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天日出前一小时,伦敦街道所呈现的景象十分引人注目,对此甚至连那些为数不多的、因追求不正当的娱乐、或者因从事同样不正当的营业而使他们对这种景象很熟悉的人也能感觉到。我们在其他时候惯常见到的挤满匆忙、急切的人群的街道此刻都是静悄悄的;整天熙熙攘攘一片忙碌的房子这时也寂无人声;这种冷落、孤单和凄凉的气氛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最后的那个醉汉,他必须赶在日出之前回到家里,这时候才拖着沉重的腿蹒跚走去,放声唱着前晚祝酒歌中的重唱句;最后的那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因分文不名,又没有让警察发现,待在街头巷尾,这时候他已经在铺石路的哪个角落里,缩起他冰冷的手脚做着享受温饱的美梦。等到醉汉、浪子和可怜的人一个不留了;生活较有节制、有规律的那部分居民还没有睡醒起身干当天的活,条条街都像死一般的沉寂;这种沉寂似乎让这些街道也染上了死亡的色彩,它们在黎明的灰暗微光中显得冷冰冰的,毫无生气。在较大的街道上的公共马车停车站空荡荡的;妓院都关门了;专供可怜的放荡者活动的场所也是空荡荡的。
在街道的拐角处偶然可以见到一名警察站在那儿,无精打采地凝视着他面前那一派冷清景象;不时有一只样子很灵活的猫儿偷偷地穿过马路,同样谨慎狡猾地跳到自己家中地下室前面的空地上去——先是跳到雨水桶上,接着跳到堆垃圾的洞穴上,再降落在石板上——那模样仿佛它明白自己的品德证明取决于自己在前一天晚上的风流韵事能否逃过众人的耳目。到处半开着的卧室窗户表明气候炎热,那些卧室的住户无法安眠;透过百叶窗射出来的灯心草蜡烛那种半明半暗、摇曳不定的烛光,表示房间里有病人或者有通宵侍候的人。除了这些不多的例外情况,条条街道都毫无生气,所有的房子也不像有人居住。
一小时过去了;教堂的一个个塔尖和一些主要的建筑物的屋顶被旭日抹上了淡淡的一层色彩;一条条街道以几乎觉察不到的进度,开始渐渐地恢复它们的喧闹和生机。两轮运货马车缓慢地驶去;瞌睡的赶车人不耐烦地驱策疲乏的马匹,或者白费心机,想唤醒那个男孩,他正舒舒服服、伸手伸脚地躺在水果篓子上,幸福地处于昏睡之中,把自己渴望已久要一睹伦敦奇观为快的事忘记得一干二净。
一些样子粗鲁、睡眼惺忪的介于旅馆马车夫和出租马车夫之间的一种形状怪异的动物,开始把开门早的酒馆的护窗板取下来;一张张松木小桌子出现在惯常放的地点,桌子上摆了配制就绪的普通食品,以便人们在街上进早餐。许多男女(大多是女的)头上顶着一筐筐沉甸甸的水果,在前往科文特加登[1]的途中,顺着皮卡迪利大街靠公园那一边的路上艰苦地走,麻利地一个紧跟着一个,形成七零八落的长长行列,从那儿一直迤逦到奈次布里奇的转角处。
到处都可以看到砌砖匠带着包在一块手帕里的当天的午饭,迈着轻快的步子上工去,时而有小学生三五成群偷跑出去游泳;他们在人行道上快活地奔跑着,那种吵吵闹闹十分欢乐的样子同那个扫烟囱的孩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后者又是敲门又是打铃,弄得手臂都痛了,由于仁慈的立法机关禁止他大声叫喊以免危及他的肺部,他只好耐心地坐在门阶上,要一直等到女仆碰巧醒过来。
科文特加登市场和所有与它相通的街道上挤满了大小不一、形形色色的运货车,从由四匹健壮的马拉着的笨重的四轮运货马车直到由患痨病的驴子拉着、发出叮当声的叫卖小贩的货车,应有尽有。人行道已经撒满了腐烂的卷心菜叶子、断了的干草绳圈和蔬菜市场上所有的、一切无法形容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男人们在大声叫嚷,货车在倒退,马在嘶叫,男孩子在打架,头顶篓筐的女人们在交谈,卖馅饼的人在唠叨他们的糕饼有多好,驴子在嗥叫。这些声音和一百种其他的声音形成了一种混合音,使伦敦居民感到刺耳,初次投宿于亨门斯的那些农村乡士们更是极感不快。
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这一天真的开始了。担任所有家务工作的那个女仆假装熟睡;太太已经打了半小时的铃,她也完全不理。老爷通知她说已经六点半了(他受太太差遣专为这个目的披着绸衣来到楼梯平台上),她这才突然醒过来,装得大吃一惊的样子,绷着脸跑下楼去,她在擦火柴的时候,一心盼望自燃原理会应用到煤块上和厨房炉子上去。炉火燃着了以后,她便打开临街的大门去拿牛奶,此时出于世上最奇特的巧合,她发现邻居的女仆也刚把牛奶拿进门,而出于一个同样离奇的巧合,对街托德先生的年轻男仆正在卸下他的主人的护窗板。于是不可避免的结果是:她就提着牛奶壶一直走到邻居门口,只为了对贝特西·克拉克说一声“早安”,而托德先生的年轻男仆就穿过马路来对她们两人说“早安”。由于上述托德先生的年轻男仆长得几乎同那个面包师傅本人一样漂亮迷人,他们不久就谈得很投机。要不是贝特西·克拉克的太太平时就老是盯住她,这时候又怒气冲冲地敲着卧室的窗户,他们可能会谈得更起劲,于是托德先生的年轻男仆便转身回到他的店铺里去,步子比来时快得多,还装着冷静地吹口哨。两个女仆则回到各自的房子里,轻得教人吃惊地关上了临街的门,不过一分钟之后两个人都把头伸出前起居室的窗子,假装为了看看刚从门前经过的邮车有没有留下邮件,实际上是要朝托德先生的男仆再扫上一眼,而后者对邮件很感兴趣,不过对女性兴趣更浓,因此他对邮件只略看了看,对那两个姑娘却紧紧盯了一会,使有关系的各方全都十分满意。
邮车本身继续往前送,及时地到达驿车办事处。要乘早班公共马车离去的旅客,惊讶地对乘这班车来到的乘客们瞪着眼,后者显得无精打采,情绪低落,显然受到了旅途中产生的那种古怪的感觉的影响,这使他们觉得昨天早上的事似乎至少发生在半年以前,还使他们十分认真地猜想,他们在两星期前分别的亲友现在是不是变得很老了。驿车办公处闹哄哄的,拥挤不堪,刚朝外开的公共马车被常见的一群犹太人和难以归类的人围住,他们似乎认为任何登上公共马车的人不可能不需要至少价值为六便士的橘子、一把袖珍小刀、一本袖珍本、一本去年的年鉴、一只铅笔盒、一块海绵和一小套漫画,只有天晓得他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太阳高高兴兴地把它灿烂的光线投射到依然半空着的街道,它亮得足以使情绪低落、懒洋洋的学徒打起精神来。他正在店堂里扫地,用水浇铺子前的人行道,每隔一分钟总要停下来告诉另一个干着同样活儿的学徒说今天将会多么热,要不就站在那儿用右手罩着双眼,把左手搁在扫帚柄上,定睛望着“奇妙号”或者“嗬嗬号”[2]或者“尼姆罗德[3]号”或者其他行驶快速的公共马车,一直望到看不见了才回进店堂里来,对于坐在快马车外边的乘客羡慕不已,一面想着在自己家乡的那座旧红砖宅子;他过去是在那儿上学的。他愉快地回想起当年同学们惯常在那儿玩耍的那一片青葱的田野,以及那个绿色的池塘,他因胆敢掉进了水塘而受到过鞭笞,他还联想到自己的学生时代的其他事情,以致忘却了目前喝掺水牛奶,吃涂上薄薄一层黄油的厚片面包的苦况。
出租双轮马车在去出租大马车办事处或者定期轮船码头的途中,轻快地在各条街上来回格格格地奔驰着,在马车夫们的两腿之间和挡板外面尽是些大衣箱和硬纸盒;在驾驶台上的出租双轮马车的车夫们和出租大马车的那些人已在擦亮他们那邋遢的车辆的装饰部分——前者感到纳闷:人们怎么会“喜欢那些像野兽似的一队队出租大马车,而不喜欢由一匹快马拉的普通出租双轮马车”;后者则钦佩人们竟然把自己的脖子托付给“那些发疯的出租双轮马车,他们本来可以乘坐由一对非给它架上车不会跑的、体面的出租大马车啊”。这句自我安慰的话的确有事实根据,因为大家从来没有听说过一匹拉出租大马车的马会跑走;“除了……”正如处在出租大马车行列前面的那个伶俐的马车夫所说的那样,“除了一个情况,那就是:它朝后退。”
现在所有的店铺全都开门了,学徒和店员们忙着把橱窗收拾干净,装饰一番,以迎接当天的营业。城里的面包糕点铺子里挤满了仆人和孩子,等着头一批出炉的面包卷——这是在整整一小时之前在郊区已经完成的工作,因为萨默斯和卡登镇、伊斯林顿和彭顿维尔的那些早起上班的职员,正急速地拥进市里来,有的朝大法院和法学协会[4]走去。一些中年人踏着沉重的脚步坚定地走着,除了事务所,他们显然心中别无其他目的地。他们的薪水同他们的子女的增长数绝不相称。他们几乎认得所有自己碰见的或者赶上的人,因为他们二十年以来,除了星期日,每天早上都见到这些人,但却从不对哪个说句话。遇上他们碰巧真的赶上了一个熟人,也只不过互相匆匆地招呼一下,仍旧继续往前走,不是走在那个熟人的身旁就是走在他前面,这要看他当时走得有多快了。至于停下来握手或者去挽住那个朋友的手臂,他们似乎认为由于这些行动不能得到工资报酬,因此他们无权这么做。戴着大帽子的、年幼的办公室勤杂员,他们还不到少年的年纪便被当作成年人使用,成双结对地在赶路,首次穿上的上衣是经过仔细刷干净的,而上星期天穿上的白裤子却已被灰尘和墨水弄得很脏。他们显然需要激烈的思想斗争来避免挪用一部分当天的午餐费,去买隔夜馅饼,这些馅饼被十分诱人地陈列在糕饼师傅门前满布灰尘的罐头里;不过幸好他们意识到自己是了不起的,每星期有七先令的收入,并且不久就可望加到八先令,于是便使头上戴的帽子更斜向一方,朝一个他们所遇见的女帽商和胸衣商女学徒的无边系带帽下方望去——多可怜的姑娘!——她们干的是最艰苦的活儿,领的是最低的工资,她们往往是社会上被剥削得最厉害的阶层。
十一点钟了,一批另一种人挤满了街道。橱窗里的商品布置得很引人注目。店员们围着雪白的颈巾,穿着整洁的上衣,看上去仿佛即使要他们的命,他们也不愿意去把窗玻璃擦干净似的。原先在科文特加登的那些运货马车已经不见了;赶大车的人已经回来了;叫卖小贩们都到郊外进行经常性的“巡行”了;职员们都在他们的办公室里,而轻便二轮马车、出租马车、公共马车和骑用马正在把它们的主人、雇主、乘客们送到同样的目的地。各条街上挤满了一大股人流,有衣着华丽的,也有衣衫褴褛的;有富有的,也有贫穷的;有游手好闲的,也有勤劳的。炎热和繁忙的中午来到了。
注释:
[1] 科文特加登,伦敦中部一个花卉、蔬菜市场。
[2] 猎人发现狐狸时的叫声,又指四匹马拉的马车。
[3] 《圣经》中的猎手名。
[4] 原文为Inns of Court,英国伦敦具有授予律师资格权的四个法学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