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想专门谈寅恪先生一家三代人的爱国主义。我认为,他们的爱国主义既包括狭义的,也包括广义的。下面分别谈一谈。
我想从寅恪先生的祖父陈宝箴谈起。他生于1831年(道光十一年)。虽然出身书香世家,但一生只是一名恩科举人,并没有求得很高的功名。他一生从政,办团练,游幕府,受到了曾国藩的提拔,最后做到了湖南巡抚。他生在清代末叶,当时吏治不修,国家多事,贪污腐化,贿赂公行,外有敌寇,内有民变,真正是多事之秋。也许正是这样的环境,才决定了他的爱国之心。1860年,他在北京参加会试,正值英法联军入寇京师,咸丰北狩,恶寇焚毁圆明园时,他正在酒楼上饮酒,目睹西面火光冲天,悲愤填膺,伏案痛哭。1894年,甲午对日抗战失败,中国又被迫签订《马关条约》,宝箴曾痛哭道:“无以为国矣。”此时清王朝如风中残烛,成为外寇任意欺凌的对象。他这种爱国真情,是属于狭义的爱国主义的。(参阅汪荣祖:《史家陈寅恪》)
1895年8月,陈宝箴被任命为湖南巡抚。这时正是新政风云弥漫全国的时候。他认为新政是富国强兵的有效措施,于是在湖南奋力推行,振兴实业,开辟航运,引进机器制造,另设时务学堂、算学堂、湘报馆、南学会、武备学堂等,开展教育文化事业。他引江标、黄遵宪、梁启超等了解外情的开明之士,共同努力。他的儿子陈三立(散原)也以变法开风气为己任,湖南风气一时为之大变。戊戌变法失败以后,宝箴受到严惩,革职永不叙用。为了拳拳爱国之心,竟遭到这样的下场。但是他却青史留名,永远受到人民的崇敬。在这里,他的爱国主义是广义的。
总之,陈宝箴先生可以说是集狭义爱国主义与广义爱国主义于一身的。
陈三立继承了父亲的热爱祖国的精神。早年曾佐父在湖南推行新政,以拯救国家危亡。戊戌政变以后,他也受到革职处分。此后,他历经所谓推行新政,所谓勤王,袁世凯搞的所谓立宪运动,辛亥革命,洪宪丑剧,军阀混战,一直到国民党统治,日寇入侵,终其一生,没有再从政。但是,他却绝非出世,绝非退隐,他一刻也没有忘怀中国人民的疾苦。到了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他正在北京,忧愤成疾。8月8日,日寇入城,老人已届耄耋之年,拒不进食,拒不服药,终于以身殉国。
散原老人也可以说是集狭义爱国主义与广义爱国主义于一身的。
至于寅恪先生,他上承父祖爱国主义之传统,一生经历较前辈更多坎坷,更为复杂。但是他曾历游各国,眼光因而更为远大,胸襟因而更为广阔,在他身上体现出来的爱国主义,涵义也就更为深刻。
寅恪先生一生专心治学,从未参与政治;但他绝非脱离现实的人物,象牙塔中的学者。他毕生关心世界大事,关心国家民族的兴亡,关心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展。并世学者,罕见其俦。这表明他继承了中国自古以来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优良传统,也表明了他爱国心切。颇有一些学者,表面上参政、议政,成为极活跃的社会活动家,然而,在他们心中,民族存亡、文化存续,究竟占有什么地位,是颇为值得怀疑的。
寅恪先生则不然,他表面上淡泊宁静,与世无争。实则在他的内心深处,爱国热情时时澎湃激荡。他的学术研究,诗文创作,无一非此种热情之流露,明眼人一看便知。李璜有一段话,很值得注意:
我近年历阅学术界之纪念陈氏者,大抵集中于其用力学问之勤、学术之富、着作之精,而甚少提及其对国家民族爱护之深与其本于理性,而明辨是非善恶之切,酒酣耳热,顿露激昂。我亲见之,不似象牙塔中人,此其所以后来写出吊王观堂(国维)先生之挽词而能哀感如此动人也。
李璜这一段话是极有见地的。我于寅恪先生对王静安之死的同情,长久不能理解。一直到最近,经过了一番学习与思考,才豁然开朗。他们同样是热爱中国文化的,一种伦理道德色彩渗透于其中的深义的文化。热爱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就是爱国的一个具体表现。两位大师在这一点上“心有灵犀一点通”,因此静安之死才引起了寅恪先生如此伤情。
寅恪先生在政治上是能明辨是非的。国民党和蒋介石都没给他留下好印象。1940年,他到重庆去参加中央研究院评议会,见到了蒋介石。他在一首诗《庚辰暮春重庆夜归作》中,写了两句诗:“食蛤哪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楼。”据吴雨僧(宓)先生对此诗的注中说:“已而某公宴请中央研究院到会诸先生,寅恪于座中初次见某公,深觉其人不足有为,故有此诗第六句。”
寅恪先生对共产党什么态度呢?浦江清的《清华园日记》中讲到,寅恪先生有一次对他说,他赞成communism(共产主义),但反对Russian-communism(俄国共产主义)。这个态度非常明确。在过去某一个时期,这个态度被认为是反动的。及今视之,难道寅恪先生的态度是不可以理解的吗?
此时寅恪先生正在香港大学任教。我所谓“此时”,是指上面谈到的中央研究院开会之际,日军正在南太平洋以及东南亚等地肆虐。日军攻占了香港以后,寅恪先生处境十分危险。他是国际上着名学者,日寇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日军曾送麦粉给陈家,这正是濒于断炊的陈家所需要的。然而寅恪先生全家宁愿饿死,也决不受此不义的馈赠。又据传说,日军馈米二袋,拒不受,并写诗给弟弟隆恪,其中有“正气狂吞贼”之句,可见先生的凛然正气。不愧为乃祖乃父之贤子孙,中华民族真正的脊梁。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迎来了解放。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寅恪先生不反对共产主义。北京解放前夕,为什么又飞离故都呢?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苛求于人。我的上一辈和同辈的老知识分子,正义感是有的,分辨是非的能力也不缺少。国民党所作所为,他们亲眼目睹。可是共产党怎样呢?除了极少数的先知先觉者以外,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这还是个谜,我们要等一等,看一看。有的人留在北京看,有的人离开北京看。飞到香港和台湾去的只是极少数的人。寅恪先生飞到了广州。等到解放军开进广州的时候,他的退路还有很多条,到台湾去是一条,事实上傅斯年再三电催。到外国去,又是一条。到香港去,也是一条。这几条路,他走起来,都易如反掌。特别是香港,近在咫尺,他到了那里,不愁不受到热烈的欢迎。但是,他却哪里也没有去,他留在了广州。我想,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热爱祖国,而这个祖国只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
在广州,寅恪先生先后任教于岭南大学和中山大学,受到了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副总理等人的关怀照顾。但是,在另一方面,解放后几十年中,政治运动此伏彼起,从未停止,而且大部分是针对知识分子的,什么“批判”,什么“拔白旗”,等等,不一而足。不能说其中一点正确的东西都没有;但是,绝大部分是在极左的思想指导下进行的。这当然大大地挫伤了爱国知识分子的积极性。到了“十年浩劫”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影响了我们的经济建设,破坏了我国的优秀的传统文化,成为中华民族历史上一个空前的污点。其危害之深,有目共睹,这里不再细谈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向热爱祖国、热爱祖国文化、关心人民疾苦、期望国家富强的寅恪先生,在感情上必然会有所反应,这反应大部分表现在诗文中。在他那大量的诗作中,不能说没有调子高昂怡悦的作品,但是大部分是情调抑郁低沉的。这也是必然的。我们的工作有成绩,也有错误。寅恪先生不懂什么阿谀奉承,不会吹捧,胸中的愤懑一抒之于诗中,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有些事情,在当时好多人是糊涂的,现在回视,寅恪先生不幸而言中,这一点唯物主义能不承认吗?到了“文化大革命”,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一切是非都颠倒了过来。寅恪先生也受到了残酷的迫害,终致于不起,含恨而终。他晚年是否想到了王静安先生之死,不得而知,他同王同样是中国文化所托命之人,有类似的下场,真要“常使英雄泪满襟”了。
总之,我认为,寅恪先生同父祖一样,是把狭义的爱国主义与广义的爱国主义集于一身的。陈氏一门三忠义,这是一个客观事实。他们都是中国知识分子杰出的代表。
我在这里还想把寅恪先生等中国知识分子的爱国主义同西方的爱国主义对比一下。西方国家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以前,也就是在还没有侵略成性以前,所谓爱国主义多表现为争取民族的独立与自由的斗争。到了资本主义抬头,侵略和奴役亚、非、拉美时期,就没有真正的爱国主义,实际上只能有民族沙文主义。至于***国家的“爱国主义”,则只能是想压迫别人、屠杀别人的借口,与真正的爱国主义毫无共同之处。中国则不然。过去我们有爱国主义的传统,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到了近现代,沦为半殖民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爱国的知识分子(当然也有别的人)拍案而起。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爱国主义,而不是挂羊头,卖狗肉。
中国同西方国家的知识分子,还有一点是颇为不相同的,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多半具有程度强烈不同的忧患意识。宋朝范仲淹着名的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最好的证明。我们一些俗语:“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等等,也表示了同样的意思。朱柏庐的《治家格言》说:“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这也已成为大家的信条。即使在真正的大好形势下,有一点忧患意识,也是非常必要的,而绝无害处的。寅恪先生毕生富有忧患意识,我现在引他一段话:
余少喜临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盖验以人心之厚薄,民生之荣悴,则知五十年来,如车轮之逆转,似有合于所谓退化论之说者。是以论学论治,迥异时流,而迫于事势,噤不得发。
就让这一段言简意赅的话作本文的结束语吧。
1990年