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擂硬先生怀着相当满意的心情,从学校走回家去。这是他的学校,他立意使它成为一所模范学校。他立意要使在这里的孩子们都成为模范——如同所有的小葛擂硬都是模范一般。
一共有五个小葛擂硬,一个个都是模范。他们从童稚时代起就受着训诫,像野兔似地被追来赶去。几乎在他们刚刚不要人牵,能独自走的时候,就立刻被赶到教室里去。他们联想得起来的第一件东西,或者说是他们记得起来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一块大黑板,旁边站着一个枯燥无味的“妖魔”用粉笔在上面画了一些白色的鬼鬼怪怪的数字。
这并不是说,他们知道“妖魔”这个名称,或者它的性质,以及任何有关“妖魔”的事情。但愿事实禁止他们知道!我不过用这个词儿来表明一个在像碉堡一样的课堂里讲课的那个怪物,这个怪物的头,老天爷晓得,是多少个头合而为一的,他俘虏了孩子们的童年,一把抓住头发,把他们拖到充满了统计数字的阴暗洞窟中去。
没有一个小葛擂硬曾经看见过月亮里的人脸;在他话还说不清楚之前,他已经熟悉了月亮的一切。没有一个小葛擂硬学过那无聊的歌谣:“眨眼的、眨眼的小星星,我常常奇怪,你究竟是什么!”[1]没有一个小葛擂硬曾经对这种事情表示过惊奇,每一个小葛擂硬,在五岁的时候已经能解剖“大熊星座”,就跟欧文教授解剖动物差不多[2],能够驾驶“查理士的车子”[3]赛过一个开火车头的司机。没有一个小葛擂硬曾经把田野中的牛,跟儿歌中的那只有名的、歪角牛联想在一起,那只牛曾经用角挑起一只狗,狗又咬过一只猫,猫又咬死过一只老鼠,老鼠又偷吃过麦芽;也不会把它跟那只更有名的、曾经吞下“大拇指汤姆”[4]的牛联想在一起:他们从没有听见过这些大名鼎鼎的脚色,只听说过牛是有几个胃囊的反刍的四足动物。
葛擂硬先生迈步走向那名叫“石屋”的、他那“事实之家”去。在他未建造“石屋”之前,事实上他已经不做五金批发生意了,现在正想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在议会中显一显他的算术天才。“石屋”建筑在一片荒野上,离开一个大镇——在现有的可靠的旅行指南上叫做“焦煤镇”——约有一两英里路远。
这“石屋”在郊外,形状端端正正。在四周的景色中,它好像是一个决不让步的事实,一点儿都不打扮,或者使自己的色彩变得更悦目一些。这座很大的、四四方方的房子,有一条沉重的门廊遮住了它正面的窗户,正如房主人的浓眉遮蔽了他的眼睛一样。这是一座经过预算、核算、决算和验算而造成的房子。大门的这边有六个窗户,大门的那边也有六个窗户;这一厢的窗户总数是十二个,那一厢的窗户总数仍然是十二个;加起来,还有二十四个,窗户安排在后面的两厢。一片草地,一个花园,和一条林荫小路都是直线条的,好像一本用植物编成了格子的账簿。煤气与通风设备,排水管与自来水管,一切都是用最上等的材料做成的。铁夹板、铁梁桁,房子从上到下都有防火的设备;机器升降机是为那些带着扫帚与板刷的女仆们而设的;所有心里想得到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
应有尽有吗?是的,想必是这样吧。那几个小葛擂硬也有一些贮藏各种科学标本的柜子。他们有一个小小的贝壳标本柜,一个小小的陈列着金属的标本柜和一个小小的矿物标本柜,所有的标本都排列得好好的,加上标签,那些小块小块的石头和金属,看起来都是用那些硬邦邦的器具从原来的物体上敲下来的;同时,我们可以把那无聊的传说中彼得·派拍[5](这传说中的人物是从来跑不进他们的育儿室的)的语言略加改变来引用一下:如果这几个贪得无厌的小葛擂硬掌握得比这些更多的话,那么,老天爷呀,这几个贪得无厌的小葛擂硬所掌握的是些什么东西呢!
他们的父亲带着一种充满了希望与踌躇满志的心情向前走去。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好算得一位慈父;但是,假如他也像西丝·朱浦一般,被指名来下个定义的话,他可能还要管自己叫一个“异常实际”的父亲。他对“异常实际”这类字眼感到无比的骄傲,因为这类字眼特别适合于他。在焦煤镇,任何一个公共集会中,不管是什么集会,总有几位焦煤镇的居民会利用这个机会来谈到他们的那位“异常实际”的朋友葛擂硬先生的。这常常使这位“异常实际”的朋友感到高兴。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称号,而这个应得的称号是可以接受的。
他已经走到了市郊的一个中间地带。这儿既不是镇,又不是乡,但是镇乡所有的缺点它都具备了。这时候,他的两耳为音乐的声音所侵扰,在一个木头亭子里,那马戏团的乐队正在锣鼓喧天地奏着乐。一面旗子,在那矗立得像庙堂一般的木亭的顶尖上飘扬着,对全世界宣称:这就是“史里锐马戏团”,欢迎大众参观。结实的史里锐本人站在那儿,像是一座嵌在早期的哥特式教堂壁龛里的近代雕像,他肘边有一个钱箱,他正在那儿收钱。正像那些印好了的又窄又长的招贴纸所宣称的:开场戏是,约瑟芬·史里锐小姐以其轻盈之姿态来表演蒂罗尔地方的马上花枝舞。在其他许多悦目惊心,但是绝对合乎道德规范、非亲眼看见不能相信的节目中,朱浦先生在那天下午准备“带他那训练有素、会耍把戏的狗‘巧腿儿’上场献技,以博观众一粲”。他还预备表演“空前绝后之惊人奇技:反手将七十五枚百磅重的弹丸连续不断地上下抛掷,宛如铁流一道,直射空中。此一空前节目之演出,经常博得观众热烈的采声,使他无法退场”。这位朱浦先生还预备“随时插入若干极其典雅、带有莎士比亚作风的逗哏和打诨,为本团五花八门之表演增色”。最后,他还要在结束时表演他那最拿手的角色——“图里街的威廉·布顿先生”,这就是新奇而可笑的马上戏剧《裁缝赶路去勃润特福》中主角的名字。
自然,汤玛士·葛擂硬先生不会去理睬这些无聊事情,他只顾保持着一个讲究实际的人应有的风度走了过去,把那些嘈杂得像虫豸一样微贱的人从思想上甩开,或者把他们送到改造所去。但是,路一转弯,他来到了马戏场后面,那儿有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偷偷摸摸,争前恐后地偷看那隐藏在里面的奇观。
他不禁停住了脚步说:“嗯,不料这班走江湖的,居然会把一个模范学校里的小流氓们吸引了来!”
在他和小流氓们之间,有块长满杂草、堆满垃圾的空地。他从背心里掏出眼镜看看有没有他叫得出名字的孩子,以便命令他走开。明摆在眼前的,几乎是个令人不能相信的现象,他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那个对冶金学最有兴趣的露意莎,她正聚精会神地从一块松板上的小洞向里面偷看;还有他自己的那个精通数学的汤玛士[6],也正自轻自贱地趴在地上,他所能看到的只是表演着优美的蒂罗尔地方的马上花枝舞的马腿!
葛擂硬先生差不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跨步来到那个辱没了他的家风的地方,两只手同时落在那两个犯了家规的孩子的身上,叫道:
“露意莎!!汤玛士!!”
这两个孩子都吓得站了起来,满脸绯红,惊惶失措。但是,露意莎还有勇气看她父亲一眼。真的,汤玛士就连看也不敢看,只是让自己像机器一样地被带回家去。
“为了好奇、懒惰,还是愚蠢!你们究竟在这儿干吗?”葛擂硬先生说,一手抓了一个就走。
“要看看马戏是什么样子,”露意莎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看看是什么样子?”
“是的,父亲。”
这时他们俩都显出极不高兴的样子,特别是那女孩子;但是,她脸上那种不满意的表情中,还透露出了另一种神气,仿佛是一道光,却没有东西可以照,一星火,却没有东西可以烧,一种如饥似渴的幻想勉强把它的生命维持着,这种神气使得她面部的表情呈现出异彩。这不是兴高采烈的青年人应有的光彩,而是动摇不定的、热望的、带有疑惧的闪光,这闪光中似乎有着痛苦,很像瞎子摸索道路时面部表情的变化。
她父亲看着她的时候就这样想:她现在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但不久就要变为一个成年的妇女了。她长得漂亮。要不是她所受的教养好(他根据他的异常实际的观点想道),她就会任性胡为了。
“汤玛士,虽然事实放在我的眼前,但是我很难相信,像你这样有教育、有修养的人,竟然会带你的姐姐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是我带他来的,父亲,”露意莎连忙说,“是我要他一起来的。”
“这句话真叫我听了寒心。我听你这么说实在寒心。这并不能表明汤玛士更好,只能表明你更坏,露意莎。”
她又瞟了她父亲一眼,但是并没有流泪。
“你们!汤玛士和你,科学的大门是为你们打开着的;汤玛士和你,可以说都是掌握了丰富的事实的人;汤玛士和你,都是受过数学训练的人;汤玛士和你,唉!”葛擂硬先生大叫道,“会自甘堕落到这个地步!真叫我莫名其妙。”
“我感到厌倦,父亲。很久以来,我就感到厌倦了,”露意莎说。
“厌倦?厌倦什么?”吃了一惊的父亲问道。
“我不知道厌倦什么——我想,是对什么都厌倦吧。”
“不许再说了,”葛擂硬先生说,“你太孩子气了。我也不愿再听下去。”他也不再说什么,他们默默无言地走了约有半英里路,他才一本正经地开口说道:“你的最好的朋友们会怎么说呢,露意莎?难道说他们对你的好感无足轻重吗?庞得贝先生会怎么说呢?”
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女儿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眼光强烈锐利得惊人。他可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因为在他看她之前,她的眼皮又垂下去了!
他接着重说了一遍:“庞得贝先生会怎么说呢?”他气呼呼地押着两个犯了错误的人回到“石屋”去,一路上,每隔一会儿就嚷道:“庞得贝先生会怎么说呢?”——似乎庞得贝先生就是格伦底太太[7]。
注释:
[1]这是一首流传很广的英国儿歌的开头两行。
[2]欧文教授(1804—1892)是当时有名的生理学与解剖学教授。
[3]查理士的车子,即大熊星座的俗名。
[4]大拇指汤姆,指理查·约翰逊所著《大拇指汤姆的故事》(1621)中的主角,只有大拇指大小。
[5]彼得·派拍为英国同名儿歌中的人名。
[6]这个儿子与父亲同名。汤玛士的昵称为汤姆。
[7]格伦底太太,为摩尔顿所著的《快把犁》古剧中的一个农妇的名字,现在用为爱说闲话的人的代称。因此英文中有句成语:“格伦底太太会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