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一晚的雨声,总感觉会有什么发生似的,心里惶惶然不得安生。等天明了,推开窗一看,果然看到了满地的落红。敢情昨个晚上下了场花瓣雨呢。
风还料峭着呢,为什么不再耐心等待?哪怕过了这场春雨也好。三月一过,四月芳菲,那才是你该出来的时候。
可惜了,稚嫩的花苞还未完全绽放,却遭了这无情的风雨。
“陵小姐,丞相有请。”思绪被玲珑打乱,一丝欲语还休。
“来了。”我淡淡回答。
再回头看一眼。
满地落红。
零落成泥碾作尘。
却不是只有你。
我是兰陵。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同样的两个字。
我是兰家五小姐。金步摇,绫罗衣,人人当我受尽宠爱,享尽富贵,因为我的爹爹是当朝右相,位高权重;我的大姐是当朝皇上宠爱的嫣妃娘娘;二姐夫是前科状元郎。一门显赫,羡煞众相。
好像是这样。
可是,真相?我只能苦笑。
他们不知道。
我有的,只是兰家小姐这个身份,我的奢华荣耀,只是做给世人看的假象。关上兰府大门,我只是陵小姐,而不是五小姐。我的出生,从来未得到过爹爹的承认。
上一辈的恩怨,我不太知晓,没有人对我说,也没有人敢对我说;依稀的记忆,是小时候,梅花树下,母亲的怀抱单薄而温暖,她的泪滴在我的手上,瞬间冰冷。
“娘,你为什么哭啊?”
“陵儿啊,是为娘害了你。不要怨你爹爹,是娘对不起他!”
忘记了娘的表情,却记得那三尺白绸,香魂一缕。我也在那一夜长大。
我不怨爹,不仅是因为听娘的话。只是我不觉得他亏欠我,十八年来,供我吃,供我穿,为我请最好的师傅,比之四位姐姐,丝毫不差;而我,作为回报,要做的,就是在出门的时候,做好兰家的五小姐。
乐善好施,仁爱谦厚,我为兰府塑造的五小姐形象,并不差。
他没给我爱,我也没有给他,所以我们互不相欠。
自母亲过世后,他难得召见我,只两次,昨天,和今天。
大厅上,爹爹和大娘端坐,难得是,二姐居然也到家了。
我不言语,微微屈身,算是道安。这里,本来就不需要我说话。
“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是他问我,他叫四位姐姐,嫣儿,莹儿,沁儿,婉儿,却独独从未叫过我的名字。
“我尽力。”我淡淡开口,脑里是一夜无眠的疼,“只是,若事成,望您能网开一面,让娘的灵位进祠堂。”
娘已经飘荡了十二年。
“大胆!兰陵,你居然敢跟爹爹提条件!你娘什么身份!”不用看,我都知道,这是我飞扬跋扈的二姐。大娘礼佛,家里实则二娘做主,自己嫁得状元郎,大姐身份虽重但一入宫门便难回头,三姐四姐尚且待字闺中,她确实有跋扈的资本。
可我无求于她,无惧于她,我只是看着高高在上的他。
“住嘴!”居然是喝向二姐的,我也感觉有点意外,他的目光扫向我,却不说话。
“你试试吧。”他看了我一眼,别过目光。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谈话已经结束。
“谢谢。”我轻拂袖摆,安静的退开。这里未必欢迎我的存在,而我,也未必喜欢这里的存在。
玲珑在外面守候,她从小陪我一起长大,只有她,稍能体会我。
“陵小姐,”在兰府里,是没有五小姐的存在的,“没为难你吧?”
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微笑。
身后,二姐的声音还远远传来:“爹爹只是好心给她个机会!她还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轻叹。
天下,天下,是怎样的诱惑啊。
是不是越是位高权重,对权力的渴望就越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痛快,当真是那般畅快淋漓?玩弄权术换来的万人敬仰,是否如表面那般风光?
我不懂,也不想去探究,但是我知道,现在,我也即将成为爹爹的一枚棋子。
盛元天下,豫王在位。虎符二分,力量互相牵制。左相赵辄,右相兰康,多少年彼此争位,在宫中各拥一派。表面不相上下,可实际上,左右左右,左为尊,还是略有区别的吧。
也难怪,左相膝下二子一女,一子赵轼当朝为官,吏部侍郎;一子赵睿从戎,现下已是副元帅;而爹爹,只得五女。
女子上不了庙堂,便成了棋子。
开春过后,本是皇上选妃。但还未入冬的时候,就传来豫王龙体不适的消息。三月已过,未见好转。昨日下下圣旨,选妃暂搁,却要为几位皇子挑选妻室,七日后设下宫宴。
皇上也只是个普通人吧?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日,也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成家立室?天下之王尚且如此,可我的爹爹呢?
可叹啊。
爹爹谋划的是将来,他要用三个女儿的幸福来巩固他的权势。三姐四姐皆已二十,普通女子这个时侯早已经出嫁。爹爹留着她们,就是想等到太子身份明朗的那一天,再用上她们。可局势难料,豫王还未曾立下太子,爹爹就必须在几个皇子之间下赌注。
豫王九子,其中五皇子李毅已立妃,七八九尚年幼;选妃的五位皇子,二皇子李曦优柔寡断,自小体弱多病,向不得宠;三皇子李翛(xiao,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之意,感谢参与起名的小颖和芊藜同志)虽文韬武略,但据闻性情散漫,游戏人间的态度一向令豫王十分反感;剩下的三位,大皇子李澹为长,虽才智一般,但自古长幼有序,长者即位天经地义,且是当今皇后嫡子;四皇子李宥(you,宽仁,宽待)仁和谦厚,满腹治国经纶,一向被各大臣所推崇;六皇子李碏(que)骁勇善战,掌握天下兵马,为朝廷立下过赫赫战功。
三个,偏偏是三个,爹爹是不是吃不准,赌不起,才算上了我这个女儿,好增加一分胜算?
不禁苦笑。
难怪爹爹没有把握。皇亲国戚,朝廷重臣,只要年龄,条件合适的女子,都获邀出席。特别有三位,左相千金,北郡王千金,南郡王千金,不仅身份特殊,且各有动人姿态。
爹爹愁了吧。
本来的如意算盘是,待确立太子,便由受宠的大姐在豫王面前吹枕风,好让两位姐姐多点机会。可现在,却是公开挑选,由几位皇子自己决定,主动权便全交了他人。
若是想当太子的皇子,现下一定也在细心盘算吧?左右相地位巩固,在朝中各拥势力,对以后上台必有帮助;北郡王兵强马壮,有本国最强壮的战马和骑兵,若能结姻,也有裨益;南郡王属地富裕,有雄厚的财力支持,也是做后台的好人选。那么,这妃子的人选,就在我们六人中出现。
六者占三,选中一人应该不难;难的是,要被这有潜力的三位皇子选中;更难的是,即使选中了,那对方也未必是太子。
只是一场赌局。
我不拒绝,不是因为我想参与这场权力游戏。只是,一来想换得娘的安息,二来,不管是去哪儿,能跨出这让人窒息的兰府,对我来说,总是好事。
十八年,既然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总要去尝试一下。成,不成,只是两种不同的人生,方式不一样,但是,同样孤单冷清。
不懂得爱人的人,又怎么可能期待获得他人的爱?
*
关注我的人很少,所以我的时间很多。从小到大,为了排遣寂寞,我不停的学习。琴棋书画,诗歌辞赋,女红刺绣,都略通一二。最用心练习的,是娘从小教我的舞蹈,可惜到现在为止,也只有我和玲珑看到。这么用心的学习,或许,潜意识里,我不想输给四位姐姐;也或许,我曾经以为,只要我够优秀,一定会获得爹爹的目光,受到他的肯定。
可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好远,好远。远的我都不太肯定。
“陵小姐,桃花宴上有御前表演,您打算表演什么?”
“你也知道?”我微笑着问她,我只告诉她七天过后有桃花宴,她知道的倒是不少。
“我也是听小翠说的。”玲珑不好意思的笑。这些年来,也委屈了玲珑,因为我的不受宠,连带着让她也被排挤。小翠是四姐的丫鬟,四姐善良温柔,从小对我不错,没了主子的敌对,小翠便成了玲珑的唯一朋友。
“知道四小姐表演什么吗?”不与四姐争出头。
“《凤求凰》!”
是,四位姐姐琴棋书画各有所长,四姐尤善琴,不过,以四姐的个性,是不可能选这样的曲目。“不是四小姐自己的主意吧?”
“是的。小翠说是二娘的主意。二娘说四小姐个性太闷,不善言语,要是不主动点,恐怕都不会注意她。”
轻叹,境由心生,《凤求凰》反倒会让四姐失了本性。“你可以和小翠说,四小姐若是弹奏《枫晚停》,必更出彩。”
“那小姐你呢?”
我?我还未想好。想成与不想成,一步之遥。
若是真选,倒希望能被那体弱多病,不受宠爱的二皇子选中,从此远离兰府。
可是,娘啊,我真的有能力让你安定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