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塔克路上住着一个新婚燕尔就不幸丧夫的年轻女人,独居小屋,伤心地等待遗腹子降生。孤身一人的她一心只想着将要出世的孩子,没有哪样值得羡慕的好东西是她没为孩子谋划到的:墙上镶着镜子、花园里有喷泉的石头楼房,在她眼里配儿子只不过刚刚好,至于前程,他至少应该成为一位教授或国王。
这位不幸的伊丽莎白寡妇的隔壁住着一个很少出门的老头,身材矮小,胡须花白,头戴一顶流苏帽,手拿一柄绿伞,伞骨还像古代的伞一样是用鲸须做的。小孩子们怕他,而大人们认为他这样深居简出一定有原因。他常常很久不露面,但是晚上偶尔会听到从他年久失修的老宅里传出优美的音乐,仿佛是由许多柔和的小型乐器合奏出来的,这时路过的小孩会问母亲,宅子里面唱歌的是不是天使或河仙,而母亲会不以为然地回答:“不,肯定是个八音盒。”
人称宾斯万格先生的小老头和伊丽莎白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友谊。他们俩从不交谈,但是每当矮小的老先生经过伊丽莎白窗前,总是友好地和她打招呼,伊丽莎白则感激地点头回礼,对他颇有好感,这时双方都会想,我若有朝一日遇到困难,一定去找邻居求教。天快黑时,伊丽莎白总是独坐窗前哀悼亡夫、盼望孩子。她想得迷迷糊糊时,宾斯万格先生会轻轻打开一扇窗,从他黑暗的小屋里传出给人慰藉的音乐,仿佛云层中透过的一丝月光。而老人在后窗种了几棵老的天竺葵,经常忘记浇水,但它们总是绿油油地开满了花,从无一片枯叶,因为伊丽莎白每天清晨都浇灌照料它们。
秋天快到了,有一天晚上风雨交加,莫斯塔克路上空无一人,可怜的寡妇感觉自己即将临盆,孤零零的很是害怕,可是夜深时突然来了一位老妇,提着灯笼走进她家里,烧好水,铺好棉布,把接生要做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伊丽莎白听凭她照料,直到孩子降世、在新做的襁褓里睡大地上的第一觉时,她才问起老妇的来历。
“是宾斯万格先生派我来的。”老妇说。疲倦的母亲睡着了,次日早上她醒来时,牛奶已经热好,屋子也收拾干净了。儿子躺在身边叫喊,他饿了。老妇已经走了。母亲抱起儿子,看到他漂亮壮实,心里高兴,想到亡夫不能看到儿子,眼里又涌上泪水,抱紧婴儿,又开始笑,直到两人都睡着了,母亲醒来时,发现牛奶又热好了,还有一盆热汤,小孩儿也换上了干净的尿布。
不久后母亲恢复了健康,可以照顾自己和小奥古斯图斯了。这时她想起儿子该施洗了,但是还缺一个教父。那天晚上,天已经黑了,邻居家里又传出优美的音乐,她决定去找他,她胆怯地敲敲黑乎乎的门,邻居和善地说:“请进!”迎上来开门,但是音乐突然停了,房间里有一盏小小的旧台灯,前面放着一本书,陈设都和普通人家一样。
“我是特地来向您道谢的,”伊丽莎白说,“多亏您派那位好太太来帮我,等我又能干活赚钱了,我很乐意付她工钱,不过现在我有另外一件心事:孩子该受洗了,教名奥古斯图斯,和他爸爸一样,但是我谁也不认识,不知道找哪位当他的教父好。”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邻居捋着白须说,“孩子若能找到一位善良富裕的教父就好了,可以在您有困难时照顾孩子,可惜我也只是一个孤老头,朋友也不多,也推荐不了什么人,除非您愿意接受我的自荐。”
可怜的母亲高兴地向矮老头道谢,同意让他当孩子的教父。接下来那个星期天她抱孩子去教堂受洗,那位老妇也来了,送孩子一塔勒[1]银币,母亲不肯收,老妇说:“请收下吧。我老了,需要的东西都有。这一塔勒或许能给孩子带来好运。我很乐意为宾斯万格先生效劳。我们是老朋友。”
然后他们一起回家。伊丽莎白为客人煮咖啡,老先生送来一个蛋糕,就算一场正规的洗礼宴了。等他们吃饱喝足时,小孩早就睡着了,这时宾斯万格先生谦和地说:“我当了小奥古斯图斯的教父,很乐意送他一幢王宫和一整袋金子,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只能在教母给的一塔勒之外再添上一个。不过只要我能做的,就一定为他做。伊丽莎白太太,您肯定祝愿孩子得到很多美好的东西,您现在想想什么对他最好,我可以设法让愿望实现。您可以为儿子许一个愿,只能许一个。您好好想想。今晚您一听到我的小八音盒响起,就在孩子的左耳旁许愿,愿望就会成真。”
说完他就告辞了,教母也一同离开。伊丽莎白很吃惊,若非摇篮里摆着两个塔勒、桌上放着蛋糕,她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于是她坐在摇篮旁边摇着孩子,思考着美好的愿望。一开始她想祝他富裕、英俊、强壮或聪颖,可每个愿望都有顾虑,最后她想:哎呀,只是小老头开个玩笑罢了。
天黑了,她几乎在摇篮边睡着了,招待客人的辛苦、怕这怕那的烦心、思考愿望的费神弄得她精疲力竭。这时隔壁传来悠扬的音乐,非常悦耳,她还从未听过哪个八音盒奏出这么动听的音乐。伊丽莎白清醒过来,现在她又相信邻居宾斯万格和他的教父礼物了。可是她想得越使劲,越想让儿子得到多些,她的脑子就越乱,越是做不了决定。她苦恼得眼里含泪。这时音乐越来越轻、越来越弱了,她想,若此时再不许愿就太迟了,一切都完了。
她长叹一声,弯腰到孩子的左耳边小声说道:“儿啊,我祝你,祝你……”优美的音乐快停了,她吓得飞快地说:“祝人人都爱你。”
音乐停了,黑屋子里静得吓人。忧惧交加的母亲倒在摇篮上哭着说:“儿啊,我给你许了个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愿,可这或许并不合适。而且即使人人都爱你,也不会有人像妈妈一样爱你爱得这么深。”
奥古斯图斯就像其他孩子一样慢慢长大了。他是一个漂亮的金发男孩,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浅蓝色眼睛,不但在妈妈那儿得宠,而且人人都喜欢他。伊丽莎白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洗礼日许愿实现了。因为孩子才刚刚长到能走路、能走到小巷里,到别人身边,就人人都觉得他长相漂亮、聪明活泼,比别的孩子都强。人人都伸手给他,仔细看他,对他特别好。年轻妈妈对他微笑,老年妇女送他苹果。不管他在哪里做了坏事,都没人相信是他做的。即使铁证如山,大家也会耸耸肩说:“这么可爱的孩子,真没法生他的气。”
注意到这个俊小子的人也会去找他妈妈,妈妈以前什么人也不认识,只能揽到很少一点针线活,现在她出名了,人人都知道她是奥古斯图斯的妈妈,乐善好施的人多得出乎她的意料,母子俩渐渐衣食无忧。不管他们去哪儿,邻居都高兴地和他们打招呼,还目送这对幸福的母子。
不过最好的东西还是在隔壁教父家。晚上他常请孩子去家里玩,家里光线很暗,只有黑色的壁炉里燃着一点火苗。矮老头把孩子拉到身边,让他坐在地上的一张羊皮上,陪着他看静静的火苗,给他讲很长的故事。有时,一个故事讲完,孩子困了,在寂静的黑夜中眯缝着眼睛看火,这时暗处传出一种甜美的多声部音乐,有时他们俩静听了很久以后,房子里会突然出现许多长着白色或金色翅膀、闪闪发光的孩童四处飞旋,有的灵巧地绕着对方飞,有的成双成对地飞,就像在跳一支漂亮的舞蹈,他们边飞边唱,歌声充满了喜悦与和谐的美丽。这是奥古斯图斯听到和看到过的最好的东西。后来回忆童年时,安详的教父、昏暗的小屋、壁炉的火苗、屋里的音乐和天使的神舞会在他记忆中重新浮现,让他感到乡愁。
男孩渐渐长大,有时会惹妈妈伤心,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洗礼之夜。奥古斯图斯兴致勃勃地走街串巷,大受欢迎,接受别人馈赠的核桃、梨子、蛋糕和玩具。别人送他东西,给他吃的喝的,抱他坐在腿上,放任他在花园里摘花。他常常很晚才回家,不情愿地把妈妈做的汤推到一边。妈妈伤心地哭泣,孩子觉得厌烦,闷闷不乐地上床睡觉。妈妈若要责罚他,孩子会叫嚷抱怨人人都对他好,只有妈妈坏,弄得妈妈沮丧万分。有时她真的很生孩子的气,但当他躺在床上睡着了,烛光照亮他天真的小脸,这时妈妈的严厉一扫而空,小心地亲吻孩子,生怕弄醒他。这是她自己的错,许愿希望人人都爱奥古斯图斯。她有时候会想,自己若是从未许过此愿就好了,这时她又会因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又难过又惊讶。
有一回她正好站在宾斯万格先生家的天竺葵前用小剪子修剪枯萎的花,这时她听到两家人的后院里传来儿子的声音。她倾身一看,发现儿子倚在墙上,仰着漂亮而有点傲气的脸,身前站着一个比他略高些的女孩。女孩恳求说:“喂,你乖,亲我一下好吧?”
“我不。”奥古斯图斯说道,把手插进口袋里。
“亲一下嘛,求你了,”女孩又说,“我送你一样好东西。”
“什么东西?”儿子问。
“我有两只苹果。”女孩怯生生地说。儿子扭身做了个鬼脸。
“苹果我不要。”他鄙夷地说道,打算走开。
但是女孩抓住他,讨好地说:“等等,我还有一个漂亮的戒指。”
“拿来看看!”奥古斯图斯说。
女孩给他看戒指。儿子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把戒指从女孩手上脱下来,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对着光看了看,挺喜欢的。
“好,那就亲一下。”他随便地说道,草草地在女孩嘴上亲了一下。
“现在我们一起去玩儿,好吗?”女孩亲切地问道,挽住他的胳膊。
但是他推开女孩,粗暴地喊道:“别再烦我了!有的是孩子要陪我玩儿。”
女孩哭着走出院子。儿子显得很厌烦、很生气。他转了一下戒指,看了它一眼,然后吹着口哨走掉了。
妈妈拿着花剪站着,被儿子对待他人之爱的冷酷和轻蔑惊呆了。她忘了剪花,连连摇头,不断地自言自语:“他是个坏人,他没有良心。”
过了一阵子,奥古斯图斯回家来了。妈妈找他谈话,儿子笑着用蓝眼睛看着她,没有一点负疚感。然后他又开始唱歌讨好她,无比滑稽可爱又温柔。妈妈又笑了,宽容地想,对孩子的事不能那么较真。
不过并非每个人都轻易放过孩子的恶行。宾斯万格教父是他唯一敬畏的人,当孩子晚上去教父家时,他说:“今天壁炉不生火,也不放音乐,小天使很伤心,因为你做了坏事。”这时孩子就默默回家倒在床上哭泣,此后有几天他会尽量表现得善良乖巧。
但是壁炉生火的机会越来越少,教父不接受眼泪或亲热的贿赂。奥古斯图斯十二岁时,教父家的神舞对他来说已经是个遥远的梦了。偶尔他在夜里梦到一回,次日就会更加蛮横地叫嚣着指挥众多伙伴横冲直撞。
母亲早已厌烦了人人夸儿子,赞他如何可爱、热心等等,她只剩下了为他担心。有一天老师上门拜访,告诉母亲,有人愿意送孩子去外地读书,然后上大学。母亲和邻居商量了一下,不久后,一个春日的早晨,驶来一辆马车,一身漂亮新衣的奥古斯图斯登上车,辞别母亲、教父和左邻右舍,他要去首都了,还要上大学。母亲最后一次梳好他的金发,祝福他,马车上路了,奥古斯图斯去了陌生的世界。
几年后,奥古斯图斯已经上了大学,头戴红帽,留着小胡子,他再次回乡是因为教父写信告诉他母亲病重、不久于人世。小伙子是晚上到的,大家敬佩地看着他下车,车夫替他把一口大皮箱拎进家里。妈妈奄奄一息地躺在低矮的旧房里。帅气的大学生看到,白色枕头上那张苍白干枯的脸现在只能用宁静的眼神问候他了,他哭着跪倒在床边,吻着妈妈不再温热的双手。他在床边跪了一夜,直到妈妈的手冷了,眼睛失去了神采。
宾斯万格教父帮奥古斯图斯安葬了母亲后,教父拉着年轻人去他家。小伙子觉得教父的房子更加低矮昏暗了。他们在黑暗中对坐良久,只有小窗透进微光。矮老头用骨瘦如柴的手捋着白须,对奥古斯图斯说:“我把壁炉生起来,这样就不用点灯了。我知道你明天就要走了。现在你母亲死了,不会很快再见到你了。”
说着他在壁炉里生起一小堆火,把椅子挪近,小伙子也移过去。两人坐了很久,看着木柴渐渐燃尽,火星越来越少。这时老人和气地说:“别了,奥古斯图斯,祝你顺利。你母亲是个正派规矩的女人,她在你身上花的工夫比你知道的要多。我本想再给你奏一回乐,让你再看一回天使,可你明白这做不到了。不过你别忘记他们,你要知道,他们仍然在唱歌,而且,若是你有朝一日带着一颗孤独而热切的心期盼他们的话,你可能还有机会再听到他们的歌声。现在我们握手告别吧。我老了,要睡了。”
奥古斯图斯伸手和教父告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悲伤地走进自己荒凉的小屋,最后一次在故乡睡觉。入睡前,他听到隔壁轻轻传来优美的音乐,他再次听到了童年的音乐。次日一早他就走了,很长时间人们都没有他的消息。
没过多久,他已经忘记了宾斯万格教父和他的天使。富丽堂皇的生活围绕着他,他也乐得随波逐流。他策马穿街走巷,嘲讽地打量那些仰视他的姑娘,他游戏人间,轻盈地跳舞,潇洒地驾车,在豪饮中度过喧闹而辉煌的花园夏夜。他做了一位寡居富婆的情郎,富婆供给他金钱、服饰、马匹等他需要和渴望拥有的一切东西,他们俩去巴黎和罗马旅行,他睡她的丝绸被褥。不过他的真爱是一个性情温柔的金发平民姑娘。他们常常夜里冒险在姑娘父亲的花园里幽会。他出门时,姑娘会给他写长长的情书。
但是有一次出门,他没有再回去,他在巴黎交了新朋友。他厌烦了富婆,而且早已无心向学,所以他就留在异乡过上流社会的日子。他养马、养狗、养女人,大笔大笔地输钱赢钱。到处都是追着他跑、委身于他、为他服务的人,他一概笑纳,就像小时候笑纳那个女孩的戒指一样。吸引人的魔力从他的双眼射出,双唇吐出。女人对他柔情似水,朋友对他顶礼膜拜。没有人发现他的心变得空虚贪婪,灵魂病态扭曲,他自己也麻木不仁。他有时候会厌烦被众人追捧,他会乔装改扮,独自穿过异乡。他觉得各地的人都一样愚笨,太容易到手,到处的爱都滑稽可笑,全都追着他跑,特别知足。男男女女的卑躬屈膝令他厌恶。他成天离群索居,只让狗陪伴自己,要不就在秀美的山区狩猎,追杀一头鹿比被一个娇生惯养的美女追求令他更为愉悦。
有一回在海上旅行时,他遇到一位年轻的公使夫人,这是一位生性严肃、身材苗条的北欧贵族,她清高沉静,在众多贵妇和谈笑风生的人中间鹤立鸡群。小伙子见到她后细细打量,夫人只是随便一瞥,小伙子立刻感到他平生首次领略了爱情的滋味。他决心赢得她和她的爱,从此以后他每时每刻都出现在她的身边和眼皮底下。由于他本人总是被大批欣赏他、想接近他的男男女女环绕,他和这位严肃的美妇人在旅行者中宛若一对王侯夫妇。而金发美人的丈夫也对他赞不绝口,竭力讨好。
他一直没有机会和夫人独处,直到轮船抵达一座南方港城,游客纷纷下船游览,好在坚实的大地上待几个钟头。他紧跟意中人,终于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中拦下她交谈。市场周围遍布昏暗的小巷,他把她带进一条感觉可靠的小巷,夫人突然发现身边没有同伴,只有他们俩单独相处,不禁心生怯意。他趁机大献殷勤,捧住她颤抖的双手,求她和他一起留在陆地上私奔。
夫人脸色发白,低头轻声说道:“这可没有骑士风度。请让我忘记您的话吧。”
“我不是骑士,”奥古斯图斯喊道,“我是恋爱中的人,恋爱中的人眼里只有恋人,心里只想和恋人相伴。美人,和我一起留下来吧,我们会幸福的。”
她蔚蓝的双眼认真而严厉地看着他。“您怎么知道我爱您呢?”她难过地小声说,“对,我爱您,常常希望您是我丈夫,因为您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人。唉,爱怎会如此误入歧途?我从未想到自己竟会爱上一个不纯洁善良的人。但我留在丈夫身边的决心要比这种爱意强烈千百倍,虽然我不怎么爱我丈夫,但他是一个正派高尚的骑士,这是您不了解的品质。现在请您再也别跟我说话了,送我回船上去,否则我就请路人帮忙制止您的非礼行为。”
不管他哀求还是发狠,夫人转身就走,他只好默默跟上陪她回去。到了船上,他让人把行李搬上岸,独自悄悄离开了。
这位大众宠儿的好运就此到头了。他素来痛恨德行,对其鄙视践踏,一大乐趣是施展魅力勾引良家妇女,迅速结交善良人,利用完后就扬长而去。他对女人始乱终弃,使她们陷入悲惨的境地;他引诱大家子弟堕落;他过着花天酒地、穷奢极欲的日子。但是他的心里没有快乐了,四面八方送上门来的爱在他的心灵中无法激起共鸣。
他闷闷不乐地住在海边一座美丽的豪宅里,喜怒无常、满怀恶意地折磨来访的女人和朋友。他渴望侮辱他们,表现出对他们的极度鄙视,他厌烦了被不请自到、不想自来、无功而得的爱所环绕,感到自己肆意挥霍、只有得到而从不付出的人生毫无价值。有时候他特意饿上一段时间,只是为了重新体会到一种渴望,满足内心的要求。朋友圈里纷传他得了病,需要独自静养。来了很多信件,他一封都不看,大家忧心忡忡地向仆人探听他的状况,而他孤零零地闷坐在海边的宅子里。他以往的生活空空如也,徒劳无功,毫无爱的痕迹,就像一片涌动的灰色咸潮。他蜷缩在高窗前的椅子上清算自己的过往,模样看起来很丑。白海鸥随风飞过,他用空洞的目光看着它们,眼中没有一丝喜悦和关心,只有他的唇还在微笑,笑得僵硬而邪恶,他终于想好了,摇铃叫来男仆。他要安排一天宴请所有朋友,其实是打算用一幢空屋和自己的尸体惊吓嘲讽他们,他决定在客人到访前服毒自尽。
在所谓宴请前的那天晚上,他把仆人全都打发出去,房里寂静无声。他走进卧室,把一种烈性毒药掺进塞浦路斯葡萄酒里,把酒杯端到嘴边。
他正想喝时,有人敲门,他不予理会,门开了。一个小老头走进来,关心地拿走奥古斯图斯的酒杯,用熟悉的声音说:“晚上好,奥古斯图斯,你好吗?”
奥古斯图斯吃了一惊,又气又愧,他嘲讽地说:“宾斯万格先生,您也还健在呀?好久不见,您倒是一点也不见老。不过您现在来不方便,老伙计,我累了,正想喝一杯助眠。”
“我看出来了,”教父平静地回答,“你想喝一杯助眠,这是能帮上你的最后一杯了。不过你喝之前我们先聊会儿吧,孩子。我走了很远的路,你不会介意我喝一小口提提神吧。”
他端起杯子放到嘴边,奥古斯图斯还没来得及阻拦,他就举杯一饮而尽。
奥古斯图斯面如死灰地扑到教父身上,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他急叫道:“老头儿,你知道自己喝了什么吗?”
宾斯万格先生点点睿智的白头,笑道:“我看到了,是塞浦路斯葡萄酒,很好,你的日子过得不错,不过我的时间紧,不想打扰你很久。你就听我说两句吧。”
六神无主的奥古斯图斯惊慌地盯着教父浅色的眼睛,生怕他会随时倒下。
而教父惬意地在一把椅子上落座,慈祥地对小伙子点点头。
“你担心这口酒会害了我吗?放心吧!你关心我,这真好,出乎我的意料。不过现在我们还像从前一样谈谈吧!我感觉你对这种轻飘飘的生活厌倦了,我理解。等我走了,你可以再斟满酒喝掉。不过眼下我得对你说两句。”
奥古斯图斯靠着墙,听着年迈的小老头慈祥悦耳的声音。这从小熟悉的声音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羞愧和悲哀,仿佛直视着自己那纯洁的童年。
“我喝光了你的毒药,”老人继续说,“因为是我害你受苦的。你洗礼那天,你母亲为你许了一个愿,我帮她实现了,虽然这个愿望很蠢。你不必知道是什么愿望。这个愿望成了诅咒,你自己也感觉到了。我很难过事情变成这样。如果能看到你再来我家,坐在壁炉前听小天使唱歌,我会由衷地高兴。这个不容易做到,眼下你也许认为你的心再也不会又变得健康、纯净和开朗了。但这是可以做到的,我想请你试一试。你那可怜母亲许的愿害了你,奥古斯图斯。你不妨允许我也满足你的一个愿望,你意下如何?估计你不会要金钱和物质、权力和爱情,这些东西你够多的了。你考虑一下。如果你知道一种能够把你被毁掉的生活变得更美更好、让你开心起来的魔法,那你就许愿要这个吧!”
奥古斯图斯沉思着一言不发。但是他精疲力竭、灰心丧气,过了一阵子,他说:“谢谢你,宾斯万格教父,但是我想我的生活已经理不顺了,我最好还是做您来之前我计划做的事吧,不过我还是感谢您来看我。”
老人认真地说:“我明白你的难处,不过或许你可以再考虑一下,奥古斯图斯,或许你会想起迄今为止最想要的是什么,或者你可以想想小时候,妈妈还活着,晚上你时不时地来我家玩,当时是有过开心的时候的,对吧?”
“当时是开心过的。”奥古斯图斯点点头。他感到幸福童年的图景遥远而模糊,就像照一面很旧的镜子一样。“但是这一去不复返了。我不能许愿重新变成小孩。那样的话,就一切重来了!”
“重来一遍没有意义,你说得对。但是你再想想在家的时候,再想想那个你上大学时夜里在她爸爸花园幽会过的姑娘,想想那回乘船时结识的金发美人,想想所有的幸福时刻,你觉得生活美好而有价值的时刻。这样你也许可以明白是什么事情让你感到快乐,你就可以许愿了。为了我试一试吧,孩子!”
奥古斯图斯闭上眼睛回想自己的生活,就像在一条黑暗的走廊里看远方最初的那个光点,他看到最早的时候,自己身边是光明美丽的,渐行渐暗,直到一片漆黑,什么也不能再让自己开心。他越是思考回忆,越是觉得那道遥远的微光非常美丽、值得追求。最后他认出它来了,眼里涌出热泪。
“我愿意试试,”他对教父说,“请把没能帮助我的老魔法解除吧,请让我有能力爱别人!”
他哭着跪在老友身边。他一跪下就感到心中燃起对老人的爱,这种爱意正在奋力寻找久已遗忘的言语和神情。教父温柔地把他抱起来,抱到床边放下,撩开他滚烫前额上的头发。
“好的,”教父轻声对他说道,“好的,宝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奥古斯图斯突然感到非常困倦,仿佛一瞬间老了很多岁。他睡着了,睡得很沉,老人悄悄地走出了空荡荡的房子。
一阵喧哗声吵醒了奥古斯图斯,他起身打开房门,发现客厅和每个房间都挤满了来赴宴却发现房里空无一人的昔日友人。他们既生气又失望,他迎上前去,试图像往常一样用微笑和打趣挽回他们的心,却发现自己的魔力消失了。他们一见他就破口大骂,他无奈地摊开双手笑着,结果他们愤怒地扑了上来。
“骗子!”其中一个人叫道,“你欠我的钱呢?”另一个叫道:“我借你的马呢?”一个美女怒骂:“全世界都知道我的秘密,都是你传的!你这个可恶的家伙,我恨死你了!”一个面容憔悴、脸都气歪了的小伙子喊道:“看你把我害成什么样子了!引诱少年堕落的魔鬼!”
就这样骂声不断。人人都对他竭尽侮辱,而人人都有充分的理由,很多人揍他。这伙人走之前还砸烂了镜子,拿走了很多贵重物品。奥古斯图斯从地上爬起来,垂头丧气,萎靡不振,他走进卧室照镜子,打算洗把脸,镜子里是一张枯槁丑陋的脸,眼睛红红地流着泪,额头上还在滴血。
“报应啊。”他自言自语地洗掉脸上的血。才想了一会儿,屋里又响起了人声,另一伙人冲上楼来:他抵押房产的放债人、老婆被他勾引的男人、儿子被他带坏的父亲、被解雇的男女仆人、警察和律师。一个钟头后,他被捆绑着塞进车里送进了监狱。人们跟在后面叫嚷,唱着讥讽的歌。一个野孩子从窗子里扔出一块泥巴,正中犯人的面部。
全城都在议论这个曾被众人爱戴的恶人的恶行,没有一样恶习不被揭发,他本人没有一样不承认。他早已遗忘的人来到法官面前说出他多年前的恶行。拿过他好处、偷过他东西的仆人说出他见不得人的隐私,每张脸都充满厌恶和仇恨,没有一个人帮他、夸他、为他开脱、记得他的好处。
他听之任之,让人把自己从牢房带进带出地见法官、见证人。他惊奇又伤心地用生病的眼睛看着这许多生气、愤怒、敌对的面庞。在每张脸上,他都在仇恨和扭曲的外皮下看到一种隐蔽的魅力和心的光芒在隐隐闪烁。所有人都爱过他,而他从未爱过他们。如今他向所有人赔罪,努力回忆每个人的好处。
最后他被关进监狱,不得接受探视。高烧昏睡的他在梦中与亡母、初恋女友、宾斯万格教父和在船上结识的北欧淑女交谈,醒来后发现自己孤苦伶仃地苟且偷生,他感到无比寂寞,非常渴望见到别人,他还从未如此渴望过哪种享受或财富呢。
出狱后他苍老多病,默默无闻。世界一切如常,人们在大街小巷驾车、骑马、散步。市场上出售水果、鲜花、玩器和报纸。只有奥古斯图斯无人问津。他曾经听着音乐、喝着香槟搂抱在怀的美女乘着豪华马车经过他身边,扬尘落在他的头上。
但是富贵时让他感到窒息的空虚寂寥完全消失了。当他跨进一家的大门乘一会儿凉,或是进别人后院讨口水喝,他总是惊讶于主人听他说话时流露出的厌烦和敌意,同样是这些人,从前听了他傲慢冷漠的话后,却曾心怀感激、双眼发亮地答话。但是,现在看到每个人,他都满心欢喜,深为感动。他爱玩耍上学的孩童;他爱坐在小屋前长凳上摊开枯槁的双手晒太阳的老人。看到爱慕地注视姑娘的小伙子,收工回家后抱着孩子的工人,静悄悄急匆匆乘车出诊的文雅聪明的医生,穿着劣质衣服晚上在城郊灯笼下站街、连他这个被唾弃者都招揽的穷丫头,他觉得人人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人人心里都记着亲爱的妈妈、优越的出身或是获得美好高贵使命的迹象,每个人在他眼里都既可爱又古怪,引起他的思考,他觉得没有一个人比自己差。
奥古斯图斯决心周游世界,寻找一个可以帮上别人忙、向人表达爱意的地方。自己的外形不再讨人喜欢,他必须接受这一点:脸庞消瘦,衣服和鞋原来是一个乞丐的,嗓音和步态也失去了魅力。孩童怕他,因为他的白须乱蓬蓬地垂着;衣着考究的人躲避他,觉得不自在,怕脏;穷人也不信任这个陌生人,担心他抢走自己的残羹剩饭。所以他很难帮上别人的忙,但是他勤于学习,不厌其烦。他见到一个够不着面包房门把手的小孩,就帮上了孩子的忙。有时会出现一些比他境遇更差的人,盲人、瘫子等,他可以搀扶一把或稍事安慰。要是他实在帮不上忙,他就高兴地给予别人自己仅有的东西:一个开朗善意的眼波、一声温暖友好的问候、一脸理解同情的神色。他学会了观察路人的期望和需求:有人需要开心的高声问候,有人需要静静的一瞥,还有人需要清静不受打扰。他每天都惊觉世上苦难之多,而人类仍然能够快乐地生活,他发现苦难旁总有欢笑,丧钟旁总有童歌,困境和邪恶旁总有良善、戏谑、慰藉和笑颜可寻,觉得美好而振奋。
他觉得人生安排得极妙。拐过街口时,一群学童蹦跳而来,眼里透着勇敢、乐趣和青春之美,即使他们嘲笑捉弄他,也没有关系,甚至可以理解:当看见橱窗或是井里的影子时,他觉得自己确实其貌不扬。他不再在乎取悦别人或是施展魅力,昔日的他风头够盛了。现在让他觉得美好喜悦的是观察他人在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上奋斗,感受,坚持不懈、竭尽全力、骄傲而欣喜地追求目标,这在他眼里是一场精彩的演出。
其间,冬去春来,夏天又到了。奥古斯图斯病了,在一家济贫医院躺了很久,有幸心怀感激地静静观察疾病缠身的穷人坚韧不拔地战胜死亡、继续生活。令人欣慰的是在重病人的脸上看到坚忍,在康复者的眼里看到生趣,同样美好的是死者平静而庄严的面庞,而比这一切都更美的是整洁秀丽的护士的爱心和耐性。但是这段时间也过去了,秋风吹起,奥古斯图斯又上路了,向着冬季进发。发现自己进展缓慢,他颇为焦虑,因为他还想去那么多地方,想要凝视那么多人的眼睛。他的头发白了,眼睛在红红的、病态的眼睑后面傻笑,渐渐地,他的记忆也模糊了,感到世界一直就是今天这个样子。但是他心满意足,觉得世界很好,值得珍爱。
冬天来了,他到了一座城市,漫天大雪飞进黑暗的街道,有几个还在外面玩的野孩子向游子扔雪球,此外已是万籁俱寂。奥古斯图斯疲惫不堪,他走进一条眼熟的小巷,接着拐进另一条,他妈妈和宾斯万格教父的房子就在眼前,低矮老旧,立在冰冷的雪地里,教父家有扇窗子还亮着,在冬夜发出平和的红光。
奥古斯图斯走过去敲门,小老头迎上来,默默地领他进屋,屋里暖和安静,壁炉里生了一点火。
“你饿吗?”教父问。奥古斯图斯不饿,他笑着摇摇头。
“那你一定累了吧?”教父又问,他把那张旧羊皮铺在地上,两个老头肩并肩地蜷缩在上面,看着火焰。
“你走了很远的路。”教父说。
“噢,路上很好,我就是有点累了。我可以睡你家吗?我明天再上路。”
“可以的。你想不想再看看天使跳舞?”
“天使?对,想看的,要是我重新变成小孩的话。”
“我们很久没见了,”教父又说,“你变得这么美,你的眼睛又像你母亲在世时那样善良柔和了。你来看我真好。”
衣衫褴褛的游子精疲力尽地坐在老友身边,他还从未如此疲惫过,屋里的暖意和火焰让他心神恍惚,他分不清今昔了。
“宾斯万格教父,”他说,“我又做了坏事,妈妈在家哭了。你去跟她谈谈,告诉她我会改正的。好吗?”
“我去,”教父说,“放心吧,妈妈爱你。”
火势渐弱,奥古斯图斯瞪大疲倦的眼睛看着淡红的火焰,就像小时候那样。教父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一种优美喜悦的音乐在黑暗的小屋里柔和欢快地响起,千百个光灿灿的小精灵飘来,快乐而敏捷地互相环绕、成双成对地在空中盘旋飞翔。奥古斯图斯把柔嫩的孩童般的感官在重新找到的天堂悉数打开,看着、听着。
有一回他仿佛听到妈妈唤他,但是他太累了,而且教父答应他会和妈妈谈。他睡了,教父把他的双手叠好,听着他渐渐静止的心跳,直到小屋黑透。
(1913)
注释:
[1]一种曾在欧洲使用的银币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