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再看,这里的门窗无强行进入的痕迹,而由地面血迹的位置可以推断死者是在屋子的中央被袭,而从姚希文尸体的情况看,他甚至没有反抗就被杀害了。”
“大人是说凶手是死者自己放进房中,而且死者对凶手并没有戒心。”
“不错,能够让姚希文没有戒心放入屋内的人,而且事后可以从容清理现场一切的人只有……”
众人的目光均直视孙德财。
“阁老,在客栈中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可不止小人一人啊!”孙德财大喊。
“不错,能做到这一点的确实不止你一人,可是谁叫转移尸体和装作发现尸体都是你一人呢?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的证言拙劣的可笑吗?”狄公冷冷的说。
“姚希文横尸于前院楼梯之处,你说是听到了声响而来探寻,但是当天在楼上住宿的客人却没有人听到那声声响,大家被惊动起来是因为听见你的惊呼。孙掌柜,不必开口,不错,这的确不能成为指证你最有力的证据,本阁要说的是另外的几点。当时是半夜,大家都知道烛火在暗夜中照人都是昏暗模糊的,那么你是如何判断出一个面部朝下的人是住在后院的姚希文?
“我、我是看了他的脸才知道的。”
“寻常人看见有人倒在地上,首先应该先确定他是否有气息、伤重与否,那么势必要将人翻转过来,或者如你所说想看看他是谁、确认一下身份,那也需要将人翻转过来,可是又有什么必要将尸体再翻转过去?而更主要的是本案的尸体根本没有被翻动的痕迹!于是有趣的事情出现了,孙老板竟然能未见过死者面目就可以如未卜先知般的知道对方的身份!”
“而且孙掌柜还说,当时吓的把烛火扔在地上,那么蜡油的流淌方向应该是如泪状并向一个方向倾流,而不应该是我们所看见的凝聚成堆,凝聚成堆的蜡泪说明蜡烛已经放置在那个地方很久了。那么大家想想看,孙掌柜和姚希文的尸体在一起待了那么久可能在做些什么呢?”
“伪造现场!”众人恍然。
“所以本阁说你是凶手你还有什么话说!”
“阁老明鉴,小人冤枉啊!小人承认、承认确实是伪造了现场,但是小人绝对没有杀人!小人昨夜起夜时,发现后院的门没有关,小人怕进了贼,关上了院门后就到处查看,结果发现老先生的房门、就是这里的房门虚掩着,小人在门外呼唤几声却没有人应答,就斗胆进屋一看,结果就、就发现那老先生已经死在地上了。小人当时就慌了神,此事发生在小店内,身为店家忘了将后门闩上,引贼入室,弄出这般事故,对于小店的名声也不好,小人一时之间鬼迷心窍就做下了这样的蠢事,想欺瞒官府,望大人恕罪!望大人恕罪!”
众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望向狄公的目光充满钦佩之意,但狄公却还是微蹙双眉,无一丝自得之情。
“你起夜时,带灯火去吗?”
“小人未曾带,这路已经走了几十年了,就是闭眼也能走到!”
“那么,当你到达这里外时,屋内可有亮灯?”
“有!有亮灯!小人后来用的烛火就是从这房间里拿的!”孙德财忙不迭的说,一双眼珠子滴溜乱转。
“呵呵!有亮灯啊,这回到还说的通。”狄公示意衙役将孙德财押下去。
“大人,这孙德财还是有问题,对于移尸伪造现场这件事上,属下觉得他说的理由太过牵强,人人都知道洛州府与司刑寺的两位大人民间口碑极好,断不会做出不加查证就草率定罪的事情。其实想要布置一个老人因意外死亡在这间屋子里就可以做到,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冒着被别的住宿旅客发现的危险将尸体移到前厅呢?”
“乔泰你说的不错,孙德财这个人有些小聪明,他是在掩饰什么,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刚刚那番话中有一个字很有趣?”
“很有趣的一个字?没有啊!”马荣有些迷惑。
乔泰也摇摇头。
“是那个‘贼’字!”
后院门
“这云来居的后面就是集古斋那条街啊!”乔泰推开后门望去。
“云来居的后门不远就是集古斋。”狄公眼望集古斋垂下头来捻髯沉思,少顷,抬起头来。“乔泰,从案发现场得到的白纸呢?”
“大人,在这里。”乔泰急忙将白纸递过。
“这就是姚希文身边书案上发现的纸张?真是不明白姚希文瞅着几张白纸发什么呆!”马荣凑上前去,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大人,这纸真的是很特别啊!”乔泰开言道:“质地细薄而有光泽,摸上去有丝棉的感觉,长不过一尺半,在阳光下看,竟然有如蚕茧一般的暗纹。”
“嗯,因为这是蚕茧纸。”
“蚕茧纸?”
“‘《世说新语》云:“蚕茧纸,纸似茧而泽也。’晋和晋以前的纸,一般都不大,多为一尺有余,这是晋朝时文人墨客多愿用的书写用纸,而我朝文人多喜欢用宣纸,白麻纸,这蚕茧纸虽然也有出产,但是也不多见了。”
“姚希文带着这蚕茧纸千里迢迢的跑到神都来做什么?”
“《兰亭序》!”
“您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王羲之书写《兰亭序》时所用的纸就是这蚕茧纸!而陛下给我的那两幅《兰亭序》也都是用蚕茧纸写就。这姚希文手中也有这种古纸,你们说当年冯承素送给他的那幅《兰亭序》有没有可能……”
“为了追求相似度,姚希文很可能用这蚕茧纸让好友冯承素为他摹写。”乔泰说出了结论。“而这次引起是非的,也许就是姚希文手中的这幅《兰亭序》,我们不是没有发现姚希文有携带它吗?照理说,他应当携带自己的《兰亭序》向陛下证明自己的清白啊!”
“说的有理!”狄公颔首说:“但当务之急我们还是要查出这蚕茧纸的出处,乔泰,立刻派人到神都的各个老店铺,去查四十多年前可否有人大量的购买这种蚕茧古纸!”
“是!”乔泰领命而去。
狄公继续对着日光细细的看着那几张蚕茧纸。
“马荣,你来看这纸的右上方的印痕。”
马荣借着阳光一看,果然隐隐的在纸的右上方看见一处方方正正的压痕。
“马荣,你去将那日接待姚希文的小二叫来。”
店中掌柜被抓,仆役下人都有些战战兢兢的。但这神都的小二哥自然不同于别处,天子脚下,见过的世面与高官也比别处多上几分,虽然初见狄公有些局促,但在狄公好言宽慰几句后便能对答如流了。
“那日小人来送饭,就见那老先生笔墨纸砚一切备至齐全,却兀自在书桌前对着这些纸发呆,小人还以为他不识字在为写信而苦恼哩,便想向他推荐店里的账房先生。可是走到近前未曾开口,却发现那老先生其实是对着手中的一张纸发呆哩,只是小人原来站在门口没看清楚罢了!”
“小二哥,你说那老先生对一张纸发呆,你可看见那张纸是什么样子或是上写了什么?”马荣急忙问道。
“这位军爷,小人也是大字不识几个,扫了几眼也只记得上面有:兰、千两、年、还……这几个词,而老先生发现我在身侧就马上把小的打发出去了,如今想来那纸很像是当铺里的当票。唉,那可怜的老先生,怕是刚刚当得了银钱就……”
“哦~小二哥说刚刚当得银钱,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那老先生身上带了很多银票,看起来有千两之多,就那么放在书桌上,小人还想提醒他钱财不要露白呢!他就将小人打发出去了。阁老您想,有当票又有银票,那老先生不就是刚刚去当铺当了东西回来?”
“银票!”狄公一怔“洛州府和司刑寺有搜到银票吗?”
“没有!”马荣回答。
“我说,小二哥,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早说!”马荣不满的向小二说。
“阁老、军爷,从前官府说那老先生是失足而死,也没有人问小人此事,况且小人也不知道老先生身上的银票没有了啊!还以为官府已经搜走了。”
“唉,这姚希文也是,带那么多的钱财做什么?”马荣嘟囔道。
“司刑寺给的资料上说姚希文家境寒微,想他当年也只是九品小官,告老还乡后也只是靠着薄产度日,又如何能拿出这么一笔钱财,更主要的是他来是为了觐见陛下,他带这么一大笔钱财干什么?还有这笔钱财到底被谁拿走了呢?”狄公喃喃的说到。
“贼!”马荣喊到“我现在有点明白刚刚大人说这个字有趣的原因了。”
“好,你开始明白那当然是甚好。”狄公笑了起来,又转身问小二:“小二哥,案发后你也应该去客房看过吧,你还没有发现什么别的可疑之处?或者说与案发前不同之处?”
“阁老这么说来,小人倒是真的觉得好像是少了什么,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所以现在阁老要问,小人也是答不出所以为然啊!”小二苦恼的抓抓自己的头。
“小二哥,你说少了东西是不是……”狄公突然凑近那小二,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只见那小二,突然双眼瞪大。
“不、不错,阁老,少了的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果然如此啊!”
集古斋
集古斋中,柳德厚正在打理他的收藏品,花白的胡子随着他的动作一动一动,满脸的专注认真,见到狄公来到店前,急忙出迎。
“哎呀,是阁老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啊,无妨,柳掌柜,本阁今日只是来随便看看顺便想请教柳掌柜几个问题。”
“阁老言重了,阁老请。”柳德厚殷勤的在前面引路。
“柳掌柜,可有镇纸?”
“镇纸?有,阁老请看。”
柳厚德急忙取出店中各式各样的镇纸,狄公一一看过,然后微笑着问。
“柳掌柜,可有玉石制成,上面雕刻的是一只麒麟的镇纸?”
“麒麟镇纸?本店……”
“就是前日来柳掌柜擦拭的那个,怎么,卖出去了吗?”
“不,没有,阁老,在这里。”柳厚德从柜台中取出一只绿色玉石麒麟镇纸。
狄公用手掂了掂,不轻的份量。
狄公挥了下手,乔泰立刻将蚕茧纸递上,狄公对着日光,将镇纸对着纸上的压痕对了上去。
“大人,是吻合的!”
“大家不是在找杀死姚希文的凶器吗?这不就是!而且它就是小二记起姚希文房中不见的东西!”
“阁老,您在说什么?可不能诬赖草民!”柳厚德瞪大了眼睛。
“诬赖?这就是你用来杀死姚希文的凶器,你来看,这麒麟的后脚爪的鳞片里不是还有干涸的血迹渗在那里?”
“怎么可能!我明明都已经擦干净了!”一惊之下柳厚德想凑上前去看,却被马荣从后一把抓住了领子,马荣嘴一咧笑了起来。
“虽然你年纪一大把,可是却是真的像黄口小儿一样不禁诈呀!”
“马荣,不是柳掌柜不禁诈,而是这血迹其实是渗在他的心上,那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啊!”狄公叹了口气。“做贼者必定心虚,就是此理。”
“大人怎能凭此就断定小人是凶手,小人死也是不服的!那麒麟镇纸只不过是我从店外捡到的!”一惊之下,柳厚德反而慢慢恢复了镇静。
“捡到的?你这老头可真是好狗运!”马荣鄙夷的说。
狄公摇了摇头,马荣住了口。
“说起来,我们这些人实在是渡过了太久的岁月啊!久到有些东西想忘记也忘记不了。集古斋在神都享盛名多年,所出卖的古玩、字画、笔墨都是最好的,是时的文人雅士多愿到此找寻自己心爱之物;而你与你的父亲亦是这神都城内古玩字画买卖、收藏鉴定的名家,与许多达官贵人、文坛名流都有交往,当年你与姚希文是相识的吧?”
柳厚德不可置否。
“既然本阁能站在这里言辞凿凿,自然是已经调查过你与姚希文的关系。四十几年前,有人曾经在神都内的各个店铺收罗过前晋的蚕茧纸,但是神都内的店铺,当时能卖的出这种珍贵古纸的几乎没有,就算是时至今日,我的属下去调查的时候几位老店家还是推荐你们集古斋。”
“阁老也说是四十几年前的事情,那时小老儿刚及弱冠(20岁),店中的掌柜是家父,当年的事情在下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想来购买此种古纸的人定是爱好书法之人吧!”
“不错,买这纸的人的确是爱好书法之人,虽然柳老板说不记得是谁,但是买纸的人却记得清楚,因为他要用这纸做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他当然要记的清楚,而这个人就是姚希文!而本阁手中的就是在姚希文身死之处留下的蚕茧纸。柳掌柜是鉴定大家,今日本阁就班门弄斧,在柳掌柜面前鉴定一下这几张纸的形成年代。这种蚕茧纸发源于晋代,因纸上有类似蚕茧的花纹而得名。我朝之前,造纸的工艺不高,纸张纤维较粗不够细洁; 而到了本朝,造纸的工艺提高,其纸质就比以前精细。虽说纸寿千年,但是百年以上的古纸,而且这种厚型的古纸,纸质就会变得很脆,颜色显得淡旧。所以这几张蚕茧纸据我判断,绝对在百年之上,柳掌柜,本阁说的可对?”
“都说狄阁老见识广博,果然如此,阁老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