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危险的夏天(海明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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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言

詹姆斯·艾·米切纳

这是一位精力充沛的六十岁男子写的一部有关生死的书。这位男子有理由担心自己即将去世。这也是他重返年轻时代那些英勇日子的一篇热情洋溢的叙述。那时候,他曾经在西班牙各斗牛场里体验生活。

一九五二年夏天,《生活》杂志东京办事处派了一名信使带着一个令人陶醉的信息到朝鲜前线去。零星的战斗正在山区进行着。信使在山区潜行了一程子后,终于在一个前哨阵地找到了我。当时我正跟着一小队海军陆战队待在那儿。

“《生活》杂志正忙于一项大计划,”他用搞阴谋的那种低声对我说。“我们这就要用整整一期来刊载一篇稿子。是什么使这一尝试如此大胆呢,它是小说。”

“是谁写的?”

“欧内斯特·海明威。”

这个姓名在那个洞穴般的掩体里如此有力、如此形象化地爆炸开来,以致我顿时给吸引住了。我一向钦佩海明威,认为他是我们最优秀的作家,而且肯定是解放了英语语句及简明扼要的词汇的人。在我到世界各地漫游时,我经常遇见一些外国作家。他们总特意走过来向我保证说,尽管他们自认为和海明威一样出色,他们却不想模仿他。他们有自己的写作风格,对它很满意。我开始感到纳闷,他们为什么从来不说,“我可不想写得像福克纳……”——或是菲茨杰拉德、沃尔夫、萨特或加缪[1]。他们不想要模仿的是海明威。这使我疑心,这正是他们这伙人在做的事。

如果在我遇见《生活》杂志那个信使的前一天你问我,我会说,“我非常钦佩海明威。他给了我们大家一种新的挑战。但是,当然啰,我并不要像他那样写作。”

那个信使继续说道:“《生活》杂志既然在这个实验上花了这么多精力,就经不起再冒险了。”

“在海明威身上吗?你们怎么会受到损失呢?”

“您显然没有留神注意着记分牌。评论家们扼杀了他最近拿出来的那部作品。”

“《过河入林》吗?那部书不太受人欢迎。不过你总不能谴责一位艺术家,就因为一部……”

“问题并不在这儿。他们不仅猛烈抨击那部小说——这是可悲的——而且对他的合理性,他进一步发表任何作品的权利,表示怀疑。”

“这我不能相信。”

“您难道没有读到那篇恶毒地讽刺他和他小说的文章吗?这伤害了他。”

“我待在这儿,所以没有看到。不过除非一个人本来很好……除非读者对他的作品非常熟悉,能领会那些玩笑,要不然你就无法嘲笑一个人。你总不会浪费时间去嘲弄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那可不是嘲弄。那是突然去刺颈静脉。”

“海明威大概叫他们全都见鬼去。”

“也许,不过他深深地受到了伤害。《生活》杂志很痛苦地认识到,那些攻击对他接下去发表的不论什么作品都投下了阴影。”那个人停住,细细察看我们掩体前面的战场,然后说到了关键问题上:“我们已经把大量的东西——金钱、声誉——全投在这个一次性的问题上了。”

“干吗来找我呢?”

“我们想以可能的最好的形式发表这篇故事。”

“我能做点儿什么呢?我又不认识海明威。”

“您尊敬他吗?”

“他是我崇拜的偶像之一。”

“这正是编辑们所希望的。”他注视着我,过了一会儿说道:“他们想请您看一下校样……自行作出决定……并没有来自我们方面的任何压力。如果您看了后喜欢,给我们一份声明,我们可以在全国范围内用来宣传。”

“起什么作用呢?”

“好消灭逗留在人们心里、使人忘不了那些恶毒书评的想法。在人们的头脑里去打消认为这位老人的写作生涯可能已经完结了的种种疑虑。”

“告诉我实话。你们有没有请过比我更为知名的其他作家呢?他们有没有拒绝?”

“我实在不知道。我只知道编辑们认为,您对待战争和人类作用的态度使您很合适。还有,他们认为读者会听的。”“这件事海明威知道吗?”

“要是他知道我们认为需要人帮助,他会感到受了伤害。等他看到副本后,他就会知道了。”

这项决定很容易,不需要多加思索。我肯定地告诉那位信使,我愿意读一读这份文稿,希望它很不错。而且如果它确实不错,我会毫不踌躇地大胆这么说。因为一个像我当时那样,刚步入写作生涯的作家,难得有机会称颂一位大师。

“务必保护好这个,”信使说。“这是纽约以外唯一的一份稿子。倘使您决定发表一篇文章,请尽快交给我们。”他把那包相当容易受损的稿件放到我手里,点点头,又告诫我不要把它随便放在别人可能会发现的地方,然后便离开,赶去搭乘飞往东京的飞机了。

接下去的时间是神秘迷人的。在南朝鲜山区边远的地方,海军陆战队一所小屋光线暗淡的房犄角里,我拆开了那包文稿,开始阅读老渔翁和大鱼搏斗的那篇灵感四溢的写作。老渔翁拼命把那几条决心想要夺走他的大鱼的鲨鱼撵走。从海明威开场的那一番话,通过那几个平静的高潮,到风琴乐声般的结局,我给吸引住了,可是外面的军用烟火使我眼花缭乱,所以读完以后,我没敢立刻写我的报告。

我知道海明威是一位巫师,在书里采纳了巴尔扎克所有高超的技巧,福楼拜、托尔斯泰和狄更斯觉得有用的各种艺术手法,因此他的作品往往似乎比实际好。我爱读他的作品,不过在《过河入林》中,他表明了他也会陈腐、平庸。倘若他再那样,那么我可不想使自己陷入困境。

但是在我独个儿坐在那个墙犄角那儿,校样给推得离开我很远,仿佛我希望摆脱掉它们的魔法时,有一点变得异常清楚,我正面对着一部杰作。没有别的词可以用来形容它。《老人与海》是有天赋的作家往往能够创作出的一个那种光辉灿烂的奇迹。(我后来才知道,海明威是在八星期内一气呵成的,而且没有怎样修改。)在我沉思着它的完美的形式与风格时,我发觉自己拿它跟我十分尊重的其他那些宝石般的中篇小说进行比较:伊迪丝·沃顿的《伊坦·弗洛美》、约瑟夫·康拉德的《青春》、亨利·詹姆斯的《阿斯彭文稿》和福克纳的《熊》[2]。

等我把海明威的故事在它的同类中安放好适当的位置后,我把校样藏到铺盖卷下面,走到外面朝鲜的黑夜中去,心里因为跟伟大作品的紧密接触而激动不已。在我小心翼翼地走过那片崎岖的山地时,我拿定主意,不管比我精明的评论家对海明威先前的失误说过些什么,我总得炫耀一下我的意见:《老人与海》是一部杰作,让谨慎小心见鬼去吧!

说来使我很窘,关于自己实际所做的报导,我没有留下什么记录。我的评价在全国各地刊登在整版的广告上。我大概说了,像我这样的作家多么高兴,因为那位第一流的作家重新取得了那个称号。凡是读了我的评价的人都不会怀疑,这是一部值得立刻一读的书。

《生活》杂志好歹热忱地采用了我那篇文章,付了稿酬给我,不过我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们驻东京的记者把那份绝密的校样——纽约以外唯一的一份——交给我时,《生活》杂志正在美国和欧洲各地另行分发了六百份给制造民意的人,每一份都是绝密的、独一无二的。当刊载海明威中篇小说的那一期《生活》杂志于一九五二年九月的第一周出版时,《老人与海》已经在国际上成了轰动一时的作品。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精心安排过的一次最精明的促销行动,结果使那一期的杂志立刻销售了五百三十一万八千六百五十份,那部书的销售量迅速向上升起,成为畅销书中的第一部,还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金。

海明威以一个令人惊异的第九回合一击[3]赢回了冠军称号。

这次大胆的出版冒险所取得的成功,还有一个令人意外的后果。《生活》杂志对它的“妙计”十分得意,因此编辑们决定第二次再试试运气。当他们寻找一个可以写另一篇紧凑的、一次可以刊登完的作品时,他们想起了当他们的海明威需要一篇促进文章时不顾一切承担起风险的那人。

另一位使者,这一次是从纽约来的,带着许多出版社高级职员的标志,好像是在东京找到我,提出一个令人动心的提议:“《老人》使我们取得了如此没有先例的成功,因此我们想再回到源头上去。我们认为这一次撰稿的人应该是您。”

“世上并没有许多海明威。”

“您可以按您自己的标准写。您理解战斗中的军人。您内心里有什么现成的故事吗?”

我一向总设法直率地回答这种问题。我爱好写作。我爱好文字和人的情感纠缠在一起时的那种旋转运动。当然,我有许多计划,大部分经过仔细察看后都毫无价值,不过有两三个却似乎具有真正的持久力。

“我在朝鲜上空做过一些作战飞行……”

“在您这岁数吗?”

“还在地面上做过不少巡逻工作。我见过某些重大的概况。”

“如同什么?”

“如同一个民主国家没有宣战就进行战争,这是很危险的。如同把青年人送去打仗,老年人待在国内,挣上一大笔钱,用不着缴纳大笔战争税款,或是蒙受什么损失,这在道义上是错误的。武断地征召一些人去作战,又允许另一些同样合格的人自由自在的待在国内,这尤其是错误的。”

“您的故事要鼓吹这种议论吗?”

“我并不鼓吹什么。”

“写出来。我想我们可能有点儿值得一读的东西。”

我被一股罕有的热忱驱使着,又被步欧内斯特·海明威后尘的前景激动着,把所有其他的工作全都放开。一九五三年七月六日,《生活》杂志刊登了它的第二篇一期载完的中篇小说《德高梨的桥》。这是在《老人与海》取得巨大成功不到一年以后。和先前一样,编辑们请了另一位作家来鉴定他们刊载的作品的合理性,以保护他们自己。这一次他们挑选了赫尔曼·沃克[4]来说些赞扬的话,虽然我记不起我为海明威写了些什么,我却记得很清楚沃克为我说了些什么。“他的两眼看到了荣耀。”这一次,这句话成了推销的套语,不过我有一位朋友为《纽约先驱论坛报》写了一篇书评,措辞较为谨慎:

这是,一篇预告性的宣传文章这么说,“特意为《生活》杂志写的第一部重要小说。”我们还不能肯定他们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们约定了米切纳先生写一部重要小说,米切纳先生照办了,还是这部小说完成以后,恰巧竟然是一部重要小说。而且,我们甚至也不能肯定它是否是一部重要小说……

虽然我的作品的销售远不能和海明威的销售量相比,不过第二次尝试却相当有收益,这促使编辑们去寻找第三个和第四个后继人,认为这可以成为每年搞一次的常规。我相信他们计划使这一套书持续下去:由我赞扬海明威的作品,然后写出我自己的作品,再由沃克赞扬我的,然后写出他的,然后由称赞沃克的人写成第四篇。啊呀,沃克在他希望参赛的作品里并没有什么意义深远的内容,因此《生活》杂志想到和海明威名声几乎相仿的一位英国作家,但是他的中篇小说灾难性地失败了,于是第四期放弃了刊载。《生活》杂志的一次登完一部中篇小说的创新计划,用享有声誉的海明威造成了轰动。那项计划对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则是相当可以接受的,而且倘若作品不是在灵感的支配下,简洁、紧凑,那么就会是一场大失败。这种试验终止了。

我只会见过海明威一次。冬季的一天傍晚在纽约,我的老朋友,《纽约邮报》的专栏作家,一度曾经是海明威的知心朋友和旅伴的伦纳德·莱昂斯打电话给我:“老爹[5]从古巴回来啦。我们跟娘儿们一块儿待在这儿。你也过来吧。”

等我到了那家有名的小餐馆时,我发现肖尔坐在他最喜欢坐的角落里,“分发”一些侮辱话,“想想看,一个我这种本质的人,整天跟着这一伙不相干的小作家浪费时间。”海明威、莱昂斯和我没听清楚姓名的两个事务员,正在就一些战争故事进行交易。虽然伦纳德曾经使我相信,老爹想会会不顾一切承担起风险为《老人与海》辩护的那人,海明威却没有提到那件事。真个的,他当时那么不自然和粗鲁,甚至拒绝承认我也加入了那一群人。

两次交谈使他温和下来点儿。有一次,他提到我的家乡城市时,说:“我从来不想被人称作‘那位有天赋的费城作家。’我想要去面对第一流的人物,福楼拜、巴罗哈-内西[6]。”当我说我有一次曾经向巴罗哈去致意时,他吃了一惊。巴罗哈是我非常敬重的一位务实的小说家。在巴罗哈去世前不久,海明威曾经对那位风趣的老人说:“你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而不是我。”我们于是亲切地谈到那位文笔犀利的西班牙人。

使海明威更感到惊奇的是这件事:我有一次曾经跟着一个墨西哥斗牛士班子一块儿旅行。等他知道我也熟悉那些墨西哥大人物后,他感到十分高兴:叼着雪茄烟的胡安·西尔维蒂,在梅里达[7]一条小船失事中溺毙的大无畏的路易斯·弗雷格,在斗牛场上送了命的卡尼塞里托·德梅希科,那个没有下巴、身上又从来不曾被牛戳伤过要害的绝佳的阿米利塔,那个衣着华丽的洛伦索·加尔萨以及那个迷人的西尔维里奥·佩雷斯[8]。

我们就这些斗牛士谈了不少时间,海明威谴责大部分墨西哥人,说他们属于第二类;这时候,我恰巧提到了那个西班牙人卡甘乔。海明威曾经为这个衣着艳丽的吉卜赛人公开表示胆怯而敬重他。这引起了我作为一名大学生在西班牙度假时见到的一场有关斗牛的讨论。当他知道我在巴伦西亚[9]第一次看斗牛时——有多明戈·奥尔特加、马西亚尔·拉兰达和埃尔·埃斯图迪安特——就被顽强不屈、壮健结实的斗牛士奥尔特加迷住后,他对娘儿们说道:“凡是选择多明戈做他崇拜的英雄的人,一定很懂行。”我还告诉他:“我最后一次到马德里去参加圣伊西德罗节日时,奥尔特加已经是总裁判的顾问了。我尾随着他,他想起了我,邀请我到palco[10]去会会他。”

海明威赞同地点点头,不过他无法促使自己为我对《老人与海》所说的话向我表示谢意,我也不希望提起那个话题来。不久以后,在一九六一年七月,我听说他六十一岁就去世了。

海明威写的最后一部相当重要的长篇作品,是《生活》杂志请他写的另一篇著述。你可以想象那份杂志的机敏的编辑们在一九五九年的一次决策会议上提出:“倘使我们能邀请海明威使他写斗牛的书切合目前的情况,那会不会非常了不起呢?”在场的人想起《老人与海》使《生活》杂志取得的巨大成功,听到这个提议一定跳了起来。等这个提议交给海明威时,他一定也很喜欢。

一九三〇年,他曾经在《幸福》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论斗牛的相当长的、有见识的文章,认为斗牛是一种娱乐和一种行业。这在两年以后引出了那篇附有插图、引人注目的文章《死在午后》。就评论家来说,那篇文章是一场灾难。他们无法理解,一位具有他那种才华的作家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种晦涩难解的材料上。它很快就成为一部斗牛迷们狂热崇拜的书。

我们这些喜欢斗牛的人承认,那是对西班牙语不是母语的人当中没有几个能够理解的一种艺术形式的一篇忠实可爱、固执己见的叙述。我们称赞他的胆量,竟然敢把这篇文章交给一个漠不关心的公众;我们知道这篇叙述注定要经历一个长期不为人知的过程。那就一部书而言是很糟糕的。

接下去的好几十年,看到那部书慢慢受到人们尊重,由斯克里布纳[11]销售了好几十万部,还重印了好多次。随着斗牛变得很受人欢迎,又有好几部有价值的电影为它赢得了新的拥护者后,《死在午后》成了一部《圣经》般的作品。一场斗牛也没有看过的图书馆里的斗牛迷们,热烈地辩论着贝尔蒙特、何塞利托和尼尼奥·德拉帕尔马[12]各人的成就。当我在墨西哥跟着斗牛士旅行时,我随身就带着这本书。

一九五九年,海明威回到西班牙去。在那个漫长、可爱的夏天,他已经患上了最终会毁了他的那种疾病——疑心有人暗中监视着他的偏执狂,怀疑他的最信赖的朋友,疑心自己生存下去的能力。这时,这个坚强的人,十足是他自己创造的一个传奇人物,回到了他青年时代的那些充满活力的场面中去。他运气非常好,到达西班牙时,正好有两个非常英俊和很有魅力的年轻斗牛士,是姻兄弟,准备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对抗赛。这将把他们和他们各自的支持者引到西班牙大多数著名的斗牛场里。

这两个斗牛士是三十三岁的路易斯·米格尔·多明吉和二十七岁的安东尼奥·奥多涅斯。多明吉通常是艺术气质比较强的,而奥多涅斯则是卡耶塔诺·奥多涅斯(他斗牛时用的名字是尼尼奥·德拉帕尔马)的才气横溢的儿子。海明威在《死在午后》中曾经赞扬过尼诺·德拉帕尔马。这姻兄弟俩在技术和勇气方面不相上下,肯定会表现得令人叹为观止的。结果证明那是一个爽朗愉快的夏天,一个十分危险的夏天。海明威采用了这个概念作为他的三部系列作品的书题:《危险的夏天》。

关于他写出来的手稿,某些事实是意味深长的。《生活》杂志委托他写一篇一万字的简明清新的文章,谈谈回到西班牙去的感受,但是他被夏季的生动情景迷住了——不少夏季的情景他都安排在一个坚实的基础上——他没有力量止住那些汹涌澎湃的词句。初稿写到了十二万字。《生活》杂志的摘录所根据的,以及本书从中编写出来的那部润色过的手稿,也达到了大约七万字。目前这个版本(大约有四万五千字)试图向读者真诚地介绍这部宏伟作品中最精彩的部分。

我对海明威多写出那么多字——只需要写一万字的时候,竟然写了十二万字——并不能加以批评,因为我自己也时常这么做。我一贯总交给杂志和报纸他们要我写的字数的三、四倍,前面总有一篇说明;等我把这几页交给斯克里布纳时,这篇说明也将附在一起:

请你们编辑这篇过于冗长的稿件,使之适合于可用的篇幅。你们是受人尊重的编辑;删节是你们的工作。

就连写一部小说,我也坚持比实际需要的多写一些,然后再削减到基本结构。新近有一种出版物要我就紧迫的话题整整写上六页的时候,我告诫他们说,“在六页中,我甚至连打个招呼也来不及。不过我请你们删节。”

我倒希望能够听到《生活》杂志的编辑部看到他们要求写一万字,结果引出了多少万字后,说了些什么。有一回,一位朋友把批在我投递给另一份杂志的一部稿子边上的一段评语的影印件送来给我:“有人该告诉这个狗娘养的,他是在给一份杂志写文章,不是在给一部百科全书写。”

《生活》杂志所做的是,请海明威的好友和旅伴A·E·霍奇纳编辑这部稿件。他删节得很厉害。原来,这部稿件是打算作为一篇一次刊载完毕的怀旧随笔的,结果却成为一篇叙述两个斗牛士之间四处流动进行对抗赛的三部长篇报导。我获得许可,读了《生活》杂志这一系列中海明威原稿的第二部;我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一份杂志能把全文刊载出来。而且也没有一个图书出版商会想要这么做,因为它是冗长的,部分离题的,还充满了斗牛的细枝末节。我很怀疑是否会有理由把全文发表出来。我深信,就连一个崇拜作者的读者,从本书目前的这一版本中,也不会丧失多少。我尤其认为,霍奇纳和《生活》杂志的编辑们在把海明威倾泻出来的原稿压缩到可以发表的形式,是做了一件出色的工作。我相信斯克里布纳的编辑们把精华在这本书里呈现出来,做了一件更为出色的工作。

我在《生活》杂志那一系列文章用商定的题目《危险的夏天》发表后不久,正在西班牙注视着斗牛的情况,因此可以评定一下国际上的斗牛观众,一群迷信、猜忌的人,对这篇文章的欢迎程度。男男女女同样都采取了坚定的立场;他们一致的意见似乎是:唐欧内斯托[13]回来了,这很好。他热情地报导了斗牛赛季的情况。他过于偏袒他心爱的小伙子了。他该靠墙站着,为他说的关于马诺莱特[14]的话被枪毙。

斗牛迷们一般同意,近代史中最了不起的两个斗牛士是,二十年代那个畸形的小矮子胡安·贝尔蒙特和四十年代那个身材修长、可悲的稻草人马诺莱特。有些人还把早夭的墨西哥人卡洛斯·阿鲁萨[15]也加在内。法国的少女和观光者们认为,新近的杰出人物埃尔·科尔多贝斯也值得列入,虽然纯粹派艺术家轻蔑地把他排除在外,因为他过于装模作样了。

就一个像海明威这样局外的美国人而言,不论他为这门艺术效力了多久,要闯进西班牙去贬低马诺莱特,就像一个西班牙人闯进奥古斯塔[16],说博比·琼斯[17]不知道如何打高尔夫球那样。我听到有些极端苛刻的指控,包括恫吓,说要在餐前小吃的酒吧间里狠狠揍海明威一顿,倘若他敢露面的话,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这项惩罚变得不那么严厉了。后来,就连坚决支持马诺莱特的人也承认,有一位像海明威这样曾经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金的人,认真对待他们着迷的事,而且是在一份如《生活》杂志这样销路很广的刊物上,那可是一件值得向往的事。唐欧内斯托于是再一次被奉为艺术的保护神。

我想较为严重的指控是说,海明威在报导那姻兄弟俩之间的对抗赛时,滥用了作家的身份,过分偏袒他们中的一个,即他非常熟悉、显然崇拜的奥多涅斯。从他所使用的一个公正的报导人不会使用的词句中一再暴露出他有所偏袓——他袒护的人的那种令人畏惧的表演,也证明这种偏袓是有理由的——“我并不知道路易斯·米格尔·(多明吉)在瓦伦西亚第一次对抗赛前的那一晚做了什么事或是觉睡得如何。人家告诉我他很晚都没有睡,不过他们总在某些事情发生后说许多话。有一件事我知道,他在为这次对抗赛烦心,而我们却并没有。”

在这些文章发表后很久,海明威承认,他对待多明吉不太公正,并且多少表示了歉意,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本书成为对多明吉的一篇无法辩解的攻击。在长时间的对抗赛中,他并不像海明威所说的那样低人一等。

那些文章还没有发行多久,我们就听到传闻说,《生活》杂志认为他们刊载这篇文章是一场灾难。读者们对离开本题的长篇叙说全感到很不耐烦,这是就连霍奇诺细心的编辑工作也无法消除的。使《死在午后》受到欢迎的那种新鲜感,被一种陈词滥调所取代,这使读者抱怨说:“这一切我们早先全读过了。”结果,我们深信不疑地听到这种错误的传说,说《生活》杂志竟然半途就终止了这一系列连载,因为读者的接受十分消极。我们还听到一些其他的报导(后来发现是正确的),说海明威本人对整个事情感到十分厌恶,因为他过晚才认识到,首先,自己又折转回去是犯了一个错误,其次是,他写得如此冗长。《生活》杂志的代表们承认,他们对事情的结果并不十分高兴。原文并没有以书籍的形式出现。据信,等这问题没有人惋惜地过去以后,海明威倒是很高兴。佛手酒吧里的一个斗牛迷说:“这一次是死在九月了。”

我本人当时和现在的看法都是,海明威试图这样重返他的青年时期是不明智的;他还想把过多的分量悬挂在一系列斗牛这么一根纤细的、深奥的线上,不过他写了一部展示出美国文学中一位主要人物的不少风格的手稿。这是一份值得保有的记录。

对于爱好斗牛文学的人而言,海明威在第十一章中对一九五九年八月十四日在马拉加[18]举行的具有历史意义的那场斗牛的叙述,是曾经形诸笔墨的一篇最富有形象、最精确的斗牛概述。它是一篇杰作。那天下午,那姻弟兄俩跟一批优良的多梅克公牛搏斗;那次斗牛的名声还在四处回响,因为那两个人割下了十只牛耳,四条牛尾和两只牛蹄。在那种斗牛场里,以前从来没有过那样一场表演。

海明威本可以在那个高音中就结束他的文稿,但是因为他是一位艺术家,既爱好戏剧效果,又爱好斗牛场上的错综曲折,所以以一场质量截然不同的斗牛结束了他的一系列文章。同时,他也以那种英雄悲剧的笔调结束了他对那两个人所要说的话。他曾经像一个命运左右的小男孩那样,跟踪着那两个人的足迹。

那些占绝大多数的很有理智的人会表示反对,认为海明威竟会浪费这么多注意力在一件像斗牛这么残忍的事情上,一个主要出版商竟会重新发表他的文章或者我竟会为这部作品辩护。对于他们,我只能说,许多美国人、英国人和欧洲人一般都觉得斗牛里有点儿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我们的一位主要艺术家在他的青年和晚年都乐意去阐明它,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我始终没有因为步他的后尘而感到羞愧。

斗牛远远没有美国的拳击运动野蛮;人员的死亡远远没有拳击运动那么频繁,近年来的比例大约是拳击场上死六十个,斗牛场上死一个。没有几个美国人知道,我们中学和大学里橄榄球运动造成青年人的死亡,其人数比斗牛所造成的高得惊人,并且还使许多其他的人成为截瘫病人。

当然,斗牛有残忍的成分,但是外科手术、田猎和所得税也有。《危险的夏天》是西班牙一个斗牛赛季中发生的那些残忍、精彩、引起人兴趣的事情的一篇记载。

背景

既然《危险的夏天》集中描写了斗牛和斗牛场及看台上的参预人,那么,使读者理解,或许甚至设法欣赏,支配着这种艺术形式,这种精心设计的死亡之舞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仪式,是很有必要的。某些说明将会有所帮助。

Temporada,斗牛赛季。粗略地说来,是从二月后半个月一直延续到十月初。这个词包括在西班牙所有斗牛场上的全部斗牛表演,不过举例而言,在墨西哥和秘鲁,也有temporada(它们跨越不同的月份)。本书涉及一九五九年西班牙的那个令人激动的斗牛赛季。

Corrida,按字面意义解释,是指斗牛的过程,尤其是指整整一个下午的斗牛,通常总有三个剑杀手,每一个要杀死两头牛。

Plaza de toros,斗牛场。在西班牙,大多数市镇都有一片场地,可以充当斗牛场。它往往就只是一片广场,四周用一些手推车围了起来。马德里的斗牛场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斗牛士中谁先谁后则要看谁在什么时候第一个作为正式斗牛士在马德里参加斗牛。塞维利亚[19]的宏伟的广场是最壮丽的,它属于第二流。墨西哥城的是最大的,龙达[20]的是最古老和壮丽的,不过很小,毕尔巴鄂[21]的是斗牛迷们最为粗暴的地方,牛也是最大的。

Mano a mano,对抗赛。指两个已被公认的剑杀手之间的对抗赛,每一个都享有很大的名气,他独自据有斗牛场,每一个都杀死三头牛。竞争可能是很激烈的,尤其倘若这两个人之间抱有恶感的话。

Cartel,按字面讲是指海报,不过引伸出去是指在斗牛界的名气。例如说:“我在巴塞罗那[22]名气很大,”就和从前美国杂耍演员夸口说奥马哈[23]人很喜欢我十分相似。本书的两位主人公具有强大的、同等的名气。

Aficionado,狂热的爱好者。特别是指热爱斗牛的人。海明威在西班牙受到尊敬,被视为一位地道的和很有学识的aficionado。

La prensa,新闻界。西班牙的斗牛新闻界是世界上无可比拟的最最腐败的。它非常活跃,丰富多彩,很善于奉承吹捧,而且出卖自己,替任何一位剑杀手写好评。剑杀手只要出三美元就可以获得。完全可能你在星期日去看一次斗牛,剑杀手桑切斯的表演如此糟糕,以致不得不召来警察保护他,但是到星期一你会读到,“虽然抽签抽中了几头恶劣的牛,桑切斯却创造了奇迹,听到了请愿和乐曲,由崇拜他的斗牛迷们扛在肩上离开了斗牛场。”

Ganadería,养牛场,是从ganado(牛群)一字派生出来的。每一座养牛场都有其名称,享有自己的声誉,培养出多少具有一贯特征的公牛来。那个可怕的米乌拉斯是很有名气的嗜杀成性的牛。孔查-谢拉几十年来一直培养出第一流的斗牛用公牛。巴勃罗·罗梅罗的牛据说“大得和三辆卡车一块儿驶行一样”。在本书中,海明威表扬了帕尔阿牛,不过他也喜欢科巴莱达的。在我听说到后者时,它们被人很轻蔑地称作“那些小炸面圈”,因为它们的腿出名地软弱,就连极为有限的着力也会因撑不住而跌倒。

Divisa,辨别特色的方法。每一个养牛场有它自己的特殊颜色,斗牛迷们立即就可以辨认出来。从某一养牛场弄来的一头牛即将入场时,总在颈背部挂有一个小钩子,钩着一小条布,显示出它的divisa,这样它吼叫着进场时,就显露出了它的颜色。

Tienta,检验。养牛场场主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困境。他想要检验一下他的小牛,看看它们会不会很勇敢,但是他决不可以用一块布这么做,因为牛学起来很快,而且会记住。等牛发现在那块引诱它的布后面并没有人时,它从此就不会在意那块布,而直接朝人冲去了。就连最熟练的剑杀手面对这样一个狡猾的对手,也只能支持上大约两分钟。因此,养牛场场主常在一个晴朗的日子,让一些人握着长矛骑在马上,看看他的牛是否会接受惩罚,但是衡量这件事的一个更好的办法就是,察看一下母牛的勇气,因为据信,一头牛是从它母亲的身上获得勇气的。对一个地道的斗牛迷而言,斗牛中没有一个方面比应邀到一个著名的养牛场去参加一次检验更令人振奋的了,因为那时候,他看到母牛由真正的剑杀手用真正的红披风去检验。通常总摆开一场盛宴;在下午的时光逐渐消逝时,看台上的看客也应邀下来,对一些较小的母牛试试运气。负责检验的剑杀手往往邀请一位妩媚的年轻姑娘握着那件宽大披风的一头,他握着另一头,站在相当距离外。运气好的话,那头不知所措的母牛会从他们之间冲了过去。海明威应邀参加过许多次检验,斗过许多头母牛,那可不是一件好笑的事,因为母牛几乎会和公牛一样危险。

Encierro,从cerrar(关闭)引伸而来。把六头公牛从养牛场送往它们将在那儿搏斗的斗牛场的行动。从前,赶着牛奔过街道是使人惊恐的;现在则是用运货汽车运送。

Sorteo,抽签。把六头公牛相当正式地分派给即将和它们搏斗的那些剑杀手的工作。这项工作总在决斗的当天正午由剑杀手的助手们进行。那些助手先抽签,然后回到雇主等候着他们的地方去,一成不变地保证说:“老板,我们给您抽着两头最好的牛。它们冲刺起来,就像在铁轨上那样,冲过来,奔过去。”

穿戴

对一个斗牛迷而言,应邀在当天下午四时左右去参加为这次斗牛举行的庄严穿戴仪式,几乎是一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荣誉。剑杀手首先穿上最紧身的白内裤,内裤分外清洁,因为万一剑杀手肚子或是小腹部四周被戳伤了,那么被戳进伤口去的布必须是消毒防腐的,随后他穿上传统的制服,制服上的特征始于十七世纪。谈话全都停止了。祈求好运的仪式全部严加遵守。

Traje de luces,光彩灿灿的斗牛服,这么叫着,是由于上面装饰有闪闪烁烁的闪光装饰片。斗牛士规定必须穿的制服是一套用缎子和丝绸制成的沉重、华美、昂贵的服装。一个短标枪手只有一套穿得很旧的。一个正式剑杀手总有许多套,每一套颜色不同,供不同的场合穿。在搏斗中,牛的血、马的血、剑杀手本人的血都会沾污那身昂贵的服装,因此每次斗完牛后,剑杀手的仆人总用牙刷把那身衣服刷洗干净。

Capilla,小教堂。所有的斗牛场都有一座小教堂,供斗牛以前去祈祷。我知道的所有剑杀手全使用它,或是使用他自己私人的旅行小教堂。不论一个剑杀手变得多么无动于衷,他总知道,穿上光彩灿灿的斗牛服的两个最了不起的斗牛士就是被他们的牛戳死的。还有二十多个不太知名的也死了;我本人就知道有三个死了,还有另外两个成了终身残废。就连最勇敢的人也祈祷,因为死去的通常总是像他们那样的人。

在斗牛场内

Patio de Caballos,马苑。斗牛士在斗牛开始前大约半小时,全聚集在这儿。他们跟钦佩他们的人谈心,遇到有年轻、艳丽的女人来向他们致意时,他们自己也说上一些钦佩的话。我一向很喜欢这个紧张、激动的时刻,几乎不下于斗牛本身。

Cuadrilla,斗牛队。协助一个剑杀手的全体斗牛人员:他的三名短标枪手和拿披风的人,以及他的两名长矛手。这些人穿着全套制服,在他步入场地时,庄严地列成单行,跟随在他的身后。

Torero,斗牛士。这是对斗牛场内所有参预斗牛的人(不论这个人是一个名气很大的正式剑杀手,还是不过是初学的短标枪手)的体面尊称。“我是一个斗牛士”是一句极为庄严的话。

Matador,源于matar(杀戮)。这个著名的词在讲英语的社会各阶层中很通用,在相对比较晚的时候才在西班牙使用起来,指领头的斗牛士。我的权威性的西班牙文字典举出它的意义只是杀手。它现行的用法当时还不知道。今天,就连西班牙也接受这个词;它的意义已经固定了。

novillero,见习斗牛士。渴望成为剑杀手的年轻人总要经受一段严格的学习时期,拿一点儿钱或是不拿钱在乡野地方和危险的老公牛搏斗,希望引起人们的注意。有句常说的话:“我在洛斯里诺内斯斗的那头公牛如此有经验,它教我该站在哪儿。”

Sobresaliente,候补者。这是指公牛或是指人。当六头公牛从养牛场运来,关在围栏里准备举行一场斗牛时,一两头替补的牛,几乎总是来自另一个养牛场的,也给放在那儿待命,以防万一有一头预先安排好的牛受到损伤或是竟然胆子太小。时常,待命替补者会被要求上场。当两名剑杀手进行搏斗时,经营当局必须安排好一个第三名剑杀手,称作待命的替补,万一两个资历较深的人都不能上场的话,就代替他们。这种事偶尔也有发生。但是如果两个资历较深的剑杀手中只有一个负伤而不得不退场时,另一个就必须把余下的牛全都杀了。我有好几次就看到,在一场搏斗初开始时,资历较深的剑杀手被送到医务室去,这就意味着第二名剑杀手不得不和排成一行的六头牛斗。还有一次历史性的时刻,我看到两名资历较深的剑杀手在开斗五分钟内全到医务室去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待命的替补干得很出色,还听到了音乐。

Rejoneador,使用一柄rejón(长矛)的骑马斗牛士。这在葡萄牙很流行(那儿从来不把牛杀了),不过在西班牙也算是一种特色,因为在西班牙,rejoneador骑在马上,应该用长矛奋力一戳把牛刺死。只不过这种情况难得发生。通常,那个人总不得不跳下马,拿起一根普通的穆莱塔[24]和一柄利剑,把牛结果了。纯粹派艺术家们认为,用长矛的动作过分令人厌烦,而用倒钩短标枪——骑士不握住马缰,仅仅用两膝驾御着马——可以紧张刺激,尤其在用一只手把两柄只有八英寸长的短标枪刺进去时。最优秀的rejoneadors之一是孔奇塔·辛特罗恩,一个曾在西点军校接受过训练的秘鲁军官的女儿。那名军官在西点娶了一个美国妻子。孔奇塔如此艳丽,就连最勇敢的斗牛士跟她在同一场斗牛中登场,都感到光荣。

Banderillero,用倒钩短标枪去刺牛的短标枪手。这个费解的词几乎比任何其他的词都更经常地被人误用。新近在电视里播放的《卡门》中,播音员就曾经喊道:“看呀,倒钩短标枪来啦!”它们当然来啦,不过是横放在短标枪手们的前臂上。

Picador,指用长矛刺牛的长矛手。一个受到严严实实保护的骑士,手持一柄很尖的长矛,用来刺牛的颈子,使牛低下头,让剑杀手好将它杀死。从前,就在海明威开始去看斗牛以前,一个长矛手在斗牛时可能会使他骑的五、六匹毫无保护的马被戳死。这引起了一大阵强烈的抗议,因此西班牙政府下令,用很厚的垫子把马保护起来,这一来斗牛场上马的牺牲变得远没有先前那么频繁了。

斗牛的管理

Presidente,总裁判。民法把斗牛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的责任交到了总裁判的手里。他常常被人称作法官,坐在一个很高的包厢内,俯视着场上发生的一切。他通常得到一个受人尊敬的前剑杀手的协助。此人在斗牛的错综复杂事务上向他提供意见。倘若有什么奖品的话,那就得由总裁判决定剑杀手该得什么奖。

Alguaciles,总裁判的执行官或助手。斗牛开始时,有一两个alguaciles穿着很华丽的古代服装,跨着骏马,领着全体斗牛士进入场地,接着有一个跳下马,充当传达总裁判的命令的人。这一个alguacil遵照总裁判的吩咐监督那些奖品的分割。他多少还可以指示剑杀手们,他们有些什么义务。

Monosabio,精明的猴儿[25]。他并不穿光彩灿灿的斗牛服,听从执行官的吩咐,驱赶长矛手的马儿使它们走近公牛,然后在牛被杀以后负责打扫收拾。在每一个斗牛赛季,总有几次有一个monosabio负伤,偶尔还有一个送了命。

Paseo,剑杀手们带着他们各自的全体斗牛人员在身后列成行,正式入场。他们由骑在马上的执行官在前面开道,并由长矛手殿后。资历深较的剑杀手——根据他的altemativa(在马德里正式演出)的日期来定——走在左边(按观众所看到的而言),其次的一个资历较深的走在右边,最年轻的一个走在当中。乐队奏起了音乐。

Espontáneo,自发的斗牛士。斗牛的所有动作都是很精确地有一定形式的,只有一个例外。偶尔——比方说,在二十场斗牛的一场里——一个幻想着出了神的小伙子,希望干出一件不朽的事;他会事先不通知就冲进斗牛场,拿着从肚子上解下的一块红布,一直冲到公牛面前,把牛从剑杀手的面前引开,在众斗牛士们捉住他把他带走以前尽可能多地惹得牛朝他冲上几次。偶尔,大约三年中有一次,一个自发的斗牛士会表现得非常出色,以致他会引起一个经纪人的注意。经纪人会签约承担义务,让他参加一次见习斗牛——在见习斗牛士与年纪较小的牛之间进行的一场斗牛。

斗牛

Capeando,单单用披风去撩拨牛。在总裁判发出信号后,喇叭吹响了,牛栏的门打开,当天下午的第一头牛冲进场来,扬起了一阵尘土。年龄最长的剑杀手用他厚实的红披风去挑逗那头牛。等他施展出了他最大的本领后,第二个和第三个剑杀手也依次试了一下运气。这是人人全都欣赏的一场斗牛中富有诗意、优美动人的部分。有二十多种错综复杂的招式都有名称,不过我将只提三种。

Veronica,从那位圣女的芳名得来。圣女维罗妮卡在基督拖着十字架到各各他去时,曾用汗巾替他拭面。剑杀手握着那件用黄绸衬里、锦缎织出很密花纹的红披风熟练地逗引牛朝那件衣服而不是朝他本人冲来。斗牛士必须站稳脚跟,不可以畏缩地移来移去。他还必须巧妙地挥动披风,把牛朝着人引回来,而不让牛变得无法控制。一系列精致的用披风逗引的动作,可能成为一场艺术性斗牛的顶峰。

Chicuelina,本世纪二十年代一位斗牛士奇奎洛首创的。海明威认识他,尊重他。剑杀手握着披风伸出胳膊去逗引牛,但是等牛冲过来时,他熟练地把披风一下拖过自己的身体,在牛忿怒地冲过去时,向前移动上一步。那是一种舞蹈式的闪避动作,做得好的时候,十分优美。

Mariposa,蝴蝶。剑杀手把披风挥到身后,让它大张开,这样披风的边沿在他暴露出的身体左右两侧显露出来。他随后撩拨那头牛,先用披风的一部分逗引它,再用另一部分,一面不停地用舞步朝后退去,表现得极为优美和勇敢。

Pic-ing,这是一个那种无法优雅地拼写出来的词,指长矛手的动作。他把沉重的长矛刺进牛脖子上面那一大片肌肉去,以惩罚牛。从前,长矛手骑着马,马时常被牛戳死,每当牛朝着长矛手俯伏在地上的身体猛冲过来时,他就承受着可怕的惩罚。根据现在的保护马的规则,斗牛士仍旧会受到冲击,不过不再冒从前那么大的风险。

Quite,引开。斗牛中最了不起的动作之一。剑杀手仍旧披着厚实的披风,冲到牛的面前(牛这时候正朝着长矛手骑的马冲去),用几下可能是灵活美妙的躲闪及精湛熟练的驾驭手法把牛吸引开。这时候,一种微妙的算计开始起作用了。如果那头牛是剑杀手甲的,而且他还用一系列八、九个超级闪避动作(这在十五场斗牛中大概出现一次)去迷惑牛,那么他就不得不作出这一决定:“要是我按照习惯那样,让这头牛再挨长矛刺上两下,那么另外那两个剑杀手就会参加进来,也许表现得比我还出色。所以我马上这就结束掉长矛手的这一招,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当然,在接下去的搏斗中,要是牛还没有累垮,我要制服它可能得花上很不少时间,但是到时候,我再应付。”他于是向总裁判表示,他想请长矛手退场,这样在当天的斗牛中挫败了他的两个竞争对手。当然,他们中要是有一个得到一头好牛,他也会对他采取同样的办法。

Remate,终了,结局。我看见过许多次但还是不相信的一种熟练的闪避动作。剑杀手结束了一系列闪避动作后,想让牛站着不动,他则准备自己的下一系列动作。他用手腕的某种转动,使披风的底部不住地旋转,从而来做到这一点,因为那种旋转会使牛完全迷惑住,它可以看见这个人,可是却似乎始终无法逮住他。“这场胡闹真见鬼,”牛似乎这么说。它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

Banderillas,用五彩纸装饰的长棒子,一头有很尖的倒钩,刺进公牛肩上的大肌肉里去。到西班牙去的外国观光者通常最喜欢看斗牛中的这一部分;在这一阶段,一个瘦长、文雅的斗牛士凭借一条腿的飞快移动、一只胳膊的控制力,以及敏锐的目光,跑出一条惊人的轨迹,在牛朝他冲来时,拦截住它,然后在牛角上面探身向前,灵巧地把带有倒钩的短标枪插入。有时候,剑杀手把他们自己的短标枪插入。时常,这会引得观众大声喝彩,不过大多剑杀手的助手中有两个能把这个动作做得较为出色;他们成为有名的专家。看他们调弄牛是一种乐趣。

Banderillas de fuego,有爆竹的。从前,如果一头胆怯的牛不肯向前冲,或是没有对这场搏斗变得充分激动起来,那么总裁判就用一面红旗发一个信号,于是执行官就取出有爆竹装在倒钩旁的刺牛棒交给短标枪手。等倒钩短标枪刺中要害后,爆竹就爆炸了,使牛大为吃惊,随即做出了必要的动作。在我最初去看斗牛时,有一次我还不知道这一诀窍,他们在离我坐的地方不远使用了这种倒钩短标枪。那一下使我比牛还要惊骇。一九五〇年以来,爆竹被取缔了。取代它们的是表示耻辱的黑色倒钩短标枪。那些短标枪上的倒钩特别长,就连最冷漠的牛也会激动起来。

斗牛的中心

这时候,所有的人除去剑杀手和他的直接助手,全从场上退出去。马也走了。短标枪手们的优美姿势[26]也给忘了。剑杀手拿着悬挂在一根棒子上的一小块红布(总跟剑一起用右手握着)走上前去。从前,那柄剑是真剑,可是因为它太重,所以现在常常是木制的。斗牛进行着时,红布和剑的运用,以及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去,变得至关重要。

Brindis,祝愿。剑杀手开始采取斗牛中的这一庄严步骤前,先在总裁判的包厢下站定,请求许可把那头牛献给一位著名的斗牛迷或是一位亲密的朋友,往往是一位女士。接下去,他就走近那人。他左手握着穆莱塔和木剑,右手握着montilla(斗牛士帽子),举起帽子向他所招呼的人致敬,接着兀地一下转过身,把帽子向后由自己肩上抛过去,扔给那位接受的人。那个人在随后几个斗牛的精彩回合中就拿着帽子,过后再还回去。祝词是从古罗马比剑武士的那句有名的喊叫:“Ave,Caesar,morituri te salutamus.”(我们这些即将死去的人向您致敬。)直接传下来的。等斗牛结束后,帽子给还回去时,受到如此殊荣的人惯常总把相当于十美元的钱藏在帽子里。

Faena,工作,活儿。在长矛手退场和公牛被杀死之间的那段时间里,剑杀手用穆莱塔所做的一切动作。当然,主要是指用穆莱塔做的一连串连贯的闪避动作,像斗牛刊物上常用的那句话里所说的:“他就要凭他的惊人的活儿赢得一只牛耳了,可是由于宰得粗心大意又失去了。”许许多多有名称的闪避动作合起来,构成了一整套权威性的活儿,不过我还是只提出几个来。

Muleta,照字面上讲,是指一种支撑物,在斗牛时,指最后的回合中用来逗惹牛的那块红布。它比披风小得多,轻得多,是剑杀手唯一的护身物,而艺术化地运用它,很大一部分决定了他表演的成功。

Derechazo,挥动右手的动作。一个剑杀手倘若想要有名气,必须在这个动作上胜过别人,不过他这么做了,并得不到多少称赞。这个动作是观众所期待的。剑杀手右手握着木剑和穆莱塔(木剑帮着使红布张开,红布总是放得很低,贴近地面),招呼(挑逗)那头牛,领着它奔过去,接着把穆莱塔较远的那头轻轻地一抖,使牛站定,然后再把牛引回来。当然,时常,公牛没有看到要它站定的动作,跑开去了,但是如果一个剑杀手做出六、七次连贯的derechazo,使牛站定,那么观众就会变得热狂起来。

Natural(纳图拉尔),左手握着穆莱塔,不用剑帮忙,因此红布的面积要小得多。使用穆莱塔的那种壮观的闪避动作,赢得战利品的那种动作。它是很宏伟的,因为这时候,剑杀手左手握着那柄单薄的穆莱塔,右手握着剑,两手常常还放在身后。这意味着当牛向前冲时,它首先要冲过剑杀手的全部暴露的身体,才能接触到红布。这时候剑杀手会做一个虚假的动作表示他肚子上被一只牛角戳到了。名气是靠纳图拉尔得来的,而一个faena要是没有一系列或是一个纳图拉尔动作,就不会被认为是完整的。一连做五、六个纳图拉尔是令人难忘的。

Paso de pecho,过胸招式。任何一系列纳图拉尔动作都必须用这个闪电般的闪避动作来结束。在这个动作中,牛——它先前的几次猛冲都是贴紧地面的——这一次却昂起头咆哮着,离开剑杀手的胸部不过几英寸奔腾而过。有一幅不朽的斗牛照片,显示出那个喜欢卖弄的墨西哥人路易斯·普罗库纳做出他特有的这一闪避动作。他两脚并在一起,仿佛牢牢地粘住了,身体挺得笔直,一团肌肉也不动,在牛轰响着冲过时,他脸上一副扬扬得意的神色,牛角离开普罗库纳的脸只不过几英寸。

Adorno,华丽的装饰,装饰品。当剑杀手很满意地看到牛已经站住不动,被他最后的旋转、闪避动作迷惑住后,他可以做出某些惊人的招式。在做打电话的动作时,他把胳膊肘儿搁在牛的前额上,一手摸着自己的耳朵,朝看空间望去,就像在接电话那样。再不然,他张开嘴,含着牛角咀嚼。或者他站得笔直,背对着那头困惑的牛,屁股就贴着牛角。最受人欢迎的就是这一个花哨的动作:他面对着牛跪下一条腿,鼻子抵着牛的鼻子,仿佛激牛动一动似的。我不喜欢花哨的动作,因为这种动作是在取笑牛,但是往往,这种动作的大胆使我吃惊。人家告诉我,剑杀手可以通过牛肌肉的活动预见到旋转动作的催眠效果何时即将消失,但是这种花哨动作对我仍旧是一个谜。

Rodillas,膝部。有些用披风或穆莱塔做的最令人激动的闪避动作,是由剑杀手跪下一条腿或是两膝跪地做出来的。这种闪避动作可以使音乐演奏起来。

杀牛

Estoque,细长、锋利的真剑。那头疲惫的牛脑子里迷迷糊糊,因为它朝一个人的猛冲总没有什么结果,那个人似乎总在最后一刹那不见了。牛自己结实的头被长矛、倒钩短标枪,以及穆莱塔的旋转弄得低垂下去,这时候它的体力已经到了剑杀手有机会杀死它的那种情况。剑杀手于是走到斗牛场木板矮围墙面前,把那柄礼仪用的剑递给替他持剑的助手,接过一柄仔细磨尖了的、头向下弯的宰牛剑,朝牛走去,左手还低低地握着穆莱塔。先前,他用那柄礼仪用的剑,曾经展示过他的穆莱塔。接下去要做的事,并不是许多人都能做的。海明威管它叫作“真实的时刻”,一个人的逃避不了的个性发挥作用向世人显露出他实际上代表什么的那一致命的时刻。想一想剑杀手在那一时刻必须做的那许许多多复杂的、需要高超技能的事情吧。他必须用左手把穆莱塔低低地握着,心里一定得肯定牛的眼睛还在盯着穆莱塔。他的右手必须握着剑,把它高高举起,十分准确地对准了部位。他还必须用紧张的脚顺着一条仔细算计好的路径向前移动。随后,他约束住浑身上下的各个部位,必须以协调一致的动作大胆地走到牛角旁边,把剑尖正对着右方一剑刺下去,直到手几乎碰到了牛背部隆起的肌肉。干得得当的话,剑顿时就能把牛刺死,不过这种情况在六七十次中才有一次。更有可能的是,剑尖刺中了骨头或是从一个错误的角度刺了进去,再不然就完全没有刺中。那一来,死在午后就会成为一件很棘手的事。棒球运动员总说:“击中本垒的人,开走了那辆卡迪拉克牌轿车。”斗牛士们可以说,牛杀得好的人,开走了一辆好轿车。一场最糟糕的斗牛,可以靠一次了不起的宰杀挽救回来。

Descabello,用一柄有横档的杀牛剑杀一头还站着没有倒下的垂死的牛。横档在剑锋向上四英寸半的地方,是为了防止剑像在一次正常宰杀中那样一直刺下去,不过露出的剑锋极其锐利。剑杀手单用右手可以拿穆莱塔使牛头低垂下,这样,附于脑壳的脊髓部位就暴露出来。用剑迅猛的一刺就割断了脊髓,牛立刻就倒下,仿佛给一柄步枪击穿了心脏那样。但是往往,这一动作剑杀手也得试上三、四次,于是廉价座位上的斗牛迷们就喊起来道:“屠夫!屠夫!”

Recibiendo,接受。你可以参加一百场斗牛而始终没有见到一次真正的从正面杀牛,因为这样杀牛异常危险,没有许多剑杀手希望尝试一下。它的完美的形式,我看见过好几次,是由比较后来的剑杀手蒙德诺和埃尔·比铁表演的。他们把这变成了一种职业。剑杀手做了寻常的屠夫所做的一切,不过他并不冲上前去,在半道上迎着公牛,而是像一座塑像那样一动不动的站着,让牛朝他冲来,根据牛向前的冲力,把剑刺中要害。那是一个十分激动人心的业绩;如果干得得当,斗牛迷们就变得狂热起来。海明威是正面杀牛的一个最大的爱好者,因为对他说来,这体现了斗牛最终的奥秘。

Puntillero,短剑手。要杀死一头牛并不容易。偶尔,用剑不可思议地一刺,会使牛在半道上翻倒死去。使用有横档的杀牛剑还通过割断脊髓,造成立即死亡。但是一般的牛并不是死在这两种方法的任何一种上。实际的情况是,剑杀手使牛感到很疲惫,用剑一刺使它奄奄一息,最终倒下死去,不过牛可以活上很长时间才毙命。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一名短剑手拿着一柄锋利的短剑随时作好准备。一旦牛扑倒下后,这个人就获准奔进场,把脊髓割断。他这么做就和剑杀手用一柄有横档的杀牛剑所做的一模一样,是用短剑对着脑壳的底部迅猛、敏捷地一刺来办到的。

奖品

斗牛士们为金钱斗牛,不过他们也为荣誉,为奖品,还为广大公众的喝彩斗,如同下面这些次等重要的词语所表明的。

Pundonor,拘谨慎重。马诺莱特、墨西哥的阿米列塔和我拥护的那人多明戈·奥尔特加都在斗牛场中阐明了荣誉,但是偶尔,像圣卢卡尔·德巴拉梅达的利梅诺那样一个受了重创、生存下来的人,也向世界表明,真正的pundoner该是什么样。利梅诺年复一年自愿和那个杀手米乌拉斯和那个“棚车”巴勃罗·罗梅罗斯去斗,而年龄较轻的人却不敢与它们待在同一个斗牛场里。那几个人使斗牛很光荣。海明威向他们致敬,我也是如此。

“Música,音乐。奖品中最早颁发、最令人愉快的,出现在一个显著的faena的较后阶段,在乐队演奏起来后。也许,不会颁发什么优胜奖,但是第二天的报刊上会说在杀第二头牛时,他听到了音乐。”读者于是知道他表演得很出色。

Peticiones,申请。如果一个斗牛士听到了音乐,那么他的追随者在那场斗牛结束后,很可能会向总裁判申请授予一项较贵重的奖品。报上会说,“他听到了申请。”

Pa?uelos,手绢。观众通过挥舞白手绢向总裁判申请。如果总裁判迟迟没有作出反应,斗牛场上会变得几乎一片雪白:“他看到了手绢形成的一阵暴风雪。”

Vuelta al ruedo,环绕场地庆祝胜利地走上一圈。如果总裁判授予一项主要奖品,剑杀手就绕着场地整整走上一圈——有时候走上两三圈——把奖品高高举起,但是即便没有颁奖,一个擅长公共关系的剑杀手,尤其要是他的班子里有一名机灵的助手的话,总能引得公众提出要他绕场走上一圈的要求。接着,剑杀手装作很谦虚,走到斗牛场中央,向总裁判表示歉意,同时耸耸肩,仿佛是说:“可是,先生,他们要求。我要是不照办,可能会有麻烦。”接着,他就走开,他的班子里的成员紧跟在后面,煽动起情绪来。我曾经看见过一个机灵的剑杀手没有被总裁判授予主要奖品,绕场走了整整两圈,每走一步都热情地否认,说他并不真正配得上这种过度的夸赞,但是……

Oreja,耳朵。我无法查明,把剑杀手异常勇敢地杀死的那头牛的耳朵作为奖品授予他,这一风俗始于何时,不过当总裁判把自己的手绢放在楼厅上面很高处他的包厢边沿上,表示执行官可以走到死牛身旁割下一只牛耳交给剑杀手时,那可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时刻。剑杀手于是正正当当地绕场走上一圈,观众这时便高声欢呼。偶尔,为了一个异常的回合,和一次了不起的宰杀,也会授予两只牛耳。

Rabo,尾巴。早在三十年代我最初去看斗牛时,据我所知,并没有奖赏过牛尾,但是等我在五十年代又回去看时,偶尔可以看到一条牛尾也给割下——当然是在两只牛耳都颁发出以后——到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我见到过不少次,多半都是没有正当理由的。

Pata,牛蹄。近年来,在十分罕见的时刻,当剑杀手把他的技艺表演到最高峰时——用披风做的了不起的chicuelinas,用穆莱塔做的一连串权威性的natural,以及第一次就很完美地把牛杀了,也许是一次从正面的刺杀——他很可能获得两只牛耳、一条牛尾和一只牛蹄:“Todos de los trofeos.”[27]

Salir en hombros,给人高举在肩头上通过大门离开斗牛场。偶尔,斗牛迷们对一场斗牛会感到狂喜,在表演结束后冲进场内,把剑杀手扛到肩上,抬着他胜利地走出场去,不是到他住的旅馆去,就是更有可能,到候在场外的轿车上去。

Comada,牛角戳出的伤口。公牛也可以获得它的战利品。没有几个剑杀手经过整个斗牛赛季而不被牛至少戳伤过一次。有一天,我跟一些剑杀手一起游泳时,被他们身上旧伤疤的数目吓得大吃一惊;在肚子和肠子附近的伤疤中,有些的面积使人感到可怕。从前,这类伤口有些会是致命的,但是随着青霉素的发明,大部分的伤口都可以加以控制。它们成为纪念品,提醒人们,有时候是牛赢得了胜利。

Indultado,宽恕。在极为罕见的时刻(大多数斗牛迷,也包括我,都从没有见过一次),一头牛表现得如此勇敢,以致公众不愿让它被杀掉。往往,剑杀手两眼含着泪水,请求总裁判救下这头了不起的牛。那头牛于是给交到牧场上去。一个有名的事例,引出了一张较为出色的公牛照片:那头科巴莱达公牛西雅隆,一九三六年在巴塞罗那经过一致的申请而获得了indultado,人们看见它回到家乡的牧场上,平静地吃草,同时牛场主人的八个小孩和他们的朋友手挽着手,形成半个圆圈,在不到五码以外围着它。它直盯着他们,可是并没有动。

海明威的文章,按着目前这本书的形式,会受到两类特殊人士的重视。尊重海明威的美国文学爱好者(我也是其中之一),会从这篇文章中发现一位伟大的、传奇式人物的杂乱的告别词。我们亲眼看到他在潘普洛纳[28]集市日接纳各种各样年轻、妩媚的女人时,做出对自己夫人做的那种古怪的举止。我们看见他回到龙塞斯瓦列斯[29]附近那片鸟鸣嘤嘤的树林中所抱的渴望心情。我们突然碰上了他自己对《太阳照常升起》的评价:“我先前写过一次潘普洛纳的情形,而且是永久性的[30]。”

某些段落里回响着真正的海明威笔触:“我们在下一个镇上停下,在大路陡然转弯的地方有一所房子,两只鹳鸟正在房顶上筑巢。巢筑好了一半,雌鸟还没有下蛋;它们正在求爱。雄鸟总用嘴轻啄雌鸟的颈子;雌鸟总以鹳鸟的热忱抬起头来望着雄鸟,然后再望望别处。雄鸟就又轻轻去琢雌鸟。我们停下;玛丽拍了几张照,但是光线并不太好[31]。”

我们从许多方面洞察到了海明威的个性、他的冒险心理、他对死的全神贯注、他对比他差的人的不能容忍,以及碰上一个他认为真正值得尊敬的人时他的慷慨大度。那些年里,他遇见了我的两位年轻的美国朋友,约翰·富尔顿和罗伯特·瓦夫拉。富尔顿是费城的一个小伙子,渴望成为一名斗牛士;瓦夫拉是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个小青年,想要成为一名动物摄影师。他听了他们的生世,冲动地从皮夹里抽出支票簿来,开了一百元,签上名。当他们想要谢谢他时,他所能说的只是“Buena suerte[32]”。

但是他也会极为放肆无礼。当他遇见我的另一位朋友马特·卡尼时,他惹得那个年轻人同意挥拳打上一架,然后在当真动手对打前又缩了回去。卡尼对斗牛知道的事比海明威多。这篇文章对涉及到他朋友A·E·霍奇纳的一场次要的吵闹而言,是很有启发性的。霍奇纳似乎剽窃了海明威的作品,有些批评家对霍奇纳的那种方式深表不满,指责他是一个空想家。在霍奇纳的书《海明威老爹》出版后,《大西洋》月刊上登出了一篇极其严厉的文章,甚至使我也开始纳闷,霍奇纳到底是否熟悉那位大师。这份手稿,以及跟《生活》杂志文章一起刊登出的那几幅照片,证明霍奇纳不仅跟海明威很熟,而且海明威还信任他,倚靠他。我获得这一澄清,感到很高兴。

我很爱惜那些删去的段落,因为在那些段落里,海明威使我们想起他工作的那种不很浓郁的方式和他拒不使用逗号的习惯:“……我还走进新近在该地设陷阱捕获的一头狼的笼子里去,跟它玩耍,这使安东尼奥很高兴。那头狼看来很壮实,坏就坏在它患有狂犬病,所以我猜想它所能做的就是咬你,那么干吗不走进笼去,看看你能否跟它合作呢?那头狼很不错,认识到也有人喜欢狼[33]。”

大部分这种珍贵的片断都保存下来了。它们提供了亲切的一瞥,让人看到这个人和这位作家的真实情况。另一方面,有些纯粹讲述斗牛的段落,都被大幅度删去了,因此热诚的斗牛迷会失去一些他本来会欣赏的细节。《生活》杂志的编辑和负责本书的那些人决定——我认为这么做很正当——从大部分有关斗牛的段落中把多明吉和奥多涅斯以外的其他剑杀手的姓名和工作全都删除掉。但是一个像我这样知道这样删除掉的剑杀手和他们的历史的人,为了失去下列这种显示实情的段落而感到惋惜:

那天下午的节目单上另外还有两个剑杀手。米格林,当地的一个身材矮小、头发浓密的小伙子,一个大胆的乡下佬,和胡安·加西亚·“蒙德诺”,一个身材修长、严肃、瘦削的小伙子,具有一种镇定安详、纯洁而有节制的作风,斗起牛来,仿佛在梦境中做弥撒那样。他是我去年看到的最优秀的新斗牛士。

米格林同样是一个喜剧性人物,不过有点儿不讨人喜欢。他以一种牛无法回答的傲慢、轻蔑态度对待牛。他知道的事情相当多,有充足的反应能力,可以把他的低劣趣味和他对于使斗牛值得观看的一切动作显得粗俗丢脸,在斗牛场上就像一种龌龊的果汁。件件事他都做,不过当他闪避开一头牛时,他却在嚼泡泡糖。他是家乡的一个小伙子;他的邻居们很喜欢他那样表演。

佩培·路易斯的第二头牛很难撩拨,腿也软弱无力。他用披风和穆莱塔做了一些绝佳的、个别的动作,想要从那头牛身上得出点儿什么来,随后他就放弃了希望,离开了。

当地的小伙子弗朗西斯·安东·“帕科罗”对他斗的第一头牛无可非议地谨慎小心,因为那头牛很危险,两边都有角。初开始,他两脚故意紧张不安地移来移去。接着,他无法控制住两脚了;有一会儿看起来仿佛牛会活着走出场去。他镇上的人对他全毫不容情,特别是所有那些坐在阳光里的人[34]。他们要是能控制住自己的脚的话,也就会成为斗牛士……

对最后一头牛(那头牛很不错),一切他都是跪在地上做的,好控制住神经,不让两脚跳开。等他控制住神经后,他站起身,用古老、一流的闪避动作十分漂亮地调弄那头牛。他很优美地着手宰杀,但是却沉重地击中了骨头。这使他心烦意乱,他又跪下两腿,闪避开那头牛。牛在地面上戳到了他,把他高高的扔到空中;他伸开手脚摔了下来,就像一只布娃娃,显然被戳伤了。

他挣脱了想要扶起他来的人,用穆莱塔使牛站正,冲上前去宰杀那头牛。牛经过这一回合,侧身倒下,死了。他们把帕科罗抬进过道[35],由看台下走到外面医务室去。牛耳和牛尾跟在他身后也送进了手术室。同时,我们也穿过拥挤的过道走出去,走过他们正在宰牛的地方,到拴斗牛士马匹的、铺有鹅卵石的院子去。所有的汽车也全停放在那儿。

这样对往事的回忆我可以读上好几小时,不过我承认,尽管像我这样的斗牛迷由于这次删节失去了一些东西,有代表性的读者却并没有。说真的,这类材料过多——有一整页一整页这类材料删节后留在地板上——会使一般读者如此远离开,以致大多数读者大概都不会读完全书,倘若这部书完完整整刊印出来的话。

热爱斗牛的读者,会想要知道在一九五九年那个危险的夏天,在那个征服者奥多涅斯辉煌灿烂地取得胜利后,他究竟怎么样了。在随后的几年里,我也许看见他表演过二十三四场,结果他一律都是不光彩的。虽然有些人在一九五九年后看见他表演得很出色,可是我看的那几场,他都显得矮胖、回避,似乎被他面对的任何一头真正的牛吓坏了。他逃避进海明威看不起的种种丑恶的诀窍中去,从没使用披风或穆莱塔做过什么精彩的表演,杀牛时也是从一边奔过去,很丢脸地使劲儿一击。

然而,我们拥到斗牛场去看他,徒劳地希望他最终有一天下午会很正当地取得成功。那一下午始终没有到来。相反的,我们看到挫败,听见嘘声和口哨声,在坐垫像雨点般朝下扔向他时,他连忙躲避开,然后在警察准备去搭救他时(万一愤怒的斗牛迷想冲进场去的话),注意看着。海明威侥幸没有看到这种种侮辱现象。他曾经在奥多涅斯无与伦比的时候,跟着这个斗牛士四处旅行,而他写的也就是这个斗牛士那时候的高贵英勇。

詹·艾·米

一九八四年

于得克萨斯州奥斯汀

注释:

[1] 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美国小说家,美国“南方文学”流派的代表人物;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Fitzgerald,1896一1940):美国本世纪二十年代文艺复兴代表作家;沃尔夫(Thomas C.Wolfe,1900—1938):美国小说家;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法国作家,存在主义代表人物;加缪(Albert Camus,1913一1960):法国小说家、戏剧家。

[2] 伊迪丝·沃顿(Edith Wharton,1862—1937):美国女作家;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英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Heniy James,1843—1916):美国小说家、评论家,晚年入英国籍。《伊坦·弗洛美》、《青春》、《阿斯彭文稿》和《熊》都是他们各自有代表性的著名中篇小说。

[3] 指棒球中最后一局的一击。这里借指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4] 赫尔曼·沃克(Herman Wouk,1915— ):美国小说家。

[5] 海明威的密友们对他的亲昵的尊称。

[6] 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法国作家;巴罗哈-内西(Pío Baroja y Nessi,1872—1956):西班牙小说家。

[7] 梅里达(Mérida):墨西哥尤卡坦州的首府。

[8] 这些都是墨西哥的著名斗牛士。

[9] 巴伦西亚(Valencia):西班牙东部的海港城市。

[10] 西班牙文,意思是:“包厢”。

[11] 美国大出版公司。

[12] 贝尔蒙特(Juan Belmonte Garcia,1892—1962):西班牙斗牛士,在斗牛表演中曾创造出一种新风格,后来自杀。何塞利托(Joselito,1895—1920):西班牙斗牛士何赛·戈麦斯(José Gómez)的艺名,他是贝尔蒙特的竞争对手,在演出中被牛戳死。尼尼奥·德拉帕尔马(Ni?o de la Palma):即卡耶塔诺·奥多涅斯。

[13] 西班牙文Don Eraesto的音译,即“欧内斯托先生”意。“唐”是西班牙人用在人名前的尊称。

[14] 马诺莱特(Manolete,1917—1947):西班牙著名斗牛士曼努埃尔·罗德里格斯(Manuel Rodriguez)的艺名,他非常受观众欢迎,创造出了一种阴沉、庄重的演出风格,于一九四七年在西班牙利纳雷斯演出时,死于斗牛场内。

[15] 卡洛斯·阿鲁萨(Carlos Amiza,1920—1966):墨西哥斗牛士,马诺莱特的竞争对手,死于一场意外撞车事故。

[16] 奥古斯塔(Augusta):美国缅因州首府。

[17] 博比·琼斯(Robert Tyne Jones,1902—1971):美国业余高尔夫球运动员,曾多次获美国业余高尔夫球锦标赛及公开赛冠军,昵称“博比”·琼斯(Bobby Jones)。

[18] 马拉加(Málaga):西班牙南部地中海上港口城市。

[19] 塞维利亚(Sevilla):西班牙西南部城市。

[20] 龙达(Ronda):西班牙镇市,在直布罗陀以北四十余英里。

[21] 毕尔巴鄂(Bilbao):西班牙北部比斯开湾上的港口城市。

[22] 巴塞罗那(Barcelona):西班牙东北部地中海岸港口城市。

[23] 奥马哈(Omaha):美国内布拉斯加州东部城市。

[24] 原文为西班牙文muleta,是一块心形的大红哔叽或法兰绒,折叠起来,双层覆在一根圆锥形木棒上,木棒较细的一头装有一只尖铁顶,较阔的一头形成一个有槽的木柄。尖头从哔叽或法兰绒里伸了出去,哔叽或法兰绒散开的一头用一只指旋螺钉固定在木柄上,这样木棒便撑住了红哔叽或法兰绒的褶层。穆莱塔是斗牛的主要工具之一,用来保护斗牛士,使牛感到疲惫,并调节好牛头和牛腿,以便使斗牛士和牛一起做出一系列多少具有美感的闪避动作来,同时在杀牛时,也对斗牛士有所帮助。参看《引言》第30页。

[25] 这是斗牛场上的仆役。

[26] 原文为arabesques,是指芭蕾基本舞姿之一。

[27] 西班牙文,意思是:“获得了全部战利品。”

[28] 潘普洛纳(Pamplona):西班牙北部一城市。

[29] 龙塞斯瓦列斯(Roncesvalles),西班牙比利牛斯山区的一座村镇。

[30] 参看本书第一章第11页。

[31] 见本书第三章第31页。

[32] 西班牙文,意思是“祝你幸运!”

[33] 见本书第一章第14页。

[34] 指坐在廉价看台上的观众。

[35] 原文为callejón,是西班牙文,指环绕斗牛场的矮围墙和观众席第一排座位之间的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