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宁自信此次玩的这场失踪是有计划有目的,有对自己相当深刻意义的。那天,她打点完行装,跟几个超市卖场人员交待齐毕,先给她哥打通电话,说她要出去一段,具体什么事回来自会告诉他,有关家里的电话田雪家的电话要他发誓保密,不管建波还是他们公司的都不能说,否则后果很严重。把她哥说得迷迷瞪瞪,心里苦笑这个妹子不知又玩什么花招。等到坐在车上,她给建波发个短信:我要出去一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事,你也一样,大家要有个冷静的过程,不要找我!然后她把手机关机,把新买的卡装上,打给家生,听到那边那个一贯沉稳的男中音:“喂,请问哪位?”她居然鼻子一酸,眼泪刷地涌出来。很久,她说:“是我!”她听到那边惊讶地问你怎么啦?她把眼泪擦了一下说:“我要出门几天,我想冷静一段时间。你不要找我,过几天我自然会回来。”不等他说话,她把电话挂了,关机。她觉得她自己到了一定要冷静,要深刻反省,重要决择的时候——不,是他们三个!
到田雪家的当晚,李栋打回来电话说派司机去接她们到饭店,要好好给自己的老乡接风。两人进房间,才发现还有四五位男士。李栋满面春风地解释说本该亲自回家去接,不过这位王科长——指指旁边的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是中午就约好他的,不便推辞,索性连带给妹妹接风了。又夸吴宁更漂亮了。吴宁发现几年不见,李栋从一个清秀小伙子一下变成一个标准型号的官场中人。脸还是一样的五官端正,面目俊秀,额头却少了头发,分外发亮,眼眶四周有酒精浸泡的松弛,下巴也重重叠叠,肚子微微颠起,想他应该刚过三十岁吧,中年人的老成和富态却已初露端倪。说话更是官腔十足,什么“你看看,小宁这老远跑来了,我该中午就回家的。可单位人多事多呀,我哪走得开?中午又陪市里几个领导吃饭,谁想喝那个酒呀。”说时还满足地叹气,“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几个男人估计是他领导下的职员,都笑着说是,谁叫李主任人缘好运气好呢,别人想陪着醉都没那福气,又奉公尽职地连吴宁也夸上,说他们的家乡一定水土好,尽出些俊男美女。李栋说:“我这个可爱的小师妹——还是我们两个的媒人呢,要不我怎能找到这么好的老婆!”说时又搂住旁边的田雪做出一副恩爱状。众人自然免不了又对田雪夸了一番。田雪这样的场合经得太多了,只是微笑,并不多话。席间五个男人轮流敬酒,吴宁和田雪都称不会喝,饮料代之。快结束时,田雪见李栋又被敬了一大杯酒,忙上前夺过说中午你已经喝晕了,今晚就别多喝了。李栋又夺回去,笑道:“妇人之见!王科长端的酒说什么都得喝了,”打了个酒嗝,“这叫月子婆娘会情人——宁伤身体不伤感情!”众人大笑说他幽默。吴宁觉得胃里一阵恶心,看看田雪,只是微皱了眉头,咬了一下唇。吴宁感觉出那是田雪惯有的一种无可奈何的,不愿跟人一般见识的厌恶。
吃完饭,那个叫王科长的又提议去唱歌。吴宁小声对田雪说,让他们去,咱们回去说说话。于是那几个晕腾腾的男人就开车走了,这边自有李栋的司机送她们回去。到家,保姆已把孩子哄睡,两人洗漱完毕,往床上一躺,开口都又不免感叹了一番光阴似箭前尘往事之类。吴宁说自己此番来是考察一下超市的上货产品。田雪知道她的个性,并不多问她收入工作,只说男朋友谈得怎样。吴宁就将和建波的点点滴滴一并说出。田雪长叹一声:“你可一定要慎重,那句俗话,女怕嫁错郎,一个不小心,就是一辈子的事!”
吴宁感到她话中有话,笑道:“你不幸福吗?过去我们的分析应验有多少?”
“我担心的倒是全应验了!”房间的灯都关了,外面的月光影影绰绰地照过来,田雪那一贯恬静的脸在月色中被雕刻成一个冷静的塑像,她盯着天花板幽幽地说“你知道吗,我现在觉得李栋的爱——这个字都让我感到恶心——全是假的。他接近我追求我是有目的的。我们俩当时还是太天真。他很功利,市侩,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天生一个好演员!”说着神经质地笑了几声。吴宁一时不知道怎样开口,也许人家夫妻暂时闹别扭,多年不见,这中间的空白阻隔了很多内容,不一样的生活,环境,心境,她也不像过去的直言快语了,劝慰似地说一句:“不会吧,他好像不是那种人!”田雪侧过身来,对着吴宁:“我觉得爱情和婚姻完全是两码事。也许我没有经过真正的爱情吧——我一想起这就恨。爱情是一瞬间的激情,一种美好的感觉。可是一进入婚姻,两个人的本性都露出来了。真正相爱的两个人,经过婚姻生活的磨砺,激情过去了,就成为亲情,没有真正相爱的人。比如我们,连亲情都没有。我现在对他很厌倦。我最讨厌被人骗,连夫妻生活……我怀疑我都成为性冷淡了。”吴宁只觉诧异,七年的婚姻生活把那个文静矜持、轻易不会向别人诉苦的女孩变成一个勇敢尖锐的小妇人。她只有讪讪地附和:“哪有那么严重,是不是这几天他惹你生气了?”田雪颓然翻过去重新平躺在床上,幽怨地说:“刚开始那两年,他对我是挺好,也很融洽。后来渐渐往官场上爬了,到今天这个位置,是有我爸的功劳不错,可是其实这种场合对他来说最是如鱼得水。你看他那个官腔,那个圆滑,我觉得官场是最毁人的地方,被无数人捧着奉承着,他早就迷失了。天天早出晚归,晚上醉醺醺地回来,他哪有时间给你说话?——他打过我你信吗?”吴宁想不到他们已到这种地步,侧身过去说:“有这么严重?我不信,他有那胆量!”田雪冷笑道:“他那种有心计的人,早就摸透我的脾气,我一般不会给爸妈说的,毕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想让他们担心,让别人笑话。你知道我的性格的。他喝醉回来,就因为我说他几句,没有给他倒茶,他就打上来……”田雪有点哽咽,片刻又冷笑道:“你看,这就是苦追我四年,当年跪地信誓旦旦向我求婚的人!”吴宁哑口,田雪继续往下说:“你看别人眼中我是个多么幸福的女人。老公年纪轻轻就仕途得意,我呢,单位好,有钱又悠闲,谁知道光鲜的外表下隐藏着什么——也许这辈子我都没有勇气离婚。现在儿子就是我最大的安慰,最大的寄托!你觉得可悲吗,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
“这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吧。我倒只恨建波没有野心,给你一说好像这也并不是坏事啦。”吴宁说,又感到头脑混乱,被田雪的坦诚感染,和家生的事如梗在喉,不吐不快:“我再给你说件事。我知道你会反对的,不过你不一定可以了解得到这种感情,这才是我真正的烦。”当下把和家生的认识过程,他的性格特征,情欲和眼泪,欢畅和忧愁,一股脑地说出来。过去她是没有人可以诉说的,这样细致入化地描述还是第一次,说完顿时觉得无比轻松,好像孩提时玩的过家家,一切都可以得到谅解和宽容,一切都是三言两语可以调顺理清,可以重新来重新过似的。
“当局者迷,你一定是昏了头,你们再相爱,他会离了婚娶你吗?还有他的两个孩子,他又大你那么多,你不是说过你最恨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吗?你甘心吗?再说了,男人,哼,他就是娶个天仙在家,也有他厌烦的时候。老婆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为他变老了,他却正风华正茂,有资本有时间去花心——你敢说他就不是冲着你的年轻美貌?”一个结过婚的有家庭危机感的女人往往有种看破红尘的悲愤。田雪好像看到了四十岁后自己的处境一样义愤填膺,又觉得言辞过激,转过来柔声劝道:“小宁,你这样聪明的人,岂不知道‘男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的道理,你不敢再耽误下去,遇个好男人现在简直像遇见个稀有动物,建波我认为对你还是很好的,没有心计心无城府,有这样的老公你可以放心啊。没有事业心就随他,你不是挺能干的,你可以自己做事呀,没有资金我可以帮助你。一句话,别傻了!”
吴宁不知该怎样说下去,田雪说的有她的道理。可是,她的道理,她的切身体会田雪也永远不可能理解得到,除非有一天她遇到一个心仪的男人,除非她体会到出轨的痛和快乐……爱情啊婚姻啊,现实啊,这就是让人费解的人生。初冬的月光泛着清冷凌厉的透视一切的光,从窗外照过来,两个女人虽然睡在有暖气的房子里,却同时感到一种彻骨的冷意。
吴宁在田雪家住到第五天,忍不住给哥打了电话——她总是有种心不在焉惶惶不安的感觉。虽然田雪请了假每天陪她出去玩,可是她的心就如黑沉沉的洞,无法深入也不想进去探究,有些问题不是逃避几天就可以解决的。哥接到她的电话劈头就骂:“死丫头,你就不知道家里有多担心吗?咱爹妈都知道了,建波一天打多少电话你知道吗?还去几次咱们老家找,要不是我忘了田雪家的电话早就一一对了,你是不是有事没和你们公司交代清楚,你们那个陈总还到我们单位问过我!你今天就给我坐车回来!”吴宁说和公司没有纠扯请他放心,同意今天就回,不过先回老家一趟,让他务必还要保密。
回到农村老家,她爹妈一见她就数落不止。妈淌眼抹泪的:“娃子呀,你眼看就二十六七的人了,你还在那折腾啥?万一建波家不同意了,咱上哪再找那样的家庭条件?女孩子再漂亮过了那个年纪都不好找了!”吴宁看着母亲又心烦又心疼,故意撒娇地拉着妈的胳膊说:“妈,过完年我才二十六岁好不好?放心吧,你女儿这么漂亮能干,什么时候都落不下的!我明天就回去和他讲和你满意吗?”在家住了一宿,把两位老人的心安抚住,第二天她直接去了县城她大姐家。
吴宁姊妹三个,大姐已是四十多岁的人,没什么文化,在县城的棉纺厂上班,拿着一份微薄的薪水。姐夫是个家居式的男人,摆了一个水果摊作些小生意。只有一个女儿,在外地打工。吴宁到他们家时,他们两人正在用计算器算着本月的利润开支,连他们平时打个小麻将的输赢也一并在本子上工整地记着。见到吴宁,她姐先嗔骂:“死、r头,还弄不弄玩个失踪,知道爹妈多担心吗?建波上我这都来几次呢,到底怎么啦?”吴宁只说出去考察个项目想自己作生意,本身就和建波闹个小矛盾,所以也想趁机惩罚他一下。她姐笑她人小鬼大,日后定能管得住建波,又问和现在干的公司是不是有账目没结清,因为前几天他们老总来过,说是到县城办事顺便看看你在不在。吴宁心里一揪,没有言语。她姐还在自顾自地说:“也奇怪了,咋就知道我们住的地方呢?还买了一堆礼物,人很和气,看上去很有钱,不愧是个当老板的!”
晚上她硬要和姐睡在一个床上。她觉得急需要说话,哪怕不着边际的东扯西扯。她不想思考任何事,这场出走没有给她带来想象中的冷静和判断,所以她不想再去考虑,不想再增加无谓的烦恼。
她问姐结婚这么多年幸福不幸福。她姐笑她念书多了就变成圣人了,说:“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幸福不幸福的问题,反正我和你姐夫这么多年来没生过气。你姐夫没什么本事,就是顾家,谨慎,还有肚量,虽然没什么钱,但没闲气,和和睦睦精打细算过日子,不错了!你看现在有钱的男人多花哨,这点上我还挺知足呢。”吴宁只觉得她姐家的被子太沉太硬,盖那么厚,她还是觉得冷风飕飕,从他们那暗沉沉的破旧家具,灰扑扑的老式窗棂上钻进来的风,让她无端厌烦灰心。前天晚上她还住在田雪那带着暖气的、整洁阔气的房子里,房子的女主人却是有着那么多的苦痛和伤心。吴宁听见她姐打起了呼噜,满足的毫无心事的呼噜,心想他们生在这个小环境里,从年轻到中年,也许到老死,一辈子都是这个小圈子,永远的一成不变,永远的清贫如水,没有大的惊喜和失落……她打个寒颤,生活中还有那么多的风景,那么多可以去想也可能得到的东西,不管是陕乐还是伤痛。人既然只可以在世上走一遭,为什么不可以去想去争取去得到呢?她笑了,像《飘》里的斯佳丽:管它呢,今晚我要好好睡一觉。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二天早上,朦胧中吴宁被姐推醒,听见她惊喜的声音,“小宁快起来!看谁来了?”吴宁穿好衣服走进客厅,正坐着给姐夫寒暄的,那个嗓门洪亮、高大帅气的男人骤然停止了说话,微笑着与她对视,他脸庞有点瘦了——或者是因为胡子没有刮的缘故,初冬早上一团和气的阳光从大门里洒过来,洒在他身上,浓密的黑发,还是一样清澈的,也许有点疲倦的眼神,荡漾在金色的阳光里,出奇的柔和,安静……不是高建波又是哪个?
吴宁被姐一把拉过来,拉到建波面前,“看看,我的傻妹妹,这么大了还闹小孩脾气。建波,你可得好好训训她!”然后和姐夫抿嘴暗笑,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走出去了。建波早已站起来,拉过吴宁的手,摩挲着,又放在脸上,叹口气,“你可真会折腾人!”吴宁抽出手,嘟着嘴:“我是故意要折腾你吗?你这么高大健壮,可不像是弱不禁风!”建波又一把拉回来,把她搂在胸前,笑道:“在你面前我就是最娇弱的那种花,经不起一点狂风暴雨的。”说着脸凑过去。吴宁挣脱嗔骂:“了不得,也会说这样的话了!我要去洗脸了,你坐那儿安生一会吧。”说着转身就往外走,建波上前两步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吻着她的头发撒娇地低声说:“反正我离了你就不活了,你看着办吧。”吴宁掰开他的手:“讨厌,快放开!”洗完脸她照镜子时,看见自己的脸还是有点红,是那种娇羞的胜利的恋爱中的女子才有的妩媚。她不该有这种表情的,这次出走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确切的答案,这也不该是她要的结果,可是为什么她会这样?她摇头喃喃叹息,天哪,这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
回去坐在车里,建波还是抓住她的手不放,说怕一个不留神她就又失踪了。另一个手闲下来给他的两个好友打电话,“中午我要请客吃饭——当然是好事,我有个宝贝失而复得了,要庆祝,记着准时去啊。”吴宁说:“我最讨厌你稍微有点事就呼朋唤友,大肆张扬的,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两个人在一起吃?”在她心里,这样的事,要的是平静,浪漫又忧伤的气氛,心平气和的谈话。
“不行!我就是要庆祝,我高兴嘛,人多了热闹啊。”建波说。这种孩子似的语气,这种话,总是让她无可奈何地忍让。建波内心不是没有想法的,人多了,热闹了,许多事可以一笑而过,也可以说许多两人单独面对时没法说出的话。他害怕,从见面开始他就尽量不往他们的矛盾处引领,仿佛这样就可以让那痛苦的记忆隐形消失。从来,他的世界风平浪静,像一叶小舟自由地漂浮在春天和暖的水面上。风雨来了,他未必抵抗不了,只是他从未遇见过,也从未想过,也懒得想,于是变成了害怕想,害怕面对一切的纠纷麻烦和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