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表面上看并无可疑,但俗话说的好,有再一再二,无再三再四,若是一两件事情扯上干系,我们尚可说这是巧合,可若是事事牵扯,这个人绝对是是非之人。如今也是时候见一下这位赵普大老板了,这位赵老板恐怕绝非是个茶商那么简单!”
(十)
醴泉坊,赵普的宅邸。
茶商赵普,五十开外年纪,躯骨魁伟,精神矍铄,颔下一络整齐的黑须,神情顾盼之间有一种从容优雅的气度。若是寻常,这定然是一个风采翩翩的人,但是此刻他左面之上红肿了一大片,连带左眼通红还不停流泪,他不停的用一块手帕擦拭着眼中流下的泪水,抬手之间狄公看到他的右手也有红肿。赵普向狄公施了一礼,神态泰然,言词温恭,不亢不卑,脸上的伤倒也没有遮掩他的风仪。
“狄大人恕罪,赵某如此仪容见您真是惭愧。昨日院中亭子饮茶赏雪之时,院外飞来一块石子,正好打破面前茶壶,其中热水溅了草民一身,结果就成了如此模样。”赵普一边将狄公往宅内引一边解释说。
“这也真是可恶,赵老板可抓住那丢石之人?”狄公扫了一眼那亭中茶桌和院墙,开口问道。
“没有,想来定然是那些无知顽童弹弓飞石所致。”
赵普随即将狄公让入正厅叙坐,整个厅堂青石铺地,朱木为栋,碧瓦飞甍,而内里布置的也是富丽堂皇,放置了各国的珍奇异物,天竺的神像、吐蕃的银器、波斯的地毯……整个厅堂内充满了浓郁的异国气息。
此时小童敬上香茶,狄公呷了一口,觉得只觉香气馥郁,十分可口。
“嗯,好香的茶,不知是茶炉烹煮还是茶瓶泡制的。”
“是茶瓶炮制的,赵某不喜在茶中加上其它配料饮用(唐朝人喜欢在茶中加姜、桂、椒或是其它东西同煮),觉得那样就破坏了茶本身独有的香气,所以喜欢用茶瓶泡制饮用。”
“不错,这样茶原有的香气确实是保留了。”狄公闻了闻手中之茶的香气,满意的点了点头。
“草民不知狄大人有何事光临寒舍,莫非是因为那珍珠的案子?其实那样的一颗珠子对在下也不算什么,只是觉得这世间哪里有物件凭空消失、任奸猾小人在眼前作祟的道理?所以就闹大了些,不想连大理寺也惊动了,草民真是惭愧。”
狄公微微一笑,将手伸出,“赵老板且来看看,这可否是你的珍珠?”
赵普颇为惊异,“这正是小人的珍珠!南海珍珠,珠如明月,它的名字就叫明月珠!狄大人是从哪里找到的?”
狄公笑而不答,“请问赵老板可认识一个名叫璇玑的女子?”
“似有耳熟,但是却是想不起来。”
“赵老板贵人多忘事,有人前日还看见她登了赵老板的门。”
“啊!”赵普一顿,随即一副恍然的模样,“原来是那乐苑花娘,端的一个疯婆娘,无故上门向我理论什么师父之死的事情,草民随即叫人将她赶出府了。”
“可据说她在府内坐了半个时辰有余呢!”
“来的都是客,赵某虽是生意人,但是也读书识礼,而那璇玑也不是上门就搅闹,所以最开始赵某也是以礼待客,奉茶叙话,只是到了半截那女人闹将起来。”
“不知赵老板是在哪里与她奉茶叙话,可是那院中赏雪的亭子?”
“不错,正是!”赵普一愣。
“呵呵,那里不似奉茶谈心之所,倒是个烹茶赏雪的好地方,看来你二人开始可是一团和气呢!”狄公看着手中的茶盏悠悠说道,“烹茶之道需要一番耐心与功夫,要先将饼茶放在火上烤炙,然后用银制的茶碾将茶饼碾碎成粉末,再用筛子筛成细末,放到开水中去煮。当水一沸时,加入一些盐到水中调味。当锅边水泡如涌泉连珠时,也就是二沸时,赵老板用瓢舀出了两瓢开水,其中一瓢加入了自己的茶瓶中泡制自己喝的茶,而后在茶壶中放入了茶末和配料,而三沸后,你将那瓢水倒回茶壶压滚,细火将茶煮好后,你二人开始对坐饮茶。赵老板,本官说的可对?”
赵普正被狄公这一顿看似与题无关的烹茶之道闹的云中雾里,正在心中暗暗揣摩狄公的意思,没料到狄公突然发问,急忙应答,“正是,大人说的对。”
“这些个过程很有趣,如果想要往其中投毒的话,在哪一个环节下手好呢?”狄公以手点额,“如果是茶饼有问题,赵老板为自己泡的和为璇玑烹的茶汤都是用的同样的茶末,不太可能;如果说是盐和水有问题,两种茶都是用同样的淡盐水,也不太可能。思来想去有问题的只可能是配料了!让本官想想,那配料有椒、贝母、姜,这是经营药材的你为一直身患风寒的璇玑精心配置的吧,可是为什么要加雷公藤呢?那可是有剧毒的东西啊!莫非你选择这些配料的真正原因是用它们的气味掩盖雷公藤的气味?”
“狄大人在说什么恕赵某不明白。”赵普拉下脸来,“赵某多谢狄大人为草民找回珍珠,但是欲加之罪,赵某是断断不能认的!赵某事务繁忙,若狄大人无事赐教,草民想先行告退。”
“以主逐客,可非待客之道,况且我这个客就是来寻你这个主人的不是的。”狄公凛住神情,冷冷开言,“赵普,你可知道,有人在本官那里将你告下了,说你杀人害命!”
“何人诬告草民?”
“哼哼,你不知道吗?就是璇玑啊!”
“璇玑?怎么可能,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两边衙役迅速靠拢了赵普。
“赵老板对于一个刚刚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人到也是关心!”狄公语带讥讽,“当日你二人一言不合,璇玑就将手中的茶就向你泼去。当茶水来时,你用右手去挡,遮住了右面而左面却被茶水泼中,而并非如赵老板所说是被飞来的石子击中茶壶所致。
“你的院墙靠街巷的一面是左,石子从左侧袭来打碎茶壶,茶水大部分应向右侧喷溅。而茶桌的高度即使坐下也不过及腰而已,照理说这个高度茶水很难溅到脸上。就算你是正对着院墙而坐,那么茶水可能会溅的你满脸和衣服上都是,而不是只有一面脸庞遭殃。如今看你的手与面上,红肿发炎,恐怕也不仅仅是烫伤,那雷公藤毒性极强,它的汁液沾到皮肤上会使皮肤发炎红肿,赵老板若是不对症医治恐怕也是很难快速痊愈。
“赵老板可知这珠子是从哪里找到的吗?是璇玑手中!怕是璇玑死时心有所感,所以就将你的珍珠紧紧握在手中,想要提示珠子的主人就是杀她的凶手!”
“这明月珠怎会到了璇玑的手中?莫非是那胡姬给的她?那贱人当日是如何盗得我这明月珠?”赵普大惊。
“昔年太宗皇帝曾问左右侍臣说:“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这样的事吗?”侍臣答:“有之。”太宗皇帝于是感慨说:人皆笑商胡“爱珠而不爱身”的行为,但是孰不知,官吏受贿亡身与帝王奢侈亡国,也是性质相同的愚蠢行为。太宗陛下君臣的问对表明,胡人喜欢以身藏珠的传说并不仅仅只是民间流传的传说而已,而是却有其事。
“想那火起的一瞬间,众人忙乱,珠子脱手在地面上滚动,那么当时在场的人谁能注意到珠子的去向?当然是最接近地面的人。
“胡姬从木球上摔下时,同碎瓷片一同到了胡姬身下的还有那颗珠子,碎瓷片割开了胡姬的大腿,而胡姬竟然就此将珠子藏到了伤口之中。当时她鲜血横流,伤处在腿上,男人自然是不能靠前为她包扎,而赵老板夫妇自恃身份,也不可能为她包扎,那么为她包扎伤腿的也只有丫头使女,当时厅中正在为失珠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涣散,而女子见了鲜血也多是手软的恐怕包扎也是草草了事,就算是发现胡姬的腿上伤处有凸起也能被理解为受伤肿胀,所以很容易的就被胡姬蒙混过关。
“但是问题随后就出现了,你留住了他们,官府又来调查,做了贼的人总是心虚的,胡姬一直不敢取出珠子,害怕被别人发现搜查出来。从前有关胡人贱身贵珠故事中,胡人大多能在身体中完好的收藏珠子,可是那也只是传说,是不能轻易的尝试的。就像河蚌吞进了沙粒,要经受多大的苦痛才能化沙成珠;就如同风吹异物入眼,眼睛会泪水流淌一般,我们的身体真的能对于进入身体的外物不排斥吗?
“于是胡姬的腿伤日益加剧,发炎脓肿,这血肉藏珠的行为最终要了她的性命。这是不是也验证了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后胡姬将这珠子交给了临终之时来看她的璇玑。至于她为什么会将珠子给璇玑,还有你为什么要杀璇玑,那就要从赵老板你的另一个身份和你们几人的关系入手了。”
狄公拍了拍手,衙役从外面推搡进来几个人:有那牙人、户曹、还有几个形形色色的女子。见到他们,赵普脸色大变,此刻狄公走到他身边,低低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只见赵普面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恐的神色,怔怔的望着狄公,半晌才吐一言。
“今日栽在狄大人手中,赵某心服口服。只是大人是如何知晓这一切,就如亲眼得见一般?刚刚大人说是那璇玑将我告下,莫非这璇玑真的如市井传言一般会离魂,冥冥中在大人面前述冤?”
“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网恢恢,何须离魂!”
(十一)
“大人,如意乐苑的玉衡姑娘派人送来口信,说淘气跑了。”
“这回事情可真是齐全了。”狄公微笑,“这案子也该结了”
罗府的书房内各色人等齐聚一堂,就算是各自对于彼此的心思有着不同,但看着狄公那愈来愈奥妙的脸,谁也不敢多言一句。
书房整个屋子寒气森森,甚至能感受到冷风拂过每个人的脸庞。
“鬼魂!一定是鬼魂来了!”老管家惊恐的叫起来,“你们看那祭品没有了!”
“不要慌!”狄公镇定自若,轻轻一指,“有冷风是因为那里被打开了。”
大家看见墙上的小轩窗已经被打开了,冷风正呼呼的灌入房中。
“可是、可是祭品怎么没有了?”
“那是因为这屋中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呵呵,这可是一个小精灵,而且已经被狠心的饿了两三天呢!淘气!淘气你在哪里?”
只听到书桌下一阵乱响,一颗褐色的小脑袋从书桌旁探出头来,那正是淘气。
狄公向它招招手,这小家伙马上跑了过来眼睛巴巴的望着狄公。
“诸位,让我为大家介绍,这就是罗府之中送来香囊并吃掉祭品的所谓幽魂。”
满堂皆惊。
狄公将一张纸铺在了桌面之上。
“为此案,我制作了一张小小的时间表,大家来看。”
两年前:璇玑入长安如意乐苑。
一年半前:璇玑在赵普宴上遇程胄,程胄欲为之赎身,随后战事发,程胄被毒死。
半年前:鸿胪寺卿刘大人有意把自己庶出的女儿嫁与罗千波,被夫人搅闹作罢。
罗府书房失窃,丢失唐三彩花瓶一个,前朝香炉一只。
两个月前:罗千波于赵普宴上与璇玑相识。
蒙舍诏的使团动身进京。
一个月前:使团到达边境,使者与副使进京。
半月前:使者到达长安,罗千波将国书带回家中。
璇玑到罗府,被夫人打骂而出,大病。
相隔一日:罗千波鸿胪寺值夜。
罗府第一次出现离魂,惊吓了夫人。
再隔一日,罗千波在家中见到璇玑离魂。
附:以后每隔两日,府中会有香囊出现,祭品消失,罗府闹鬼之说大为流传。
七日前:赵普家发生珍珠盗案。
四日前:罗千波与夫人争吵,去刘府赴宴。
夫人派使女将璇玑赠给罗千波之物通通送回。
三日前:罗千波从刘府归来发现国书丢失。
胡姬早上因腿伤而死。
璇玑当夜中雷公藤毒身死。
两日前:罗千波到大理寺报国书失窃一事。
在璇玑尸身手中发现珍珠。
当夜夫人中见血封喉毒身死。
“大家也许会问,眼前的案子与两年前有什么关系。其实一切都是从两年前那个来于江南楚地的女子被牙人卖于如意乐苑开始。”
“狄大人,璇玑姐不是幽州人士,您怎么能断定她是来自楚地?”
“璇玑不也觉得玉衡身上有江南女子的韵味吗?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秦篝齐缕,郑锦络些……”
“这、这是何意?恕小女子学识浅薄,求大人名言。”
“楚辞中的《招魂》,意思就是说巫师倒退着,拿着盛放灵魂的竹篓,引导灵魂返归家乡的情景,如今楚地的某些地方还保留着古时的风俗习惯,璇玑找人招魂是希望可以引导自己的灵魂回到自己的故乡。而我已经派人问过当日那法师,他确实是楚地之人。身份文牒可以作假,但是人死前所表达的往往都是最真实的愿望啊!”
“可是璇玑姐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家来历,这其中有什么不可以对他人明言的吗?”
“这其中自然是有奥妙在,一会儿与大家详细说明之时就会明白。一年半前,程胄在赵老板的宴会上遇到了璇玑,从此一段孽缘纠缠不放。当时朝廷与吐蕃开战连连失利,有人怀疑是兵部情报的泄露。而就在这敏感的关头,掌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的兵部侍郎程胄死了。
“看尸格我们会发现程胄的死状与罗夫人的很是相似,其实他二人都是中见血封喉之毒而死。这种毒可瞬间杀人,而且毒如其名,见血方休。罗夫人的手指被毒针扎到,而程胄的嘴唇被割破。程胄用的茶具是他多年使用的白瓷荷花杯,但是茶杯的外沿却有了一个小小的碴口,毒应该就是涂在茶杯的外沿,所以在茶水和茶壶中验不到毒。这种作案手法要求犯人是可以接近程胄身边,而且是可以与他一起品茗消遣的人。璇玑的茶艺十分精湛,而她那时又是与程胄相交甚密的人,所以……”
“大人,您该不会说璇玑姐就是杀死程大人的凶手吧?”
“不错,就是璇玑。”
“可是璇玑姐为什么要杀死朝廷命官?”
“这个答案就是璇玑为什么要隐瞒自己身份来历的原因。无颜见家中父老是她心中的一个原因,而更主要的因为她是一个细作!她从程大人那里得到了我军的情报,在程大人有所察觉又或是想摆脱程大人对她的纠缠的时候,下了杀手。”
“璇玑姐是细作!您、您说什么?”
“从古至今,这秦楼楚馆就是消息最为灵通之地,而许多男人在风花雪月、温柔醇酒中就口无遮拦、被人轻易的套出话来,将私事公事不分轻重的乱讲。烟花女子成为收集刺探情报的细作也不奇怪,毕竟此事古而有之。
“两个月前,又一桩看似偶然的相遇发生了——璇玑遇到了罗大人。而这次是为了什么呢?大家也知道,明年的正月四夷的首领要齐来面圣,而与四夷使团直接接触的就是鸿胪寺,这实在是一个刺探各国情报的大好时机。而要选择接近鸿胪寺中的某一个人为目标,这位喜欢流连于风月之地的罗大人确实是最好的目标。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于一年前的程胄。程胄年过半百,而罗大人不过刚过而立之年,风流倜傥、才华过人,自然是那老迈的程胄比不得的,某些东西一下子失控了,这次掉进柔情陷阱的人是璇玑。这一次她是确确实实的想逃脱自己踏足的漩涡,想抽身而退,想要嫁得一个好的归宿。可就是这种想法让她有了杀身之祸,她的主子抢先下了毒手。”
“璇玑的主子是谁?莫非是那苑主绮云?”沈良神情复杂的望了一眼身边的玉衡,开口问道。
“做这种刺探国家秘密的人,必定要交游广阔,有着可以出没各个国家的合法身份,手上有着强大的财力物力,那样才可以张开庞大的情报网和控制手下的细作,绮云她没有这个能耐。”狄公摇摇头,听到此话,沈良似乎暗中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