是不动声色。

“算账,你算账。”好不容易,老高满足了一下自己的心理需求。他指着柜台上一大堆影碟盘,对营销小姐指指划划。他眼下的心情,可以用潇洒用志得意满来形容,说他是张狂似乎也没什么不恰当。

老高基本上掏光了自己兜里的现金,买了一百多盘VCD影碟。

算账的最后结果是他还欠音像店十四块四毛钱。那位训练有素的营销小姐给他免了,并且送了他一个比较精致的编织袋,让他装上了那一百多盘碟片。

老高满载而归。

老高在进家门的时候有那么一丝犹疑。他下意识地用上嘴唇舔了一下下嘴唇。

老高自己用钥匙打开门,干咳了两声,将内心的一丝忐忑掩盖起来。

还好,老婆不在。老婆留了一张条,说是她弟弟的孩子病了,很重,那小两口都得在医院陪护。她到医院看一下,然后晚上就给弟弟家看门。老高看到这个留言条,就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老高没顾上喝一口水,也没有换拖鞋,就先打开影碟机。

一大堆碟片,他竟一下子不知道应该先看哪个了。挑选了半天,装上了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很快,客厅里就有杨子荣高亢的唱腔回荡。老高最欣赏这出戏里“打虎上山”的唱段,他用遥控器把碟盘调到“打虎上山”一场,自己也跟着摇头晃脑地唱上了。

“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直插威虎山……待等到与战友会师百鸡宴,捣匪巢定叫它地覆天翻……”老高将最后的拖腔摹仿得惟妙惟肖,简直与童祥苓不相上下。

老高对自己的演唱基本功十分满意,对自己家的VCD机的效果也相当赞赏。他唱着唱着,就兴奋得手舞足蹈。他的大脑细胞也因为兴奋而活跃非常。于是就想出了一个自认为是很好的主意。

想好了,他决定立即行动。

第一个就去敲和他住对门的冶炼厂青工周小鹏的家门。周小鹏平日对老高很尊重。有了苦闷,有时也跟老高来聊一聊。上次这小伙子自己心情不好,在楼下一拳打倒一个有心脏病的卖臭豆腐的老头,让治安拘留了十天。老高很为他抱不平,所以他对老高就比以前更有感情了。

“小鹏,我有一百多张新碟,刚刚买的。给你拿来几盘看。”老高对周小鹏说。

“一百多张?太好啦!我去挑几盘来看。”周小鹏平时也爱看影碟。

“小鹏,你这音响也不错嘛。”老高一边打量周小鹏的音响设备一边说,“到了半夜十二点,把这音响开足,不知道是个啥效果?”

“那还不把邻居都吵醒了!十二点人家都睡觉了。”周小鹏说。

“我就想半夜把音响开得大大的,看它是个什么效果。”老高继续讲他的想法,“假若全楼的人家都把音响开大,就谁也不吵谁了。半夜一栋楼成了一台戏,那多带劲儿!”

周小鹏嘿嘿笑了。他觉得老高的想法很好笑,也很奇特。

“要么咱试一下。”周小鹏说。

“对。我找你来就是这意思。”老高对周小鹏反应机灵非常满意。“我给你拿几张碟来,送给你。”老高兴高采烈地说。他跟周小鹏商定,半夜十二点,他们都要准时把音响开到最大,看看刺激不刺激。

“老高,老高,一点钟更好。”老高临出门时,周小鹏对他说。

“好主意,就这样定啦!”老高说。

老高又去了住在他楼上,也就是五楼的一位中学老师的家。这位姓赵的老师在装修房子时,曾经跟老高要过水泥和沙子。老高觉得他和这位赵老师关系也不错。

“赵老师,我有一百多张新碟,刚刚买的。给你拿来几盘看。”老高对赵老师说。

“一百多张?买的还是租的?那得花多少钱?”当老师的经济不够宽裕,赵老师感到吃惊。

“你别管花多少钱,我白给你看。咱俩谁跟谁呀。”老高说。

“我爱看故事片。卡拉OK也行。”赵老师说。

“行,行,行,什么都有。”老高很兴奋,他认为赵老师一开始态度不错。

“赵老师您今天晚上有事没有?”

“晚上没啥事儿。”

“我有这么个想法,”老高凑近赵老师,带一点神秘的口气说,“半夜十二点,不,一点,咱把音响都开大,咱这栋楼的人家都给开开,那效果一定不差。”

听老高说了这一番话,赵老师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怀疑要么老高有了神经病,要么就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我一会儿就给你拿碟盘去,送给你。”老高继续说。

“碟盘我不要了,你先看。我明天一大早还有事,今天晚上要早点休息。对不起。”

老高听赵老师有送客的意思,脸上露出一丝不愉快。

“那好吧。”老高怏怏地从赵老师家出来了。他心里说,你不就是一个穷教书的嘛,看我以后还帮你的忙不帮!

老高不辞辛劳,一家一家动员邻居加入他夜半“机”叫的行动,并且都许诺赠送VCD碟盘。邻居们有响应他的倡议的,而更多的是反对,是婉言谢绝。认为他是发神经的也绝不是赵老师一人。

老高最后来到六楼,也就是顶楼一位独居的姓宋的女士家里。

老高在敲宋女士的门之前,先认真舔了舔嘴唇,用上嘴唇舔下嘴唇。他平常见了宋女士,能自觉地抑制舔嘴唇的习惯动作。老高也知道舔嘴唇的动作不雅,但习惯成自然。见了老婆以及其他女人,他就不由自主地舔。但他见着宋女士,总是提醒自己尽量不要舔。

“你?”老高进门以后,宋女士感到有些意外。平日老高怕老婆,轻易不敢与宋女士打交道。

“你请坐。”看得出宋女士有点儿激动。她给老高拿烟倒茶的动作有些抖。老高努力抑制自己不要舔嘴唇。

这位宋女士是离过一次婚的。她曾经的丈夫是一个畜生,不懂妻子除了可以用来性交之外,也还需要给予温柔与呵护。在不到两年的婚姻过程中,宋女士让那男人打得伤痕累累。手背上、胳膊上有许多用香烟烫出的疤痕,甚至女人最隐秘、最重要的部位那男人也敢用螺丝刀乱扎。宋女士离婚以后,住到了老高他们这栋楼上。很快,她就发现了老高对妻子的忍让和委曲求全。她把老高和自己以前的男人比,她认为怕老婆、让老婆、迁就老婆和永远屈服于老婆的男人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她一下子对老高生发出无尽的同情、赞赏乃至柔情蜜意。后来,她还在无意中发现老高的长相与她少女时代崇拜过的一个男性偶像有许多相似之处。于是,她就更加关注老高,心里面老是盼着能与老高接触,甚至期盼能与老高之间发生点什么故事。但是问题在于老高太怕老婆。他越怕老婆就越不敢与别的女人有任何接触,何况宋女士还是一个寡居的、容易招惹是非的人。时间长了,老高还是意识到了这位宋女士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情结”。他吃惊之余也很激动兴奋。这也就是他见着宋女士,要拼命抑制舔嘴唇的习惯动作的原因。他认为对他来讲,宋女士是不同于世界上其他女人的女人。

“你的VCD机好着吗?”老高问。

宋女士点点头。她不解地望着老高。

“我有一百多张新碟,刚刚买的。给你拿几盘看。”老高说。

“都有些啥内容?”宋女士问。她喜欢欣赏中国民乐,尤其喜欢小提琴协奏曲《梁祝》。

“啥都有,啥都有。”老高觉得开局不错,他认为宋女士正在自己的引导下,朝着他所期望的方向运行,“你想看啥?我一会儿就给你去拿。”

“啥都行。你拿来啥我就看啥。”宋女士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老高听宋女士这样说很兴奋。

“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老高显得有些局促,差点儿抑制不住习惯动作,要舔嘴唇,但他最终还是抑制住了,“我想,到了半夜一点钟,让咱这一栋楼的人都把VCD音响开开,开足音量。那效果肯定不错。”

老高终于在没有舔嘴唇的情况下,表达完了他想表达的主要意思。

宋女士瞪大了她本来就很大的一双杏眼。她突然感到眼前的老高很陌生。

“这老高是不是有神经病?”她想。

“你说行不行?”老高依然很兴奋地问宋女士。

“再见。”宋女士眉头蹙成一疙瘩:“我胃疼。”

“要紧不要紧?我给你找药去。我家有弗派酸,有颠茄片,还有痢特灵。”老高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对宋女士献殷勤。他有些手足无措,显得憨态可掬。

“我不吃药。”宋女士又皱眉头又摆手,意思是让老高赶快离开。

老高很扫兴也很无奈。他出了宋女士的门以后,不由自主的狠狠舔了舔嘴唇。

这天半夜一点钟,老高他们这栋楼里果然数台VCD机及其配套的功放机、音响同时打开。一时间,音乐声大作。不仅老高他们这一栋楼的人都从睡梦中吵醒,而且邻旁楼房里的居民也被吵醒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从窗户上探出头来想看个究竟。

很快,老高他们所在的街道派出所的民警乘车赶到,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亲自带队来的。警车在楼下呜呜叫,楼上的音响设备也就很快都关掉了。警察直接敲开了老高家的门,副所长将一张五十元的罚款单递给老高,并且说:“我正式向你提出警告,再这样干扰社会管理秩序,影响他人的正常生活与休息,我们将对你不客气!”

一个更年轻的警察朝老高骂了一句:“神经病!”

老高在警察面前态度很好,唯唯诺诺地认错,脸红红地交了罚款。

收了罚款警察们就撤走了。

老高并不知道,是宋女士打电话报的警。

过了一天,市报就刊登了一条社会新闻,标题是:《半夜“机”叫好事者扰民,治安处罚高××认错》。

事后,老高同志还认真翻捡了一下《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那里面第二十五条是这样规定的:“妨害社会管理秩序……有第四项至第七项行为之一的,处五十元以下罚款或者警告。”而第七项的内容是“违反规定,在城镇使用音响器材,音量过大,影响周围居民的工作或者休息,不听制止的。”

“我违反哪一项规定啦?谁制止我,我不听啦?”老高通过钻研法律条文,认为派出所警察对自己的处罚过重,而且根据也不充分。他十分的忿然。

……凌晨四点……

“不就五十块钱嘛!哪天我高兴了,再给他弄一回。”老高想。

一九九八年·金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