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悉达多(黑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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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译本序

赫尔曼·黑塞(1877—1962)是二十世纪重要德语作家,也是一位热爱中国文化,在东西方间架设“魔术桥梁”的伟大西方人。在中国国内,上世纪80年代前,对他的作品翻译几近空白,仅于1936年出版了他的中篇小说《美丽青春》。此后二十多年,情况有了很大变化,他的主要小说、诗歌和散文都陆续有了中译本。据我所知,迄至2011年谢莹莹翻译的《黑塞之中国》问世,全国已出版黑塞著作不下二十种,较有影响的译本有:《在轮下》(张佑中译),《卡门青德》(胡其鼎译),《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杨武能译),《荒原狼》(有赵登荣、倪诚恩和李世隆、刘泽珪两种译本),《黑塞诗选》(钱春绮译),《黑塞小说散文选》(张佩芬、王克澄等译),《朝圣者之歌——黑塞诗歌散文选》(谢莹莹等译)以及《堤契诺之歌》(窦维仪译)。我个人则出了三种:《黑塞小说散文选》(1986年),内收作者著名中篇《悉达多》(当时译为《席特哈尔塔》)、《黑塞散文选》(1997年)和《玻璃球游戏》(1998年),并撰写了一本《黑塞研究》(2006年)。

其实黑塞的评论文字也很出色,而且数量巨大,超过了三千篇(德国学者弗克尔·米夏尔斯语),可惜国内介绍甚少。黑塞从童稚少年到八十五岁高龄去世前一日,终生从未中断阅读,可谓博览群书,而且善于把自己的读书经历化为文学,几乎篇篇都很重要,与他同时代的著名作家图柯尔斯基曾撰文评价他这方面的成就,说:“黑塞的评论性文字在德国目前并无人可与之相比拟。人们从黑塞的每一篇书评里都能够学到一些东西,甚至获益良多。”

本文试举几例。《世界文学的图书馆》自1929年问世以来始终受到德国创作界和学术界的关注,全文三万字左右,不仅概括了黑塞遍及古、今、东、西的阅读经历,还完整地阐释了书籍和人类生命意义之间的联系。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就是两段劝人阅读世界文学的精辟言论:

真正的教育是不寻求任何目标的教育,如同任何寻求完美的努力,其意义就在努力本身。同样,我们追求强壮的体魄、熟练的技巧和美丽,并非最终目标,也不是为了让我们富裕、成名和有权力,其价值在自身之内,它提高了我们的生活情趣和自信心,使我们活得更愉快,更幸福,给予我们内心更安全、更健康的感觉。因此,我们追求‘教育’——换句话就是精神完善——也同样不是为了达到任何有限目标而必得走的艰难道路,而是为了开阔我们的心胸,提高我们的悟性,丰富我们的生活内容,以及增加获得幸福的可能性。因此,真正的教育和真正的体育一样,永远同时给予我们满足与激励,永远时时处处都朝向目标,在任何地方都不停息;它是一场永无尽头的旅程,是在宇宙的节律中运行,是一种不受时空局限的生活。教育的目标不是训练提高单个人的技术和能力,而是帮助我们赋予人类的生命以意义,阐释过去,无畏地迎向未来。

达到这种真正教育的最重要途径之一,就是学习、研究世界文学。研读世界文学会让我们逐渐熟识、亲近许多民族历史上的诗人和思想家用其著作遗留下来的巨大珍贵财富——思想、经验、象征、梦幻和理想。这条路永无止境,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可能走到终点,不可能完全认识、精通,即或只是某一个拥有伟大文明的民族的全部文学,更何况是全人类的文学呢。然而,每一深入读懂、领悟任何一位第一流思想家或者诗人的作品,就是一次令人幸福的经历——不是记住死知识,而是活生生的心领神会。我们不要人云亦云,以为多多益善,而应当自由挑选适合自己的杰出著作,以便我们在闲暇时刻潜心阅读,得以想象人类以往所思考、所追求的是何等宽广和丰富,得以对整个人类的生命总体在生气勃勃的共振关系中产生共鸣。这种阅读归根结蒂属于了解生命总体的意义,而并非仅仅服务于实用的需要。

《卡夫卡释》(1956年)是黑塞晚年的著名论文,问世后几十年间经常被收入世界各国出版的散文或评论选集,其中涉及读者和作者关系的见解经常被人援引。文章通篇以卡夫卡读者身份写成,这里也摘译两段:

试图用批判分析征服作品的欲望,大大损伤了他们全心全意观察和倾听作品的基本能力。一个人若是只满足于从一首诗或者一篇小说中提取出它在思想、政治倾向、教育或者教益上的含量成分,那么他就是只满足于小部分,而艺术的奥秘、真实以及作者的独特本质,却全都失落了。

谁若能够真正阅读一个诗人,也就是说,并不期待解决问题,并不企盼在智慧或道德上有所收获,而是单纯地乐意接受这位诗人所给予的,那么这些作品也就会以它们各自的语言给这个读者提供他所希望的任何回答了。

歌德曾嗤笑死读书的人说:“学究不体会诗人之本真性,而只研究其师承”(钱钟书译文),黑塞也强调了这一点:“对于一个善于读书的人来说,阅读一本好书好似去结识一个陌生人的品性和思想方式,试着去了解他,让他成为自己的朋友。一个人如果被一本书吸引住,开始去认识作者,去理解他,与书产生一种亲密的关系;这时,书才对他产生真正的影响。”

托马斯·曼被称为黑塞的“精神兄弟”,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在美国电台发表过许多坚定追求、探索人生真谛的言论,其中也有关于书籍和文化的话,如:“艺术是什么?文化又是什么?它既非游戏,也非奢侈,谁眷恋于此,谁执著于此,谁就不会有怯懦之品性。它是世界上最严肃的事业,因为它得映射出某个时代的具有进步意义的信仰,它实际上是一种超越时代的使人类更加接近理想的努力,这理想便是人的人性化。”而黑塞用另一种语言说了同样的精神:“对我而言,一本书的价值同它的名声与受欢迎的程度毫不相干。书本的存在并不像体育新闻或抢劫谋杀案那样,为了在一段时间内让每个人读,成为一个流行话题,然后被遗忘。书本要被静静地读,认真地享受,还要被爱。这样它们才会展露它们最深处的美丽和力量。”(谢莹莹等译文)与此同时,黑塞也没忘记向读者提出忠告,说:“归根结蒂,优秀书籍与高尚欣赏趣味的敌人不是那些轻视书籍的人,而是那些滥读书的人,”“许多农妇一生只拥有一部《圣经》,也只读这一本书,却从中获得很多知识、安慰与欢乐,而一个随意购书的富翁从他那无比丰富的图书馆里却无法获得那么多。”

关于读书方法,黑塞对青年读者也有过指点:“漫不经心地、消遣式地读书恰似蒙着眼睛信步走过一处幽美的景色。我们也不应该为了逃避自己和琐碎的日常生活而读书,恰恰相反,我们读书是为了能够更成熟、更清醒地牢牢把握住自己的生活。我们也不应该像胆怯的小学生走近板着脸的老师那样走近书本,也不应该像酒鬼走向烧酒瓶,而应该像登山者攀登阿尔卑斯山,或者像战士冲入武器库,我们不逃避生活,我们迎向生活。”

黑塞活了八十五岁。他出生时世界上还没有汽车,夜晚时房间里也只有煤油灯,当他逝世时,第一颗人造卫星早已环绕地球运行,然而他一生始终生活在多灾多难时代:德意志第二帝国、第一次世界大战、魏玛共和国和世界性经济危机、希特勒的第三帝国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是两个并存的德国,他去世时两个德国已并存了十二年有余。他亲身体验的机械主义和物欲之破坏人性促使他大半辈子致力于让每个人的“私人生活向着从兽类到人类的道路迈进一步”,从本文所援引的少量文字也可“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了。

黑塞身后留下了“近四十部著作: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和散文集,以及三千篇左右的评论文字。这些著作在几十年后并未被遗忘,恰恰相反,它们是以最重要和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方式生气勃勃地留存世间的,也就是说,它们是受到广泛阅读而并非仅供研究的文学流传后世的。”(德国著名学者弗里顿塔尔语)黑塞一生曾获多种文学奖,并于194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本书所收三部中篇小说:《盖特露德》(1910年)、《克诺尔普》(1915年)和《悉达多》(1922年)均属黑塞早期著作,不过前两篇和第三篇间隔了一场刚刚平息的世界大战,使作品具有了不同底色。《盖特露德》写两个音乐家的一场三角恋故事,两个性格对立的人物其实是作者的两个自我,而女主人公盖特露德则是“一种象征”。显然,婚姻在作家眼中并非单纯夫妇关系,而是艺术家应对世俗生活和艺术追求矛盾的难题,书中引用尼采的名言:“人类从音乐精神中获得再生”,暗示了小说的主题。男主人公恋爱失败,却促进了他的艺术创造。

《克诺尔普》被黑塞称为“我最喜爱的小说”,又说“对我而言,克诺尔普和故乡早已合二为一”。小说主人公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人们为他安排的前途是工人或者手艺匠,他却满脑子哲理思考,诗句总是脱口而出,成为当地老百姓欢迎的“游吟诗人”,黑塞哀叹民间的天才往往遭到淹没。克诺尔普也没有逃脱这种悲剧命运。这部充满了感伤之情的小说展示了上世纪初德国南方小城卡尔卡夫的风俗图景,斯蒂芬·茨威格读后说:“书里有一个德意志国家,是从来还没有人认识到的,就连我们德国人自己也不例外。”

《悉达多》始写于1919年,受战火震撼的黑塞越来越深信,“诗必须同时是信仰”,于是他总结自己的宗教观写成了一篇文章《我的信仰》。黑塞在文章里写道:“我进行试验,把我的信仰写成了一篇小说,这本书就是《悉达多》。”作品叙述一个婆罗门贵族青年寻求人生真谛的一生,他从锦衣玉食到游学为僧,又从骄奢淫逸到摆渡济世,最终悟道成“佛”。黑塞试图通过文学寻找出“人类灵魂在没有时间性世界里的发展可能性”。诚如黑塞所自白的:“我努力探索一切信仰和一切人类虔诚善行的共同之处,究竟有什么东西是超越一切民族差别之上,有什么东西可以为所有种族和每一个个人所信仰和尊敬。”《悉达多》成为作家产生世界性影响的成功“试验”之一。

黑塞曾说:“我死后五十年,如果在这世界某处仍有人关心我的著作,不管哪一国人从我的作品中,选择适当的内容视为己有,我也无所谓,但经过五十年后,如果我的作品早已为世人所遗忘,那这些作品就可以不必存在于世了。”如今,黑塞已逝世五十年,而黑塞的作品在世界各地仍深受喜爱,事实证明他的作品属于经得起时代考验的经典。

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